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郁达夫说:“旅游,就是从自己待腻的地方到别人待腻的地方去。”这话说得幽默、实在,引起好多人共鸣。是啊,漫说是凡夫俗子,有些神仙在天堂里待腻了,还豁出触犯天条投向凡尘哩。
然而我热衷于出境远游,并非因为在老地方待腻了,而是想多到一些陌生的领域去开阔眼界,了解异样的风情,见识奇人轶事,洗涤心境,感悟人生。
新年之前,我們全家前往多米尼加。正在小学读书的外孙子问道:“南美洲有两个Dominica,咱们要去哪个?”我告诉他:“Dominica 在小安第列斯群岛的东北部,国土面积不大,人口只有八万。我们要去的是多米尼加共和国,人口八百多万,官方语言为西班牙语。”外孙女惊奇地问:“dominican是南美洲国家,为什么要讲西班牙语?”
孩子们求知欲强,总有一连串的“为什么”。去年在海滨游泳,外孙女就问:“海水为什么这样咸?”我逗她说:“咸盐搁多啦。”外孙女立即抗议,说:“姥爷骗人!”可见,对孩子的提问不能敷衍。常见缺乏耐心的家长这样回答:“小孩伢子,出门在外不要多嘴多舌,问这问那,大人走到哪儿,你们跟着就是了。”殊不知对于孩子们来说,到异国他乡去见识那里的地理风貌、风土人情,等于去上鲜活、生动的地理课和历史课,会给他们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因此先哲说:“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
在飞机上,我本想给外孙女讲讲Dominican讲西班牙语的缘由,可是因为饥肠辘辘,便暂时作罢。从芝加哥飞往圣多明戈的是国际航班,怎么会饥饿呢?因为美航公司精打细算,飞行八个多小时,只给水喝,不给饭吃,乘客们事先没有准备干粮,所以无不企盼早些到达终点!
飞机终于开始下降,俯瞰跑道尽头是一大片草房。落地之后才看明白,圣多明戈国际机场的候机楼,和我们入住的饭店一样,都是用棕榈和椰树的大叶子苫房盖,这种有着原始风味的建筑风格让人觉得新颖别致。
店家的字号来源于古希腊语Παρ δεισο,意思是“天堂”。楼群面对海滩,环境秀丽幽雅,服务极其周到。设置在不同角落风味各异的餐厅多达十一个,美味佳肴随意自取。此情此景,让我想起经书中关于天堂的描述: “乐园中流水潺潺,波光潋滟。生命之树结满果实,彩翎雀鸟,鸣声悦耳。绿荫覆庇诸神,骄阳似火不觉炎热。殿有千床,毗琉璃宝。精美饮食,取之不尽。仙境内不分肤色黑白棕黄,更无尊卑贵贱之别。众多金童玉女热心服侍。飞天神女频奏雅乐,音律动人心弦。挥舞长袖,令人赏心悦目。此乃极乐世界是也!”
然而这里跟天堂不尽相同。首先,并不考核来者是否积德行善,有无罪孽劣迹。只要备足银两,手持护照,就可穿过三层关卡,住进来吃喝玩乐。其次,这里虽然没有云雾缭绕的亭台楼阁,却不乏现代化设备。旅客可以随时随地自由上网,客房和大厅中的电视有一百多个频道,使幽静的天堂与热闹的大千世界接轨。四个CCTV频道,让华人游客感到宾至如归。
让孩子们最兴奋的活动项目是深海潜泳,他们背负氧气瓶,脚蹬胶蹼,穿过悠然舞动的大叶海藻,贴近华丽的珊瑚,与彩色斑斓的鱼群为伍。这种种情景往常只能在影视中欣赏,今日身临其境,岂不快哉!
更具有刺激性的项目是骑上橡胶“鞍马”,由摩托快艇拖拉,在海面上乘风破浪,驰骋奔腾。光滑的“鞍马”上,只有Π形把手。我问快艇驾驶员:“为什么不加上安全带?”驾驶员解释:“一旦胶艇翻覆,安全带会把人捆住,让遇险者难以挣脱。”我又问:“胶艇时常翻覆吗?”服务员笑着说:“放心吧,如果不出意外,不会翻覆。”我想,万一掉下去也不可怕,平时我每天都游泳一千米,难道还怕水吗?于是,我穿上救生坎肩,毫不犹豫地跟勇敢的孩子们一同上艇,大家手舞足蹈,喜笑颜开地准备赴汤蹈海。
不料,汽艇正乘风破浪高速前进时,一辆水上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迎面开来。驾驶员猛然打舵躲闪,快艇来了个急转弯,把我们五个人全部甩进大海,翻覆的塑胶“鞍马”扣在我们的头上。幸亏五个人都会游泳,在深不可测的海水中用力拼搏,费了很大力气才游到已然正过来的“鞍马”近旁,重新骑上,再次奔驰!我当时非常紧张,两眼直冒金花。孩子们却在飞溅的浪涛中欢笑,呐喊!遗憾的是,因为现场没有摄影师,我们掉到海里的狼狈相没有留下图片。
这场有惊无险的遭遇,丝毫没有减弱家人们的游兴。除了我和老太太,都在准备“飞天”。我望着海面,几位年轻人正在演示这一项目——二百多米长的缆绳从汽艇上伸出,把彩色巨伞像风筝一样放飞到高空。汽艇如同一匹野马在海面上飞驰,花伞越升越高。高天之上,人影晃着小腿在伞端垂悬,随着风儿吹荡,忽上忽下,忽高忽低,飘摆不停。
我自言自语:“真是让人羡慕,倒退二十年,我一定上去照量照量 !”
女儿说:“老爸,一会儿就会有人羡慕你啦!我已经给您买票啦。”
老伴立刻百般阻挠。她说:“养生专家劝告‘什么岁数干什么事儿,七十岁不出国,八十不远游。你出国啦,远游啦,还嫌不够,居然要上天,没门儿!”为此,不得不召开家庭紧急会议。女儿说:“美国前总统乔治·布什,他在庆祝九十周岁生日那天,驾着降落伞从两千米的高空跳下来。证明一个人不能因为年纪大了,就待坐在角落里流口水。布什的老伴芭芭拉非但没有阻拦,反而在他落地之后亲吻了他!”
我老伴立即反驳:“人家老布什,是吃奶油面包加牛排长大的,你爸是吃窝头喝小米粥加咸菜条长大的,人家的身子骨比他结实多啦!再者说,老布什并不是自己跳伞,是由一个强健的跳伞专家把老布什跟他捆绑在一起,非常安全;可是你看看眼前这种飞法,连伞带人,全仗一根百米绳索拉着,万一绳索断了,那破伞会飘到九霄云外,把你爸弄得无影无踪;就算绳索不断,他一失手来个倒栽葱,掉到大海里去喂鲨鱼呀!”
我正要进行辩解,老伴儿竟当众揭短,说我是“扫帚星”,走到哪儿哪儿出事!接着,把我的囧态遭遇罗列出来:
——1953年7月27日,在朝鲜停战协议生效前半小时,遭遇美军空袭,文工团只有我被击中后脑,缝了五针,留下永久的疤痕。
——1982年7月23日,我到日本长崎采访。飞机刚刚落地,天降倾盆大雨,泥石流奔腾呼啸冲进市内,顿时有千余人伤亡,长崎市满目疮痍。
——1990年8月1日,我从迪拜飞抵科威特。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响声;伊拉克的飞机、坦克和十万大军铺天盖地杀进城池。
——2011年10月15日,刚到意大利罗马市区,便与骚乱的人群狭路相逢,他们焚烧汽车、点燃垃圾箱、砸烂商铺、捣毁提款机,与警察发生流血冲突。
——2013年11月11日,到达马德里,正赶上环卫工人大罢工,街道上的垃圾堆积如山,整个城市被臭气所笼罩,马德里已沦为西班牙“臭都”。
——1991年8月19日清晨飞抵莫斯科,震撼赤都的新闻令人惊叹:戈尔巴乔夫已被控制,坦克车队开进红场,克里姆林宫敲响了苏联解体的丧钟……
我耐心听完老伴的数落才加以解释:“你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那些事确实让我赶上了,能怨我吗?”女儿说:“我们懂得老娘的心意。其实老爸心肺状态良好,飞起来没有问题。况且,普天之下,并不是所有八十五岁的老头都有这个胆量!就让他飞一次吧,以后怕是想飞也没机会啦!”小外孙立即补充:“姥姥别怕,我和妈妈陪姥爷上天!”
快艇拖伞,是极富刺激性的海上运动。起飞前,我锁好救生衣,系牢腰带。随着快艇加速,缆绳不断延伸,降落伞因为空气阻力而升空,绽开,融入碧海蓝天之中,在浩瀚的天空中随意翱翱。飞翔,在睡梦中非常浪漫,轻松自在;面对现实,却充满挑战和恐惧,需要勇气来支撑。我从空中俯瞰海岛,景色异常令人陶醉!
海阔天空,清风送爽。望着女儿在半空中飘逸的长发,不由想起1972年夏天,我们全家在民主公社插队落户,没有幼儿园,四岁的小丫整天光着脚跟村童们到处疯跑。我们夫妻俩正在稻田里拔草,忽然有人跑来报信:“老关,不好啦,你家小丫掉到养鱼池里去啦! ”我惊恐万分,拼命奔跑,瞧见小女儿正在养鱼池里脚蹬手刨,胡乱扑腾。我跳进深水池中把她捞到岸上,孩子从头到脚都是淤泥,我一边替他洗涮,一边哄她:“别哭啦,等爸爸改造完了,进城带你去下馆子!”可怜的小丫不知道什么是“馆子”,抽泣着问:“你领我去下井管子吗?”我扭过头去,生怕女儿看见我那夺眶而出的眼泪……那时,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我的小丫会拿到了博士学位;会在一所有着几万师生的大学里走进高管阶层;更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们会在遥远的加勒比海上空比翼齐飞!
这时,我仰望苍天,看到一只海鸥正在跟随我们飞翔。它也许觉得奇怪,这个秃顶老头从哪儿来的?竟然飞进了我的领空!
缆索开始收拢,视野更加清晰,心中的快乐如同海涛,翻滚不息。啊,多米尼加!我这八十五岁的老头儿,是第一次来,大概也是最后一次来了……
作者简介:关守中,生于1932年,满族。1945年10月参军。国家一级编剧。离休前任哈尔滨市戏剧家协会主席、市文联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理事。曾在东京和黑龙江分别出版日、中文版长篇小说《海誓》。《帶枪的新娘》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黑俊妮告状》获全国少数民族戏剧创作金奖、哈尔滨市政府“天鹅奖”。散文《一颗退出枪膛的子弹》被中国作协选入《中国新文学大系》。离休后赴美国印第安纳州立大学访问学者,剧本《没有勋章的英雄》在《电影文学》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