去年火车经过海棠

2018-01-09 18:51尹希
花火A 2017年12期

作者有话说:这个故事源于一场打赌(嗯,故事开始就是这么随便),我从剧组回来后颓废了大半个月,每次基友喊我写稿,我都有无数理由偷懒。有一天小伙伴说“你要是能三天写完一篇稿子,我就算你厉害,写不完,你给我两百块钱”(总觉得这个赌哪里不对劲),我被她一激竟然真的写完了,好感动、好想哭!希望小仙女们喜欢,欢迎来微博调戏我@是尹希呀

她来自山川湖海,他却试图将她囿于昼夜、厨房和爱。

一 我希望我死后能葬在印度河里

何承亿收到宋淼去世的消息是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星期五。

那天他刚打赢一场官司,事务所的同事提议出去庆祝,他还没走出办公室的门,助理就抱着一沓文件进来让他签字。在一沓白色的文件里,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张明信片。

那是一张五明佛学院的照片,大红色的寺院连成一片,看起来像是一张结婚请柬,明信片的背面写着:诚邀何承亿先生于4月28日前来色达参加本人(宋淼)的葬礼。

窗外大雨滂沱,声势浩大得仿佛要将整座城市淹没。

一年前她离开时也是这样的一个下雨天,那天她执意要走,他拦不住,心灰意冷地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在大雨中回過头,神色温柔地望着他:“等我死的时候,我会邀请你去参加葬礼的。”

如今,她信守承诺邀请他去参加葬礼,可现在已经7月28日了。

和明信片一起寄来的还有一封信,何承亿打开一看,是她生前住的那家旅馆的老板寄来的,他说宋淼半个月前过世了,已经于7月15日在印度河进行了水葬。

服务员打扫房间时,在她的遗物里找到了这张明信片,于是,便按照明信片上已经写好的地址给他寄来了,她还有一些东西留在旅馆,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他能去把她的遗物取走。

何承亿怔怔地看着明信片,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去色达朝拜,他千里迢迢地赶去找她。当时她正跪在佛堂里虔诚地许愿,有风拂过,将烛火吹得影影绰绰,她单薄的背影被夜色揉进一团光影中,朦胧而美好。

在那个恍如梦境的场景里,他的心里温柔一片,轻声问道:“你许了什么愿?”

她闻声回过头,见来人是他,眼睛忽地亮了一下,压低声音探过头,眼睛里带着一点欲盖弥彰的狡黠:“我希望我死后能葬在印度河里。”

如今,她终于得偿所愿,却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旧时光里。

明信片的底部有一行很小的字,字迹的颜色和上面的不同,应该是后来加上去的。字写得特别小,又隐匿在边角处,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何承亿看着那行小字,心脏好似被人生生剜去了一般,痛得几乎窒息。他把明信片狠狠地砸在地上,终于跪伏在地板上,失声痛哭起来。

原来,她到死,都没有爱过他,连最后的告别都是这样敷衍和随意。

她说:“何承亿,永别了。”

二 何承亿忽然有点难过地想,为什么自己不是律师呢?

何承亿一生最重要的事情都发生在下雨天。

母亲去世那一天,高考出成绩那一天,考上研究生那一天,通过司法考试那一天,统统都下着大雨。

当然,还有遇见宋淼那一天。

那是暮春时节的一个雨天,父亲带他去参加他老板的葬礼,据说那女人生前独自掌管着一家集团公司,是安康城有名的女强人。

何承亿一向对这种场合很排斥,匆忙上完香就想逃走。刚跨出门,他就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那就是言总的女儿,这姑娘心肠可真硬哟,她妈去世后,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何承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灵台旁站着一个穿着丧服的女孩,像个提线木偶似的木然地朝宾客回礼。

她的脸上明明连一丝表情都没有,可是不知为何,他却从她的平静中看到了巨大的悲伤,声势浩大得几乎要将她吞噬。他的胸口忽然轻轻一抽搐,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追悼会结束时,一群人浩浩荡荡地闯进来,号啕大哭着朝灵台奔去,他看见那女孩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不过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是看戏似的看着他们。

那群人祭拜后不知为何争吵了起来,何承亿从他们的争吵中得知那些人中一个是她的大伯,一个是她的姑姑,另一个是她的舅舅。他们来争夺她的抚养权,各自都觉得自己最适合当她的监护人,互互不相让,吵得不可开交。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直到对方问起她的意见时,她才抬起头,冷嘲戏谑地说:“你们害死了我妈,她现在尸骨未寒,你们就迫不及待地来争夺她的财产,也不怕她以后回来找你们报仇?!”

她的话音一落,众人顿时脸色纷呈,她大伯冷着脸走到她的面前,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淼淼,你妈她是自己想不开跳楼自杀的,我们没人逼她。这些年你爸杳无音信,她一个人支撑着这么大的家业太累了,现在终于可以休息了,你应该为她高兴。”

“我应该为你们高兴吧?”她抬起头看着他,脸上明明含着笑,眼睛里却如含着冰雪,“她休息了,你们就可以如愿以偿地得到属于她的一切。”

听她这么说,她大伯就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暴跳如雷:“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知肚明!”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外面下着小雨,她却浑不在意,连伞都没有撑就大步离去,何承亿下意识地撑着伞追上去。

起初,她走得很慢,等到走出众人的视线时,她开始越走越快,他要一路小跑才能追上她的脚步。

就在他快要追上她的时候,她突然回过头来,冷冷地看着他:“你是谁?”

那样冰冷的目光,仿佛冬天里的海,让人不寒而栗。他鼓起勇气往她身边走了几步,把伞移到她的头顶,轻声答道:“何承亿。”

“何承亿?”她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我认得你,你是我妈的司机何叔的儿子。”

她故意把“司机”两个字咬得很重,想要以此来羞辱他。何承亿却丝毫不以为意,把伞塞进她的手里,又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骤然降临的温暖让宋淼有些恍惚,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他的帮助,却在看到他眼中真切的关心后收回了手。她裹着衣服蹲在路边商店的雨棚下避雨。

何承亿也在她的旁边蹲着,有小孩来商店买冰激凌,她便眼巴巴地望着人家,眼睛里泛着一点艳羡的光,让她整个人都变得生动起来。

何承亿的心里忽然变得特别柔软,起身帮她买了一个冰激凌,她难以置信地问:“给我的?”

他点点头,她这才接过去,慢吞吞地吃起来。直到吃完,她才抬起头,望着他的眼睛说:“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全世界最厉害的律师,把他们全都送进监狱!”

十几岁的少女,说出这样绝情的话,眼里除了狠厉,还有绝望。

何承亿忽然有点难过地想,为什么自己不是律师呢?

他嗫嚅了半天,才小声地开口:“你……你不要太难过了。”

他的话仿佛戳中了她的软肋,她蓦地瞪大眼睛,一脸防备地看着他。

他们就那样无声地对望着,许久后,她终于败下阵来,那些伪装的坚强瞬间分崩离析,她突然开始掉眼泪,起初是悄无声息的,后来却号啕大哭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她说过话了。我们最后一次说话是在去年冬天。有一天她带我出去吃饭,我想吃冰激凌,她不讓,我们大吵了一架。她说我跟我爸一样没良心,我一气之下就搬去学校住了。前几天她打电话给我说她撑不下去了,我还以为她在装可怜……”

何承亿看着她失控的眼泪,心像是被一根细铁丝勒住了一般,密密匝匝地疼了一片,他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无声地陪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止住了哭声,一言不发地垂着头,就在何承亿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瓮声瓮气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说:“何承亿,我饿了。”

三 这是我的秘密基地,没人知道的

何承亿再遇到宋淼是在开学不久后。

有一天,同桌说今年新生里有很多漂亮的学妹,非要拉着他去一睹芳容。

何承亿被他拖到高一(五)班的门口,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宋淼,她正在和身边的男生打闹,脸上看不出有半点丧母之痛。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炽热,她迷迷糊糊地回过头,看见他,她眉眼一弯,冲他招手:“何承亿。”

不等他回应,她就微笑着跑到他的身边,一脸开心地说:“你是来找我的吗?”

同桌见他们一副很熟的样子,吃惊地道:“原来你认识新校花啊!”

说着,他冲何承亿挤眉弄眼一番,然后识趣地走开了。何承亿这才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这里是普通高中,而她从小都念的是贵族学校。

宋淼摊着手,遗憾地说:“家产被瓜分完了,交不起学费了呗!”

她话没说完,却见何承亿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骗你的!听说你在这里,所以我就来了。”

她这一番话听起来有些暧昧,神情却坦坦荡荡的。

何承亿的心里忽然好像被人塞进去一面鼓,闻风而动,响个不停,脸颊也火烧火燎地滚烫起来。他正想着怎么打破尴尬,上课铃声恰好响起,他便头也不回地朝楼上跑去,仿佛身后有猛兽在追赶一般。

宋淼看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僵住,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那个背影彻底消失,才转身走回教室。

那天之后,何承亿就有意无意地躲着她。学校那么大,他有心躲一个人,竟然真的没有再遇到她。

他再见到宋淼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其实这中间他听过很多关于她的传闻,听说她在学校和一群富二代厮混在一起,逃课、在课堂上睡觉、不交作业、经常被老师罚站。

这一次不知又是为何,她被老师罚站在外面,她蹲在升旗台上写检讨,脚边蹲着一只流浪猫。

夕阳的余晖从远处斜斜地洒过来,在一人一猫身上留下淡金色的光影,远远地看着,有种说不出的静谧祥和,何承亿仿佛被什么蛊惑了似的,鬼使神差地走过去。

她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来人是他,微微怔了一下:“你居然逃课?”

何承亿笑了笑:“我们这节是体育课。”

“哦!”她点点头站起来,突然朝他靠近,一脸狡黠地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完,她不等他反应,抓起他的手就跑,驾轻就熟地从操场后翻墙出去,一路跑到学校的后山才停下来。

何承亿还是第一次来学校后山,只见漫山遍野开着白色的野花,美得如同幻境,他看得呆住,忽然听见她炫耀似的说:“漂亮吧?这是我的秘密基地,没人知道的。”

他脱口而出:“为什么带我来?”

话音一落,两人皆是一愣,宋淼微微笑了一下,在山坡上坐下,抬头看着天空,悠悠地说道:“为了讨好你啊!让你以后别讨厌我了。”

何承亿愣了一下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想到之前躲她的真正原因,不由得脸颊滚烫。他在她的旁边坐下,很小声地说:“我不讨厌你。”

宋淼没有说话,她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天空,许久后才微眯着眼睛说:“何承亿,你说人为什么要活着?”

何承亿答不出来,以他仅有的十七年的人生经历,他回答不了这么深奥的问题。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懊恼,他舔了舔嘴唇,干巴巴地说:“能够看到自己喜欢的人,这大概就是活着的意义吧!”

宋淼闻言身形一僵,她垂下眼睑,定定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许久后才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

她说:“何承亿,我累了。”

四 何承亿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已经与她携手走过一生

何承亿和宋淼的关系因为秘密基地而亲近起来。

宋淼是个心思单纯的姑娘,因为何承亿曾无意间表示不喜欢她那些富二代朋友,她便和他们一刀两断,不再来往,每天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和何承亿黏在一起。

学校里渐渐有了他们在一起的传闻,有一次甚至被他们亲耳听见。他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宋淼,只见她凝神细听,神色坦荡。他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欲盖弥彰地说:“她们作业太少了吧?还有精力胡说八道。”

他说完,目不转睛地看着宋淼,生怕错过她的任何反应,可她的神情依旧坦荡,说道:“随便他们好了,反正咱们清者自清。”

何承亿在听见“清者自清”几个字时一颗心忽地跌落谷底,他勉强地笑了笑,附和道:“嗯,清者自清。”

他們就这样保持着“清者自清”的君子之交,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放学。

升入高三后,何承亿的学习任务一下子变重了,每天有做不完的题,宋淼在高二时转去艺术学校学画画,反倒更轻松了。

每天早上她会准备好早餐给他送去;轮到他值日那天,她会早早到校帮他做值日;下雨天,她会为他准备好雨伞。她对他很好,好到让他有时候有种她喜欢他的错觉。

有天早上她来给他送早点时,他状似无意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宋淼好像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因为你是我所有朋友里学习最好的,要是你将来考上清华或北大,那我就有个超级学霸朋友,多骄傲啊!”

不是预想中的答案,何承亿听得心里发酸,他赶忙埋头吃早餐,突然就觉得被豆浆的热气熏了眼睛,眼前雾蒙蒙一片。

为了缓解心里的失落,何承亿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学习上。省三模临近,他每天准备模拟考忙得焦头烂额,也顾不上去想宋淼。直到三模考试结束后,他才察觉到宋淼已经好久没来找他了,甚至连早点都没再送了。

那天放学后,他故意绕去艺术学校的楼下“偶遇”宋淼。直到班上的学生走完后,她才和一群男生打闹着出来,见到他后微微一愣,而后示意那些男生先走,靠在墙壁上问:“找我有事?”

何承亿不答反问:“你最近学习很忙?”

“不忙。”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了?”

“你不是快高考了嘛,时间很紧张,我前几天遇见何叔,他说你每天晚上做题做到凌晨两三点……”她说了一半想起什么,蓦地闭了嘴,无所谓地说,“你天天学习没时间陪我玩,我太无聊了,就跟他们一起出去写生了,刚回来。”

她言之凿凿,可何承亿总觉得她在刻意隐瞒着什么,她不说,他便不问。

一直到高考结束,宋淼都没有再找过他,就连他去上大学,她都没能来送他——当时她正和朋友在外地写生。

上大学后何承亿终于有时间联系她,可是每次打电话过去,她都说忙,简单说几句话就匆忙挂断。后来他参加了很多社团,慢慢变得忙碌起来,他们之间的联系便渐渐变少了。

圣诞节那天,社团搞聚会,社团里有一个女生一直很喜欢他,告白好几次都被他拒绝,她仍不死心,那天借着酒意非要他送她回宿舍,大家又在一旁起哄,他不想伤她自尊便答应了。分别时,那女生突然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口,他被她猝不及防的举动惊呆了,直到那女生一阵风似的跑进女生宿舍楼里,他才骤然回过神来,心烦意乱地往回走。

那一刻,他突然特别想念宋淼,想打电话告诉她,他喜欢她,可是,他不敢,她是那样洒脱的人,若是不喜欢他,以后逮着机会便会和他老死不相往来。他宁愿以朋友的身份待在她的身边,也不愿意彻底失去她。

那晚他在操场上坐了一夜,天亮时才回到宿舍。室友说有一个女生给他送了圣诞礼物,他打开一看,竟然是Lucky draw经典擎天柱。他心里一动,给宋淼打电话,一开始她没有接,直到打第五遍,她才接听,声音里带着一点无奈的叹息:“怎么了,何承亿?”

他抓着话筒的手微微颤抖:“你在哪里?”

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在五明佛学院。”

他当下就买了去色达的车票,等他赶到五明佛学院时,她正跪在佛堂里许愿。看见他,她的眼神倏地亮了一下,像两簇橘色的火苗忽然盛开在她的眼底,过分美丽,他忽地失了神。

他们朝拜完出来时,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雪,白色的雪覆盖了整座城市,一片苍茫。

他们踩着大雪往旅馆走,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簌簌落下的雪花衬得周遭愈发静谧,在这个恍如幻境的场景中,何承亿忽然有种错觉,仿佛他已经与她携手走过一生。

就在他正做着与她白首到老的美梦时,她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喷嚏,他赶忙脱下外套给她披上。

他的体温萦绕在她的指尖,她恍恍惚惚地站了许久,才轻声开口。

她说:“何承亿,我要走了。”

五 何承亿,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从色达回来后,宋淼就去英国学画了。

初到伦敦时,她经常会打越洋电话来跟他吐槽英国难吃的食物及阴雨绵绵的天气。

很多次他都想说要是在那里不开心就回来吧,可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时至今日,他有什么立场说这种话呢?

宋淼最终还是习惯了英国难吃的食物和阴雨绵绵的天气,何承亿也在漫长的思念中度过了四年大学时光,毕业后,他考了剑桥大学的法律专业研究生。

他到伦敦那天,她去机场接他。她开着一辆火红色的莲花跑车,倚在车门上抽烟,缭绕的烟雾衬得她的面容愈发冷清,仿佛隔着一层永远触不到的白纱,他不由得眉头微蹙:“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有几年了。”她把烟头捻灭,笑得有些寂寥,“太寂寞了。”

她就这样云淡风轻地将他不曾参与的几年一笔带过,让他连开口叙旧的资格都没有了。他忽然发现,他们中间隔着一条他永远无法泅渡的河,他站在此岸,看着她从彼岸越走越远。

研究生课程本来就多,何承亿又要打工赚生活费,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宋淼也要准备毕业论文,两人几乎没有时间见面。

圣诞节那天,他给宋淼打电话,约她一起过圣诞节,她在电话里支吾了半天才说有事来不了。

放寒假那天,他又给她打电话,问她要不要回家过年,她在电话里沉默了许久,才笑着说:“这里就是我的家啊!”

何承亿想到她那个已经无人等待的家,心里刀割一般抽痛了一下,他约她出来见面,说要提前帮她过年。

他们在一家中餐馆吃了饺子和年夜饭,饭后沿着泰晤士大道散步。泰晤士河畔灯火通明,身边就是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何承亿的心里忽然柔软一片,轻声问道:“要不要去我家过年?”他自幼丧母,父亲独自将他抚养长大,過年他必须回去陪父亲,可他也不想让她独自在外飘零,他想给她一个温暖的家。

宋淼闻言微微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看他,风将她的长发吹起,她的眼睛里带着一点迷蒙的神色:“我可真想回家啊!”

她的神情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委屈又可怜,何承亿的胸口狠狠地揪住:“那为什么不回去?”

她裹紧衣服,将下巴埋进围巾里,瓮声瓮气地说:“我在等一场雪,等伦敦下雪了,我就走。”

那个冬天,伦敦依然没有下雪,何承亿回国那天,宋淼说要追寻她父亲的脚步去探索世界,她去了瑞士的雪朗峰、巴西的燕子洞,阿根廷的伊瓜苏瀑布。她这一走就没停下来,直到第三年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她才风尘仆仆地回来。

何承亿特意请了假来为她接风洗尘,他们照旧在那家中餐馆吃饭,她点了一瓶烧酒。几杯酒下肚,她的眼中泛起点点水光,歪着脑袋问:“当年你在五明佛学院许了什么愿望?”

“成为一名律师。”他将剥好的龙虾放进她的碗里,示意她快点吃,这两年她又瘦了许多,让他看着心疼。

宋淼漫不经心地戳着碗里的虾肉,微笑着说:“恭喜你,如愿以偿了。”

何承亿继续为她剥着龙虾,脸上带着宠溺的笑:“你应该恭喜你自己,因为我实现了你的理想。”

他抬头望着对面那个一脸茫然的姑娘,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心里陡然生出许多无畏的勇气,借着酒劲道出了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说你要成为全世界最厉害的律师,所以,我才学了法律。”

宋淼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仿佛受到了惊吓,半天才缓过神来,开玩笑地说:“何承亿,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何承亿摇摇头:“不是喜欢。”他抬头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宋淼,我爱你。”

这样猝不及防的告白,宋淼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她坐在那里,眼神满是痛楚地望着他,很久后才柔声开口。

她说:“何承亿,我结婚了。”

六 为什么到最后还是让我亏欠他

研究生毕业后,何承亿回国当了律师。

他和宋淼自那次分别后,就很有默契地没有再联系过彼此了。

再接到宋淼的电话已经是三年后,那天是他跟朋友合开的律师事务所成立的日子,他喝了一点酒,以至于看到她的来电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助理提醒他接电话,他才颤颤巍巍地按下接听键,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宋淼。”

“何承亿。”她小声地念着他的名字,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道,“你能帮我打一个官司吗?”

宋淼请他帮她打离婚官司,她的丈夫是她的大学同学,他们曾共同抚养过一个孩子。

那是她刚来伦敦不久,她还住在华人街,有一天晚上打工回家时,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一直跟着她,说与父母走失了。他就像一只惊弓之鸟,她一提报警帮他找父母,他便吓得面无血色,惴惴不安地望着她。

她在他身上看到了当年狼狈的自己,一时心软将他带回家养起来。那段时间她一直试图帮他寻找父母,却一无所获,她就这样偷偷养了他大半年。有一天警察找上门来,说有人报警说她非法拐卖儿童,她被带回警局调查,最后查明孩子的确是自己走失的,却查不到任何关于孩子父母的消息,警察要将孩子带走,送去福利院。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死活不肯走,她只好表示她愿意收养这个孩子,但是,她想收养这个孩子就必须和当地人结婚,拥有英国国籍才行。

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只好把目标放到班里的同学身上,班里只有林深是英籍华人,家里在伦敦颇有实力,他们只是一起上了几节美学课,并无多少交集,她原本只想试一下,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

一个月后,他们结婚了,婚后两人以夫妻名义生活在一起。三年前孩子的亲生父母找到他们,把孩子带走了。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可是,林深不愿意离婚,最后只能闹上法庭。

何承亿第一次见林深是在法庭上,不知为何,他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林深。那人高大英俊,眉目舒朗,看宋淼的时候,眼里有种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柔,他看得心头一惊,隐约觉得这场官司不会顺利。

果然,那天休庭,林深从宋淼身边经过时,冷冷地说:“宋淼,我绝不会离婚!”

这场官司耗时大半年,却僵持不下,何承亿原本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谁知林深却突然同意离婚了,终审结案那天他要案件移交。等他出来时,宋淼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动物般撇着嘴,脸上隐约有泪痕。

何承亿的心像是被人划开一道口子,锥心的刺痛骤然涌向四肢百骸。他慢慢伸出手,想要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她却突然睁开眼,道:“你来啦。”

他仓促地点点头,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开口,她就会察觉到他走音的声调。

她在大厅里等得太久,冻得瑟瑟发抖,他脱下外套给她披上,背对着她蹲在她的面前,示意要背她回去,她没有拒绝。

夜色暗沉,他背着她慢慢往回走,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许久后突然有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正想问她怎么了,她却突然哭着说:“他说只要是我想要的,他都会给我,包括给我自由。我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为什么到最后还是让我亏欠他。”

她哭得几欲断气,何承亿想要安慰她,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一直以为这世上没有比他更爱她的人,可是现在,这世上有另一个男人愿意给她想要的一切,包括不再爱她。

何承亿深吸一口气,柔声问:“你爱他吗?”

宋淼轻轻地摇摇头,她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许久后才轻如梦呓般开口。

她说:“何承亿,我想回家。”

宋淼回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精神不振,整个人苍白且颓靡。

何承亿以为她因离婚的事心情不好,便休了长假在家陪她。有一天事务所有一个大案子需要他回去处理,临走前,他再三交代让她有事立刻给他打电话。

宋淼见他一副怕她跑掉的样子,暗自觉得好笑,又骤然心酸。她笑着保证:“你快去工作吧!有事我一定第一个找你!”

何承亿离开后,宋淼一时心血来潮想给他做他最喜欢的凉面,和面的时候胸口忽然一阵钝痛,疼得她不由得想抓住一个支撑,却打翻了面盆,地上一片狼藉。

她在地上坐了好久才缓过来,窗外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就那样抱着自己坐在地板上,心里一时觉得累极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她是被何承亿颤抖得不成调的叫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看见何承亿惊恐地望着她,心里猛地一抽,笑着打趣道:“活着呢!”

何承亿这才发现自己反应过激了,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我以为家里遭贼了。”

他的谎言编得很拙劣,宋淼笑着听完,却没有揭穿他。

自从她回国,他对她呵护备至,常常半夜惊醒,只穿着睡衣疾步走到她的房间,看到她还在,才稍稍放心。

关了门,他却在门外闷声叹息。一门之隔,她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抽痛,却无能为力。

她也想承诺他,以后永远陪在他的身边,可是她做不到了。

当年她刚到英国时,常常会忍不住想他,为了缓解思念,她只能靠烟酒来排解忧愁。那些年里,每次听到他的消息,她都忍不住想抽烟。知道他过得好,她抽,知道他过得不好,她也抽,后来就戒不掉了,就像戒不掉偷偷打探他的消息一样。

她常年不规律的生活习惯终于遭到了报复,有一次她胸口疼得晕过去了,林深带她去医院检查,查出来是肺癌中期。她犹豫了很久,才终于鼓起勇气给何承亿打电话,想要告诉他实情。可不等她开口,他就兴奋地告诉她,他要来伦敦读研了,她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

后来,她跟他说她要去探险,其实她是去治病了。她花了两年时间,还是治不好自己的病,只能延长寿命,让癌细胞扩散得更慢一些。

医生说她最多活不过七年了,她抛下一切回到他的身边,希望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能陪着他。可是,现在,她在他的身边,让他不快乐了。

那一刻,她忽然宿命地相信,离开他,是爱他最好的方式。

她看着何承亿俊雅的面容,心中不自觉地充满欢喜。她伸手抱住他,轻声开口:“何承亿,我要走了。”

何承亿浑身一僵,过了好久,嘴角才勉强牵出一丝笑容:“什么时候回来?”

这是他第一次问她的归期,可是,她没法回答他,因为她这一走,永远都回不来了。

“不知道。”她把脸贴在他的胸口,瓮声瓮气地说,“也许不回来了。”

何承亿听着她云淡风轻地跟他说再见,那一刻他的心里爆发了一场海啸,可他仍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人知道。

她来自山川湖海,他却试图將她囿于昼夜、厨房和爱。

第二天宋淼就要走,那天下着大雨,她执意要走,他留不住,只好亲自送她去机场。

“宋淼。”过安检前,他轻声叫住她,“要不等今天过了再走?”今天是他们认识的第十三年,他不想在这个重要的日子跟她分别。

宋淼怔了一下,这才淡淡地开口:“不了。”

说完,她迫不及待地走进人群里,直到背影快要消失时,她才回过头来对他说了什么,可是,距离太远,他什么都听不到,只能从她的口型中依稀辨出她的话语。

她说:“何承亿,再见了。”

八 他给了我一把伞、一个冰激凌和一个拥抱,我用一生来偿还他

何承亿最终还是去了色达。

还是他们当年住过的那家旅馆,何承亿望着旅馆里和当年一样的摆设,不由得鼻腔一酸,渐渐红了眼眶。

宋淼的遗物是一辆车、一个画板和一本日记。

何承亿打开日记一看,里面全都与他有关。

2003年4月28日,雨,今天是母亲的葬礼,我遇见了一个男生,他叫何承亿,他给我买了一个冰激凌,陪了我一下午,给了我一个拥抱。

2003年6月10日,阴,今天要填中考志愿,我填了二中,听说何承亿在二中上学。

2003年9月7日,晴,今天何承亿来班里找我,我告诉他我是为了他来二中的,却把他吓跑了,他大概是讨厌我。

2003年10月10日,晴,今天我带何承亿去了我的秘密基地,他笑起来真好看。为了他的笑容,我愿意把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他的面前。

2005年2月25日,阴,今天我去找何承亿,他不在,何叔说有话跟我说,他说我的性格随我爸,喜欢自由,不受约束,何承亿跟我不一样,他从小就听话懂事,将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希望我以后尽量少去找何承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2005年3月7日,晴,这次模拟考何承亿的成绩又下降了,或许何叔说得对,我会毁了他的人生。

2005年4月28日,晴,今天是我和何承亿认识两周年的日子。下午放学,他来找我,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他,我撒谎说去写生了。其实他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每天都会偷偷去看他。

2005年12月25日,阴,我偷偷去何承亿的大学找他了,给他买了他最喜欢的限量款变形金刚。一路上我都在想象他看到礼物后开心的模样,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看到那个女生吻他的画面……

2005年12月26日,雪,我告诉何承亿我要走了,他没有挽留我。

2006年1月5日,雨,伦敦又下雨了,我真的很想何承亿。

2009年7月11日,晴,何承亿打电话来说他要来伦敦读研了,我真的很开心。

2009年8月25日,晴,时隔四年,我终于又见到何承亿了。他依旧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可我已经不是最好的我了。

2009年12月25日,阴,何承亿打电话来约我一起过圣诞节,我说有事推辞了。我不敢告诉他真相,今天思亿的爸妈找到他了,要带他走了。

2010年1月28日,晴,何承亿邀请我去他家过年,这是我曾经期盼很多年的事,可是我已经没有资格奢望了。

2012年4月28日,雨,今天是我认识何承亿的九周年纪念日,我特意从美国赶回伦敦,想跟他一起庆祝。没想到何承亿跟我告白了,他说他爱我,可是,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2015年4月28日,晴,时间过得真快,我和何承亿已经认识十二年了,我真的很想他。给他打了电话,他叫我名字的那一瞬间,我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竟然鬼使神差地拜托他帮我打离婚官司。

2016年4月28日,雨,我选择在这个重要的日子离开,何承亿一定会恨我的,可是没办法,我必须离开了,因为我病了,肺癌晚期,我不想死在他的面前。

2017年4月28日,雨,又是一个雨天,十四年前我认识何承亿那天就是个下雨天,他给了我一把伞、一个冰激凌和一个拥抱,我用一生来偿还他。

……

那些细枝末节被她编织成盛大的欢喜,藏在她与他共度的岁月里,以这样的方式铭刻在她的生命里。

何承亿一篇篇看下来,泪水慢慢充满眼眶,那些被他努力压制的悲伤又卷土重来,声势浩大地将他淹没。

他仿佛穿越时光的罅隙,看见那个一身孤傲的女孩,卸下所有的伪装和骄傲,带着前所未有的依恋和不舍,轻轻写下对他最后的深情。

她说:“何承亿,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