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
刘荣书的小说《刺客传》中的主人公本名“荆棵”,上学后被老师改名为“荆轲”,为了与历史上的荆轲有所区分,本文中的“荆轲”即指“荆棵”。
“荆轲”,东北人,跟着他同村的“高人”去大城市打工,干了半年,春节前回家,分文未得。“高人”为挽回面子,带着“荆轲”去挣快钱。内蒙某村三人:前任村长、资深会计、新任村长的侄儿要“合股”“为民除害”,理由很清晰:前任作为落败的一方完全被新任鄙视了,一点好处得不到;资深会计帮助新任村长夺权成功后,新任抛弃了之前对他的承诺;新任村长不仅霸凌一方,还只顾自己发财,竟然连亲侄儿都不帮。一条人命的价码是五万,首付两万。“荆轲”协助“高人”追杀村长后,各揣一万元回家过年。不久,“高人”收到了一万五千元汇款,说明杀人成功。他没有跟“荆轲”分账,而是强调这是他的那份,“荆轲”的那份应该很快会到。“高人”在工地意外死亡,而“荆轲”的钱直到九月还没汇来,这“太不公平了”,他再次前往内蒙。新任村长死后,前任村长也死了,吓死的;杀了叔叔,侄儿当上了村长,而会计的日子更难过,他说自己没钱,叫“荆轲”去找现任村长。“荆轲”追着会计不放,会计又说现任的副村长愿意出高价杀了现任村长。“荆轲”心动过,还是放弃了,他知道凭他一个人干不了。会计不得已,叫他等,不想现任村长得到消息,派人打上门来,“荆轲”逃出,打电话举报了会计等人,会计又供出了“荆轲”,公安给“荆轲”打电话叫他去领赏金,“荆轲”居然真的去了。
有点历史知识的人,大概都知道荆轲刺秦的事儿。事实上,太史公在《史记·刺客列传》中记录了五个人:鲁人曹沫、吴人专诸、晋人豫让、轵人聂政、卫人荆轲。而这五人里,荆轲名气最大,记录他的文字,比其他四个人加起来还要多,可见太史公偏爱。曹沫是鲁国大将,挟匕首劫桓公,是叫他归还鲁国的土地;专诸刺吴王僚乃是为了他的知己伍子胥;豫让刺赵襄子是为了礼遇他的智伯;逃犯聂政在齐国避仇,屠夫而已,严仲子却备重金登门拜见,求为己用,聂政为报严仲子知遇之恩行刺韩相;荆轲之所以最出名,是因为他刺杀的那个人是后来统一了六国的秦王嬴政,目标最大。
彼时的行刺,为忠、为义、为家国、为知己、为真情。
当今的行刺,为的只是“金钱”和“利益”。
太史公在《刺客列传》结语中称五人“立意较(皎)然。不欺其志”,所以能“名垂后世”。而当今的“刺客”,立意不过一个“私”字,“志”更无从谈起。比照之下,充满讽刺。更为可悲的是:彼时的刺客,曹沫功成,因管仲仁义得全身而退,其他四人成或未成皆以死明志;当今的“刺客”,杀人之后竟然愚不可及到去公安局领赏金——“刺客”与刺客、“荆轲”与荆轲,何以天壤之别,殊为不同?
“侠之大者,谓之刺客”,李白曾有诗赞“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刺客忠勇顽强,不畏强暴,且有自己秉持的信念,绝不滥杀无辜。电影《老炮儿》里那句“这叫规矩,懂吗?”既赢得很多的喝彩,也招来不少的诟病。它对那个“盗亦有道”的时代的怀念,试图唤醒这个时代的“仁义精神”的努力,显得十分悲情。
而“荆轲刺秦”的故事,已被后世的很多艺术家以各种艺术形式反复表现过,因为那里面有太多令人激动的热血、叫人难忘的真诚——尊养荆轲的田光为替太子丹守密而自尽、秦国叛将樊於期为成就荆轲割下了自己的人头、众人白衣裹身在易水河边为荆轲送行、高渐离击筑而歌“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包括荆轲在内,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都充满了张力,都散发着人性之光。
刘荣书的小说不乏黑色幽默,历史比照却毫无愉悦之感——艺术不是描眉画脸的小丑,它不仅仅提供愉悦感。在刘荣书的笔下,“荆轲”们的良心已经冷酷到令人惊异!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样的想象力,竟然能够将自己一切的意念和行为都合理化,甚至,自认为是“为民除害”的正义化身。要知道,自觉,是人的基本属性,是人的基本人格。而在 “荆轲”们身上,几乎看不到丝毫作为“人”的自觉。他们展示的不仅仅是荒漠般空旷的人心,更是道德塌缩所形成的灵魂黑洞,从内到外,都已堕回到最原始最野蛮的状态。值得关注的是,这种自觉丧失、将一切都合理化的倾向,已不是个别现象,在许多社会问题的背后,都能看到这两个问题的影子。
可是,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出了问题,一定是从“社会关系”开始的:“荆轲”和“高人”之所以会去“行刺”,是因为包工头无视规则,毫无良知;“内蒙三人组”之所以买凶杀人,是因为新任村长打着造福一方的旗号,经营的却只是一己私利;而利益集团上下左右勾连,罗网密织,普通人丧失的已不仅仅是一时一事一地的机会,而几乎是彻底的权利丧失,陷入了无助乃至绝望的境地。“穷”极生恶虽不是必然的,但人们的思想、信念和行为却会随着生活环境以及生活条件的变化而变化。掌握权力的人,本应维护社会的公平与正义,如果他们成为了秩序与规则、公平与正义的敌人,我们又有何立场要求普通人始终保持良好的生活方式以及理性正确的思考方式呢? 我们反对狭隘的道德论,却不得不思考,究竟是什么力量彻底消解了“刺客精神”?“荆轲”们知道“合股”“退股”“首付”“尾款”等等这些商业社会的名词与规则,可他们却完全生活在理智之光照不到的暗影里。
《刺客传》分为上下两篇,分别以“荆轲”和会计为叙述主体。这种相互接插自然咬合的结构,不仅把故事讲得严丝合缝滴水不漏极富张力,也使作品呈现出思考的深度,充满批判的力量。一部文学作品不可能穷尽生活的所有元素,更无法穷尽它们之间的关系,而刘荣书的《刺客传》,在立意上创建了一个无限开阔的叙事空间,表现了作家对现实困境的直接思考,这正是文学的历史担当——“历史的价值在于告诉我们:不是下次聪明一些,而是永远保持睿智”!
另一个使人惊心的对比,来自时间轴:
彼时,曹沫和专诸之间相隔一百六十七年;专诸和豫让之间相隔七十余年;豫让和聂政之间相隔四十多年;聂政和荆轲之间相隔二百二十余年。
当今,前任村长杀了新任村长、现任副村长又要杀现任村长,时间相隔不过数月!
史学家爱德华·吉本曾说:“历史是犯罪行为和愚蠢行为构成的冗长故事。”好在这故事只是历史的一部分,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否则,这样一路密密麻麻地杀下去,荆轲不够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