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纽约

2018-01-09 17:24周满珍
女性天地 2018年1期
关键词:伦勃朗大都会纽约

周满珍

我对纽约的执念有迹可循的,是摘抄在抽拉式日记本里,黄舒骏写的《改变1995》,“我还是没去爱尔兰倒是去了纽约,我没和U2一起表演倒是看到Woody allen走在45街。”后面是我的批注:纽约,梦想家的乐园,才子们的舞台,何时得见芳踪?

这漫长的22年,也有过三两次完美的计划,终归搁浅。美梦却实现得毫无预警,在美旅居十几年的旧友,突然有一段轻闲时光可以陪我自驾游。都说美国是车轮上的国家,文学的想象还未得及放飞,绮梦已振翅飞远,临行前十天收到旧友抱歉的短信:纽约那一程没法陪你了。

带着三分惶惑,七分勇敢,我一个人从华盛顿搭mega bus到纽约。

从联合车站地铁站开始,穿梭于纽约迷宫般的地铁网线里。那一周,我游荡在45街至59街之间,期待能遇到一个伍迪·艾伦那样忧愁、纠结的老头,明知这位最富知识分子气质的大导演早已“移情别恋”,这些年热衷拍午夜巴塞罗那和午夜巴黎,试图在欧洲寻找逝去的黄金时代。纽约亦不是想象中的纽约,满城都在挖。

全世界的果粉来纽约必去“潮”拜的第5大道苹果旗舰店,亦被建筑工地打了围,只剩一个缺角的苹果在脚手架缝隙闪烁。我在里面呆坐了一个上午,在人群中辨认一张张来自全世界各地湿漉漉的面孔,一边等待同事的回复—是否要给他人肉带货一台最新iPhone8?从偌大的玻璃窗看纽约这个世界中心,人由衷感叹,地球确实是平的,最新iphone8的价格和国内已相差无已。品牌全球统治的时代,到处有祖国各地方言,场景都不需要替换,就幻化成广州或温州。

但纽约总有一些什么,令我罔顾刚在拉斯维加斯响起的恐怖枪声和远不如巴黎线条迷人的教堂、建筑,想来多半是因为此地有我亲爱的可爱的挚爱的人和风景。

不同年纪看过的美剧《老友记》《欲望城市》《傲骨贤妻》,深夜追完一集,中央公园总疑似梦中。纽约中心曼哈顿面积不大,不同方向都可以走到中央公园。已是深秋,草深树茂的中央公园,已被渐金渐红挑染。从早到晚都有人在跑步蹓狗,尽情展现纽约客的活力。午后阳光正好,在附近上班的白领,端杯咖啡,漫步小憩,型男型女们成了一道流动的风景,有《欲望城市》里的凯莉型,也有安妮斯顿演的Rachael型,一色的红唇俏鼻,赏心悦目,男性们倒更接近《傲骨贤妻》的精英作派。

沉醉不知归路时,池塘里的天鹅、草坪上巡视的松鼠,人群中闲庭信步的鸽子会提醒过客,这世界是他们的。当夕阳吻上远处教堂的金顶,我便归去,或去百老汇街,或去时代广场。

若某个人某家品牌上了时代广场大屏幕,按照新闻制造的逻辑,便是国际认证。听说我要去时代广场,旧友语带鄙夷,那个十字路口?我还是去了两次。华灯初上,无数的大屏幕亮起,耀目到刺眼,映衬着平价品牌H&M巨大的Logo,满天星光,满耳喧嚣,转一条街,高耸的教堂灯暗人寂,像是这个正在老去的强大帝国,给游人的一个苍凉手势。

尤其当你搭乘纽约城有五六十年历史的地铁,从上城到下城,几欲撕裂耳膜的轰鸣,却总有艺术家在那里放歌、弹琴,对比国内清净明亮的站台,常让人惶惑它们将载你往何处去?这是旅行的迷人处,也是旅行的伤心处。哪怕是轻浅的一瞥,你知道有些传说将从此作结,有些传说更见丰盈。

我这颗无限包容的游客心,念念不忘的,总是后者。比如,在很多旅行网站排名第一的自由女神像之旅,其实是环自由岛之旅行。从法国殖民地到军事监狱防御工事再到国家纪念场馆,自由岛名字和用途的变迁,浓缩了美国历史。细读这段挂在景区宣传牌上的英文,惆怅旧欢如梦,俯视哈德逊河岸众生的女神,便多了些人间烟火。

游完自由岛,从地铁站出来,便是金融街,我亦不能免俗去纽约交易所,想象新贵们在此敲钟狂欢,从此富豪榜上浪得大名。我走错无数条街,才抵达那头巨大的金牛。游客太多,我象征性在牛背上倚了倚,摸了摸,沾点财气,不知是否牛背在靠,一天后收到一则意外“横财”的短信。

因为这则短信,购买大都会博物馆门票时,我主动升等,付了20美元(原价25美元,门票价格采取弹性制,丰俭由人)。回国后才知道大都会一直入不敷出,想着那位售票小姐微笑问我需不需要找零的恳切,我后悔自己没有为艺术多付出一点。

大都会真是满坑满谷的名家名作。从古埃及、古巴比伦远道而来的神像,埃及丹德神殿,汉墓碑林,文化掠夺也好,政治外交也罢,亦清楚地标注着他们的来处。大资本家罗伯特·雷曼捐赠的藏品,画廊不仅以他的名字命名,还复原了他当年的客厅。身为文化爱国者,我先挑国内罕见的藏品看,当那些活在书本、画册里的神物,商周鼎汉白玉隋唐佛像,似无穷尽,涌到你面前,不是不难过的。

旅行指南说,来自元代洪洞广胜寺《药师佛佛会图》和西周青铜器夔纹铜禁,皆是大都会的镇馆之宝。尤其是陕西宝鸡戴家湾1901年出土的夔纹铜禁,传世的西周铜禁仅见两件,此为其一。有组由清朝重臣端方收藏的西周青铜礼器,1902年出土,1924年由端方的后人卖给大都会,并附一张端方和朝廷官员邀赏私藏的黑白旧影。炫富古今皆有,这种士大夫的雅趣,也和文物一样失传了。

来之前听多了忠告,大都会太大,必须择良品而栖,看精品中的精品,但看完日本馆、中国馆,已是腿不从心。前述的《药师佛佛会图》是亚洲艺术区尺幅最大的展品,我基本是坐在画前的长椅上看完。这幅展品经历过民国军阀混战,从寺院辗转美国药学家萨克雷之手,再捐赠给美术館,由数百块残片拼结而成,用色之讲究,场景布局之精妙,门外汉看了,亦像被佛光沐浴,心中一片清明。

我在华盛顿见过萨克雷博物馆,本想仔细确认二者之间的关系,但腰部的酸痛在报警,为了走更远的路,必须休息一会儿。去馆内的咖啡馆解决午餐问题,食物仅限于果腹,造价却让人肉痛。想着伦勃朗、毕加索、米罗等大师还在等着我,眼前又金光闪闪起来。

当我看完另一件震馆之宝《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突然忘记下一个目标—伦勃朗在哪里等我?许是站立的时间太无聊,美国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偶尔也会像在自家客厅那样聊天,专业度摆在哪儿,适度的聒噪亦可原谅。向一位老太太打听,报出了展厅数字,精准得让人叹服。

伦勃朗身为荷兰巨匠,长着一张让人信赖的老实脸, 36岁时满怀豪情画《夜巡》,望此名动天下,画成后却被残忍地退货,丢了名声,从此沉寂,潦倒半生,直到荷兰作家房龙为他写下《伦勃朗传》,才赢来千秋万岁名。大都会伦勃朗作品数量不少,相比他留在荷兰和意大利的显赫原作,此地略显寂聊。

第二天再去MOMA亚洲当代艺术博物馆,我知道腿力只能勉强支撑半日,便直奔莫奈的《睡莲》和梵高的《星空》而去。

冥冥中总觉得这是我和纽约的第一次,如同翻阅一本新书,先挑主打文章。登顶帝国大厦看纽约万家灯火的浪漫,亦可缓一缓。

帝国大厦是我对纽约的初恋。当年汤姆·汉克斯和梅格·瑞恩主演的《西雅图夜未眠》,便相约在帝国大厦楼顶。真正近前,日光耀眼,游客大排长龙,望而却步。隔一条街对视良久,就当和那些年的青春爱恋告别。我也和伍迪·艾伦一样,活成老派的人了。午夜巴黎里,不得志的作家想去寻找黄金年代的海明威、毕加索、菲茨杰拉德,毕加索那一代人想去寻找1890年美好年代的画家马蒂斯、高更们,美好年代的人理想时代在久远的文艺复兴。

我曾多么幸福,在纽约穿越了三个时代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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