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成
从黄昏开始,雨就一直在下。这晚秋的雨哟,一下起来就是没完没了。隔着窗户,借助路灯的光,可以清楚地看到雨下得还真是不小。街上的行人很少。我住的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偶尔有车辆刷地驶过,然后又是一街的雨脚。
就在此刻,怪怪的,郑板桥的“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的诗句竟忽来脑海。我虽然无处润花,但夜雨思人啊。便决定去见见老驼。我穿上外衣,拿上雨伞,下楼。到街上我才发现,这雨比我在窗前看到的还要大。我擎着雨伞,顺着街边,慢慢地走着。春风不小哇,人得极力地弓着身子朝前走才行。前边那家食杂店24小时营业。平时我经常去那家食杂店买东西。一个人住就是这样,临时想起来要买什么东西,就到那儿去,也可以给老板打个电话,让伙计把啤酒、红肠、方便面送上楼来。店老板了解我这个单身汉(他也有一段这样的经历),不错,我们之间已经建立了很好的信誉,一切都不是问题。
我推门进去,老板吃了一惊,说,上帝(他信洋教),兄弟,打个电话不就结了吗,我让伙计给您送上去呀。
我说,不用,我打算买点儿东西去看一个朋友。
这家食杂店虽然不大,但包罗万象,似乎人类需要的东西他这儿都有。
老板问,打算弄点儿什么?
我瞅了瞅熟食柜台,斟酌着说,买个酱肘子……
他说,肘子可不太新鲜,你来松仁儿小肚吧,刚送来的。
我说,我这个朋友爱吃肉。五香小肚没有问题是吧?
老板说,再放两天也没事儿。
说着,我眼前出现了老驼吃肉时那副津津有味的样子,看他吃肉的样子让人开心哪。
我说,再来两根红肠吧。
老板问,瘦的还是肥的?
我说,肥的。
老板说,懂了。看来这是个吃碴儿(吃货)。啤酒吗?
我说,不,白酒。
老板说,噢,您的这位朋友还是个喝白酒的主儿呢。高度的?
我说,没错儿。
兀然间,我心生自豪了。
老板问,来一般的还是……
我说,高级的他也喝不习惯。
老板说,明白了,这才是真正的喝酒人呢。
我问,有“两撇胡”(大前门牌香烟)吗?
老板笑着说,给您留着哪。
说着,老板哈腰从柜台下面取出一条“两撇胡”递给我。
我说,再拿两个打火机。
老板笑着说,您可真细心哪。
我说,我这哥们儿经常丢打火机,看他浑身乱翻找打火机的样子,不舒服。
老板笑了起来,说,嗨,现如今的男人呀,就剩这么点儿优点喽。
然后,老板将这些东西一一地放在塑料袋里,又套上了一个塑料袋,说,嗨,这雨呀,恐怕要下上一夜喽。您这是去看什么样的朋友啊?看来今晚您是不打算回来了吧。
我点点头,敬了个举手礼,走了。
像往常一样,他也回了一个举手礼,说,慢走啊,这雨天。
我说,谢谢。
……
我顺着马路继续往前走。其实我可以打一辆出租车。真就是奇怪了,平时要想打一辆出租车非常困难,可现在一辆又一辆地从我身边驶过去。但我始终没下决心坐的士。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是啊,春风春雨,我想一个人走走。
我是求开锁认识老驼的。没错儿,那也是个春风春雨的夜晚,在那个令人感慨的季节里,我将钥匙锁在家里了,只好打电话向派出所求助。不到十分钟,我就听到楼下响起了破摩托车的声音。这个开锁人上楼梯的声音很沉重,似乎是一个巨人。我心想,这个开锁匠是个大块头吧?没想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个穿着一件斗篷式雨衣的瘦小驼子。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上楼呢?不可思议,不可思议。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仔细地检验我的身份证件。
我揶揄地说,师傅,这才三楼就累成这样啊?
他气喘吁吁地说,残疾人嘛。
说着,他掏出一个小巧工具插到锁的钥匙眼儿里,只用了两秒钟,门锁就叭的一声开了。
他说,妥啦。
我说,我靠,神速哇,比我用钥匙开还快。来,抽支烟。
他叼上烟卷儿后,开始浑身乱摸,找打火机。
我说,我这儿有。并替他把烟点着。
他美美地吸了一口之后,迅速地看了看烟卷儿的牌子,说,哟,我说哪,“两撇胡”。你也抽这种烟?
我说,对呀。
他说,别看这烟便宜,可市面上不好买呀。
我说,还行。有朋友。
他立刻忸怩地说,真哪?如果方便……
我笑了,说,要烟不要钱,对吧?
他说,嗨,别人给我“中华”,我不抽不是装孙子,是抽不惯哪。我就认这“两撇胡”。
我说,没问题。
说着,我请他进屋,给他拿烟。
他环视着我的房间说,哟,知识分子呀?
我说,狗屁。
他感慨地说,别这么说,我就敬重有知识的人。
我取出两条烟,又掏出开锁钱一并给他,说,我以前是卡车司机,后改行的。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拿着烟,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这不太好吧……
我伸出大拇指称赞他说,你的开锁技术可真神了。
他说,嘻,我要是个贼呀,那就……
我立刻说,所向披靡。
说着,我们两个人大笑起来。
就是从那以后,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了。
我一边在雨中走一边想,平心而论,在这个千万人口的大都市里,一个人能有几个真正的朋友呢?然后,我又粗略地算了算,这一晃,认识老驼差不多也有十年的老景了。只是两个人见面的机會不多,嗨,都不是闲人哪。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友谊。是啊,有些朋友是受时间限制的,就像看一场电影,电影结束了,不但故事结束了,友谊也结束了。我和老驼不是,我们哪怕一两年不见一次面,但见面的时候却依然是无话不说的朋友。更有趣的是,我们都能清楚地记得上次见面时我们的话题是从哪儿结束的,见面之后,还能把这个话题重新接起来聊。
春风入夜,感觉凉到肋骨了。不觉之中,我走出了城市的中心区。影影绰绰,前面就是老驼住的那个贫民区了。是啊,他好像一生下来就住在贫民区,之后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一片鳞次栉比的平房,重床叠架的平房,被一条条逼仄的胡同弯曲缠绕的平房。是啊,城市里到处都是人生故事啊。
老驼之所以成为“老驼”,是因了他的驼背,他的真实姓名反倒被人们遗忘了。是啊,就是这驼背,让他一辈子也没说上媳妇。一次他自嘲地对我说,兄弟,我这婚哪都零散着结了。我当然知道这“零散着结”是怎样的故事,怎样的情景,怎样的滋味。我也曾偶然遇见过几次被老驼称为“安全的女人”,我困惑地侧过身去,让某个凌乱的女人从身边一闪而过。是啊是啊,老驼终究是个奔五十岁的男人哪。
老驼不但是一个技巧之人,也是一个极聪明、极健谈的人。如果说有什么缺欠的话,那就是他的驼背了。而且背驼得很厉害。在他三十多岁的时候,即一个男人的“钢季”时代,就已经鞠躬样地驼了。他的脸色是石灰色的,一点点血色也没有,但他的眼珠子却像黑玻璃一样明亮,且充满了幽火般的活力。吃惊当中,你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老驼自打驼着走进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就开始了靠开锁技术为那些“遗忘”的人们服务,并以此谋生了。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总有一些纠结忘魂的人,不是把钥匙落在家里,就是将孩子锁在了屋子里。这时候,老驼便像一个巫师似的出现了。或者正是因了老驼一生都专注于微孔的奥秘,才“积累”成这种脸色的吧。在我看来,能把锁研究明白通透的人即便不是神,也是巫啊。老驼经营的开锁服务,是在当地公安局登了记,备了案的。在那些穿警服的人看来,这个灰脸的驼子无疑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我尽量在人行道的中央走。记得老驼曾对我说过:我从不靠墙根走,以免踩着哪个鬼魂的脚。他煞有介事地对我说,鬼魂都是靠墙根走的,那是他们的通道。我知道这很荒诞,但此后还是遵循不辍。
春雨之下,我走的速度并不快,我知道今天晚上我可能不回来了,还是慢慢地走吧。慢慢走,不仅可以充分地享受夜春雨和夜春风的滋润、美妙,还可以让皱巴巴的心情被这慢板的、清脆的韵律渐渐地熨平。自从老婆提前谢世之后,我一个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子,似乎所有的匆忙,所有的忙碌,所有的冲动,所有的愤懑与争斗都停滞下来,并变得如此的一文不值。家也不再是家了,只是一个栖身的窝。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能够找到女人的。就是老驼说的那种“安全的女人”。尽管这种事来去匆匆,亦真亦幻,是认真不得的。听我这样说,老驼指着我说,你这人有点儿怪。
上一次见面,我们的话题就是从女人结束的。我告诉他,我只喜欢普通的女人,那些不普通的女人,我从来是敬而远之。老驼说,可我也没看到哪一个不普通的女人来找你。我忍不住大笑地说,说得好。他说,那些不普通的女人也不想找普通的男人,是吧?我说,你说得对极了——我记得我们的话题是从这儿结束的。然后我就拱手告辞了。老驼身边的女人自然是一些普通的女人,只是他的“普通”和我的“普通”并不一样,他那儿的“普通”多是一些俗不可耐的女人,但对老驼来说这就足够了。这样的女人在他那儿住上一两个晚上,或者十几天,然后就消失了,一点音信也没有。想起来,再到他这里来,两个人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这些女人和老驼既没有恋情,也就没有失恋。老驼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一次我去他那儿,见屋子里一地的烟头,老驼佝偻着身子坐在那儿不停地吸烟,一脸的沮丧。那个身材剽悍的女人见有人来,立刻抓起外衣离开了。我问,怎么了老驼?受挫啦?老驼扔掉了烟头,用脚使劲地将它碾灭说,妈的,有成功就有失败的时候嘛,有问题吗?我说,没问题,很正常。宝马汽车也有熄火的时候。
谢天谢地,总算“磨蹭”到了。这个贫民区仍旧是上个世纪70年代的景象。是啊,尽管你是从那个年代走出来的,但现在你已然是个外来人了,你所熟悉的是外来人的熟悉,外来人的亲切,外来人的久违。感慨,也是外来人的感慨了。当你走进这里,兀然间空间就被置换掉了,环境、味道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雨落在石板路上,落在房顶上,落在凹处的积水中,叮叮咚咚,俨然一组来自天宫的音乐,在给我这个夜行人做清脆的弹奏。身边所有的房檐儿都在垂着忽明忽暗的雨帘。撑着伞走在其中真是感受非凡。我想,正是这样的曼妙世界才让老驼眷恋且不舍离去的吧。
到了老驼的家,门锁着。是啊,他可能又去给哪个遗忘者开锁去了。这样的雨天容易让人遗忘钥匙。我将食品袋挂在门把手上,站在门口点了一支烟,等了一会儿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兀然发虚了,难道担心邻居误以为我是一个贼吗?当然,担心是不必要的,你毕竟不是一个贼。可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古怪的心理呢?我记得一个在公安部门做事的朋友曾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当单位丟了东西以后,保卫科的人来了,那些被询问的人当中准会有一两个人脸红。他们并不是贼,但心理脆弱。是啊,我就是这样一个心理脆弱的人。妈的,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参加工作以后吗?
我决定到街上去。
在街上,我去了那个公共汽车候车亭,那里可以避雨。候车亭空空荡荡,没有人在雨夜里候车。有时候,一辆路过的车看见我站在那儿,反而加大油门贴了过来,猛地将地上的积水刷地溅到我的身上。在寂静的雨夜里,这样的恶作剧短暂而有趣。是啊,人人都需要一点快乐。年轻的时候我开公交车,当车进入站台后,我会空轰几脚油门,让废气喷到某个候车姑娘的裙子上。这喷上的油点子是洗不掉的。想到这儿,我不觉哧哧地笑了起来。
看了看手表,一个小时过去了。雨还在下着。我自言自语地说,真是浑球。虽说我有耐心等待,但是,是什么样的锁开起来这样的费工夫?要知道老驼可是个开锁专家呀,他几乎把世界上所有的锁都研究透了。照说,他应当去造锁而不是开锁。当然,这就像汽车修理工一样,他们从来就没想过自己去造一辆汽车。老驼也是,他只想着怎样才能把失了钥匙的锁“叭”一下打开。他说,兄弟,那“叭”的声音真是美妙极了。但他却从没想过去制造一把外人永远也打不开的锁。大抵是上帝在分工时就关闭了技巧人这样的欲望吧,让这些人一生一世都踏踏实实地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这就是命啊。
春风带雨,刮到脸上凉丝丝的。我突然想到,万一老驼从后院的门进来,而我却在这儿傻等着呢。想到这儿,又立刻转身往院子里走。
当我回去的时候,门上仍然落着锁,那个食品袋还挂在门把手上。我想,总之他会回来的。除了开锁他没地方去。百无聊赖之中,我开始研究门上的那个大锁头。非常奇怪,老驼从来不用暗锁锁门,而是用这样一把老式的大锁头。不知道这是一种风度还是一种老派的坚守。总之,他是一个有个性的伙计。这时候,我听到了腳步声。我以为是老驼回来了,但见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这个人一手打着伞,一手用手电光在我脸上晃着。他的手电光太刺眼了,恐怕是新换的电池吧。
他问我,你找谁呀?
我稳了稳神说,老驼。
怎么,钥匙丢啦,开不开家门了?
我说,不。我是老驼的朋友。
噢,朋友,太好了。
听说我是老驼的朋友,他似乎很高兴。
我问,请问,您是……
他说,我是房东。
我一愣,略感吃惊地问,房东,谁的房东?
他说,老驼的房东啊。
我说,这么说,老驼的房子是租您的?
他说,没错儿,他没告诉你呀?
我嘟囔地说,我还一直以为是他自己的房子呢。
他说,开什么玩笑,多年来他一直租我的房子。
我说,噢。
他问,你们多长时间没见了?
我想了想,说,恐怕小两年了吧。
他说,看来你是啥也不知道哇。
我说,怎么啦?老驼出事了?
他说,不是出事,是死了。
我不觉大吃一惊,什么?死了?
他说,你真不知道哇?
我说,我真不知道。什么病啊?
他说,糖尿病嘛。这些年,他一直靠胰岛素活着,可是,打那种玩意儿得有钱撑着才行。你知道,开锁这个行业……按说,这也不应当算是什么行业,生意寡淡。可他又不会干什么别的。
我说,我怎么没发现他有病呀。
他说,嗨,别看他是个驼子,也有自尊哪。
我频频地点头说,是啊是啊……
他说,对了,先生,老驼生前跟我说过,他死后会有人来替他付欠我的房租……
我说,什么?他是这样说的吗?
他说,对呀。我今天就是过来看看,万一有人来,或者给他留了条,我好打电话联系一下。没想到,这么巧,碰见了。
我问,他欠你多少钱?
他说,我这儿有他的欠单。
说着,他掏出欠单递给了我。我看欠单的时候,他一边用手电替我照着亮,一边半开玩笑地说,你可别说你刷卡……
我说,不,我带着现金哪。
然后,我一边付钱一边说,你就相信他的朋友会替他付账?
他说,绝对相信。老驼是一个诚实的人。我信任他,多少年来我就信任他。我知道就是这人死了也会遵守诺言。这不,您就来了。
我说,谢谢。
他看了看门把手上的食品袋问,怎么,你还想和他喝一盅?
我说,我是这么想的。看来,我只能把这些东西当作祭品了。
说完,我也为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愣了一下。然后,我将食品袋里的熟食和酒烟取出来,摆放在门前。噢,差点儿忘了,还有打火机。摆放好之后,我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天地良心,脑子里一片空白。
须臾,我说,好了,我走了。
房东恋恋不舍地看着那些东西说,你是老驼的朋友是吧?
我说,没错儿,老驼的朋友。
选自《作家》2015年第4期
原刊责编 王小王
本刊责编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