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你

2018-01-09 19:31张庆国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8年1期
关键词:师傅

作者简介:

张庆国,昆明人,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昆明作家协会主席,原《滇池》文学杂志主编。发表小说等作品四百余万字,作品被各选刊多次转载,并入选中国小说佳作年度选本。出版个人著作15部,作品获十月文学奖、中国女评委奖小说“最佳叙事奖”、冰心散文奖、中国运河散文大赛一等奖、多次云南文学奖和连续五届昆明茶花艺术奖文学作品金奖等。

我没想到会在医院与赵石迎面相遇,当时我在住院部楼下大厅的人群中左闪右躲,匆匆前行,一个乡下女人拦住了我,这个人穿旧的红色方格短外衣,松垮垮的黑裤子,她神色仓皇地伸来一只手,嘟哝着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也不想听,把她的手扒开。从这个女人身后出现的赵石,立即就与我目光相接了。

记忆之雷在我的脑袋里爆炸,这个雷也严重震到了赵石。他摇晃一下身子,瞪着因年老而有些眯缝的眼睛,张开嘴巴,大声朝我打招呼。可他的手抬高,忽然停在空中,脸上褶皱中涌出的笑容迟疑凝固。

我站在岁月之河的对岸,隔着苍茫的大雾,也认出了他。

啊呀,赵石!我应该没认错吧?我惊叫起来。

我们都在原地站住不动,惊诧地注视着对方。

我跟赵石是三十多年前的工友,又在二十年前分离,时间的解释有些复杂。分离是因为我一走了之,离开昆明,去武汉谋生。我没想到二十年后回来,首先遇到的人竟然是老友赵石。

赵石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最心烦的人,我们原来同在一家工厂上班,那厂有一个历史感特别强的厂名,叫火红冶炼厂。在遥远荒芜而孤立无助的年代,我们曾在厂里自发成立了一个五人青年学习小组,名声响遍北郊烟尘茫茫的工厂区。五个上进青年中有我、赵石、陈宝莹、许佳和大象,赵石是那个小团体的发起人和组织者。

我因为母亲生病才赶回来,79岁的母亲住院,我赶紧买机票,只怕再错过生死相依的最后时刻。我欠父母太多,非常内疚,心有不安。在异乡的漫漫长夜里我无数次长吁短叹,无情地责骂自己。离开故乡二十年来,我一个春节也没有回来过,父亲去世那年我连影子也不见,更不要说出席送别葬礼了,非常可耻。所以这次母亲患小病,我不敢耽误,马上坐飞机冲向宽阔而迷茫的蓝天,回到了故乡。飞机落地后我出了机场,立即拖着行李箱,打出租车直奔医院。

记忆迅速后退,我看到时间之河的岸边,有一个人踩着乱草走来,她就是美丽的姑娘陈宝莹。离她约五米远的地方,另有人穿着干硬的蓝色工作服,足蹬沉重的黄色翻毛大皮鞋,用百米赛跑的速度奔来,那是当年的单身青年赵石。

于是我忍不住脫口而出,她呢?还在吗?你们还经常见面吗?

话刚出口,我就吓晕。陈宝莹这个埋在时光铅锅里的人名,能让赵石陶醉,也会把他刺伤。我赶紧憋气,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没想到,笑容从赵石的脸上滚滚而出,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在他满脸的小皱纹里大放光彩。我只问了一声她,并没有说出陈宝莹的名字,赵石马上用力点头,大声说,见啊,她就在楼上呢,在住院部的十二楼。

我没完全听懂,却不知所措。

二十年足够开山断河,扭转历史和生死换位,但是,根据赵石脸上缓缓洇开的纯真而幸福的表情,以及更遥远的三十多年前我对他的了解,我猜想他跟陈宝莹的关系并未发生实质性变化。陈宝莹不会成为他的妻子,赵石也难以实现做成陈宝莹丈夫的旷世惊梦。因为赵石说出她就在楼上住院部这句话时,松弛而发皱的脸上立即泛光,声调变得轻柔甜蜜,情深意长,散发出初恋青年心旌摇荡的气息。我没有冒失追问,以免赵石狼狈,但我敢断言,他们并没有成为老夫妻,做成老夫妻的人再难有这种从心底长出的沉醉表情了。

我为此惊诧,为此遗憾,也为此幸灾乐祸。

那个下午将成为经典,让我永远回味。我跟赵石在医院住院部大厅里匆匆打招呼,来不及细述遥远的友情,留下电话就迅速分手,各奔病房。

赵石欲前往十二楼,他有些畏缩地弓着背,钻进一架电梯,隔着高矮胖瘦的拥挤人群,踮起脚朝我挥了一下手,脸就被缓缓合拢的电梯门抹去。我乘坐另一架电梯上八楼,在八楼病房里见到病情好转的母亲,我绷紧的身体顿时松弛,焦急板结的心情化开,心花怒放。

时间是下午四点,昆明特有的明亮阳光,从病房一侧的窗户投进来,亲切而温暖。长长的光带滑下窗台,延伸到我身上,像故乡粗壮的手臂,不容分说地把我抱住。母亲斜靠在床头,满面笑容,平静地迎接我的到来。她的平静让我格外满意。二十年分离后的重逢,会让母亲受刺激太大,引发新的意外。刚才我一边上楼,一边打电话,请弟弟告诉母亲我已在医院的电梯里,以免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病房,引起母亲过度兴奋。

我的忧虑是多余的,母亲一如既往地睿智,不惊不乍。她看到我推着行李箱慢慢走进病房,抬起头,目光温婉地投来,轻轻说一声好辛苦哦,从飞机场就直接来了,微笑着点头,拍拍床边,邀我坐近,然后才目不转睛地长久注视我。

可母亲确实老了,头发稀疏而且全白,面容浮肿,皮肤松弛,眼皮失去了支撑的弹力,垮下来把眼睛遮住。二十年前的大眼睛变成了两条窄缝,惟有从眼睛窄缝里挤出的目光,还是那样温柔和清澈。

我和赵石都老了,何况母亲。

我对母亲说,刚才在楼下,我遇见赵石了,赵石还记得吗?

母亲眯缝的眼眨几下说,记得呢,就是追求什么人的那个?是吗?

我惊叫,称赞母亲好记性。

但母亲不想谈论外人,很快绕开赵石,一针见血地质问我,怎么一个人回来,也不带个人呢?

我被问得噎住,心跳停止,脸上发烧。

我万分羞愧,无法告诉母亲,我正在谈恋爱,还未结婚,跟第二任妻子离婚的事还有些扯皮,12岁的孩子她带,一套大房子也给她。我对结婚有些害怕了,目前住在一套两居室的小公寓里,过着不伦不类的半单身日子。

我说,来不及安排啊,听说你住院,我吓得赶紧一个人飞来了。

母亲眼里滑过一丝轻浅的忧虑,她笑了一下说,没关系的,一个人来很轻松,看到你也就高兴了,我今天真的很高兴啊,都不想住院,想回家做饭给你吃了。

我再次对母亲大加表扬。

说到婚姻我立即想起赵石,心里咯噔一下,一个黑影滑出来,悬浮在空气中,他微弓着背,孤零零,远远地站在医院走道的尽头,我定睛搜寻,他又倏忽消失。

我想,赵石去住院部十二楼干什么呢?刚才进电梯,我看了一下指示牌,知道十二楼是外科,他为什么去外科?谁摔伤了?还是被打伤了?陈宝莹吗?或者陈宝莹改行做医生了?母亲的病房里有我、弟弟和侄女,三个家人围在病床边。如果赵石去十二楼是看望住院的陈宝莹,她的家人在场吗?从前赵石把一些事搞得乱七八糟,现在还会那样横冲直撞吗?世界之复杂,能超出我的想象吗?

说实话我不想见到赵石,往事不必回忆,没意思。我也不想见到陈宝莹,从前我跟她有些小牵扯,想起来很可笑。可我跟赵石偏偏就遇见了,记忆被嘭地点燃,燃烧了起来。

那天下午五点半,我在医院陪母亲吃晚饭时,赵石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将离开,改天约见,顺便问候了我的母亲。当时我正跟家人倾诉思乡之苦,对他的来电不以为然,支吾应答。晚上我也离开医院,打车穿过面目全非的昆明街道,回到母亲的家,独自坐在客厅里,才擂胸顿足,后悔应该去十二楼看赵石。也许,楼上的病房,就躺着那个从前的冶炼厂美女呢。

次日去医院看母亲,我抽空上到十二楼的外科住院部,心怦怦跳,有些小激动,奇怪的是在护士站查询,没有叫陈宝莹的病人,只好苦笑,失望而归。下午,我在母亲病房外的走廊上给赵石打电话,没通,几天后再联系,跟他说了两句,电话就断了。后来他电话找我,想约了叙旧,我却没时间,要陪母亲做检查。

但那天接到他的电话我很高兴,多吹了几句,他回答匆促,词不达意,让我听不明白。他说每天跑医院,总是匆匆来去,为什么跑医院解释不清。我听出陈宝莹不是医生,也不是病人,但他去医院跟陈宝莹有关。他不是去照顾病人,又确有一个人住院。住院的似乎是陈宝莹家人,又似赵石的亲戚,甚至有些像赵石本人,感觉有些乱,好像赵石砸断了腿,却每天在医院神奇穿行。

故乡让我迷糊,时间的神秘把赵石打扮得更神秘。我压抑住好奇,自我解释,把赵石理解得无足轻重。我跟他久无联系,形同陌路,青年时代的友情早被时间锈蚀,千疮百孔。赵石只是友谊的符号,一个时间证人,我跟他见面,其实是隔着日历跟时间握手。能遇见就不错了,不必再约了说些客气话。

过两天,赵石打电话来,我又激动了。

当时我正在医院给母亲办出院手续,赵石来电话说,老朋友明天见个面,翠湖,就这样吧,说完把电话挂了。我在嘈杂的大厅里排队,站了半个小时,心烦意乱,腰酸腿疼。赵石来电时我刚排到窗口,他口气霸道,声音小,我没听清就挂断。交费出来,我拨打赵石的电话,不通,也就作罢。

见面很好,翠湖更好。

所有昆明人都喜欢翠湖,我也如此。二十年前我离开昆明时,安静幽闲的翠湖,已经名气很大,本地的文人,为它留下过诗文。这个城中之湖,被不同年代种下的桉树、银桦树和粗壮的柳树围住,水波轻摇,游人散乱,鸟雀成群。很多昆明人的爱情都从翠湖边开始,他们相拥相吻相爱,复杂人生由此揭幕,一路演得喜忧混杂,不可收拾。

我跟姑娘的第一次亲吻,就在翠湖之夜的遮挡下实现,赵石对陈宝莹的郑重表白,也在翠湖边隆重上演。我如愿获得了男女亲吻之欢,赵石却被熟悉的好友陈宝莹拒绝。不可思议的相反结局是,我跟那个姑娘亲吻后,三个月就分手,赵石跟陈宝莹的交往,似乎绵延至今。

他们仍然关系密切吗?

那天赵石打来电话,语气焦急,令我不解。

我带着老友重逢的興奋和些许疑惑出门,赶到约定的那家翠湖边茶室。时间是下午,楼下有些吵,楼上空无一人,我上楼坐下,透过茶室的落地大玻璃窗,眺望街对面的翠湖风景,等待往事重现。

十分钟后,往事重现的时刻来到,茶室二楼的楼梯口,一个有些秃顶的脑袋冒出来,赵石跨出楼梯,慢慢走来。从前他冲锋陷阵,是一个超级急性子,现在五十多岁,动作有些缓慢,人也变得和气,老远就冲我笑,一直在笑,笑容里咕噜噜滚出些幸福的小珠子。他的背不再挺直,微弓的身子左右晃荡,仿佛在遮挡什么秘密。我敏感地发现他表情有些夸张,摇晃的动作也不太自然。

我站起来,高兴地朝他走去,伸出友谊之手,他把我的手紧紧握住,摇几下呵呵地笑,说不出话。我被他贪婪的目光割得有些吃不消,指一下茶桌边的藤椅,自己先坐下去,赵石也跟着慌忙坐下。

他扶着藤椅扶手,朝我伸过脑袋问,猜猜还有什么人来?

我一愣,幡然猛醒,大笑着说,还用得着猜吗?不就是陈宝莹?

他快乐地用力点头,摇晃得藤椅咕吱咕吱响。

我说,我以为她住院呢。

赵石说,怎么可能?

我说,你不是去医院看她?

赵石笑着说,不是去看她,是那天她刚好在医院,后来我们走得急,也就只给你打个电话,但今天陈宝莹来啦,要见你,在楼下躲着呢。

躲着干什么?我大笑,赶紧从茶桌边走出去,迎接这个久别的,神话般魅力无穷的女人。

我匆匆来到茶室的楼梯口,朝下走两步,一个女人在楼梯下方出现,仰着脸看我。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由得感叹时间的无情。楼下的这个女人,毫无疑问就是陈宝莹,就是那个冶炼厂美女,我从眼睛、鼻子和嘴巴透出类似密码的不变神情,确切地认出了她。但她又变化太大,彻底颠覆了我的想象。几天前赵石在医院认出我,又有些迟疑,原因是我已改变。现在,站在楼梯下方的陈宝莹,变化之大,肯定超过了我。她让我犹豫,更让我目瞪口呆。

她长胖了,从前很小的一张长形脸,现在长圆长大,两腮鼓起,下巴缩进去,鼻子在两颊的膨胀中下陷,失去了从前小鼻子上翘的俏皮。头发是老式的长发,烫得膨松,扎成一束,身子长宽了,有些体形庞大。

我受到打击,失望地停住脚步,犹豫不决地站在楼梯上。她穿了一条紫色的套头长裙,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扶着楼梯,一步一摇,从楼梯下面慢慢走上来,朝我咧嘴一笑。这一笑让我大为感动,从前的陈宝莹从笑容里挤了出来。

我急忙下楼,牵着她上来。她的手从前很精巧,会紧紧地把人抓住,让赵石迷恋,也让我迷恋。现在这手肉肉的,厚实无力,让我心生感慨。

她脸色涨红,有些呼吸急促,不知是因为看到我兴奋,还是爬楼梯太累。我把她牵到茶桌边,拉出一把椅子,她说一声谢谢,笨拙地坐下去,呆呆地看我,再次送来一个缓慢的微笑。

我在她对面坐下,看到赵石扭过了头,目光在她身上快速爬动,这个表情再次唤醒我遥远的记忆。从前赵石看陈宝莹,就这样眼神迷离,乱作一团。

陈宝莹不出声,没有惊叫和发出感慨,就那么老老实实地坐着。

从前陈宝莹在火红冶炼厂以漂亮出名,更以慢性子和安静出名。说她是糊涂的姑娘,她什么事都懂,不用解释,一听就明白,一看就知道。说她精明,她却拖沓散漫,一声不吭,令人上火。现在看来,后一点她没有改变。

我说,你很漂亮啊,还年轻。

她红了脸,摇头说,变啦变啦。

赵石说,是的,她变化很小。

我说,看来你跟赵石关系很好,经常在一起玩吗?

陈宝莹说,是的经常联系。

赵石说,这段时间我们随时见面,每天都要联系的。

我说,什么叫这段时间,感觉要出事一样?

赵石说,是出了个事。

接着赵石告诉我,今天约见,是因为有事相求。此话说出,我马上就笑了。二十年没见,我有什么本事他赵石就不知道啊,求我干什么?我能帮什么忙呢?

赵石说,不是帮我,是帮我们。

什么叫我们?他跟陈宝莹要结婚吗?要我做证婚人吗?或者要私奔,请我驾车送他们逃离?这当然是笑话了,我与他们巧遇,不可能帮忙。昆明早就不是我的家了,我没有能力帮赵石,也不可能幫陈宝莹。

陈宝莹的脸忽然变形,眼鼻挤拢,表情暗淡,流下了眼泪。

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说,赵石昨天想起来,你可以帮我们的。

赵石说,车祸。

我没听懂,不知如何接话。

你是医生对吧?赵石说,医学院毕业,做过医生我没说错吧?

我现在开公司,没赚到钱。

反正再叫你医生没错对吧?

我说,车祸扯这些干什么?

赵石说,要你露个面,帮帮忙。

我看到陈宝莹无力地垂下了头。

赵石现在语速变慢,甚至有些犹豫了。从前不是这样,他个子小,动作畏缩,却最爱说话,语速奇快,滔滔不绝。三十多年前,我们作为工人中的上进青年,出尽了小风头,名气够大,但我们这个小团体中最名声在外的人,是赵石。我们能够迅速出名,靠的也是赵石。

赵石到处自我吹嘘,说话一泻而下,无可阻挡。他爱写些歌颂生产劳动的诗和赞美青春年华的小文章,在工厂的共青团朗诵活动和车间的墙报上卖弄才华,于是被厂领导看中,调进机关办公楼,做了宣传科的干部。

我们是练铅车间的工人,当年无路可走,在冶炼厂当工人,已经不得了。每月吃45斤粮,半公斤保健猪肉,领十个口罩五双手套,外加一年一双翻毛大皮鞋,待遇超高。用不完的劳保用品送给父母,能换来热烈夸奖。做工人是站在人生顶峰,从车间调入厂机关楼,升级成办公室干部,更是攀上了喜马拉雅山。

笨重粗壮的冶炼炉,用一千余度的高温融化了金属铅,铅锅里的液体铅相当浓稠,一动不动,像火山口的岩浆。车间浑浊的空气中,飘满不可见的铅尘。今天的人怕死,谈铅色变,害怕它有毒,当年我们每天穿行在飞旋着铅尘的空气中,高声喊叫,说说笑笑,甚至唱歌。

炼铅车间高大宽敞,粗壮的方形立柱、厚实的墙壁、沉重的水泥巨顶。噪声滚滚,烟尘乌黑。我们穿着糊满汗迹和烟灰的工作服,脚蹬厚重的劳保大皮鞋,提着长长的铁铲和沉重的铅耙,在炉子和炉梯间上上下下。铅锅里散发出的暗红之光,比心情更沉重。我们是一帮爱读书的青年啊,干粗活卖力气,心有不甘。

这个工种中极少的女性,在高高的行吊车上工作,操作摁钮和把手。她们站在十几米高的行吊车轿厢里,蒙着口罩、扣紧衣领,用帽子把头发裹得严实,哐啷哐啷地驾驶着行吊车,用巨大的铁钩,把烧化的铅水和冷却的铅锭缓缓吊走。

陈宝莹就是开行吊车的女工。

她站在糊满烟尘的行吊车轿厢里,高得远在天上,面目不清。吊车发出巨大响声缓缓移来,车间墙壁嗡嗡震颤,冶炼炉旁的赵石急忙抬头,搜寻躲在吊车轿厢玻璃后的目光。

那目光根本看不见,烟尘满天,吊车轿厢里一团漆黑。

我们不热爱冶炼工这个职业,却无法改变处境,赵石调走,在我们中间引起了巨大震动。

他一步登天,坐进明亮的办公室,有足够理由在我们面前骄傲。以前一些如此飞黄腾达的工人,把脸洗白,头发梳得滑顺,穿着干净的衬衣和外套,走进机关办公楼,对车间里的老友就不再理睬了,永远一副趾高气扬的坚硬表情。

但赵石不一样,他调走后,每天跑来找我们玩,反复表示舍不得离开。为了证明自己的诚意,他把我们几个最亲近的工友,约在一起吃肉喝酒。那时并没有什么餐馆,更没有钱去餐馆大吃,我们去食堂打些肉菜,端回宿舍,再把床底下的煤油炉找出来,点火烧个菜汤,买几瓶酒,就开干。

我们认为喝的是送别酒,赵石认为不是,他举起酒碗说,喝吧,我们永远是朋友。

陈宝莹咕咕地笑,不敢端酒碗。

许佳说,你喝呀,赵石就想让你喝晕。

陈宝莹笑着摆手。

赵石说,我来喝,我帮她喝。

赵石端起陈宝莹的酒碗,一饮而尽。

大象警惕地问,喝醉了你想干什么?

我们三男两女关系最好,三个男人都迷陈宝莹,丢下许佳生闷气。赵石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说舍不得练铅车间,其实是舍不得陈宝莹。

赵石抹一把嘴角流下的酒,说出了成立五人青年学习小组的计划。

我大声叫好。

大象伸出宽大的手掌,握住赵石,扯得他晃来荡去,瓮声瓮气地说,好啊,我们就靠你打全场了!

赵石比我大三岁,早进厂几年,算一个小小的前辈。我、陈宝莹和许佳,是下乡郊外农村两年的小知青,同期应招进厂。大象是部队复员军人,比我们晚进厂一年。他个子一米九多,篮球队中锋,说话嗓门粗,回声重,性格耿直,心却很细,喜欢写古诗,口袋里永远装着一本《唐诗三百首》。他晚上写了诗,念给我听,第二天带来车间,总要请陈宝莹在休息室里朗诵。如此一本正经,比赵石还过分。他诗写得笨,粗制滥造,我们不喜欢,陈宝莹也边朗诵边笑。

我喜欢和讨厌赵石,都是因为他名气大。我也想改变人生,比如做个机关干部,或者去厂子弟小学教书。即使在车间办公室抄抄寫写,也比做炉前的冶炼工强一百倍,但我不说,假装老实,赵石却敢冲敢打,处处领先。我也写诗,都写在日记本里,从未公开,赵石的诗全部发表在厂团委的墙报上,大象的诗让陈宝莹在车间休息室朗诵过几次,也出了小名,只有我默默无闻。

成立青年学习小组的建议让我们激动,大家多喝了几口,酒足饭饱散去。我们没有意识到又被赵石利用,他背着我们连夜开干,写出一份青年学习倡议书,第二天去机关办公楼上班,用复写纸张把倡议书印成两份,一份交给厂团委,一份交给了宣传部广播站的播音员。

他用毛笔在大红纸上抄出一份倡议书,贴到食堂门口。中午吃饭,广播站开始播音,全厂职工都听到了赵石的名字,食堂门口的倡议书吸引了很多人围观。

全厂轰动。

大象骂道,倡议书自己写了就交,变成他一个人的事了!

我说,我们几个人落名了,也不错。

大象说,落了有屁用!到处都说赵石赵石。

这就是赵石的可恶之处,他利用我们的名义,单独向领导汇报,把自己打扮成上进青年的代表,我们几个,变成了他的帮助对象。

半年后,我们发现又上了赵石的当。

昆明的秋末忽阴忽晴,我们说话时,窗外阴沉下来,疾雨落下,很快又雨霁天晴。二十年后的这个昆明午后时光,西斜的阳光势不可挡,穿透茶室的落地大玻璃窗,火辣辣地投射到我的腿上。

赵石说,你冒充医生,帮一个忙。

这话让我感到委屈。

三十年前赵石不说这个话。那时我们是进步青年,不说蠢话,不干蠢事。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年纪一大把,开口就说什么冒充,我像说假话的人吗?我几十年来日子过得混乱,干过不少坏事,可我对赵石和陈宝莹一无所知,凭什么帮他们冒充医生?

我说,这不行。

陈宝莹抬起头,投来乞求的目光,我一下子感到心酸。她长胖了,但坐下来近距离观察,还是那个陈宝莹,那时她美女不知愁滋味,现在求我,真难为了她。

赵石说,很简单,只是配合一下。

我追问几句,赵石仔细解释,极富戏剧性的车祸事件才完整呈现,车祸的肇事人,是陈宝莹的儿子,十八岁的高三青年。他正准备考大学,却在半个月前的一个周末,驾驶着父亲的汽车,在街头闯祸,撞坏了别人的车,还使对方的人受伤。尚未涉世的高中男生吓惨,陈宝莹也吓晕,她的丈夫工作忙,处理不了法律事件。赵石闻讯赶来,每天在医院出入,现场解决各种麻烦,才使局面得到缓和。

我说,有必要冒充医生吗?有必要找我吗?不会另找一个人?

赵石说,也不是非要有个医生,只是想起来了,问一问,能去就帮个忙,不能去就算了,老朋友了,你帮忙最方便,还不容易露马脚,做完就走了,谁也找不到。

我说,做了坏事还能逃掉吗?

赵石说,不是坏事,那家人很傻的,吓唬一下。

赵石的解释难以说服我,却让我无法拒绝,车祸是天大的事,陈宝莹一家三口躺倒,惟局外人赵石独自忙乱,让人感动。他全力帮助陈宝莹一家消除困难,包揽了车祸引发的所有麻烦,我出一点力理所当然。

陈宝莹叹一口气,对赵石说,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赵石瞪大眼睛说,怎么说这种话?你的事我能不管吗?会有多少麻烦呢?我做律师就是帮人解决麻烦的呀?

赵石的着急,超过了当事人陈宝莹,轰得我发晕,却有效打消了陈宝莹的忧虑。我看在老友的面上,答应帮忙,赵石就高兴起来,跟我一起追忆逝水年华。我们跌跌撞撞,穿过青年时代的烟尘和毒铅粉空气,大声感叹,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时光远逝的悲凉。赵石说得忘情,跳起来比手划脚,语速增快,青年时代能说会道的才华有所恢复。

陈宝莹不时张开手掌挡在嘴前,咕咕笑几声。

我们相互吹捧对方年轻,这是最高技巧,老或不老,在确实已经老掉的人面前,无法选择,正确的回答只有一个,就是年轻。永远夸赞别人年轻,就能获得更加年轻的夸赞回报。

但是,一个疑问在我心里不断生长,赵石出力出钱,帮助陈宝莹一家三口,有必要吗?陈宝莹和赵石在谈恋爱吗?

如果我单独面对赵石,会把这个昆明之谜挑破。可现场坐着陈宝莹,话要收敛。再说,如果赵石跟陈宝莹有暧昧,我冒昧挑破,也很可笑。但我无法忍耐,人家不怕我,双双坐在面前,我顾虑什么呢?我约赵石见面,他却把陈宝莹带来,可见其胆大,我有必要替他们担忧吗?直接问吧。

我说,陈宝莹啊,你应该把老公带来,我跟他也是朋友呢。

话题转换稍快,陈宝莹一怔。刚才,我们在热烈讨论雨季的菌子,我这次回故乡,正值昆明的秋季,城中的菌子香气,尚有残留,严重刺激了我的食欲。我说出记忆中的三种野生菌名,干巴菌、牛肝菌和鸡枞菌,陈宝莹和赵石说出了十余种,正说得兴高采烈,我中断话题,突然把陈宝莹的老公拎了出来。

陈宝莹说,他平时就太忙,今天陪儿子复习呢,再说车祸的事他也整不来。

赵石笑着摇头说,那个科学家啊,忙得很。

你也忙赵石,我说。

赵石说,我无所谓,就是这个样子。

再提车祸,又有解释了,赵石再作介绍,车撞坏,保险公司赔付,好算账,但车上一位老人,六十余岁,不见伤,却躺在医院里不走,每天做各种检查,何时了断?怎么了断?人家不说,就那么躺在医院病房里。所有事被赵石包揽,陈宝莹也急,希望尽快了断。

赵石对我说,你假装医生,陪我找那个人,告诉他骗不了多少钱。

我说,真有意思啊,如果没遇见我,你们怎么办?

赵石说,我一个律师也可以办,另找人装医生也可以,但遇见你,就想请你出马,一起玩玩,糊弄下那个人罢了。

幸好赵石是律师,他真帮了陈宝莹大忙。

他每天跑医院,应付住院的老人,陈宝莹和丈夫继续上班,儿子放心上学。她儿子受此惊吓,学习大受影响,要保护好,封闭后续消息。如果这个高中生不能忘记车祸的惊恐,高考就要完蛋。

没想到他们如此亲密。

那天离开茶室,我请赵石和陈宝莹吃晚饭,找了一家门面讲究的中档餐馆,吃完后付钱,赵石抢前,坚持付账。他朝陈宝莹猛烈招手,示意她把我严密拦住,陈宝莹一副温柔无力的表现,轻轻挡我一下,就让开了。赵石瞪圆眼睛威胁服务员,才抢到付账的机会。

从餐馆出来,我在手机上叫了一辆车,跟他们分手。赵石驾车,送陈宝莹回家。我站在夜晚的路边,看着陈宝莹坐进赵石的车子,伸手关门,有些恍惚,仿佛面前是一幕正在上演的悬疑电影。

赵石的车载着陈宝莹,驶入灯火散乱的夜色中,我叫的车随之来到,停在了街对面。独自乘车回到母亲的家,房间空空荡荡,父亲变成客厅相框里的一张照片。闻着房间里的陌生气味,我感到孤单,身体悬空。故乡昆明渗入黑夜,让我倍感隔膜,赵石和陈宝莹的双双出场,更让我感到虚幻和惊诧。

突如其来的事变把我的昆明生活打乱,事变由我第二任妻子带来。我在昆明久不回去,离婚手续尚未办完的第二任妻子,从武汉带着12岁的儿子追查到昆明来了。她认为我故意拖延,藏匿财产,下飞机后打着电话,直奔我母亲的家,欲跟我拼命。幸好母亲出院后再次住院,并不在家,才让她老人家躲过了一场心碎的吵闹。

我与第二任妻子离婚,是因为常常怀念第一任妻子,在武汉三镇的喧闹和长江边铺天盖地的炎热中,我形单影只地躲在屋里,把空调开到最大,任冷气狂吹,也无法驱赶心中的悲伤。我无数次后悔自己的无知,对离开第一任妻子的愚蠢行为深感痛心。为此,我这个对古文一窍不通的愚夫,竟把陆游赞美前妻的古诗倒背如流:

……

姑色少不怡,衣袂湿泪痕。

所翼妾生男,庶几姑弄孙。

此志竟蹉跎,薄命来谗言。

放弃不敢怨,所悲孤大恩。

……

第一任妻子是我的大学同学,情投意合心领神会就不必细述。她在大学教书,我在医院上班,我辞职开公司,屡战屡败,她并无埋怨,经常去夜大兼课,挣另一份钱养家。可是我对最珍贵的夫妻深情毫不爱惜,转战武汉做医疗器材生意的第一个夏天,郊外仓库里的空调烧坏了,守夜的出纳姑娘向我求助,我半夜赶去,浑身汗如雨下,不顧41度高温,在值班守夜的旧床上,嘎吱摇晃,接受了那个湖南姑娘的廉价爱情,她就是我的第二任妻子。

那是浸了毒汁的婚姻,23岁的湖南姑娘目标明确,一举把我拿下,拴在床脚,动弹不得。她高中毕业,成绩很好,乡下父母无力供其读大学,就进城打工。她身材壮硕,胸大心也大,嗓门响亮,性格火辣,头脑非常好使。我事后得知,那个决定性的夜晚,仓库小屋的空调并没有坏,是她的心坏了,她还知道我的心更坏,毅然下手,如愿获得了成功。可是我需要她,异乡孤单的身体需要姑娘,卖医疗器材她比我更在行。她从湖南乡下进城,早先在长沙最有名的药材公司干过,熟悉一大把医院的院长,还熟悉国外进货和国内发货的流程,更熟悉卫生厅几个官员的喜好。

她的辛苦和我的无耻,栽培出不忍目睹的疼痛之花。但是,儿子一天天长大,在我面前快乐喊叫和横冲直闯,我略感慰藉,辛苦奔忙,挣钱养家,直到遇见现在的女朋友,才把正在熬煮的一锅小家庭的温热肉粥打翻。

结果大出意外。

她极其冷静,我躲到郊外的廉价旅馆里,发短信向她道歉,她一面回信敷衍,一面果断行动,打折卖光了仓库里的器材,再准备转走全部存款时,银行向我发出求证通知,吓得我七窃生烟。

她不抱任何幻想,对城里的男人看得很透,不原谅我,追到昆明来,只为得到更多的钱,然后离婚。

她追到昆明,并不计较住进我母亲的房子,能睡觉有饭吃就行。于是我背着母亲和弟妹,一家三口分住在了母亲的两间空房子里。我自己睡一间,她带儿子睡一间。当天半夜,儿子悄悄摸进我的房间,迟疑的脚步声把我惊醒。他长得很高了,跟母亲一样壮实,紧握着两只拳头,黑乎乎地慢慢走近我的床边。我以为他要扑上来揍人,屏住呼吸,闭上眼睛,绷紧了身子,无奈地等待着儿子的报复。殊不知他轻轻坐到我的床边,掀开了被子一角,默默钻进来,斜躺在我的身边,摸索着抱住了我的腿,让我羞愧得无声流泪。

幸好有赵石,他是律师啊,我回昆明的第一天就遇见了做律师的老友,老天在帮我啊。我在没有帮助赵石和陈宝莹之前,先就向赵石求救。

我把第二任妻子带去赵石的律师所,艰难谈判三天,一退再退,白纸黑字写下承诺,她才带着儿子扬长而去。

次日清晨,赵石亲自开车,把她和我儿子送去机场。

我如释重负,下午去赵石家玩。

赵石确实单身,一望而知,而且单身太久。

跨进赵石的房间,我立即被眼前的乱象镇住,他的房间客厅里遍地堆满大大小小的塑料袋、纸袋、包装袋和包装盒, 那些袋子和盒子有的敞着大口,露出尚未食完的物品,有的严密封闭,相互堆压,从未打开。无数随手放下后再没有挪动过的包装袋和包装盒,占满了地板、茶几、椅子、小凳、沙发和沙发扶手的所有平面位置,一塌糊涂的杂物混乱中,散发出老单身汉呛人的干燥气息。

这是九十年代的住宅,真奇怪,他做律师有钱,买了50万元的宝马越野车,可是没买新楼,居然住旧式的单位老宿舍板房,空间窄小,格局陈旧,两室一厅。三角形的阳台改造成厨房,封闭的旧钢窗已经生锈,老一套。房间的脏乱差令人心痛,说十年没有收拾,绝不夸张。沙发一角堆着很高的书和散乱的文件,茶几上有被塑料袋和纸盒围住的五六只杯子,杯里全是半干的残留茶汁,有的杯里已经发霉了,乌黑的残汁下似有东西挣扎,欲开出阴郁的小花。

房间里的袜子味、汗味和霉尘味严重膨胀,外人无法进入,女人更不会进来。不要说女人的身体,即使女人的气味,也在这里找不到一丝残留空间。可以肯定,他没有结过婚,仍是一条爱情沙漠上的干燥蜥蜴。

我的婚姻千疮百孔,但赵石的人生如此空洞,让我很痛心。

于是我单刀直入,逼他解释。

我站在他家窄小的客厅里环视,摇头叹息说,赵石啊,你把房间搞成这样,女人怎么来玩啊?

赵石不回答,忙着捡拾地上的杂物,抓起沙发上的文件,塞进一个纸袋里。

坐坐,他嘿嘿笑着说。

我说,这么乱啊,怎么坐得下去?

赵石嘿嘿地笑,自己坐下去了。

我跟着坐下去,却仿佛坐到了沙漠上,屁股底下类似沙粒的东西,严重硌着我的肉。这可是沙发,我的屁股底下,竟然有一片嘎吱嘎吱的坚硬响动。我在屁股底下摸一把,看着他,哈哈笑起来。

他说,我就是不怕你笑,才请你来家里玩的,老朋友啊,年纪不小了,还能见几次面?

我说,赵石有些事我不想打听的,但你自己把人送到我面前,也就不得不过问一下了,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吧?

他说,你要问什么?

我说,你跟陈宝莹不是一家人,可你们关系太好,为什么呢?

赵石无辜的小眼睛眨两下,镇定地说,朋友啊,还是原来的关系。

我说,好,她陈宝莹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你自己呢?一个人?你结过婚吗?

赵石笑了笑,嘴巴张开,又闭上,说不出话。

我说,我只关心看见的东西,我发现陈宝莹对你很好,真的,她老老实实地坐在你身边呢,跟从前根本就不一样了,从前她好得意啊,我们都上不了手,包括你,你天天跟她在一起,也撈不到好处,现在她已经变了,我认为你们已经不是原来那种关系,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如果你们确实只是朋友,赵石啊,几十年了呀,没时间了呀,哈哈,你应该下手,把她抢走。

赵石严肃地盯住我问,什么抢走?

我说,你装傻啊?抢来做老婆,早年你就想让她陈宝莹做老婆的。

赵石大惊失色,一跃而起,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很多年前,我们还是火红冶炼厂的青年学习小组成员时,赵石顽强追求陈宝莹,任人嘲笑,一意孤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现在,他如此慌张。

哈哈!我大笑,也从沙发上跃起来。

赵石满脸涨红,嘴唇连咬几下,才把愤怒和委屈咽下去。他张大了嘴,响亮地大口呼吸,慢慢坐下,抬手示意我也坐下,尖锐的目光把我钉住,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说,我们二十年没有见面了,请你不要开这种玩笑,我承受不起的,我跟陈宝莹永远是朋友,也只是朋友。

一个律师如此义正词严,说明证据确凿,不容怀疑。

我严重发蒙。

他很固执,从前固执地爱着陈宝莹,现在固执地表示他们之间并没有出现爱情,只有友谊,友谊万岁。可我也很固执,他的愚蠢威胁,激发了我的反抗,我怒气上涌,想把事情搞清楚。否则我带老婆去他的律师所丢人现眼,不顾住在医院病房里的母亲,跑来这个脏乱差的房间里干什么?听他教训人吗?他赵石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但我不能逼问,只能诱供,说客气话,回忆遥远的友谊,大肆表扬他,让他说漏嘴,道出真相。那天下午,坐在他家,我连蒙带骗地引诱,赵石唠唠叨叨地诉说,我仍然收获极少,他永远只说一个意思,陈宝莹是好朋友,老朋友,他赵石跟陈宝莹一家关系不错。陈宝莹有任何麻烦,赵石立即出马,左冲右突,任劳任怨,仅此而已。

我问,陈宝莹漂亮吗?你觉得她现在漂亮吗?

他反问我,你觉得呢?

我说,赵石啊,就算她以前漂亮,现在也不行了啊,时间无情,她已经惨不忍睹了。你说一个胖婆娘有什么意思?你不会去好好找一个老婆吗?

他涨红了脸,抬手指着我说,你怎么说人家是胖婆娘?

我抱歉地一笑说,对不起。

他说,你不尊重人!

我说,好吧不说她,说她的老公,你们走这么近,她老公不计较吗?

他说,你可就多虑了,我跟他们全家都走得很近,他老公一见面就感谢我呢。

我说,我懂了,你一直爱着她。

他说,也不是爱。

我说,爱就是爱,谁都看得出来,你们终究成不了一家人,陈宝莹为什么还要找你帮忙?我要说的是陈宝莹她应该拒绝你的帮助,放你一马。

他再次跳起来,低头瞪住我,伸长了脖子大声说,她不能拒绝我,我心甘情愿帮忙,放什么马?拒绝了我会生气的。

我沮丧地说,你得照顾好自己,少管别人的闲事。你买了豪车很对,还应该买豪宅,你的住房也应该像个样子啊,你就没有买一个新楼?你应该换个好房子,找个好女人做老婆啊!

他得意地笑一笑,手在空中挥了一下说,新房子早就买了。

我问,为什么不搬过去住?

他说,暂时给陈宝莹的儿子住,那个位置离他的学校近。

那是昆明城一个干燥的下午,也是一个无法理喻而令人怅惘的下午,穿透一切的高原阳光,烤得窗玻璃嗡嗡震颤,我坐在赵石家,猛拍大腿,悲哀摇头。

冶炼厂干脏活累活,男工多,女人少。以前的老工人大多从乡下来,厂里没有女工,只好去乡下找媳妇。我们这一代城市中学生进厂,男女皆有,情况大变。毛主席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我觉得男女并不一样,但冶炼厂增加很多姑娘,当然好。

现代工厂讲究科学,分工细,管理复杂,厂医院、小学校和幼儿园、食堂、化验室和机关办公室等,都需要女性。我们炼铅车间也有少量女工,她们柔软的身体被干硬厚重的蓝布工作服裹住,头发塞进帽子里,脸上蒙着口罩,足蹬大皮鞋,毫不起眼,女人的独特气味男工却能轻易闻出。她们在巨大的噪声和滚滚浓尘中灰不溜秋地出现,男工们马上就能觉察,丢下铁铲,哦哦嚷叫。

再丑的姑娘,在冶炼厂也不愁嫁。陈宝莹不是丑女,现在想来,她也不是绝代佳人。她的缺点是眼睛细,颧骨高了些,优点是皮肤白、头发浓密、身材不错,该有的肉都有。脱去厚重工作服,露出毛衣或薄衬衣时,胸前一晃,光芒万丈。但她真正的优点是声音特殊,能说标准普通话,语调格外轻柔缓慢,嗲声嗲气。在遍地坚硬金属和四处散发出男性荷尔蒙气息的冶炼厂,陈宝莹的声音所向无敌。

她的性格跟赵石相反,语速也相反。赵石说话奇快,声音嘶哑,显得匆忙慌张,心中有鬼。陈宝莹说话缓慢,极度慵懒。她无所用心,并不做作,给人的感觉却很做作,她满心无所谓,给人的感觉却是装糊涂。在一个乏味的时代和更加乏味的重金属冶炼工厂里,她的白嫩皮肤与懒散轻柔的声调,能把粗铅融化。

当全车间职工集中在比教室稍大的房间里开会,读报纸学习政治形势时,所有抽烟说脏话的老中青男性工人,都把干燥的目光投向陈宝莹,五十多个未婚男青年议论纷纷,十来个胆大的正在追求她。有的缠着说话,有的帮她打饭,有的骑车送她回宿舍,有的羞涩地傻笑,有的陪她走路,忍气吞声,永远不表态,也永远不离开。诸如此类,她都无动于衷,反应慢半拍。

她唯独接受了我们的好意。

陈宝莹不拒绝我,也不拒绝赵石和大象。她是一口铅锅,我们是几把铁铲,谁都重要,又谁都可以抛弃。我为此痛苦甚至愤怒,赵石却备受鼓舞,放肆讨好陈宝莹。

从前赵石在车间上班,像一个向日葵,抬头乱转,整天寻找行吊车上的陈宝莹。他调去厂机关办公楼,赶紧成立五人青年学习小组,马不停蹄地组织活动,拉陈宝莹登台,共同主持,我看在眼里,无可奈何。

万幸的是陈宝莹无所谓,赵石摧枯拉朽,向陈宝莹发动连续攻击,他们的关系却并无长进。赵石是一把疯狂大锤,陈宝莹是一团松散的棉花,大锤猛甩,密集重击棉花团,棉花毫无损伤,原地不动。

我不敢讨好陈宝莹,干着急,学习小组成立后,大象跟许佳好起来,赵石信心更足。我的爱深埋心底,倍感孤独。

于是我决定出击。

有一天我告诉陈宝莹,家里有一本《普希金文集之二》,书里有诗歌和小说,无比美妙。她当场脸红,眼睛湿润,重复了几遍,求我借书给她。我敷衍几句,不敢现场答应,因为书不是我的,是一个邻居的。

我找来这本书,心潮澎湃,夜不能寐。

我跟陈宝莹一个班,书在宿舍里摆了半个月后,轮到上下夜班了。这种夜班凌晨两点上到早晨八点,我们吃过晚饭睡觉,凌晨一点,宿舍区叫班的人来敲门,赶紧起床。那天我衣服未脱,草草睡到晚上十点,在宿舍里来回踱步,犹豫到半夜十二点,抱着书匆匆下楼。

女工宿舍内走廊里,三个灯泡坏了两个,走廊尽头亮着惟一一盏昏黄的灯。我朝光线最暗的走廊一头走去,陈宝莹的宿舍就在那里。远处天花板上那个幸存的路灯早就失去了灯罩,一个裹了尘灰的灯泡斜插在生锈的底座和几截电线之间,投下有气无力的疲惫光亮,那灯泡很像赵石的眼睛。

我敲敲门,贴近门缝说,陈宝莹我找到书了,普希金的书,你想看吗?

房间里传出咕吱的床响,好半天灯亮了,陈宝莹披一件外衣,慢吞吞地拉开一条门缝,伸出半张脸。

我扬一下手里的书,这是本精装书,硬壳已经松散脱落,我把用报纸包严的书打开给她看。

陈宝莹眼睛放光,啊地轻轻叫一声。

我把书塞给她,转身欲走。

她打开门,拉我进屋。房间里热烘烘,香气扑面而来,姑娘身体的特殊气味熏得我撑不住,眼睛发花,脑袋晕,欲把陈宝莹扑倒。

我说,影响你宿舍里的人睡觉了。

她说,你看看呀,今天就我一个。

我四处扫一眼,果然发现房间空洞,三张床高高挂起蚊帐,被子叠得整齐,床单抹得平整,床头木档上晾着内裤和胸罩。陈宝莹靠窗的床掀起蚊帐一角,被褥散乱,凹陷的枕头表明她刚从被子里钻出来,她的床头也晾着一个胸罩。

陈宝莹拢一把披在身上的外衣,慢吞吞地问,真的是那本普希金啊?

我把书递給她。

她脱下外衣,薄衬衣里突起的乳房晃几下,把外衣重新穿好,高兴地说,真是普希金,我爸爸最喜欢他的书。

她告诉我,父亲是教师,以前教大学,后来教中学,现在教小学,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父亲最喜欢的作家是普希金。

我说,那可以先给你看。

她说,我要先看。

她站着说话,我也站着,她说几句父亲,又讲同样教小学的母亲,说完打了一个哈欠。

我说,你上床接着睡吧,我走了。

她说,马上就要上班。

我的心怦怦跳,敲得骨头生疼。半夜闯进女工宿舍,站在床边,不知如何下手,急死人。她接连说几个睡字,却没有鼓励我继续前进的意思,因为我跨前一小步,她就后退,靠到了床的木档上。

她拢紧衣服说,我下星期还你书。

有人敲门喊道,上班了,陈宝莹上夜班。

她获救似的大叫,好啦来啦,谢谢啦!

我如释重负,开门逃走。

赵石把陈宝莹调走了。

这是最大的阴谋,我们都上当。那个普希金之夜结束不久,陈宝莹告别炼铅车间,做了宣传部广播站的播音员。

全厂只有一位播音员,独一无二,类似武则天。陈宝莹不敢做武则天,也无做播音员的野心。这个巨大的人生转变,由赵石推动而成。他调到宣传部,工作之一是负责广播稿,三个月后,恰逢原播音员生孩子,赵石赶紧推荐陈宝莹,她已在学习小组的活动中多次登台,小有名气,一播成名后,稳坐了钓鱼台。

广播站设在大礼堂二楼,大喇叭架在礼堂高高的楼顶,类似于架在喜马拉雅山。广播站的播音员,是冶炼厂女工最羡慕的工作,这个职位极其高雅,无可企及。在没有电视的年代,收音机传播奇迹,也让自身成为奇迹。播音员类似神仙,莫测高深,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工厂广播站的播音员,比收音机里的电台播音员低好些级别,也足够高大,被所有工人崇拜。

此后,每天清晨和黄昏,大礼堂上方的喇叭里,就传出陈宝莹甜蜜而缓慢的声音。那声音烟雾般从礼堂顶上飘出,在礼堂前面一圈粗壮柏树的枝叶间萦绕,像恋人躲在暗中長久缠绵,最后轻盈游出,飘摇在柏树林外的篮球场上空,让打篮球的青年举目四望,循声搜寻,心乱如麻。

她的朗读很动听,生产捷报和决心书,那些硬邦邦的文字,经她字句清晰地缓慢读出来,让人听了酥软,不知所措。有领导批评陈宝莹的声音缺乏革命斗志,另有领导喜欢她的声音,她的广播站播音员工作,就在高度赞扬和从未绝迹的批评中一直做了下去。

全厂的所有人,每天匆匆早起,八点准时上班,赵石也如此,广播站的播音员陈宝莹却不同,她能享受特殊的悠闲,不慌不忙起床,七点半钟还在宿舍楼的水管边洗漱,再返回屋内梳头打扮,八点钟出门,骑着自行车去食堂。

吃完早点,陈宝莹骑着自行车,穿一件束腰的蓝布列宁装,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地驶向大礼堂。食堂离大礼堂很近,只有五百米,陈宝莹的自行车绕过礼堂前面的篮球场和球场旁边的一排柏树,来到礼堂门口,把自行车停在墙角边,上几步台阶,掏钥匙开礼堂侧面的小门。

此时,赵石已经等在礼堂大门边了。

这个勇敢顽强的小个子,面带微笑,小跑着赶来,扛起陈宝莹的自行车,咚咚咚快速上台阶,跟在陈宝莹身后,把她的女式自行车扛进礼堂小门,推进舞台的化妆间里,咔嗒锁好,一路小跑上楼,进入陈宝莹的广播站播音室,把自行车钥匙放到桌上。

陈宝莹说,稿子拿来哦。

他笑了笑,取下背上的布包,打开,拿出广播稿件。

陈宝莹说,稿子放在桌上吧。

赵石朝陈宝莹笑了笑。

陈宝莹也笑,却没有再说话。

赵石慌忙告辞,迅速返回厂机关办公楼。

中午十二点,连接厂区与生活区的水泥路上,自行车流声势浩大地出现,高声嚷叫和说笑的人,乱纷纷拥向食堂,广播站开始工作了。架在礼堂顶上的高音喇叭,缓慢而优雅地吐出陈宝莹的声音,赵石赶来,站在食堂门口,抬头寻找大礼堂顶部的广播站喇叭,脸上充满期待,浮现幸福的笑容。

陈宝莹的播音员工作,时间与别人完全错开。众人上班,她在办公室扫地抹桌子,试读稿子,休息等待。所有人下班吃饭,她赶紧工作,找出熟悉的稿子,开始播音。

中午吃饭就成了问题。

这个困难,有赵石就能解决。

陈宝莹在广播站朗读宣传稿时,赵石拿着两只饭盒,挤在食堂汹涌的人群里,排队买饭。二十分钟后,陈宝莹的三篇宣传稿播完,赵石捧着两只热乎乎的盒饭,钻出食堂的人群,小跑着冲向礼堂,用钥匙打开侧门,弓身溜进去,爬上广播站小楼,敲广播站的门。

这时,陈宝莹的宣传稿播音刚好暂停,正在播放电台歌曲。她拉开门,接过赵石手里的饭盒,邀他坐下,两人围着一张窄小办公桌,吃得有滋有味。

从前的广播站播音员,在赵石调来宣传部后,也要每天接收赵石送来的广播稿。但赵石匆匆到来,就返身离开。现在,他一天两次赶来大礼堂,帮陈宝莹扛自行车,给她送饭,长时间留在礼堂二楼的广播站小屋里。

礼堂宽大空洞,播音室很幽密,疯狂的小伙子赵石与美丽的姑娘陈宝莹,躲在小屋里亲密接触。各种议论迅速流传,却不能阻挡赵石大踏步前进的脚步,也未能给陈宝莹带来犹豫或慌张。他们的接触一天也没有中断,即使宣传部领导盘问,赵石也回答得理直气壮。

领导问,赵石,听说你在跟陈宝莹谈恋爱?

赵石答,我很想跟她谈恋爱,但工作就是工作,我不会把工作跟恋爱混为一谈,这一点陈宝莹也清楚,做得很好。

领导说,你利用谈工作的机会,跟她谈恋爱是不行的。

赵石说,我每天各部门收宣传稿,再送稿子去广播站,中午吃饭时间,跟陈宝莹商谈第二天的播出安排,部长啊,你说我是在谈恋爱呢,还是谈工作?

领导找陈宝莹问,赵石在跟你谈恋爱吗?

陈宝莹咕咕地笑。

领导问,说正经话你为什么笑?

陈宝莹迷茫地看着领导,慢悠悠地摇头。

领导环视广播站狭小的房间,摇头说,是不行啊,你们每天在这里躲着见面,非常危险啊!

陈宝莹心生一计,慢吞吞地说,部长,要不让赵石送广播稿来宿舍,我们换到宿舍里谈工作好了?

领导大声叹气说,姑娘你懂个屁啊,宿舍才会出事!

现在,真要出事了。

赵石找我冒充医生,是为了制服赖在医院的老头。那人脑袋混乱,给钱不干,不给钱不走。打官司是赵石的本行,程序多时间长,误事。请医院赶老头,医院不干,找认识的法医帮忙,人家怕惹事,于是想起了我。

我同意帮忙,回家后悔,已经来不及。第二天,赵石弄来一件白大褂,开车押着我去医院。我们绕过街上无数修建地铁的蓝色围档,穿过二十个红绿灯,来到医院。在三幢医院高楼的地下停车库里进进出出,寻寻觅觅,半小时才把车子停好,满头大汗上楼,进病房,却见病床上空空的,没有人。

老头不见了。

我暗喜,要离开,被赵石拉住,陪他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坐等一个上午。

午饭时不见老头来,我说,该帮也帮了,不能一天天等下去,我要走了。

赵石说,你不是帮我,是帮陈宝莹。

我说,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赵石偏过头,大叫一声,站起来朝一个人走去。

这个人就是赖在医院的吴师傅。

吴师傅年满六十,却在十五年前下岗。他是昆明西郊一家国营工厂的技师,有技术没前途,辛苦工作二十几年,手艺学得好,却吃惯大锅饭,失去自谋生路的能力。下岗十几年来到处打工,技术好,脾气大,两年换一家工厂。永远跳槽造成的结果是,永远工资低,情绪更低。

那天吴师傅坐儿子的车,要去找厂长谈判。他退休前在这家工厂做了四年技师,跟工友吵过不少架,却因技术好,受到很多人夸奖。年满六十岁时,工厂有意续聘吴师傅,他只想回家休息,一天不耽误地办了退休手续。

但是,這家以生产大型机电设备闻名的工厂,竟然没有为吴师傅续交过养老金,使他退休后的社保手续出现重大失误,养老金无法领取。一个雷把吴师傅震晕,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更加气急败坏。

他每天高声叫骂,把人事科的椅子踢得乱转,人家说不可能出现失误,他就找厂长闹,那个来自福建的厂长满天飞,脚不落地。他再找人事科,人家说工厂的记录是,四年中每年都交养老金,从未中断,国家社保局的断交信息出于何因?无法得知。

一个更大的雷,把师傅震进了医院。

那天他坐进儿子的汽车,车子停在路边,还未驶动,嘭的一声,车窗外蒙上一片黑影,一辆车撞上来。当时他坐在后排,身子跳一下,扑到了前排的后背上。吴师傅的儿子坐在驾驶位上发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吴师傅已经从车里冲出去了,足见他没有受伤。

他暴跳如雷,直扑撞来的汽车。只见这辆车车门紧闭,车玻璃贴了膜,驾驶位上的人面目不清,似在发蒙。吴师傅大声吼叫,冲向路边,提起一辆自行车,高举着冲过来,想用自行车砸肇事人的车窗玻璃,儿子把他抱住,才没把事搞乱。

赵石每天去医院照顾吴师傅,他是律师,满脑袋逻辑推理和法律条文,一边对吴师傅恭敬伺候,一边察言观色,拐弯抹角地开导,劝吴师傅算个明白账,尽快了结这件事。

吴师傅不想算账,赵石却把账早就算清楚了。吴师傅儿子驾驶的汽车,是年满十五年的老夏利,车价几千元。赵石告知修理厂不必再修,也不愿跑保险公司结算,他向吴师傅的儿子表示,可以直接赔付一万元。

赵石在医院里耽误近一月,律师所工作停了,秘书小祁姑娘多次打电话,问赵石接不接新案子。赵石一律回绝。助理小刘打电话,问赵石未结的案件怎么办?赵石叫他拖延。但再拖延下去,律师所就会垮,小祁和小刘也会辞职。

赵石必须跟吴师傅摊牌。

赵石示意我离开,找卫生间换衣服,自己挽住吴师傅,说些好听话。我换好白大褂出来,赵石说,医生要跟你说说,我们下去谈。

吴师傅懵懂地跟着赵石走,进了电梯,下到医院的花园里。

花园里有几张石桌子,每张桌子围了几个石凳,有一张桌子空着,另外几张坐了人。赵石把吴师傅带到空桌子边说,这样吧,我们先吃饭,吴师傅你可能饿了,医生也要先吃饭,才能谈工作的。

吴师傅说,我这个不是工作,是病。

赵石说,病了更要吃饭。

吴师傅说,不吃。

我笑了。

吴师傅坚决拒绝赵石的宴请,这个人再头脑简单,也有些心思。他赖在医院装病,怎么能上街吃饭喝酒?再说,吃吃喝喝,难免上当。

吴师傅说,我最烦你这种戴眼镜的人了,说话绕来绕去。

赵石说,医生也戴眼镜,你骂人会吃亏。

吴师傅说,医生也一样,狗屁不懂!

赵石拉一把吴师傅,让他在石凳上坐下,我们三个围着石桌,小声谈判。周围有晒太阳的人,也有人低声吵架。

赵石说,乱得很,吴师傅你还是出院算了。

吴师傅说,出院要医生说了算。

赵石哈哈一笑说,医生给你带来了啊,在这里。

我说,你可以出院了。

吴师傅瞪我一眼,大声喘气。

赵石说,我请教过医生了,你住院三天,检查完就应该出院的。现在你住一个月,超出27天了,按理说,以后的赔付要扣除多余的开支。

吴师傅骂道,你放屁!

我笑起来。

吴师傅站起来欲走,赵石摁住他的肩说,坐好听医生说几句。

我说,吴师傅我多管一下闲事,帮你调解,我说个价,你听一下好吗?

吴师傅迟疑地点头。

我说,医院的治疗费,赵律师付过了,现在,我们用治疗费作参照,让赵律师再付你两倍的钱好吗?

吴师傅眨了眨眼,他不知道医院的治疗费是多少。

我说,我查了一下,各种检查,加上住院费,吴师傅你花掉赵律师两万多块钱了。

吴师傅说,你再给我四万块?

我说,可能是。

吴师傅一泡口水吐到我脸上。

当年赵石每天去广播站小楼,跟陈宝莹面对面坐着吃饭,陈宝莹的目光却越过赵石的肩膀,眺望窗外昆明西郊灰雾蒙蒙的天空。于是,一个腼腆的圆脑袋青年趁虚而入,让赵石猝不及防。

一天上午,赵石在机关办公楼里忙碌,晚了一小时才来礼堂。他挎着装了广播稿的布包,急急忙忙骑车,在礼堂门口停下,看到墙边空空的,几个小孩在疯跑,不见陈宝莹的自行车。

赵石抓住一个小孩问,你们把那辆单车藏哪里了?

赵石每天把陈宝莹的自行车扛进礼堂,是为了防盗,冶炼厂一些少年胡作非为,经常偷自行车,还把车胎戳破。赵石每天把陈宝莹的自行车扛进礼堂,也把自己的自行车扛进去。

现在,陈宝莹的自行车不见了。

一个瘦高个子的少年跑过来说,是有人把单车扛进礼堂了。

赵石大惊,想起好友大象,那个篮球场上的中锋。但大象跟许佳相好,尽人皆知,不会再横插一刀。

赵石无比恐慌,扛着自己的自行车,打开礼堂小门进去,把自行车推进舞台的化妆间,出来听到二楼的温暖房间里,传出男人的几声咳嗽和陈宝莹的笑声。

上楼推开广播站的门,赵石看到办公桌边坐着一个陌生青年。这个人大脑门、宽肩膀,白胖的大男孩模样。

赵石跨前一步,靠在门边。

陈宝莹嘻嘻笑着说,赵石,你没看出他是谁吗?你们认识的呀?

赵石摇头说,不认识。

陈宝莹说,肖伟呀,那次朗诵,他也来参加的。

肖伟说,赵石你忘记我了吗?

赵石拍打脑门叫苦。上次,青年学习小组搞朗诵表演,邀请了西郊几个厂的弟兄,东方红水泥厂的肖伟应邀前来,朗诵结束,已是晚上十点,肖伟被冶炼厂的弟兄劝住,留在宿舍过夜了。

赵石看到桌上摆着两本摊开的书,走上去拿起来看。

陈宝莹说,肖伟拿来的物理书,中学课本。

看这个干什么呀?赵石笑起来。

肖伟说,复习考大学。

那是一九七六年,考试取消很久了,上大学只靠推荐。狗可以上大学,猫可以上大学,唯独复习准备的人上不了。

看这个浪费时间啊!赵石哈哈大笑。

赵石表现太好,冶炼厂领导许诺,要推荐他上大学,现在冒出一个肖伟,教陈宝莹考大学,太愚蠢。

肖伟就是陈宝莹现在的丈夫。

那年,肖伟和陈宝莹双双考取大学,我们彻底发蒙,陈宝莹录在生物系,原因很简单,肖伟报生物系,她就跟着报。

肖伟说,他从小就想做生物学家。

次年,大家惊醒,赶紧行动。我和赵石也复习考取,我录在医学院,赵石录在大学法律系。再过一年,大象考取体育系,许佳学中文。

当时,赵石闻知陈宝莹与肖伟考取大学,且录取在同一所大学的相同专业,顿时五雷轰顶,策划了翠湖事件。

十一

我被吴师傅一泡口水吐在脸上,气得吐血,赵石赶紧拖着我离开医院。

我第二天摸进医院,要找吴师傅算账。吴师傅又不在,失望而归,回家怨气难散,出门去赵石的律师所。他的律师所只雇了两个人,一个是办公室文秘,女孩祁冬雪,负责接待和办公。一个司法助理小刘,专管案件资料。赵石被车祸折腾得够呛,上午在医院,下午回所里,东一榔头西一棒。

我在律师所坐下,陈宝莹的电话打来了。

赵石抱着电话跑出办公室。

电话那边,陈宝莹一声惊泣,变成了哑巴,先是不停地哭,然后长久喘气,最后哽咽着,把话像石子一样一个一个吐出来,缓慢地说,赵石啊,我儿子,出大事了,你说怎么办啊?

什么?

我那儿子啊,被他们,绑架了。

赵石张大嘴巴,抬头看昆明城蓝得虚幻的天空,在走廊上愣了几分钟,拖着沉重的脚步进屋,把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我。

那个脑袋混乱的人,做了一件更混乱的事。

今天上午,吴师傅带着家人,去赵石买新房的小区,趁陈宝莹和丈夫不在家,把开车肇事的高中生骗出来,带上车子,驶向不为人知的地方,然后给陈宝莹打电话,索要一百万赔偿金。

赵石说,赶快来律师所,我在这里等你,赶快。

陈宝莹只会哭。

赵石坐在椅子上,冷峻的目光在苍白的墙上扫几个来回,大声对隔壁房间的助理小刘说,小刘你过来!

小刘应声而到。

赵石说,开车接那个陈阿姨,赶紧!

小刘开车把陈宝莹接到律师事务所,她已经完全吓瘫,下不了车。赵石欲把陈宝莹背下车,又觉得不像话。想想五十多岁的一对男女,一个趴在另一个身上,就有些难为情。再说他的力气不如从前,也经不起折腾,只能交小刘和小祁办理。两个年轻人花了十几分钟时间,才把沉重瘫软的陈宝莹连拖带扶地弄进办公室。

赵石请来了警察。

陈宝莹看见坐在办公室里的警察,双腿发软,当场跌倒,坐到办公室门口的地上了。

她泪流满面,摇着手说,不要,不要报警。

赵石说,我没有报警的,这是我的朋友,他来分析一下案情。

但警察兄弟自有一套,并不太配合赵石。

警察问陈宝莹,孩子的爸爸呢?

陈宝莹无力地摇头,说不出话。

赵石说,他是生物科学家,很书生气的,没敢告诉他。

警察问赵石,你代表孩子的父亲来处理这个事吗?

赵石说,我是律师,也可以算代理人吧。

警察说,不是代理不代理的问题,这样大的事,父亲怎么不露面?

陈宝莹朝警察点头,又慌忙摇头。

赵石说,我就是代理人,先请你帮忙分析一下案情。

警察很年轻,个子中等,微胖,制服绷得紧,小眼睛射出锐利的光。他三十多岁却很老练,说话一针见血,毫不客气。警察坐在律师办公室,已听过赵石介绍案情,现在,他要向受害人家属表达自己的意见。

警察说,你们自己处理不行的,还是要报警。

陈宝莹哇地又哭。

我插话说,当事人害怕就暂时不提报警吧?

赵石说,是的先不要报。

警察说,你们不报警,很多技术手段上不了,比如无法定位,人也派不出来,拖了时间,绑匪会下毒手的。

赵石说,兄弟啊,没叫你派人,只想听你出主意。

警察说,我怕呀,参与了你们的事,不报警回去我怎么交代?

陈宝莹哦地哼一声,眼睛一闭,脑袋后仰,倒下去人事不知了。赵石扑上去,把昏倒的陈宝莹抱到沙发上,搂住她的身子茫然四顾,目光在警察和小祁姑娘的身上游移,一籌莫展。

我赶紧拨打120急救。

救护车来到,陈宝莹被担架抬上去,赵石开车,拉着我出发,紧跟救护车直奔医院。救护车一路鸣笛,熟练地穿梭,跑得很快,赵石很快被抛下。街上的堵塞不用描述,赵石大声骂人,艰难挣扎,进医院后上下打听,十多分钟后,才在急救室里找到陈宝莹。

我和赵石站在医院抢救室门口,隔着门上的小玻璃,看到陈宝莹躺在床上,身上插了管子,床头的仪器屏幕上,显示出几排数字和一些红黄绿波线。赵石无法进去,说不上话,交代我守护,反复表示感谢,迅速离开了。

三小时后陈宝莹从抢救室出来,转进了普通病床。

我跟着进病房,她睁开眼睛,无力地朝我点头。她的脸比墙还白,水汪汪的眼睛变成干涸的泥塘,灰暗浑浊。

十二

当年的翠湖很纯朴,只有水和树,再无装扮,就像那个时代的姑娘,只有青春,不会涂脂抹粉。翠湖白天看不到荷花,夜晚没有彩灯,也没有人围在湖边跳舞唱歌。

那天,我应约来翠湖边的茶室见赵石,出门很早,看到翠湖有人唱歌。四个老男人,头发花白,戴着墨镜,抱着吉它,叼着烟,整齐地弹奏《美酒加咖啡》,身后的电动单车上架了音箱。一个穿老式宽大长裙的女人,皮肤松弛,抹了很厚的粉底,口红鲜艳,头发染成栗色,四处乱飞,站在人圈中深情地唱歌。

这几个男人早年大概是玩友,昆明人说的二流子,这个老女人,做姑娘时可能是皮蛋,皮蛋是骂人的脏话,现在想来,无非爱谈恋爱。那时我如果是这些男人中一个,爱情就太简单,陈宝莹早就可以搞定,赵石也如此。

当年,翠湖公园收两角钱门票,清晨有人打拳,中午和下午,有人在湖边小路上行走,自言自语。有人下水划小船,短短的木桨扒几下,钻两个桥洞,转几个圈就上岸。公园商店只卖汽水和冰棒,吃碗米线也找不到餐馆。夜晚的湖边石栏上,趴着一对对热恋青年。家里太小,宿舍太吵,没有酒吧,除了电影院,最美妙的恋爱之地,就是翠湖的石栏边了。

肖伟呆头呆脑,怎么把陈宝莹搞到手?也许是陈宝莹把他搞到手?

赵石策划翠湖事件,就是为了扭转局面。

他找到我、陈宝莹、大象、许佳和肖伟,约我们星期六晚上八点钟在翠湖聚会。他支支吾吾,不解释,只说要来的啊,陈宝莹答应了,你们都来啊!那时没电话,找人麻烦,赵石东奔西跑,满脸通红,一个个当面邀请,累得要死。

赵石最辛苦的邀请,是找肖伟。水泥厂距离我们厂八公里,骑自行车往返两小时。赵石骑车去,第一天没找到肖伟,次日再去见到他,反复叮嘱,要肖伟一定进城。

肖伟说,太远了,我这个星期六不回城。

赵石说,约你来,来就是了。

肖伟问,什么事?

赵石说,我的事,国家的事。

肖伟说,你做事很夸张。

赵石说,别人来不来不要紧,你不来不行。

肖伟哦了一声,有些惊奇。

赵石转身离开。

当年玩法少,我们按时去到翠湖边,靠着石栏,你看我我看你地闲扯。

晚上八点,翠湖沉入夜色,半个月亮升起来,迟疑地挂在夜空,光晕洇开,飘摇迷蒙。湖面的波光谨慎晃动,城市低矮的楼房像弓身相拥的黑影,心事重重,慢慢退远。我们站在石栏边,相互有些看不清了,渐渐有后退到夜幕深处的感觉。

大象不耐烦地说,赵石有什么事赶紧说。

赵石打开身上的布挎包,掏出一包纸,窸窸窣窣打开,拿出些东西,依次递给我们,唯独没有给陈宝莹。

那时路灯也差,光线非常暗,我们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在黑夜中仔细辨认。

蜡烛吧?有人疑惑地问。

赵石不回答。

有人用火机照明,看清是一根粗笨的蜡烛,顺手把它点燃了。

赵石惨叫一声,跑过来夺过蜡烛吹灭,愤怒地说,现在不要点,等一下,你们要听我指挥。

说完,他后退,靠到湖边的石栏上,长吸一口气,缓慢呼出,举起一只手,慢慢朝下压,一字一句地说,兄弟们,现在把蜡烛点亮吧,照亮这个美好的夜晚。

陈宝莹咕地笑着问,我的蜡烛呢?你没给我。

赵石说,今天晚上,你的任务是听和看。

肖伟第一个把蜡烛点亮,微笑着举起。一阵风吹来,烛火倾斜,剧烈抖颤。火苗由黄而蓝,由粗而细,噗然熄灭。他再次把蜡烛点亮,又被风吹熄。

赵石跑到肖伟身边,焦急地说,怎么这样啊?蜡烛为什么跟我作对啊?

肖伟说,不要紧,我用手遮着。

他第三次点亮蜡烛,一手举稳,一手罩住,烛光从手心漏出,照亮了他的圆脸,也照亮了站在他身边的陈宝莹。众人嘻嘻哈哈,有人尖叫,觉得好玩,有人低声咒骂,认为赵石做作可笑,但每个人都把蜡烛点亮了。一片手心里的烛光,融化了翠湖的黑夜,照亮几张疑惑的脸。

陈宝莹无所用心,只会笑。

大象猜出了赵石的玩法,肯定地说,赵石你要玩朗诵吧?

赵石说,扶我一把。

他抓住大象的胳膊,爬上翠湖边的石栏,我以为他要跳湖,欲上前阻拦。大象笑着举手,示意我不要动。然后扶住赵石的背,看他慢慢站起来,在石栏上摇摇晃晃,大象急忙拉住赵石的一只手。

赵石高高地站着说,谢谢!谢谢大象!谢谢大家捧场!见证这个不眠之夜。我现在要背诗啦,背诵我写给陈宝莹的诗。

我的心怦怦跳,如果他当众朗诵情诗,了不起,我很痛苦,也会佩服他,有爱就说,不得了,我的失败,就是从来不敢说。

肖伟笑了笑,站在他身边的陈宝莹也笑。

赵石朝翠湖的夜空里伸出一只手,平视前方的路灯,张口背诵自己写的诗:

你们的青春闪光,

把翠湖的黑夜照亮。

你将远走高飞,

代我实现理想。

啊朋友,

我会追随而至,

绝不做落单的大雁。

……

陈宝莹对肖伟说,赵石感情很丰富的。

赵石摇晃着身子,站在石栏上再念:

无论雨雪风霜,

我都會随后赶来,

永不停息。

……

我笑喷,这叫什么诗?写得烂,句子超笨。

陈宝莹咕咕地笑,抓紧肖伟的手。

赵石忽然站不稳,身子后仰,从大象手里滑脱,扑通掉进水里。肖伟是好样的,闻声扔掉蜡烛,翻石栏跃进湖中,扑向落水的赵石。

十三

赵石开车,整夜在城里绕,凌晨三点,把车停在路边。街对面有一辆警车,车顶警灯闪烁,透出坚定不移的威严,他却没有求助。

他并无绝望,只是生出了愤怒。

我后来知道赵石加入公益组织,业余参加活动,那个国际机构专做自然灾害救援,地震、冰雪、水患火灾等,不能解决刑事案。所以,赵石不是以救援者身份会见绑架人,他作为陈宝莹的老友,舍身相助。

凌晨三点的医院里,陈宝莹已平静入睡,我坐在病房外的走廊上,不知赵石单刀赴会,去找绑匪了。

赵石白天离开医院,半路接到吴师傅电话,来不及回律师所,也没有联系警察兄弟,就单枪匹马出动。那个警察从律师所赶到医院,不见赵石,悻悻而去。

赵石并无私下了断的想法,但陈宝莹害怕报案,他无可奈何。

半夜时,赵石也许无聊,或者孤单,忽然打我电话,我坐在医院走廊上,惊得冒冷汗。他在电话里问我,你猜绑架的是什么人?我说,用得着猜吗?吴师傅家人啊?赵石再问,他家什么人?我懒得回答。赵石说,答不出来了吧?我说,不是答不出来,是没有必要答。赵石说,告诉你,吴家操作绑架案的三个人,一个是吴师傅,一个是他儿子,一个是他老婆。小伙子可以理解,问题是他老婆,农贸市场里一个卖豆腐的58岁女人,她可能是主谋啊!我问,是不是抓到人了?他说,我也是猜的。

我不知道他在街上打电话,更不知道他正在追踪绑架者。吴家不断换地点,像拍电影,他很烦,就停车休息。

赵石对吴师傅太熟,不相信是绑架,认为是玩笑。但玩笑也不可大意,愚蠢的绑架,越走越远,更容易坏事。赵石承诺不报警,说客气话把吴师傅家人稳住。

可是,赵石被折磨得够呛。吴师傅要赵石交现金一百万,赵石说带了五十万,其实一万也没带,不想带也来不及带,只想见人。吴师傅老婆听说五十万,马上抢过丈夫的电话。

把钱拿来,她大声说。

赵石说,告诉我来什么地方呀。

吴师傅说,鬼晓得你带钱了没有。

赵石说,不信我,就没有办法了。

吴师傅问,一百万取不出来,咋个就取出五十万了?

赵石说,我家刚好有五十万。

吴师傅骂道,你吹死牛!

吴师傅的老婆抢过电话说,把死牛拿来给我。

赵石说,我要回家睡觉了,反正不是我儿子。

吴师傅说,来玫瑰花酒店门口,半小时到不了,就不要来了。

玫瑰花酒店不出名,是小旅馆,赵石在导航上找,驾车急驶。街上无车,除了路灯醒着,全城都睡着。十字路口黄灯闪烁,通行无阻。

车子出城,赵石脑袋里电光一闪,冒出一个念头,这愚蠢的一家三口,会不会没绑架,只把人带去家里了?他们很害怕,哄着陈宝莹儿子在家玩,会不会这样?警察来了认个错,会不会呢?

赵石把车停下,朝车窗外的黑夜张望。

十四

我二十年不回故乡,是无脸见江东父老。日子混乱,我最大失败是婚姻挫折,离两次婚,生两个孩子,正在谈第三次恋爱,新任女朋友怀孕,木已成舟。尽管此种狼狈经历是时代通病,我身边结五次婚生六个孩子的人也有,可我确实不想如此颠沛流离。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大学时读卞之琳这首诗,喜不自禁,爱情是绝美风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花和泥土不能分开,窗子和窗里的人不能分开,梦和做梦的人不能分开。少年时代我向往古典爱情,初中时春心萌动,幻想守着一个妻子过安稳日子,送走幸福而漫长的一生。在火红冶炼厂,我无比渴望爱情,却不敢说。偏偏在我长大成人并结婚之后,身不由己,一次次做糊涂事,给妻子带来沉重打击。后来,第二次婚姻又完蛋,我反复经历身心俱碎的巨痛。

如果,当年在冶炼厂,我推翻赵石,干掉肖伟,把陈宝莹追到手,会不会也分道扬镳,另觅新人了呢?我吃不准,陈宝莹这个朴实美女,也许只适合嫁给同样朴实的科学家肖伟。

我们离开工厂上大学,曾一度保持交往。大象参加国际大学生运动会,竟然出国不归了。许佳毕业留校,也出国,跟大象结婚,几年后又离婚回来。肖伟考研究生,分到生物研究所。陈宝莹喜欢肖伟,但不喜欢生物学,大学时用小瓶子养果蝇的实验,也让她害怕甚至恶心,她不想做生物学家,只想做教师。大学毕业去中学,教生物一年,她就改教音乐了。她会弹钢琴,还会跳舞,最擅长跳很抒情的慢舞,转一圈两分钟,换别人那样跳,观众早就不耐烦,她跳再慢也耐看,摇着一白一黄两条长纱,缓慢地旋转,极美。

她在中学做教师,组建了一个业余舞蹈队并自任队长,参加了全国比赛。赵石跟了去,照相。赵石从前不会照相,陈宝莹的舞蹈队要拍剧照,他就钻研摄影,成为昆明司法界有名的摄影家。

赵石的家乱七八糟,墙上却很整齐,挂了几个镜框,每个镜框擦得光亮透明,里面的陈宝莹演出照,超凡脱俗,仙气十足。

现在,已经老去的仙女躺在医院,儿子生死不明。

赵石单刀赴会,也准备拍照取证。他家中有相机,车上有相机,包里还有小莱卡,拍照很方便。他按照吴师傅家人的指令,整夜在街上转,每到一处指定地点,就把相机取出,躲在车窗后张望。

换了十几个地点,赵石起了疑心,隐约意识到自己可能受骗,根本见不到陈宝莹的儿子。

他们要钱,但不给人,不知道如何收场。

赵石吸几口车窗外的深夜空气,若有所悟,掉轉车头,驶向吴师傅家所在的城中心小区。

赵石是律师,危险见得太多,说起那个夜晚,仍大声赞叹。他告诉我,两辆车牢牢跟着后面,自己完全不知。他十几个小时在城里打转,停过无数地点,后面始终有汽车跟踪。不是警车,也不是家用车,是出租车。车身涂了常见的灰蓝色,前挡玻璃亮着揽客的小红灯,跟得不远不近,忽快忽慢。

吴师傅家住在昆明城最老的小区,当时这是城外的偏僻处,现在成了市中心。这小区八十年代中期建成,当年是大事,极轰动。相比居民杂院,住进宽敞的新式楼房,可谓荣幸。吴师傅分到一套房,与他所在的工厂有关。那家国营企业名气很大,吴师傅因此受益。

自从吴师傅搬入这个小区,人生就无可阻挡地后退,奖金减少,工资降低,工厂倒闭,工人下岗。如今,各种外国名字的现代住宅区遍布全城,西贡街、诺丁汉、挪威森林、布里斯邦公园、马尔克斯小城,堂皇气派,价格飚升,均与吴师傅无关。他居住的这个豆腐营小区,已成为旧时代的悼词。

小区居民七老八十,灰头土脸,极似地下爬出的史前生物。小区楼房像捆了绷带的伤兵,外墙糊满污渍,泥灰脱落,院里的景观树枯死,杂草丛生,经常有最穷的小偷进入,偷走低保户家的几十块白菜钱。

赵石的车缓缓驶入吴师傅家居住的豆腐营小区,黑灯瞎火,白天的满目破败,被夜色掩盖,小院无法停车,狭窄街道停满了车子,看了憋闷,每条街都有守车的值班人。赵石的车驶近,树下打瞌睡的守车人抬起头,目送他驶远。

赵石连转几圈,才认出吴师傅家的院子。

院子小门半开,被三辆车堵死,赵石找到一条空地,把车子停好,抱着纸箱下车,纸箱里没有钱,只是一个空道具。

手机响了,是吴师傅老婆打来的。

狗杂种,你咯拿钱来了?

赵石呵呵一笑。

笑个屁你!不要给老子玩花样!

赵石挂断电话,抱着空纸箱走进吴师傅家小院。

电话又响。

不等对方说话,赵石先开口说,下来,我来到你家院子了。

电话里惊叫。

赵石说,人带下来,少跟我玩花样。

吴师傅问,你报警了?

赵石说,我要是报警,早就砸门了。

赵石抱着纸箱,稳站在月色轻摇的院子里。楼上的窗户嘎吱一声响,他没有抬头,不想看也不敢看。不知道吴家人是不是真的伸出了头?也不知道探出的脸上是不是瞪大了眼睛?他只为自己的准确判断惊喜,为收场兴奋。

十五

赵石受伤了。

他在医院开颅,昏迷半個月,眼皮抖颤几下,艰难睁开,瞳仁一动不动,目光像泥水,浑浊地缓缓流出,眼睛就被强烈的光线刺得赶紧闭上。

我以为赵石死了,陈宝莹一家也大受打击,内疚自责。那个儿子被绑架也不露面的肖伟,最呆笨的科学家,永远没空休息的生物专家,半个月中,忠实地守在赵石病床边,每天跟医生讨论,说一堆刚从书上看来的名词,满头大汗。

他在病床边垂首而立,望眼欲穿。

赵石醒来后,我问他,你去救人,怕还是不怕呢?

赵石说,我做律师,死尸见过上百啦。

我问,你没想过他们会下毒手?

赵石说,他们也没想到我后面有人啊!哈哈!

赵石说的后面有人,是指警察跟踪在身后。

那天夜里,赵石抱着空纸箱,站在吴师傅家院子楼下。凌晨四点。中国北方或南方的海边城市,天快亮了,鸟鸣在天空飞扬,居民已经出门,再作案不可能了。可彼时的昆明,城市还在沉睡,醒着的人只有赵石和吴师傅一家。

楼上的窗户里,确实探出几个慌张的脑袋,赵石听到头顶生锈钢窗的声响。

他不理,站着不动。

整整二十分钟,楼上一片沉寂,漆黑无声。

赵石慌了,放下纸箱张望,想打退堂鼓。正疑惑间,楼道里传来开门声。

房门咕吱响,楼道里出现脚步声,声控灯一层楼一层楼地点亮,人影有高有矮,在楼道花窗的格子后出现,慢慢下移。

赵石掏出电话拨打。

楼道里传出电话铃声。

赵石说,老实点,不要玩花样,没见人质,你们就拿不到钱的,让警察来找你们。

楼道上响起声音,是陈宝莹的宝贝儿子在叫。高中大男生,有些变声,听不出稚嫩了,他好像对赵石半夜摸来大为不解。

吴师傅家在五楼,出门的人磨磨蹭蹭,在三楼站住,声控灯熄灭。他们在张望,小声说话。赵石再拨电话,铃声在楼道里单调响起,没人接。

赵石愤怒地喊,快点!

楼道里有人也喊,不要叫呀!

声控灯亮了,人影又下移。

赵石紧张地听着,脚步声移到一楼出口处,停住了。

赵石站在黑暗中笑。

楼道口慢慢走出一个人,这个人走一半路,赵石就看出来,是陈宝莹的儿子。吴师傅家人很紧张,放学生来探路。

赵石说,赶紧跑过来。

陈宝莹的儿子走到赵石面前说,吴叔叔让我拿东西,是这个纸箱吗?

赵石说,跟我走。

陈宝莹的儿子说,没东西他们要去法院告。

楼道里又走出一个人,这个人来到赵石面前站住,是吴师傅。

东西呢?吴师傅问。

赵石说,没有什么鬼东西。

几个黑影从小树后闪出,把吴师傅摁倒。赵石吓得摔翻,吴师傅狂骂挣扎,一个人奔来,举起铁锤,猛砸赵石的头。

赵石被送去医院,半路就昏迷。

肖伟每天抱歉哭泣。

一天 下午,走廊上传来陈宝莹的脚步声,那声音由轻而重,越来越近。赵石住院,她来过两次,就率舞蹈队出省演出,那天刚回来,她就赶来医院。

脚步声更近,赵石的眼皮抖颤,在陈宝莹走进病房的一刻,挣扎着睁开,脸上笑容绽放,病房里的人,也都笑得脸上开花。

肖伟的脸上,泪水哗啦流下,把全身打湿。

第二天,肖伟迅速离开,返回生物研究所实验室了。

我在昆明一个月,隔天就去医院陪赵石。他恢复很快,能试着下床,想出院,陈宝莹不准。她跟医院交涉,坚持让他住到恢复正常。

赵石说,哈哈!你看我胖了。

他打了洞的脑袋正在结疤,剃光的头顶长出稀稀拉拉的发茬,短短的一大半白发,像太阳的反光。我的头顶也一半是白发了,陈宝莹头发剪短,染成棕红色,看不出花白。

离开昆明,我一直打听赵石的消息。他跟吴师傅家的案子,后来调解了结。吴家竟然没判罪,赵石支付吴师傅三万元,此事不再提,吴家与陈宝莹家皆大欢喜,赵石伤愈出院后,基本行动自如。

赵石的那个国际急救机构,很忙,我有一天打电话,赵石刚从墨西哥回来,那里发生八级地震,死了二十个人,他们就赶去。后来他又去一趟非洲,住半个多月,真正经历了危险。非洲那个地方发生一场部落仇杀,死了五千人。他回来后给我打电话,大声叹气,为世界的荒诞和混乱深感不安。

我说,见到陈宝莹,帮我问候她。

他一下子高兴起来,急忙说,我会转告,放心!我对她很关心哦,年纪大了,要互相关心,看到她我就高兴。这是赵石脱口而出的话,我认为是命中的咒语,他的幸福之源。

选自《大家》2017年第6期

原刊责编 周明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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