羁绊

2018-01-08 08:51钱玉贵
小说林 2018年6期
关键词:花红青云二姐

花贵田在村头的井边打好两桶水,刚挑起扁担,腰身一发力,就觉得腰椎处像是突然被人猛地从后面横劈了一闷棒,他哎哟一声,仰面倒在了地上,哐当当的两桶水随即撒泼得到处都是。村里人看见了,赶紧过来帮忙把他抬回家去。

花贵田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犟汉子。养了两女一儿,大女儿花红云不仅当年得了全县理科高考状元,大学毕业又读了硕士,如今在京城一所大学里当教师,被视为老花家的祖坟冒了青烟。二女儿花青云,就好像接不上祖上的那股青烟了,连考了两年也没能考上大学,最后读了中专,现在毕了业,也没找到工作,说是到深圳打工去了。二女儿花青云虽说出息不如她姐花红云,但也算是个读书人,多少也算给花贵田争了脸面,最让花贵田沮丧的莫过于家里唯一的男孩花强。老花原来所有的大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可是不承想这孩子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打小两个姐姐一直侍奉着他,帮他复习辅导,父母也是宠爱有加,从来不沾农活,可是读书却是个木头人。好不容易读完了初中,花贵田也死了心,既然命中注定不是那块料,那就认命跟老子种地吧。直到这个时候,花贵田才发现这个唯一的儿子,不仅读不好书,而且还是个好吃懒做的孬种。放下书本的第一天就跟人跑到外面去了,连声招呼也没打,只让村里人带了个口信儿,说是出去挣大钱了,让他老子花贵田在家等着他汇钞票回来买酒喝。儿子跑出去半年多了,至今也没有寄回来一分钱,让他姐问他挣钱了没有,他带个口信说,钱是因为老板手头紧,没钱发,欠着呢;天知道,老板的钱什么时候能发下来,天知道,花强这浑小子说的是真是假。

村里人佩服花贵田,是因为花贵田和老婆月霞就凭着五亩水田,两亩旱地,外加家里养的鸡呀鸭呀猪呀的,硬是把两个女儿供了出来,虽说儿子花强不顶事,但也读完了初中,花贵田没有低头求人借过一分钱,也从不低三下四托人搞关系走后门。他一向堂堂正正。只是这几年里,花贵田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毕竟六十多了,在地里干上一会儿就要坐下来歇歇,吸上一袋烟,特别是夏秋收割时节,每天晚上睡下时,浑身更是疲乏不堪。媳妇月霞知道丈夫的苦从来不在嘴上说,地里活儿帮着做,即便如此,花贵田还是觉得并不轻松。城里六十老人可以退休,可农民花贵田啥时候能从土地上退休啊!

这下,花贵田倒下了,就在想着该今后怎么办。地里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做,眼看着到秋收了,要是儿子花强回来就好了,可是一想到花强,花贵田就觉得心口堵得很——他回来又能顶屁用?想到儿子那副好吃懒做的模样,花贵田就摇头叹息。两个女儿是指望不上的,就是回来也顶不了事,打小她们就没做过什么农活儿,也没有让她们帮过手。

月霞从厨房出来,进了卧室,看到花贵田床头边的椅子上的那碗荷包蛋面还没有动,就埋怨花贵田:“身子要紧呢,孩儿爸!几个鸡蛋值不了多少钱。”鸡蛋在这个家里是卖的,不是吃的。花贵田斜靠在床沿上,鼻腔里哼吭着,吸着烟。已经过了两天,腰身还动弹不得,连大小便都要在床上解决。月霞一开始就要带他上县医院,花贵田坚决反对:“扭个腰也要上医院,咱的身体啥时候变得这么娇贵了?”可是这么拖下去不见好转,月霞心里就越发慌,这个家无论怎么说,顶梁柱还是花贵田,他一倒下就是整个家倒下了。今早上月霞去村长家,说了情况,村长说:“你只管回去做老花的工作,他要是同意了,咱立马就把年轻人召集到,保证把担架预备好,不耽误老花送医院。”

月霞在花贵田的床边坐定,说:“孩儿爸,你想想,这样拖下去,真要是耽误了病情,严重了,那往后这个家,可怎么过?”

花贵田把烟蒂扔到地下,啐了口痰,板着脸说:“这话啥意思?不就是腰扭了吗?咱年轻时不也扭过,不就是里面肌肉伤了吗?能严重个啥呢?养上几天一准好。”

月霞的眼泪就流下来:“这都两天了,你也不能大动弹一下,几天能好吗?就上县医院看看吧,花不了多少钱的,听听大夫怎么说,也好让人放心踏实些。”

“去县医院?”花贵田一双干枯多皱的老眼瞪大了,“你以为咱家是财主啊,去县医院看病?没听说,现如今在城里医院看个感冒牙疼什么的,都要上百上千的,你想想,看个腰伤,没个几千块,行吗?再说了,咱家有那个闲钱么?亏你想得出来,是脑子糊涂了吧!”

月霞其实知道花贵田这些年秘密攒下了上万块,是为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花强将来娶媳妇成家备着的,谁也别想打那钱的主意。这会儿,月霞的脸色坚定起来:“孩儿爸,你答应不答应,这回都得听我的,反正我找过村长了,担架也给你备好了,今天说什么都要去趟县医院。”说罢就去找村长了。

花贵田在她身后骂:“你……想败这个家啊!”

花红云在京城一所大学里教化学,刚刚评上讲师,正为将来与男朋友伍宝的幸福生活而憧憬着未来。花红云是那种平日里不动声色的女孩。大学时期,她就言语不多,自知自己长得不漂亮,又是穷苦农村来的,不可能吸引那些出色的男生,一直显得比较郁闷,其实是内心自卑。当然,作为农村出来的女孩,她也时常提防着别有用心的男生打自己的坏主意。大学毕业后,她应聘到一家化工厂工作,工厂环境差,收入低,她觉得不是久留之地,于是边工作边又捡起书本,第二年考研失败,她不气馁,第三年終于考上,从此离开那家化工厂,也就是离开了她的经济来源。虽说是个穷孩子出生,但她一心想着将来出人头地。

她跟伍宝的相识,多少有些蹊跷。那个时候花红云生活最为拮据,因为没有经济来源,她要边读书边想着挣到生活收入。她夜晚去替人做家教,周末帮商场站街头发广告单,替人推销日用品,总之她想尽一切办法挣钱。当然,她绝不会向老家的父母要钱,她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不允许她那样做。尽管如此,她实际得到的收入还是微乎其微。这天傍晚她在一家面食店里吃了一碗牛肉面,居然从口袋里掏不出三元钱来,其实是在她走进这家面食店时就被一个小偷盯上了,跟她故意撞了个满怀后,她的钱包就不翼而飞。等到老板吹胡子瞪眼冲她要钱时,她嘤嘤哭起来,万般辛酸而委屈。那个钱包装着她全部的生活费用!

伍宝当时也在面食店里吃着牛肉面。老实说,伍宝并不是一眼就看上了她,而是看到那个粗壮的面食店老板,那么气势汹汹为碗面冲这个可怜的姑娘又喊又叫让他特别恼怒。

“不就三块钱嘛,犯得着这么发火动怒的!像话嘛,冲一个姑娘?”伍宝往老板手里丢了一张五元钞票,“不用找了。”然后对仍在哭着的花红云说:“你可以走了。”花红云止住了哭声,抬头看了伍宝一眼,便准备走。这时伍宝看到老板愣在一旁,又说了一句,是冲花红云说的,但意思却是冲老板去的:“你以后想吃牛肉面只管来这里吃,钱包在我身上!”

花红云再也没有去过那家面食店。然而,命运还是给这两个年轻人提供了机缘。

一天在街头,伍宝突然被一个姑娘拉住了手臂,他觉得莫名其妙,当这个姑娘把一张五元钱钞票递给他时,他竟然说:“你什么意思?”于是,姑娘只得把情况说了一遍,伍宝这才高兴起来,甚至幸福了起来。他说什么也不收下姑娘的五元钱,并且说那是应该做的。但姑娘态度坚决,伍宝只好收下。当时正是晌午时分,看得出姑娘也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于是伍宝说,那我请你吃顿饭吧。姑娘就点头应诺了。这以后伍宝跟花红云就有了来往,而且不久就恋爱了。一年后,花红云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

伍宝是个工薪家庭长大的孩子,从小到大父母对他几乎都没有过苛刻要求,即便是临近高考时,他那个在小城工厂里当了一辈子维修工的老爸还对他漫不经心地说:“儿子,考上最好,考不上,老子退休你顶职,不就是个饭碗嘛,一个大男人,到哪儿都是活!”伍宝还真就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按他老爸的话说“到哪儿都是活”,从南跑到北,折腾了几年,总算在北京安顿下来;伍宝那时的体会是,要混就在京城混,机会多嘛。他现在一家公司里搞公关,这家民营公司是不是最后归宿他心里并没底儿。他原先设想功成名就或至少腰缠万贯时方可考虑婚姻大事,不承想花红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闯了进来。伍宝开始不以为然,他毕竟谈过恋爱,当然那都跟婚姻无关。眼看着奔三十了,家乡小城的父母对于他漂到哪里似乎并不关心,真正上心的还是这小子什么时候能把孙子给带回来,这让伍宝每次回家乡小城都郁闷不堪。跟花红云处上一段后,伍宝发现这个女孩不仅精明强干,而且特会算计过日子,于是他试探性地问花红云:“我们是否可以住到一起来?从经济上讲……”

花红云显然早有准备:“同居当然最经济,但你必须想好了,将来的婚姻……”

伍宝没有记错的话,自从跟花红云搬到一起住后,她时常念叨在嘴上的就一件事,或者说,就一个人——她乡下的弟弟花强。花红云一再强调她唯一的这个好吃懒做的弟弟对于她乡下父母的幸福生活、对于花家全体人的未来幸福指数所具有的重要意义,把这个叫花强的问题解决好了,那么一切就迎刃而解。伍宝从一开始就听明白了,他也开诚布公:“你这个没文化,没学历,又好吃懒做的弟弟,想到北京来混,而且还想找份不累就挣钱的工作,岂不等于北京的天上要掉餡饼了?”花红云不同意他的看法:“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又走南闯北过,同学多,朋友多,路子多,你肯出力,总是有办法的!”伍宝觉得头大了一圈,不吱声。花红云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轻易把自己的身体贴上伍宝的身体的,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不怜惜了;她贴靠上伍宝,并且迅速用细长的手臂套住伍宝脖子,脸颊逼近在伍宝惶恐的眼前;她的声音是冷冷的:“你是不是真的打算娶我?”伍宝说:“这跟你弟弟有关系吗?”花红云斩钉截铁道:“有!真的要娶我,你就不能对自己未来的小舅子,而且是关系到整个花家人幸福的这个人无动于衷……”

这天,晚饭一上桌,花红云就问起伍宝给她弟弟找工作的事落实得怎么样了,伍宝随口一句:“八字还没一撇!”其实伍宝今天在班上受了上司的气,正没处发,哪有心思说那个。然而,花红云的脸色随即阴沉下来。她是有杀手锏的,她似乎不假思索地说:“那今年春节,我不打算去你老家了!”

这本来是说好的,花红云随伍宝今年春节去那个江南小城见未来的公公婆婆,如果一切顺利如愿,明年五一节就结婚。现在花红云这么说,就意味着这个计划要泡汤了。

伍宝内心的火轰一下上来了:“这叫什么话!这不是明摆着要挟我吗?我几斤几两,你不知道?我有那个牛逼让你弟弟说工作就工作?不去也罢——我就不信,离了你,我这辈子打光棍不成!”

伍宝把碗筷往桌边一扔,越想越气:“拉倒吧,你爱去不去!”

花红云的眼泪立马流下来:“伍宝,你真是铁石心肠!我这么侍候你,整天累了不说,下班回来就忙着给你做饭做菜,就求你帮我弟弟找份工作,你就这么不上心?犯得着对我这个态度?你也太过分了!”

伍宝一声不吭,吸着烟,看着烟雾慢慢飘浮上去。低矮的天棚上,昏暗的灯光,在花红云一声高似一声的悲愤的气浪震动下,那些烟雾竟摇曳多姿。其实,这半年里,伍宝跑了不少单位,也找了不少人,一听花红云弟弟的情况,人家就直摇头,勉强应下的也只是看看门,或到工地上干杂活儿,体面的活儿一样没搞定,伍宝懒得说,而花红云的态度总是怀疑他没有尽心。伍宝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僵坐在那里,他是打定主意任由花红云一把泪一把涕地哭诉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重重的摔门声才提醒了伍宝,伤心欲绝的花红云走了。

狭小的屋子里变得空荡荡的,这让伍宝很不适应。花红云把她的东西,不,是把她能够带走的东西都带走了,看得出,她走得坚决,义无反顾。伍宝坐在没有被褥的床沿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象不出情况怎么会弄成这样。他的目光在屋子里扫来扫去,觉得没有一样东西是应该在那个位置上的,全乱了套似的。他的心情失落透了。他忽然意识到花红云对于自己其实是很重要的,这半年多来,他吃的喝的甚至需要花费的,几乎都是花红云一手操办,而且人家显得那么细心尽力——这样想着,伍宝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蠢蠢欲动,那就是向花红云妥协,向她认错,甚至向她赔礼道歉——怎么说都不是因为他与她之间的矛盾导致了这种局面,仅仅因为她那个混蛋弟弟。

伍宝想,可能彼此都在气头上,谁都不愿退后一步,才使情势直转急下,弄成这等糟糕局面,等这阵恶劣情绪烟消云散,彼此或许都会回心转意。

花青云在深圳待了一年多了,始终没有找到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她去了一家家大公司应聘,只要报出是个中专生,负责招聘的人就不让她把相关材料拿出来了,说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其实是打发她走人。她做过保洁工,临时推销员,街头广告宣传员,也去饭店当过服务员,总之都是临时性工作,挣的都是糊口钱,而且辛苦,邋遢,卑贱,甚至屈辱,时间不长,她就受不了了。她对自己的期望值也越来越低。这期间,那个诱惑,因为看到的太多,听到的也太多,从而在她心里也时常涌荡——去做“小姐”,做那种“三陪”。这类五花八门的招聘太多了。面对这类招聘,花青云也只是念头一闪,始终没敢越雷池半步。她知道,她要是那样做的话,父亲花贵田就会要她的命。记得在她打工出门来前,父亲花贵田就直言不讳地警告过她:“青云你听着,你要是敢在外面瞎胡闹,干出那种丢人现眼的事情来,你就死在外面吧,就是回来了,老子也会要了你的小命!”花贵田说得一点不含糊。花青云心里清楚,父亲是说得到就做得到的。

日子过得郁闷而艰难。花青云不知道自己的出路究竟在哪里,或者说,自己这辈子还有没有出路。这一天跟平常的一天没有什么两样,深圳还是那个深圳,花青云还是那个花青云,然而就是这一天,花青云却遇到了命运的转机。

像往常一样,花青云这天又来到所谓人才招聘市场。这一年多里,她跑遍了深圳大大小小的招聘市场,而这些市场似乎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能够提供给她工作的,却是这类市场外面的临时地摊上的雇主,能够给她干的也都是临时的杂活儿。大厅里显得空荡荡的,过去那种水泄不通、人头攒动的场面不见了;而圈成一列列一张张的条桌还在,地上散落着乱七八糟的招聘广告、烟蒂、纸屑,有几个人影在里面走动着。花青云走进来时,就觉得身边好像有人在注意自己,她偏过头,果然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笑眯眯地走过来。

这个中年男人是第二次在这里注意到她了。一个月前那次,花青云挤到一家公司面试桌前,这个男人当时就在花青云的旁边不远处,花青云整个面试过程,他都看在眼里——这是一个从乡下来的姑娘,淳朴,羞涩,紧张,惶惑,她对城市,不,是对城市中的秘密,一无所知。这非常符合他内心的某种标准。他知道这个姑娘的面试注定是要失败的。他挤出人群,期待着在出口处能截住这个姑娘。但后来不知怎的,就再也没有见到这个姑娘。现在,这个姑娘又奇迹般出现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猎人终于狩猎到了心仪已久的猎物。

“姑娘,我看你一定是在为找工作而烦恼吧?”花青云停下,看着他,愣住了;她的沉默就是默认。这个戴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继续温文尔雅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可能是太突然了,花青云一时间木愣愣地看着他,其实她心里不知如何回答,或者说,她还来不及做出判断,脸颊却已涨红了。

中年男人把两手插进裤兜里,笑意僵化在脸上。他现在十分怀疑他接下来要说出的工作,会更加使眼前这个乡下姑娘不知所措。他不想在这种场面把自己弄得窘迫。他迅速从西装内掏出一张名片,在花青云面前晃了一下,接着塞进她的手里:“需要我帮助的时候,就按上面的号码给我打电话吧。”他微笑着,冲花青云优雅地摆摆手,慢慢走开了。

花青云捏着那张名片,走出招聘市场,走进了阳光灿烂的街市。她埋头走着,一点也不左顾右盼,她一直走到她临时的出租房里,才把手掌里那张名片举到眼前。其实一路上,她都担心着那张名片上可能什么也没有,只是那个男人可怜她而跟她开的一个玩笑。名片印得很花哨,背景有那个戴眼镜的男人的水印头像。花青云手掌里浸出的汗,已经把名片湿了半边。

这个中年男人叫乔世达,名片上的头衔让花青云很是吃惊:深圳某某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某某研究所高级顾问。花青云一屁股坐到床上,觉得那个男人可能真是跟自己开了个玩笑——他那样显赫身份的人物又能帮助她什么呢?让她去他那所学院里读书?让她去帮助他做研究?

这天晚上,花青云早早漱洗后就睡下了。出租房里还住着其他打工的姑娘,叽叽喳喳到半夜后才熄灯睡觉,很快就呼声一片。闷在被窝里的花青云其实怎么也睡不着;她辗转反侧,怎么也想不出那个叫乔世达的男人究竟能帮助自己什么。

天快亮时,躺在黑暗的床上睁着双眼的花青云,还是决定主动跟他联系。眼下,几乎任何帮助花青云都是需要的。

花强在城里已经浪荡半年多了。他变得又黑又瘦,浑身脏兮兮的。这半年光阴里,他在工地上干上半个月就受不了那个累,工钱也没结就走人了。替人看建筑材料,天一黑就打不起精神来,迷糊中睡着了。等醒来一看,工地上的材料整堆地少了,他知道这下可是闯下了大祸,没等上班的人到他就开溜了。后来据说那个工头还公开悬赏,谁要是捉了那个叫花强的小子,赏金五千;工头是怀疑那些价值上万的材料是花强跟人密谋串通好了干的。

花强一个城市接一个城市游荡,饥饿难耐时,他甚至看到饭店里有客人剩下的残汤剩饭也会冲进去就一阵狼吞虎咽——饥饿早已使他顾不得什么脸面了。无人时,客人丢在地上的半截烟卷,他拾起来,吹吹,便衔到嘴上抽。天黑了,什么地方可以对付一夜,那什么地方就是床了。日子如此艰难困苦,可花强还是觉得城里好,虽说吃的住的是差了点儿,但城里就是城里,总有新鲜景欣赏,高楼大厦,商场酒店就不用说了,还能免费看到那么多漂亮妞儿,风骚而艳丽。花强虽说身子骨单薄,吃的喝的苦了些,但这些并不影响他体内男性荷尔蒙的正常发育成长。一次在深夜的街角,他试图跟妓女套近乎,当对方发现他穷光蛋一个便立马翻脸,还啐了他一口:“滚!臭要饭的!”

花强来到火车站广场,他一连几天都在这里接到活儿,帮人搬运行李或帮人到站台去扛托运的货包,几个小时下来也能挣上十块二十块。早班车过去了,这会儿广场上显得冷清。花强知道,再过两小时就是中班车的高峰期,就会有人来吆喝找帮手干体力活。他在广场台阶上坐下。太阳火辣辣地悬在空中。他目光四下打量,想在地上找个屁股长一点儿的烟卷吸吸。他在身边一连找了几个,都太短了,吸不上一两口,就烧着过滤嘴了。

这时有一支完整的香烟从天而降地递到他眼前,他吓得一愣。“兄弟,要抽烟找我嘛!”是个沙哑粗重的声音。他抬起头,一个又高又壮的年轻人站在跟前,冲他笑着。他把那支烟接了,年轻人掏出打火机,弯下腰给花强点上烟,接着就在他身边坐下来。

“在这儿等活儿呢?”年轻人问。花强狠吸了一口,烟味不错,他不禁看了看烟卷上的牌子,是玉溪煙,又一连吸了几口。年轻人又问:“想不想跟我一块儿发财?”

花强开始没听明白,过了一会儿明白过来,眼睛就大了:“怎么不想?你以为我傻呀!”花强觉得身边这个年轻人是个说大话的主儿,也许是吃饱了撑的来寻开心。

年轻人哈哈笑起来,说:“真愿意跟我干?”

花强还在看着他,目光显得很疑惑。年轻人说:“愿意跟我干,你就能挣到大钱!要是愿意的话,这就跟我走吧。”

“跟你是去偷还是抢啊?要是偷,要是抢,你还是另找别人,我可干不了那个。要是干得了那个,咱也不会等到今天了!”花强说的是实话;他这半年多里,不止一次地想过去偷去抢,可是最后一刻他还是退缩了;他知道他要是那样做的话,一旦被逮捕法办,他这辈子就抬不起头了,也回不了家了,他老爹花贵田一定会被他活活气死,老爹不被气死就会把他活活打死。

年轻人又笑了,这回笑得比较正经了:“兄弟,你说哪儿去了,好好看看我,我是干那种活儿的人吗?”花强先前是眯眼看他的,这回正睛看,觉得这个大方脸上堆着许多粉刺疙瘩的年轻人也像是农村出来混的,破旧的灰色衬衫,领口都绽了线,裤腿上也沾着泥垢,脚上的皮鞋也快开口了,不难看出,也是个落魄之人。他继续对花强说:“要是偷要是抢,那也是个技术活儿,让你干你也干不了不是?”

花强问:“那你带我干啥活儿?还说发财呢?”

年轻人说:“我带你去煤矿上做工。”

花强一听煤矿,便知道是挖煤,立即摇头:“不去,我可干不了那种体力活儿,而且煤矿很危险,瓦斯爆炸,经常要死人的。”

年轻人的脸色听到花强说到死人就变色了:“这么说,你对煤矿很了解?”

“我是听人说的。”花强在城里这半年多时间里就不止一次有人找他去煤矿干活儿,花强都拒绝了。他一点也不想挣那个冒着生命危险的钱。

年轻人的表情变得严肃了:“实话告诉你,我是看着你挺可怜,才愿意帮你的。去不去,你看着办。反正跟我到了煤矿你不用干上几天,我就能保证你挣到大钱。现在,就一句话,去,还是不去?”

他慢慢从花强身边直起身来,样子像是马上就要走开。花强拉了他一把,还是不放心:“你跟我说句实话,干了几天就能挣到大钱,这究竟是怎么个挣法?”

他拍着花强的肩膀:“我现在跟你说,你也听不明白,等到了煤矿过了那么几天你就明白了。那个时候,你要走也不迟嘛。”

花强这才心动了,但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大哥啊,你不会害我吧?”

年轻人不耐烦了,耷拉下脸,做出马上就走的架势,但被花强拉住了:“我跟你去。”

他把花强领到车站附近的一个小酒店里,说是要好好吃一顿。花强满腹的酸水顿时涌动起来。多少日子他没有好好吃一顿了。所谓小酒店,就是临街一间破旧的棚子,上面盖着石棉瓦,三面围着编织袋,是一片片地缝合在一块的,临街这面敞开着,棚顶上挂着木板牌子,斜斜歪歪四个字“大众饭店”。里面摆了四张桌子,地上一片烟蒂、痰、纸片和各种从顾客嘴里吐出的骨头。在靠里面一张桌边坐定,一股股从棚子后面厨房里飘来的油烟,弥漫着诱人的煎炒炝爆的浓烈香气,花强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一般煎熬了。跑堂的伙计跑过来,问:“彪子哥,要吃点什么?”年轻人叫彪子,看来是这里的老主顾。彪子问花强:“来点什么?”花强赶紧说:“随便,随便来点什么都成。”事实上这会儿随便摆上什么菜来,花强都会狼吞虎咽一场。彪子点了四个菜,都是荤腥,红烧肉、炒腰花、酸菜大肠和回锅肉,还要了瓶二锅头。

这顿饭让花强吃得通体舒坦,最后还吃下三大碗米饭。从小酒店出来,天色黯淡了。彪子对他说:“兄弟,今晚咱俩就在附近找个小旅馆住下,明天可能就有活儿干。”

小旅馆的老板是个中年妇女,跟彪子很熟,看见彪子领着花强走进来,便问:“这回又是找人来了?”神情怪怪的,显得疑惑又暧昧。彪子扫她一眼,挥挥手,笑笑,只是说:“开两张铺,我要跟我老弟好好睡上一觉。”女老板噘嘴说:“上回住店的钱还没付呢!”彪子说:“着什么急嘛,等不了多久,欠的钱加息还你。”女老板抓着一大串哗哗响的钥匙,在走廊拐角开了一间房,站在门边,斜睨着彪子跟花强走进去,等门关上,嘴里嘀咕了句什么便走开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满是潮湿霉变的气味。花强赶紧过去打开窗户,一阵阵晚风吹进来。彪子则靠在床边吸烟,目光时不时在花强的身上转悠。花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又不便问。他走到自己床边开始脱衣服;他有些酒意,觉得困倦,只想马上就睡下。脱完衣服钻进被子时,发现彪子依然那样看着他,索性就把身子背过去。这个家伙究竟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自己说了大话,根本就发不了什么财?花强只是这么想了一会儿就进入了梦乡。

靠在床上吸烟的彪子,神情凝重。花强当然不会知道,彪子想的问题是关乎他的生死。那个死是确定无疑的,只是挑谁去死。彪子吸了许多烟。彪子想起在小酒店里这个小伙子那般拼死命的吃喝模样,那种吃喝模样只能说明他还远没有活够呢。

翌日一早,彪子叫醒了花强,花强以为这就上路了。可是等花强漱洗好后,彪子对他说:“今天咱俩还得去车站广场那儿转转,再找个兄弟一块儿发财去。”“为什么?”花强问,“昨天不是说好的,你只带我发财吗?”彪子不以为然地笑笑:“发财当然要大家一块儿发嘛!今天你跟我到了广场那儿,我对别人说发财,你在旁边只管帮着我说,其他的事你就不用多嘴,明白吗?”花强点头说“明白”,其实心里一点儿也不明白。

车站广场就像偌大的集贸市场,人声嘈杂,摩肩接踵,这是早班车带来的高峰期。彪子买了两块烧饼各夹了根油条,给花强一份,自己拿了一份,边走边嚼着,领着花强在人流里物色着他要找的“发财”人选。把整个广场转悠了几遍,好像还是没有找到彪子需要的人选。在车站广场旁边一处卖小商品店铺前,彪子吸着烟,表情显得焦虑。花强这时忍不住问了一句:“彪哥啊,这广场上要找的闲人有的是,你就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彪子斜睨他一眼,扯动着嘴角:“你还嫩着呢,懂个屁!”他的目光继续在广场那边的人流里搜寻着。花强注意到彪子的眼光停在了一个地方,眼睛也亮了,看来他终于找到目标了。

台阶上坐着的是一个乡下中年男人,身边摆着个行李卷,用化肥袋卷捆着。满目憔悴,面色苍白,浑身邋里邋遢,甚至臭烘烘的。彪子上前便大声问:“兄弟啊,是不是想找工作啊?”中年男人艰难地抬起头,深陷的双眼里布满疲惫至极的血丝,看着眼前高大的彪子,似乎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彪子坐到他身边,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男人终于聽懂了,脸上立即绽出激动不已的神色:“想啊,俺想死了,啥工作都行,只要能挣到钱。”彪子又大声问:“你读过书吗?”男人摇头:“没读过,不识字,文盲咧。”彪子又问:“你能写自己的名字吗?”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满口的黄牙:“俺叫老狗娃,叫俺老狗就行。名字写不好,可俺身上带了私章呢!”他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私章:“这个领薪水时就管用了。”彪子拍了拍这个叫老狗的中年男人:“老狗儿,你这就跟我走吧,兄弟我带你找工作去。”“真的?”喜悦使老狗张开的嘴里流出长长的涎水来。彪子给一旁的花强使了个眼色,花强明白这是让他帮腔说话了,便连声说:“当然是真的了,咱彪哥说到做到,还能发财呢!”老狗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头,像被电击了似的从台阶上蹦起,抓起行李卷,说:“俺这就跟你们走。”彪子领着花强、老狗穿过广场的人流,走出广场后,彪子叫来了一辆三轮小货车,三个人爬上去,彪子对三轮司机说:“去平县。”

在平县大山里的一个私人小煤矿上,彪子替他们办了手续,当晚就下井挖煤了,而且彪子也跟他们一起下井挖煤,就在一个班里。花强觉得自己上当了,他干不了这么重的体力活,况且是在这么深的井下,黑咕隆咚的,就靠一盏矿灯作业,环境又差又脏;从井下上来,只有两眼是干净的,浑身除了汗水就是煤屑。他算了算,一个班下来从每吨煤里提成也不过几块钱,而且是大伙分,这能发财么?彪子看出了花强的心思,提醒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花强完全搞不懂彪子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只有老狗是认真的,他每天都乐呵呵的,显然这份工作让他很满意。他干活十分卖力,又十分节省,每天饭菜连一点荤菜也不舍得买,他算计着多挣一分钱。他对花强说,他家里非常贫穷,父母年事已高,身体不好,他媳妇操持着家务,还带着两个尚未成年的娃。他挣钱寄回去就是要供娃念书学知识。老狗经常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他想媳妇和娃,也想到了体弱多病却仍在农田里忙活的父母……

临近年关,老板宣布要加班出煤,发加班工资奖励。于是想挣加班工资的都不要命地在井下一干就是十五六个小时,连轴转。老狗主动报名要加班,花强就不愿干,他已经受不了这份罪,正在考虑何时开溜了。然而彪子怂恿他加班,警告他:“发财的机会就要到了,听我的!”花强对他所谓的发财早没了兴趣,但还是勉强答应了。

这天夜班,彪子、花强、老狗三人一组像往常一样在营头挖煤,他们已经在井下连续工作了十五个小时。其他小组两茬炮的出煤都完了,人也撤了,巷道里掌子面的凿岩机声也停歇了,一切都沉寂下来。极其恐怖的一幕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彪子从矸石堆里拾起一块大矸石,迅速举起,毫不犹豫地重重地砸在前面埋头挖煤的老狗头上,老狗倒在地上,哎哟一声惨叫,似乎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想把头扭过来看看,但彪子再次举起矸石砸下去,老狗的矿帽砸碎了,鲜血流出来。彪子并没有停下,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像疯子似的连续若干次用那块石头砸向老狗的脑袋,直到确认老狗已经死去。

花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完全不知道彪子为什么要突然这样做,而且就在转瞬之间,老狗就死了。砸死了老狗的彪子将他那块沾着老狗脑浆鲜血的矸石扔掉,拍拍手掌,对身后完全震惊的花强说:“兄弟,从现在开始,你必须按照我说的去做,你明白吗?”花强一个劲地点头,浑身像筛子一样颤抖……

接下来,彪子现场伪造了冒顶事故的现场。他背起老狗的尸体,让花强在前面引路,往罐笼的井口走去。从罐笼上了地表,他让花强把矿灯灭掉,摸黑抄近道将尸体背到山上一个洼地里。他命令花强:“把老狗看好了,我去找矿主。等我回来!”说罢就消失在黑幕中。

四野漆黑一团,花强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他甚至回想不起来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的,而在发生的过程中他究竟又干了些什么。他突然觉得浑身冰凉,衣服早已湿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下身,也是透湿一片,他小便失禁了。老狗就歪倒在身边的草丛里,像一堆黑糊糊的包裹。他不敢用眼去看那个地方;他甚至怀疑老狗会突然喊他一声:“花强兄弟,你咋把俺弄到这里来了?”老狗也可能突然就从那堆草丛里坐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那种劣质烟卷,用打火机点着嗞嗞地吸着;老狗甚至会突然发现自己的头被人砸得像烂瓜了,问花强:“兄弟,这是谁干的?咋好端端地咋把俺脑袋砸烂了?”

花强的身子在潮湿的衣服里开始瑟瑟战栗,恐怖像一把钢钳夹紧了他。他想到应该立即逃走,逃得越远越好,但他挪不动脚步。从这山洼地往山口望,矿山井架上的灯光,在卷扬的天轮转动下,闪着抖动不已的光。这是下半夜,天轮转动,那是又出矿了。

终于,远远地,从山口那里,有两个人影晃动过来。前面那个人是彪子,身板高大,后面的人比较矮小,走路显得轻盈,这人一手捏着手电,一手指上夹着烟卷,电筒光左右晃动着,在辨认方向位置,那人手指上细小的烟火随着手的摆动而闪烁不定。

走到跟前,就见彪子一下子跪在地上,哭喊道:“我的老狗儿好兄弟啊,你让我怎么回去跟你爹妈和媳妇交代啊!”花强完全愣住了,不知道这会儿自己该怎么做。那个矮小的人影走近草丛,用手电把血乎乎的老狗照了个遍,最后电筒光集中在老狗的脸上。老狗的臉已经完全变形了,呈紫黑色,血和脑浆都结了痂,跟煤屑混合在一起。这人突然把电筒光转向跪在地上的彪子,厉声道:“别嚷了,人都死了,嚷有个屁用!”彪子止住了哭嚎,站起来。他用手指了指旁边的花强:“这位兄弟当时就在现场,事故发生得太快了。”这人又用手电在花强的脸上和身上照了照。花强止不住地浑身打颤,上下牙齿都磕得嗒嗒响了。倘若这个时候,这人厉声斥问:“老实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花强极有可能脱口就把真相说出来。他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

好在这人根本就不问花强什么情况,他突然灭了手电,周围顿时一片漆黑。黑暗里他问彪子:“你开个价吧。”彪子早准备好了:“十万。这个数也是规矩吧。”对方立即回道:“你做梦,你当我是开银行的?今年这煤价,谁不清楚。”彪子:“八万。”对方:“不行,太高了,前年死过仨,也就八万。”彪子:“六万,少了六万,咱们就见官司。”彪子口气渐渐强硬。对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掏出烟,用打火机点着,花强看见这人留着一撇小胡子,尖嘴猴腮的模样。他吐出烟雾来:“五万,多一个子也没有了!”彪子:“五万就五万,但必须是现钱,现在就要。”这人又开了手电,照了照腕上的手表,然后说:“你必须在天亮前把尸体处理掉,弄远些,要处理得不留痕迹,否则你一分钱也拿不到。处理完了,一早到我办公室里拿钱。”他没有等彪子再说话,扭身就走了。

那人走远了,彪子突然拍了花强一把,几乎把已经弱不禁风的花强拍倒在地。“五万到手了啊!现在知道这财是怎么回事了吧,简单得很呢!”彪子兴奋地说,“不过,今夜的活儿还没完,你把老狗给我看好了,我这就回矿里拿铁锹去。”

彪子跑着回矿上去了。花强蹲下身来,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蜷缩一团;他心碎了。这个发财的真相把他击倒了。他紧紧地咬着嘴唇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来。

不多时,彪子拿着铁锹来了。他小声喊着花强的名字,见他蜷缩在地上,用脚踢他一下:“别睡了,快起来。”花强从地上爬起来,因为是黑夜,彪子看不见他满脸的泪水。他把铁锹交给花强,他自己从草丛里一把拉起老狗的尸体,就像平日跟老狗说话那样地说:“老狗兄弟,从今夜起,你就永远睡在地底下了。”他背起老狗,往山洼深處走去。花强拿着铁锹跟在他身后。

赶在天亮前,他们把老狗埋在一个荒凉的小山坡的背面。

回到矿上,天已亮堂,旭日东升,霞光像血液那样红艳。彪子对花强说:“你先回宿舍去,我这就上矿里取钱。取完钱,咱俩今天就进城,美美地吃喝一顿,再去洗浴桑拿一下,还要找个小姐玩玩,嘿嘿,有钱的日子总算来了!”

花强回到宿舍,上白班的工友都走了。他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脑子里无法抹去这一夜间里所发生的一切。那个曾让他感动又让他怜悯的老狗就这样消失了,永远地消失了;他的父母、妻子和娃,他所有的亲人们,将永远无法知道他的下落;这个人从此就没了,像一团雾,一阵烟,从此没了。

彪子果真拿到了五万块,是用报纸包裹着,像包裹了一块大砖头。回到宿舍后,他立即把门反锁,把窗帘也拉上,然后才把报纸打开,那张满是粉刺疙瘩的脸膛像毒瘤花似的绽放开来:“来,拿着,这是一万块!”他拿出一沓钞票塞进花强手里,“想想看,你在家种地,猴年马月能挣到这么多钱啊!跟着我彪哥干,一夜间不就是发财了吗?以后还有生意做,要挣的钱多着呢!”彪子又说:“现在就换身衣服吧,跟我进城去。今天我请客,到城里好好潇洒一回!”

彪子像他说的,带着花强去城里下馆子喝酒,然后又去洗浴桑拿,天黑以后又各自找了小姐,开房玩了一把。彪子说话算数,都是他花的钱。

第二天,彪子起床后就过来敲花强这边的门。花强开了门,彪子问:“小姐走没走啊?”花强睡眼惺忪:“夜里完事就走了。”彪子又问:“干了几炮?”花强:“一炮,小姐说,是事先说好的,就一炮价钱。”彪子大笑:“哥只付了一炮的钱,想多开炮,你小子可要舍得自己花钱,全指望哥付钱你开炮啊!”彪子让花强漱洗一下就出门,他们要再去车站广场选择下一个目标,而且要换个小煤矿去发财了。

广场上依旧人山人海,各色人等,熙熙攘攘。阳光明媚,空气污浊。彪子领着花强在人流里穿行。他像个真正的人贩子那样,神情状态都显得很职业了。紧随其后的花强,像个生怕被人捉住的贼似的,低首垂眉,欠着腰身,其实他瘦小的身子一直在抖动着,像是打摆子发寒似的。他不敢正视任何一张迎面而来的面孔,包括那些一闪而过的眼光。他忽然觉得老狗并没有死,老狗就在这人流中。老狗的面孔满是鲜血和脑浆,他也正在寻找着他和彪子。老狗要亲手抓到他俩,他要问个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凶残那么丧尽天良,五万块就把他送进了阴间,不,是把他老狗一家人送进了地狱!老狗死不瞑目啊,他现在已经变成鬼了,就藏在这密密麻麻的人堆里,他要抓住彪子,抓住那个叫花强的,他要张开血盆大口把这两个人生吃活吞下去。

花强走不动了,一步也走不动了。前面这个人正在寻找着下一个下地狱的人。他突然意识到现在不逃跑,前面那个人一旦转身,一切就晚了。他跑了,开始是小跑,在人流里跑得十分艰难,穿过稠密的人流到了广场外围,他跑快了,沿着街道,越跑越快,像疯子那样跑起来。他一边跑,一边流着泪……他不敢回过头来,他担心一回头就能看见那个叫彪子的恶魔;他也不敢停下来,他担心一旦停下来,那个叫彪子的恶魔就会一把抓住他:“小子,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这天,伍宝的手机响了,一看,是花红云打来的。这是自那次争吵后一个月来第一次来电。伍宝想,看来还是她花红云熬不住了吧,可没等伍宝开口,花红云在手机里就开门见山了:“我弟弟花强来北京了。”

一听花强这个名字,伍宝当即头就大了,正是为了这小子才弄出眼下这种不尴不尬的局面。伍宝问:“他来跟我有什么关系?”

花红云说:“我对我弟说过有男朋友,我不想让我弟觉得我当大姐的说了谎。”

伍宝又问:“那你搬回来住?”

花红云立即纠正他:“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让你出面见见我弟弟。我不想让我弟知道我还没跟你结婚就跟你住在一起,这要是传到乡下我父母那里,他们还不骂死我,也让村里人笑话!”

伍宝:“那我怎么跟你弟见面?”

花红云:“我已经跟我弟说了,说我男朋友今晚请客吃饭,你订个地方,下班后通知我一声地方就行了。”电话就挂了。好像之前,两人一直好着呢。

伍宝想,这不就是给我下达接待任务吗?

当晚伍宝在事先订好的酒店里恭候着,花红云领着一个瘦高个儿的青年来了。花红云对伍宝说:“这是我弟弟花强。”态度冷冷的,好像是伍宝叫她把这个人领来似的。

三个落座后,伍宝就吩咐服务员可以上菜了。花强冲伍宝点点头,算是招呼了。花强屁股一坐定便对酒店周围东张西望,那神色像是打算在这里作案似的,状态上看,他一点也不关心眼前这位未来的准姐夫。伍宝看着他,穿得邋里邋遢,衣服皱巴巴的,领口上积着泛亮的油渍,脸色苍白,是那种病态的苍白。从一见面开始,他就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抽得很凶,每口烟都吸得很满,还嗞嗞有声的样子,然后从他细小的鼻孔里把烟冒出来。他的眼神始终显得不安,似乎对周围环境一直有所戒备。

毕竟有些日子没在一起了,而且正是为了眼前这个弟弟争吵才分的手,花红云坐下来后也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没有正眼看伍宝,只是把桌上的菜单拿过来翻了翻,忍不住说了句:“你给点了什么好吃的?”伍宝说:“等会儿上来了,你就知道了,反正是你爱吃的,只是不知道花强弟弟口味如何。”花强答了句:“我呀,随便,随便。只要大姐喜欢,我都喜欢。”看得出,他在讨好花红云。

点好的菜端上来,花强抄起筷子就吃开了,根本等不及似的。伍宝问了句:“要喝点什么吗?”这话其实是问花红云的,但已经埋头吃开来的花强说:“啤酒,上啤酒就行。”伍宝就要了啤酒,往花强的杯子里倒满,花强当即举起就一口灌下去。“真是爽啊,好啤酒。”边说边看了啤酒牌子,是蓝带,又说:“怪不得味道这么好呢。”接着给自己又倒满,对姐姐花红云说:“你也吃啊。”似乎桌边上没有伍宝这个人。

伍宝很快看出这小子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懂礼貌也不讲规矩,于是抄筷子也顾自吃喝起来。花红云要了瓶酸奶,小口抿着,偶尔吃口菜。她跟伍宝彼此分开一个月了,她是有许多话要说的,但碍着弟弟的面她什么也不能说。她只好一再追问弟弟这半年多来在外面的情况。花强对每盘菜都扫荡了一遍后,胃里塞足了油水才慢条斯理地回答他姐姐的问话。

“我能干什么啊,大姐!”花强拖着怪调说。“我种地不行,念书也不行,又没有文凭,在城里到处打杂工呗。”花红云问:“都打过些什么杂工?”花红云是认真的,弟弟瘦小单薄,看不出什么风吹日晒的迹象,她觉得很蹊跷。她从来都是对这个弟弟的未来心存疑虑的。花强晃动着小脑袋说:“杂工多了,在工地上干杂活啊,什么拌灰呀,担砖头呀,扎钢筋呀,还给人家看过工地的材料什么的,反正什么活儿都干呗,都是力气活儿,挣不到钱。”

花强当然没有说实话。他跟彪子干的一切他只字未提。彪子给他的一万块,他从南到北玩了一圈儿花了八千,现在身上还有两千揣着。他想好了,到大姐这里来先蹭一阵子吃喝再说,当然他嘴上不能这么说,他要让大姐和她的男朋友替自己找活儿只是个说头儿,其实他心里清楚,北京这么大的城市,像自己这样的能干什么呢?

花红云说:“我看你可不像是在那种地方干过活儿的。”

花强吃惊地瞪了花红云一眼:“那你说我都干过什么活儿呢?我不干活儿,吃什么?喝西北风啊!”

他这么一激动,花红云就不好再问下去,便说:“这回来北京是玩玩呢,还是打算在这里找活儿干?”

花强一梗脖子:“我听大姐的,大姐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花红云始终是板着脸,一副当大姐的严肃样儿。看得出,当初在乡下她对弟弟也是这种架势。“你这叫什么话?你都二十好几的人了,出门在外,自己不拿主意,还像个男子汉吗?再说了,你什么想法都没有,让我怎么替你安排?”

花强扔下筷子,闹情绪了:“大姐啊,还有你,伍大哥,你俩都是大学毕业,见多识广,现在都是城里人了,一个在大公司里工作,一个在大学教书,你们不替我拿主意,我能拿什么主意呢?”

花红云一听弟弟这种耍赖的腔调,就知道这些年来,弟弟还是那个弟弟,除了好吃懒做,一无所长。花红云心中有团怒火涌动着,她觉得弟弟这么大人了,还是这副德性,将来可怎么办?碍着伍宝当面,她忍下了。

伍宝听到花强这么说着歪理,还理直气壮,心里也冲动着要说话。从吃喝到现在,伍宝一直注意着这个乡下来的青年,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几乎毫无顾虑地又吃又喝,就知道这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主儿,看他那架势好像是落魄的公子哥,根本不像是从穷苦乡下来的。

伍宝说:“花强,你这么说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万一我跟你姐替你拿的主意耽误了你的将来,这个责任谁承担?”

花强又一次梗起脖子瞪了伍宝一眼:“伍大哥,什么责任不责任的,我是花红云的弟弟,也是你将来的小舅子——(他看了花红云一眼)大姐我没说错吧?你们俩就是我的亲人,我的责任不就是你们的责任?”

花红云再次压住了内心的怒火,冲伍宝说:“不要跟他说什么了,让他吃饱喝足吧。”

当时,伍宝真有要动手教训他一下的冲动——这是什么人呢?

这顿饭吃罢后,花红云居然当场决定,要花强暂时就住到伍宝那里,也就是跟伍宝住在一块儿,下一步怎么办以后再说。伍宝当场想说,他当初跟她合租的房屋早退了,现在他住集体宿舍,但电话里他邀花红云回来住的话说过了,这个谎也就撒不得了。他是一百个不情愿让这么个浑小子跟自己住在一块儿。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花强着实让伍宝感受到了什么叫“是可忍孰不可忍”。

花强没有洗脸洗脚的习惯,困了,脱衣倒床就睡。开始,伍宝让他跟自己同床而眠,各睡一头,各用一床被褥。但两天后伍宝就上街买回一张简易行军床自己睡,他无法忍受花强那难闻的体臭,特别是他的脚臭。白天他上班去之前,花强总还睡在床上,他似乎永远也睡不够似的,而下班回来,屋子里就臭气熏天,一片狼藉。每件衣服穿到花强身上,只有到了又脏又臭的时候才换下来。而且,这小子近乎天生不会管理自己,更不要说打扫房间,收拾杂物。他一点儿也不在乎整洁和卫生。伍宝给他配了牙刷毛巾之类,他也只是在伍宝面前做做样子用一用而已,伍宝不在的时候,根本就不用牙刷或毛巾什么的。伍宝要求他要学会自己洗衣服,也就是举手之劳放进洗衣机里洗,花强回答得很干脆:“我从来不会洗衣服,在家时都是姐姐和妈妈洗。洗衣机洗也不会,那上面的说明看不懂。”因为不会洗,所以他也就用不着换。这叫什么逻辑?伍宝的态度也坚决了:“衣服必须自己洗,每天都要自己动手。”伍宝下班回来一看,衣服袜子是洗了,挂在那里,但细眼一看,只是湿过水而已,依然臭味十足。伍宝本想把这些情况跟花红云说说,但花红云出差到南方参加一个培训学习去了。这些天她也不来个电话问一声。伍宝想了想,你弟弟住我这里,你居然一句都不问,我又犯得着吗?看得出,这小子也没打算走人,一副白吃白喝混到哪天算哪天的样子,那就先忍着,等花红云回来再说吧。

渐渐地,伍宝感觉到花强在跟自己较上劲儿了,凡是伍宝要求他做的他都不情愿做或者干脆不做,同时也越来越明确无误地把不满挂在脸上。有一天伍宝回到屋子里,又看到满屋子的烟蒂、烟灰以及乱扔在地上的鞋袜时,便脱口骂道:“花强,我看你简直就是个猪,甚至比猪都不如!”假如花强是自己的亲弟弟,此刻他一定会抡起巴掌或拳头往他身上砸去。可是这一次花强却强硬起來,习惯地梗起脖子,圆睁双目:“姓伍的,我叫你大哥,是因为你是我姐的男朋友,是我姐的面子,否则你算我什么人啊?你凭什么给我脸色看?将来我姐跟你是不是睡在一张床现在还说不准呢,你跟我狠个什么劲儿?”这通话当即把伍宝气得颤抖了,好个没心没肺的家伙,白吃白喝白住了,竟然一点感激也没有,反倒说出这样刻薄无情的话来。他猛地一挥手,大声喝道:“滚,你现在就给我滚,滚远点儿!老子才不想伺候你这号人渣!”花强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装作镇定了:“不行,是我姐让我来这里住的,得由我姐说了算。”花强耍赖了,往椅子上一躺,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着吸起来。“要是我姐知道了,要滚的还说不定是谁呢!”

花强心想,我姐花红云是何许人也,从来都是外表平静似水,骨子里却极其争强好胜,凡事都要占到上风;在乡下读书,一读就是全校第一名,在家是老大,妹妹弟弟被人欺负了,她总是勇敢地冲上去,哪怕跟人家厮打一场。小时候花强就看到花红云为了他而跟村里那些调皮顽劣的男孩儿们打得浑身是血也从不惧怕。当年全乡就她一个人考上大学,而且是全县高考的理科状元,到了大学同样是读书尖子,门门功课优秀,真是样样都拿得起放得下。因此花强也一定相信,眼前这个文文弱弱、白白净净的伍宝,在他姐花红云面前一定是个唯唯诺诺、唯命是从的家伙。他甚至想到,这个伍宝说不定还是死乞白赖加花语巧语才把他姐花红云糊弄成他女朋友的呢。他对自己有偏见,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顺眼,无非就是嫌自己是个乡巴佬,没有文化、没出息的缘故,按城里人的说法就是歧视吧。所以,这一刻花强敢如此顶撞伍宝,甚至不惜用羞辱的语言刺激伍宝,心理上就是仗着背后有他姐花红云在撑腰——他倒要看看,伍宝能把他这个未来的小舅子怎么样。

伍宝的脸色变白了,呼吸也急促了,他逼近一步,一把将花强嘴上把那根刚吸过几口的烟拔下,扔在地上,一脚踩灭,接着猛地抓住花强瘦削的肩膀,将他硬生生地从椅子上拉起来,推搡着,一直推到门外。

“滚吧,滚得远远的!去告诉你姐,就说是我——老子把你撵滚蛋了!看看你姐花红云能把我咋地?”

伍宝的声音一哽一哽的,像是肺里的气不够用了。他边说边折身回屋从挂衣绳上扯下花强的那些衣服,连同地上那些臭鞋臭袜子,塞进放在门后的一只大编织袋里,然后猛地用力把它扔到屋外,随手砰地把门关上。门关上后,他依然处在极度的激动中,浑身哆嗦着,嘴唇也哆嗦着,像是吃了什么毒药发作了,声音咝咝的,然后突然大骂道:“操你祖宗!操你大爷!”

花红云的电话是在第二天上午打来的,当时伍宝正在处理一个文件,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便知道这个电话迟早是要来的。为了避免即刻就在电话里干仗,他把手机贴紧耳朵抢先说:“红云,我正有急事,过会儿给你打过去。”

伍宝从公司大楼里出来,站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给花红云回电话。他知道这个电话需要一些时间,他不能让公司里的同事知道对话内容。

手机通了,伍宝镇定地咳嗽一下,听到对方喂了一声,才说:“红云,你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也冷静不下来,真是在气头上——你都想象不出他居然能那样对我说话……”手机里传来花红云莫名其妙地反问:“你说什么呢?发生什么事了?什么受不了的,气头上?”伍宝这才意识到,敢情花红云还根本不知道她弟弟的事情,于是他改口道:“你回来了?”花红云说:“刚到北京,今晚你给我接风吧,把我弟弟也带上。我现在到学校去。哎,你刚才说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伍宝松了口气:“晚上见面再说吧。”

这顿饭,伍宝作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他决定向花红云道歉,毕竟自己年长,何况是花红云把弟弟托付给自己照应,就这样把人家撵走了不管不问,毕竟做得有些欠周全。

花红云来到酒店第一句就是:“花强人呢?你没带他来?”伍宝满脸堆笑:“你先坐下来,我们慢慢说。”他发现到花红云今天打扮得很新潮,是一套深色束腰的休闲女装,花边领口衬衣,脖子上还系了根粉红的丝巾,脸上施了脂粉,头发也做过了,盘在头上,在脑后还打了个花哨的结儿,整个人显得漂亮、性感而成熟。花红云以往从不讲究,甚至有些看不惯女人弄得妖艳花哨,但今天她好像也意识到,妖艳和性感是必要的,她最终是要向它们屈服的。这也透出她今天的心情很好,看来这趟南方之行对她深有启发。

花红云一坐定,又问:“我弟他不愿意来?”伍宝装作没听见,招呼服务员上菜。“我今天点的可都是你爱吃的。”他坐下来说。花红云从来都是一个执著的人,她继续问,而且语气变得坚决了:“伍宝,我问你,我弟呢?这些日子里,他不是一直住在你那里?”伍宝知道躲是躲不过去的,他必须照直说了。

“红云,我实话说吧。”伍宝看着花红云的眼睛说,“我把你弟弟赶走了,不知道你是真的不知道呢还是故意跟我绕弯子。”花红云瞪大了眼睛:“什么,什么?你把他赶走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赶他走?”花红云激动了,神情上看,心里正聚集着即将暴发的愤懑。“你听我说,听我慢慢给你解释。”伍宝觉得心里有些乱了,“你弟弟简直不像话,不是一般的素质差,而是——”

伍宝这一刻实在找不出恰当的字眼来表达看法,但花红云已经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的愤懑也随即宣泄出来:“而是什么?是农民,是你们这些城里长大的人从来都蔑视的农民!是乡巴佬,没文化的农民工,是你们城里人从来都不待见的土包子!他没修养,不懂卫生,脏,浑身臭气熏天,是这些吗?还有他住在你那里,不仅帮不了你什么,还白吃白喝,坐享其成,是这些吗?就是因为这些,你把他赶走了?”

伍宝瞠目结舌。原来,花红云对于她弟弟如此了解,竟又能如此强悍地维护他!伍宝一下子觉得自己好像被人耍了。服务员小姐正把一盘盘美味菜肴端上桌来,伍宝已经视而不见了,他也被油然而生的怒火控制了。

“花红云,你说得不错!就凭这些,我难道不该赶他走吗?你前面说的什么农民呀乡巴佬呀什么的,我不认账,但后面说的你弟弟那些毛病,他就不能改一改吗?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一个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居然乐意于不劳而获,况且还是从乡下来的,这是你这个当姐姐的能原谅的吗?他如此行為难道不可耻吗?你不觉得,这样下去,你弟弟迟早是要往那里送的!”

花红云的眼泪流下来了。伍宝不明白她怎么会流出眼泪,他觉得她应该为她这个弟弟感到羞耻脸红,义愤填膺才对。花红云抓起桌边的小坤包站起身,对伍宝一字一句道:“伍宝,你其实早就应该明白,我就是从那个乡下来的,我骨子里可能跟我弟弟没什么两样,因为我们身上流的血都是从一个血源来的。当然,我们的跟你的不一样!”

最后一句花红云说得很重,显得很用力的样子,泪水挂满了她沾着脂粉的脸颊。

伍宝看着花红云走了。这一刻,伍宝意识到,花红云的走,可能就是尾声了。

站在旁边的服务员小姐问伍宝:“先生,菜还上吗?”

伍宝突然大声叫道:“混蛋,全他妈混蛋!”

花贵田在县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星期,说什么也要回村子去。片子拍出来了,不是肌肉扭伤,是腰肌和腰椎严重劳损,需要手术,否则后果可能瘫痪。月霞吓坏了,既为丈夫的病情,也为丈夫手术费需要三万多块。她想到了三个从村子里跑出去的孩子,花红云、花青云和花强。除了知道大女儿花红云的手机号码外,二女儿花青云和小儿子花强目前都疯在什么天涯海角,她根本不清楚。大女儿的手机号码还是前年春节回来时留给她的,说是家里要是有什么急事找她就打这个号码,月霞从来没打过,显然这一年多来,家里也没有什么急事。二女儿花青云倒是给家里打过电话,一会儿说在深圳,一会儿又说要去广州,都是临时打的,问问家里的情况。小儿子花强从来也没有往家里打过电话,好像从人间蒸发了。月霞知道,小儿子是指望不上的,就是把他弄回来也不顶用,相反倒有可能三天两头跟他爸花贵田干起仗来。月霞想来想去,只有给大女儿花红云打电话,让她寄钱回来,不,最好是能带着钱回来。

医生一大早来查房时,就直言不讳地对月霞说,你丈夫的药费不够了,这几天不续上钱来,医院就要停药了。另外,手术到底是做还是不做,要尽快给个回话,否则手术近期就安排不上了。

月霞来的时候把她掌管的全部积蓄都带来了,一共五千六百四十二块八毛六分。给医院一次性交了五千,说是按规定必须交的。现在医生这样告诉她,表明那五千块钱已经化为药片药水在丈夫体内烟消云散了。而丈夫仍然躺在病床上,几乎动弹不得,病情也并未好转。看来,只有做手术了。月霞这个时候想起了丈夫临来时對她凶巴巴地说过的话:“到县里住院去,你以为咱家是财主啊?”

月霞不敢当着躺在病床上的丈夫面把她要说的话说出来,她紧张地冲那个身穿白大褂、面无表情的医生摆摆手,意思要他不要大声说这些。同时用手指了指眯眼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其实她丈夫花贵田刚才把医生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月霞挪步过来拉上医生的手,医生嗔怪地看着她:“你要干什么?”月霞悄声说:“咱有话对你说。”她把医生拉出了病房。“你那么说,咱男人听了,就不想治病了。”月霞埋怨道,但医生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想治病就回去吧,这是医院,不是福利院。再说了,就是福利院,也是要交费的。如今没钱,你能去哪儿啊?”医生的话,让月霞的心里直冒凉气。“谁说不交钱了?”月霞顶了一句。“咱是想能不能缓几天,等钱到了,就交齐。”医生上下打量着月霞,根本不相信她的话。“这位大嫂啊,不瞒你说,咱们医院每年欠费逃费病人还少啊,损失都在十几万呢,差不多都是发生在你们这些乡下来的病人身上。现在医院规定了,谁主治的病人欠费逃了,医院就扣谁的工资。你说这话,谁来给我打保票啊?”医生完全不信任她。月霞这下就哭丧着脸了:“医生啊,咱女儿是大学生,在北京城大学里工作,咱这就给她打电话让她把钱寄来,只是这路上总要耽搁几天吧。”医生笑笑:“既然这样,那就简单了,让你女儿把钱电汇来,最多个把小时就足够了。”月霞茫然了:“啥叫电汇啊?”医生拉下脸,不想跟她闲扯下去了,双手往大褂的兜里一插,说:“你去对你女儿说,就说医生让她赶快把钱汇过来,你女儿明白啥叫电汇。”说罢转身进了旁边的病房。

月霞回到病房,嘴里就气鼓鼓地嘟囔道:“这简直是阎王开的医院,要逼人命啊!咱就不信交不上这个钱。咱丫头说什么也会把这笔钱给寄来的,就是砸锅卖铁!”正嘟囔着,突然怔住了,她看见丈夫花贵田那双浮肿的眼睛沿着泛黄的被褥边直直地射向自己,那目光里有愤怒、屈辱和深深的埋怨。

月霞说:“你醒啦。”花贵田大声道:“咱都听见了!早就跟你说过,这里不是咱住的地方,你偏不听!治病,治得起吗?你就是不信!现在好了吧,病没有治好,钱也花了,人家还要撵咱们走!你看看,丢不丢人啊?”

月霞的眼泪簌簌而下。她突然一扬脖子说:“咱偏要在这里治,咱今天就让大丫头把钱寄来,咱有大丫头的电话,这就去街上给大丫头打电话去。”说着,月霞就往外走。她真的咽不下这口气。花贵田在她身后喊着:“你给老子站住!不准去!你这个死婆娘,给老子站住!”但终究没有阻止月霞去街上给大女儿打电话的决心和行动。

跑到街上,月霞的脸上满是泪水。她不知道怎么去找街边的电话亭,她逢人就问邮局,路人给她指了方向,她终于找到了街角的邮局,对柜台里面的服务员说,要打长途电话。里面的服务员抬头看她一眼,从里面拿起一部电话放到柜台上,说:“你打吧,这是计费的。”

这时,月霞才想起大女儿花红云的那个手机号码是记在一张信封背面的,而那张信封并不在她的身上,而是放在家里衣橱柜的抽屉里。此刻,她一点也不记得号码了,她要想知道那些号码数字就必须回村里一趟。月霞差点哭出声来:“这可真是作孽啊!”

近百里路程,月霞走了十多里,日头偏晌午了。一辆又一辆过路车从身边呼啸驰过,卷起呛人的尘土。有辆破旧的中巴车还跟着她走了约百十米,坐在副驾座上的小伙子问她愿不愿意搭车,月霞不理。不是不舍得花钱,而是口袋里真的没钱——为丈夫治病剩下的零钱都压在丈夫病床枕头下的布兜里。月霞走得急,忘带了。这会儿她心里越走越急,担心医院会把她丈夫撵出来,赶到大街上。不行,无论如何也要搭上一辆车,否则今天就赶不回县医院了。

远远地,听见汽车马达声,她在路边站定,又是一辆中巴车拐过山弯驶过来,月霞招手,车停下了。月霞没从打开的车门上车,而是跑到车前面,扒在驾驶室车门上冲司机说:“咱身上没带钱,咱是水畴村的,你把咱捎带到洼田镇,下回坐车给钱行不?”司机没有答话,但车又开动了。月霞仍在对驾驶室里的司机说:“咱丈夫在县城住院,没钱了,咱回村是找咱闺女的电话号码,给闺女打电话让她寄钱来,是急,没办法,晚了,医院就要撵人呢!”中巴车开出十来米,但慢慢停下了。司机探出脑袋说:“快过来上车吧。”月霞猴急地赶过来,一头钻进车里,车上有空座位,月霞没坐下,往前驾驶室冲,说:“师傅啊,咱叫王月霞,水畴村人都知道,咱不会少你车钱的。咱大闺女在北京城大学里工作,她爹住院的事没告诉她,医院缺钱就不给治了,说是要停医停药,这两天就得交齐了。咱这是没办法啊,哪有医院这么狠心的,只知道要钱?”司机是个小老头,似乎没有兴趣听她说下去,一边开车一边摔过一句话:“你坐下吧,别说许多了,医院狠心?哼,连火葬场都狠心呢!这年头,谁管你死活?”月霞就坐在驾驶室后面的空座位上,仍在说:“大兄弟,车钱不会少你一分的,咱月霞说话算数,虽说咱家是孩子她爹说了算,可这会儿他病了,家里的事就是咱说了算。一分钱都不少的,你放心,大兄弟。”司机有些不耐烦了,说:“别提钱了,这趟路我白捎你。”月霞接话道:“那不成,车钱是一分也不能少的。咱今儿个是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不然哪有坐车不给钱的。”司机仿佛受不了如此叨唠,终于叫了声:“大嫂啊,你要再说钱,咱就赶你下车!”月霞才止住了嘴。

月霞回来是找大女儿花红云的手机号码,可一回到家里,猪圈里的猪瘦得皮包骨了,且已奄奄一息,旁边栏里的两只小猪已经死了,恶臭扑鼻,鸡圈里的十来只鸡也不知去向,无影无踪了,家里更是灰尘一片……

月霞一阵绝望地尖叫:“老天爷啊……”

花青云给乔世达打电话,一连几次都被对方强行挂断了。她是在路边电话亭里打的。花青云是有手机的,但一直不舍得用,因为那只乳白色的小巧的诺基亚手机还是她中专毕业时她姐花红云给她买的,但约法三章:一是手机号码不能轻易透露给陌生人,特别是非亲非故的男人;二是长途一定要节省着打,因为花费高,可以打公用电话;三是值得自己信任的人才可以打。她之所以不用手机打给乔世达,正是按照她姐花红云的要求做的。

花青云想,是不是那个叫乔世达的昨天一时兴起才给了自己一张名片,骨子里只是出于恶作剧才那样做的,或许是看出了自己是个乡下姑娘,有逗你玩儿的意思,或许叫乔世达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只是一个骗子……

花青云从电话亭出来,坐在路边的花坛沿上把那张名片扔到花草里。阳光越过大厦的顶部,光芒从车水马龙的路面一点一点地映照过来。花青云昨夜几乎没有合眼,仅仅是因为那张名片,这样一想,心里很快就生成一团羞恼之火。她伸手把扔在花草丛里的那张名片又拾起来,再次走进电话亭里拨了号码。无论如何也该把电话打通,狠狠地骂上一声也是痛快,而这一次居然拨通了。

乔世达的声音轻柔而优雅:“你好,哪位?”仅就这个声音对于花青云就有不可抵挡的诱惑力,转瞬间她的羞恼也化解了。不仅如此,花青云反倒有些紧张了,还未说话就干咳了一声:“乔教授,您还记得昨天给过我一张名片吗?在人才招聘市场?您还说,如果需要帮助,可以给您打电话?”话筒里静下来,但很快就传来兴奋的声音:“哦,是你啊——我当然没忘记!”乔世达那边的热情让花青云刚刚悬起来的心落了下来,她有点兴奋了:“是我,就是我啊!”乔世达说:“你今天想跟我见面吗?”花青云说:“我想找工作,所以才给您打电话的。”乔世达说:“那咱们还是见面谈吧。我今天在一家公司里讲课,现在是课间休息,上午没有时间了,下午在大学里还有个讲座,我可以提前发言,早点离开。这样吧,傍晚的时候我在凯悦酒店等你,你过来,咱俩边吃边谈,怎么样?”

完全是商量的语气,且透着知识分子的儒雅和亲切,这让花青云喜出望外。她说:“那好吧,我一定会去的。”

余下的时间里,对于乔世达和花青云来说,都是激动而紧张的。花青云渴望着马上找到工作,她甚至想到了,以乔世达教授那样的身份和地位给自己介绍一份工作,自然不在话下,乔世达教授一定能够给她意外的惊喜。这是自己命运有了转机?遇上了贵人?要时来运转?整个下午,花青云一直在街头和商场里转悠着,心里却充满着梦想成真的憧憬。而乔世达体会的却是另外一种隐秘的兴奋和紧张,对他来说,他一直想实践的“精彩人生”就要进入实施阶段,或者说,一场自己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剧目就要拉开帷幕。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凯悦大酒店华丽的灯光就像美艳的女人那样,粉墨登场了。乔世达开着自己的奥迪车回了一趟家,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把自己装饰得光彩照人。他先到了酒店,在约定的包间里点好了酒与菜肴,接下来就不时地抬腕看表。花青云并没有迟到,按约定的六点钟准时。一见面,乔世达就觉得自己的打扮可能过于正统了,西装革履,系着红艳的领带,洁白的衬衣,头发油光四射,戴着金丝眼镜,一派成功男士的模样,又不失书生气。花青云一进来,就显得紧张,眼光低垂下来,眼前这位中年男士如此庄重华贵的打扮,使花青云的暗花小对襟上衣和洗得泛白的牛仔裤以及尚未修饰的容貌,就显得土里土氣了。在这间豪华包厢里,那种相形见绌让花青云一下子失去了说话的勇气。

乔世达把西装脱下,挂到衣架上,招呼服务员可以上菜了。他对花青云说:“你一定有些饿了吧。我们边吃边聊。”花青云红着脸,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说。这会儿她不知道他要跟自己聊什么。事实上,应该是她要找他聊,她需要他帮助自己尽快找到一份工作,她再找不到工作,就活不下去了。问题就这么简单。

菜端了上来,跟菜一块端上来的还有一瓶法国葡萄酒。乔世达往花青云的酒杯里斟酒,花青云紧张地摆着手:“我不会喝酒,从来没喝过。”乔世达犹豫了一下,动作停在那里,看着低着头的花青云,表情显得有些窘迫,但很快他又微笑了,似乎猜透了花青云的心思,于是,酒继续往酒杯里斟下去,边说:“没关系,这酒不醉人的,女孩子喝了还美容呢。”花青云也没再推辞。她说的是实话,她从不喝酒,而且也真的没喝过。不过,今天她是来求他的,而且是他花钱请客,她还能推辞什么呢。

乔世达斟好酒后便把酒杯举过来,在花青云的眼前一晃:“我们干杯吧。”

花青云拘谨地把酒杯举起来,跟乔世达的酒杯碰了一下,发生轻微的当一声。她注意到乔教授看自己的目光极其特别,让她心里颤动了一下,那目光就像要把她身上的衣服一层层剥去一般。

接下来,酒杯相碰的当声又响了几次,乔世达看到酒精渐渐使花青云的脸上泛起片片红晕,他开始试探性地问:“如果让你选择这样一种工作,就是住在一座豪华宽敞的房子里,吃喝不用操心,只是尽一下做女人的义务,你能接受吗?”

他那种眼光越来越用意明确地看着她,花青云也是渐渐开始领悟他的那种“用意”了。

乔世达:“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花青云摇摇头,意思她不明白。

乔世达表情暧昧地笑笑,显然有点窘迫。他看了看周围,似乎有些担心自己刚才的话被旁边的人听见似的。他抄起筷子往花青云面前的小碟里搛菜,他换了一种轻松的语调说:“这样吧,我们今天不谈什么工作了,我们反正认识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你说是不是?”

花青云点头。这话让花青云的心跳平静些了。她想,今后一定还是要找眼前这个男人的。

当晚,走出酒店,乔世达要用他的奥迪车送花青云回去,花青云愉快地答应了。坐进弥漫着香水味的车内,花青云突然对乔世达说:“你能带我去城外兜兜风吗?”

乔世达愣了一下,片刻便爽快地答应了。他突然意识到,他真正要办的事情可能远没有在酒店吃饭时想象得那么难办。

花强是坐火车来深圳的。一路上,他看到了太多的现代气派的高楼大厦,漂亮雅致的别墅洋房,南国似乎遍地富庶的景象让他怦然心动。透过车窗,他兴奋的小眼睛骨碌碌地转着,他似乎呼吸到了那种金迷纸醉的大都市气息,令他不由得心境大变。怪不得那么多的人都往这边跑,原来这边才是真正淘金的地方啊!他不由想到了二姐花青云,想到她居然能够在这里扎下根来,活得有滋有味,心里便疑团重重:二姐真的有那个本事吗?跟大姐比,二姐差远了。这里的金也是二姐可以随便淘的吗?

他来之前并没有告诉二姐花青云他要来深圳,下了火车,他才给花青云打电话。

花青云刚刚洗浴过,穿着睡衣,端着一杯咖啡往阳台走,这是上午九点多钟了,手机就是这时响的。她觉得乔世达一般不会这个时候打来电话,而除了乔世达,这个时间段几乎没人给她打电话。号码是不熟悉的号码,她就不想接了。但手机的铃声一直响着,她拿过来按下通话键,刚要“喂”一声,弟弟花强兴奋的声音就蹦了出来:“二姐,是我,花强。我到深圳了,现在就在火车站。你来接我一下吧。我要把电话挂了,这电话是要收钱的。”花青云来不及说上一句电话就挂了。花青云从阳台折身回到客厅,把那杯咖啡放上茶几,坐到沙发上,脸色都变了,心也怦怦乱跳。

对于自己的弟弟,花青云比她姐花红云似乎看得更深一层,花强是那种从农村里出来后就再也不打算回到农村,哪怕死也会混死在城里的主儿。花青云从小就知根知底,她似乎有独门绝技,一眼看穿这个唯一的弟弟:他永远都不会混出什么出息来,而且永远都处在混的状态中,永远也不知道归宿在哪里。

此刻,花青云十分后悔自己当初把手机号码告诉弟弟,现在弟弟找上门来了,她怎么能置之不理呢?花青云想象着弟弟的模样,衣衫褴褛,形容邋遢,甚至饥肠辘辘……

在车站广场见了面,让花青云颇为意外的是,弟弟花强并不像她想象得穷困潦倒,从衣着上看,他居然穿着名牌呢,鳄鱼T恤,苹果休闲裤和花花公子皮鞋。当然细心一看就知道,这身行头都是假冒伪劣,是那种路边小摊上的货。不过弟弟更加消瘦了,整个人跟一根枯缩的干柴似的,面色苍白,是那种营养不良、睡眠不足、精神长期紧张過度的苍白。

“强子,你混得不错啊!”花青云故意调侃道。花强嬉皮笑脸:“二姐,不要啰嗦了,快请我吃一顿吧,我饿得快不行了。我还是昨晚在武昌站那里吃的方便面呢。”

花青云把弟弟领进附近一家小饭店吃饭。看到红烧肉、糖醋鱼端上桌,花强一边抄筷就吃一边对二姐说他要喝啤酒。花青云就点了一瓶,但花强说三瓶,他说喝三瓶小菜一碟。花青云就要了三瓶。弟弟边喝边吃,后来又掏出香烟抽起来,一股股烟雾就往花青云脸上喷。花青云本想陪弟弟一块儿吃的,但现在她一点儿也不想吃了。眼前这个弟弟,让她觉得有些陌生,而究竟什么地方陌生却又说不出来。

花强拿根牙签往牙缝里戳着:“二姐,能帮我在深圳找到工作吗?”

花青云:“你先吃饱肚子再说吧。”

花强:“二姐,还真看不出来,你比大姐本事还大,她大学毕业,还读了什么硕士,也就是个大学里的教书匠,我去看过她了,过得根本没有你二姐好!挣的钱我看也是紧巴巴的。你看看你现在,人又漂亮,又穿着名牌,珠光宝气,一点也不像是从乡下来的。你跟我说说,你是运气好,还是找的工作来钱多啊?”

花青云的脸红了。

弟弟的话并没有讥讽她的意味,却让她感到了某种害臊和难堪。“我运气好,买彩票中了奖。”

花强一双小眼睛睁大了:“真的啊二姐,中奖多少钱?”

弟弟如此吃惊的神情反倒让花青云险些吓了一跳,那神情充满了对财富的渴望。

“八万,我现在跟人合伙租房住,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就靠那八万块钱在养活自己。”这通谎话是花青云事先想好的。

花强那瘦干的小脸又黯淡了。“八万?不多。”他嘀咕着,好像在掂量着八万块能够支撑二姐多少日子。接着又问:“二姐,你跟谁一起租房?不会是有男朋友了吧?”

花青云顿时脸红到了耳根:“瞎说什么,二姐啥时候有男朋友了?是过去在一起打工的一个女孩,人挺好的,跟她合伙租房便宜。”

花强:“二姐,我到哪里住啊?你不会让那个女孩走,让我跟你一块儿合租那房子吧?”

花青云:“你暂时住在招待所里,等找到工作后再说。”

花强:“那个招待所离你住的地方远吗?”

花青云:“挺远的,不过有公交车,方便。”

当天,花青云就把弟弟安排到偏远的一家郊外招待所住下。她当初来深圳打工时就住在那里,便宜,每天仅八十元。临走时她给弟弟丢下一千块钱,并嘱咐他,要自己出去找工作,她也帮着找,等有了工作,再考虑换别的地方住。

花强腆着小脸说:“二姐,我能上你住的地方看看吗?”

花青云态度非常坚决:“不行,我跟人家女孩住在一起,你去干什么?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自从花强来到深圳后,花青云就一直心神不宁了,她隐隐预感到这是一个大祸临头的兆头。这个弟弟,让他自己找工作几乎没有可能。花青云想到,如果自己非常有钱,那么问题也就简单了,供养他,但自己毕竟也在苟活着,而且是以一种不光彩不道德不能见人的方式苟活着,而那些金钱现在也无法供养弟弟,何况对他的供养是个无底洞。

花青云想到应该跟乔世达谈谈自己的弟弟,看看他是否有更好的办法来帮助自己。

谈话刚一开始,乔世达就敏感地一口拒绝,尽管两人刚刚云雨缠绵。乔世达态度十分明确:“青云,我只关心你一个人,其他的人我一点也不关心,甚至也不想知道,即便知道了我也不想帮任何忙。当然了,我也没有能力帮上忙。”

花青云眼泪差点儿涌出来:“他毕竟是我的亲弟弟啊!”

乔世达翻下身把花青云搂入怀里:“青云,在我俩之间任何人介入都是有风险的,我们没有必要承担这个风险。我们只要现在,只要我们之间的幸福。你应该记住,你和我之间是有明确协议的。”

按照协议,他只供养花青云一个人,这种供养关系并不存在婚姻意义上的责任和义务,其他的一切都与此无关。

花青云:“你就不能试着帮他找份工作?”

乔世达坚决地回答:“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

在这之前,对于花青云这个来自乡下的姑娘一旦成了自己供养的秘密情人后可能出现和发生的情况,乔世达做了精心思考。首先是日久生情,身份上渐渐由“秘密”向“公开”转移,说白了,就是由“二奶”向“大奶”的位置和角色转变,感情上的压力会越来越大,不遂愿就会闹动静,甚至关系突变——譬如乡下的亲戚上门,或姐姐或弟弟或表妹什么的,这些人一旦相识,沾惹上了,彼此的关系也就不再是什么秘密,而且一切很快就会公开出来。其次通过怀孕生孩子来达到目的,最后没完没了地闹腾开来,不能结婚就告上法庭,分割财产,赔偿多少,要不然就在社会上和单位里把你彻底搞倒搞臭,凡此种种。正因为考虑过了,花青云的什么弟弟来深圳要他帮忙之类,他一律一口回绝。

选择花青云作为秘密地下情人,除了解决他的生理需求,也是他的心理情感需求。他是个教授,老婆在美国读博士。身强力壮,荷尔蒙旺盛。他不能因为这种旺盛而总是去KTV包房或洗浴中心那种地方去解决问题,那样做不仅有风险,而且也不符合他对男女性事应有的审美品位,何况在那种地方一旦被抓被曝光了,他的为人师表和教授脸面就会一落千丈,甚至名誉扫地。选择花青云,他觉得就是选择了重新换一种生活方式。他与她同住一室(而这个室并不是他真正的家),他与她同吃同住,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情(他的性幻想性情趣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与发挥,这是与他那个在美国读博士的妻子在一起时无法实现也是无法想象的事情)。花青云年轻美丽,肌肤饱满,性情温顺,更重要的是,这个女孩头脑单纯,一句话,花青云让他充分体验到了一个成功男人“真正的艳福”。当然要说到金钱,因为这种非分的享受靠的正是金钱的魔力与力量。乔世达的年收入在深圳并算不上什么高收入,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年当中他通过兼职授课、承揽企业科研项目、带研究生兼职,实际挣了多少,就是说,包养一个花青云从经济上来说,一点儿也不会成为他的负担。何况,花青云并不是一个贪婪女孩,除了他给的,从来没有额外提出过要求,如此算来,这一年下来在花青云身上投下的金钱不过十来万而已。

这段日子里,花强开始几天还出去逛啊玩啊,等这股新鲜劲儿过了,他就索性整天躺在破旧的招待所的床上,饿了,下去吃碗面,回到房间就是抽烟,盯着那台小电视看,而且专看港澳台,听不懂粤语也觉得有趣儿,有时候还要买几瓶啤酒一边喝一边看。他不想睡觉,因为一睡下,那个叫老狗儿的惨死过程的回忆就如影相随,令他噩梦不断。

二姐那一千元钱眼看就要花完了,他必须见到二姐,而且要从二姐那里拿到今后的生活费用。二姐的手机经常打不通,不是无法接通就是不在服务区,有时候好不容易通了却没人接听。就是说,他始终跟二姐联系不上。二姐难道是在躲着自己?

花青云第二次来看望弟弟,一进招待所的那间房间,她就全明白了。房间里一片狼藉,地上烟头、空啤酒瓶、臭袜子、方便面盒、空了的矿泉水瓶,扔得到处都是。空气中弥漫着沉闷的腐臭味儿。花强躺在床上,双眼闭着,面容僵木,花青云一连叫了几声,他都没有搭理,好像在等待世界末日一般。花青云从肩挎的包里抽出一个准备好的信封,那里面装了五百元现金,她把信封丢在他的床头就走了。

花青云不会想到她的弟弟是清醒着的,他装作那样挺尸,就是要表达对二姐的不满和委屈。当花青云出门打上车后,他就悄悄跟着下楼打车尾随其后。花强一定要知道他的二姐究竟住在什么地方,究竟在干什么,或者说,二姐凭什么过得那么优哉游哉。

出租车穿过都市繁华街道,驰入环境优美的花园小区。当花强乘坐的出租车开到门口时被保安拦了下来。花强下了车,对保安说,前面那辆车坐的是我姐姐,我为什么不能进去?保安告诉他,是不是你姐我们不管,人家有通行证,你有吗?

翌日一早,花强又来到这里。经过打听,他才吃惊地知道,二姐所住的居然是富人区,除了港澳台人士外大多是大陆的暴发户。更令他惊异的是,这里不仅是港澳台有钱人包养的情人住在这里,而且大陆这边有钱人的情人也住在这里。于是他相信,二姐花青云也一定是找到了有钱人来包养。这个发现对他来说,相当于发現了一座金矿。

花强没有手机,所以只能不断地用公用电话给二姐的手机打电话。他现在必须跟二姐联系上。他现在每天要干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断地给二姐打电话。他必须见到她。

这一天,电话里终于出现了回声,花强顿时喜出望外,不等二姐问什么,他就用哭泣的声音告诉二姐:他病了,正发着高烧,几天没吃东西了,她再不来看他,他就要死了。

果然,半个小时后,花青云便急匆匆地赶来推开了那间招待所的房门,花强躺在床上,状如上次见到的情形如出一辙。花青云流着眼泪,走到床边,用手试着轻轻按住弟弟那狭小而黑黝黝的额头,不烧啊,却是冰凉的感觉。

“你到底得了啥病?要不要去医院看?”花青云气恼地说。

花强突然从床上坐起身,阴着脸,瞪着花青云,不说话。

花青云吓得往旁边一闪身。她来得匆忙,根本没有化妆,眼睛泛红,满脸倦意——她也是刚刚起床便打车赶到这里来的。

“二姐,你有男朋友了,而且是个有钱人,你就是怕我这个穷弟弟拖累了你们才一直不让我见到他,你也一直躲避着我,你说,是不是这样?”花强撅着嘴说。

花青云顿时显得惊恐万分——花强的话一下子就把她逼进了死角,而且不容她辩解。

屋子里突然变得死寂。这死寂中花青云半张着嘴,呈木愣状,说不出话。她开始是不相信弟弟知道了真相,但现在,她必须作出回答。她一下子明白了,弟弟这些日子没去找工作,却一直在打探着自己的情况。

想到这里,花青云的泪水就汹涌而下。

她慢慢地说了,说得尽量比较含混或含蓄(是在一声声抽泣和一次次擦拭泪水的过程中完成了她的叙述)。

花强靠在床上听着,脑袋渐渐低垂了,他始终一声不吭。

花青云说完后就抽泣着走了,临走前也没忘记从挎包里掏出准备好的一千元现金丢在花强的床上。

在花强的意识里,包养二奶这种事一般都是那些没念过多少书的暴发户、那些有钱的港澳台商人们干的事,现如今像乔世达这样的人也干这个?大学教授也有那么多钱包养二奶?

听二姐说,那个乔世达教授的妻子现在美国读博士,他与这个妻子大学时代就是一对恋人,根本没有离婚的打算,所以包养二姐也就根本扯不上将来婚姻的问题。碍于二姐的脸面,花强当时没好意思开口问二姐,给那个教授做二奶一个月能挣多少。他相信自己的二姐是没有那个勇气和心计跟那个叫乔世达的男人讲条件要待遇的,要是大姐花红云,那可就不一样了。他想,对于二姐来说,她一定是因为自己有吃有喝还有余钱还有免费的优雅居住便心存感激了。

花强下了床,匆匆穿好衣裳,揣上二姐丢给他的一千块钱出了门。他在一家海鲜餐馆里美美地吃喝了一顿,然后点着烟,踯躅在街头,从黄昏到夜晚。

熙熙攘攘的人流、灯光灿烂的高楼和川流不息的车流,周围世界所呈现出的喧闹,似乎都透着一种疏远他、压迫他的气息。就是说,繁华美景和纸醉醉金迷的气息在强烈地刺激着他,又疏离着他。在这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他要生存下去就必须拥有财富,必须弄到钱,甚至许多钱。他不可能凭着自己的才干和能力挣到许多钱,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在自己身上究竟何为才干,何为能力。按他父亲花贵田在乡下骂他的话说,他就是个“文不能断字舞墨,武不能策马弄枪,除了吃喝玩乐,活生生一个造粪畜生!”既然都这样了,他还能怎样?他不能不活下去吧?

他一支烟吸完,没有丢掉烟蒂,捏在手里,另只手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支来接上,继续吸。他觉得今天必须把一些事情想个清楚明白。

那个叫乔世达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到底拥有多少财富?他占着二姐的身体外就没有其他的心思或害怕?他进一步想,那个叫乔世达的男人,能够给二姐带来多少财富?如果要他做出补偿,那应该是多少?

花红云气冲冲地从酒店里出来后,挎包里的手机铃声就一直响个不停。她不想接,也不愿接。她猜想,这一定是伍宝打来的电话,伍宝如此刻薄地赶走了她的弟弟!伍宝,这辈子咱俩可能天生就不能成为一家人,我不需要你任何解释,我不会听的,也不想听,你就是把我手机打爆了,我也不会接。

手机铃声不断响起,花红云一看来电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按下接听键,传来哭喊着的悲欣交集的声音:

“红云啊,你这个没心肝的死丫头啊!你总算接你娘的电话了!你娘为打这个电话可是折腾得半死了啊!”

花红云大惊失色,脑子里关于弟弟、伍宝的种种顿时烟消云散。

“妈,出了什么事啦?你别急,慢慢说,妈!”

月霞在电话那头哭起来了:“红云啊,你爹住院呐,在县医院,要动手术,可是家里没钱了啊,医院没钱就让你爹走人,你爹现在连身子都动不了,家里就盼你带钱回来好让你爹动手术啊!”她几乎容不得花红云插上一句话,顾自哭诉着。她说她回老家水畴村就是为了找花红云这个该死的手机号码,看到家里乱成那样又忙乎了一整天,几乎把找号码的事给忘了,今儿一早上才想起,赶县城就给花红云打电话,可这个电话打了一个多钟头才打通!

花红云向院领導请了假,回到宿舍,把银行卡带上,收拾几件衣服,赶往北京站,乘夜班列车就往家乡的小县城赶去。翌日午后到达县城,在车站附近商场里买了滋补品,然后打车直接赶到医院。

病床上的父亲花贵田一见到她,立即拉黑了脸:“谁让你回来的?——是钱挣多了,要往这里送?”

花红云镇定地站着,一言不发。站在病床边的月霞一把抱住女儿,眼泪流下来。她护在女儿身前,当仁不让地说:“是咱叫闺女回来的!她不能眼看着她爸被医院轰出去!”

花贵田猛地拍着床沿道:“老子就是死也要死在水畴村的家里!”

就这样,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地在病房里骂仗开来。

花红云把东西放下,就折身出去了,她要去找医生。月霞马上丢下老伴,立即跟了出来,跟在这个救星似的女儿身后,手里拿着条脏兮兮的毛巾不断地擦着不知是喜悦还是伤心的眼泪,喋喋不休地问着:“闺女,做手术的字啥时候签啊?医院要的钱你啥时交啊?哪个做手术的医生最可靠啊?”

花红云直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但这会儿她好像实在忍不住了,猛地转回身,冲着母亲厉声喝道:“从现在起,一切交由我来办!你不要跟着我,烦我——听见了没有!”

月霞顿时吓白了脸,半晌说不出话。走廊上的行人,也被这个气宇轩昂的女子极度愤怒的尖叫弄得目瞪口呆。

如果说在偌大的北京城,像花红云这么个小女子如过江之鲫,根本就无法显山露水的话,那么在家乡小县城,这个当年红遍全县的理科高考状元的影响力却是不容小觑。花红云之所以不急于替父亲花贵田交款、签字,安排手术事宜,是因为她还没有把她可以利用的“资源”用上。在了解了父亲病情后,她把如今在小县城里工作的老同学名录翻了一遍,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人。她给一个在县财政局当科长的女同学打电话,之所以给这个女同学打,是因为这个女同学的老爸是常务副县长。电话里,老同学一听是北京回来的花红云就兴奋起来,想当年花红云是班长她是学习委员,关系一直很好。老同学说什么也不让花红云请客,花红云只得在电话里实话实说,这餐饭必须由她来请,并把原委照实说了。老同学也不勉强了,说那就第二餐由她来请,并向花红云保证,她一定搞定她老爸出席这顿饭,不仅如此,她还要让她老爸把医院院长、书记、甚至主刀大夫也一并请到。老同学在电话里夸张地说:“想当年我们县里的高考状元、如今的首都大学里的教授,请他们吃饭,可是高抬了他们呢!”花红云在手机里也不好谦虚什么,况且是求人的事,只得连声说谢谢。她知道自己哪里是什么教授,充其量一个讲师而已。

这顿饭的功效第二天便显现出来。医院院长、书记一干人,一早查房过后,就直赴花贵田的病房,花贵田当时差不多还在睡梦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上来就拉住花贵田那条还插着吊水瓶的手臂,嘘寒问暖,夸他养了一个优秀出众的闺女,是全县的光荣和骄傲。想想看,咱县城能有多少人读书读到北京去的?读到北京还能在北京的大学里教书的?凤毛麟角啊,飞出去的金凤凰啊!

看到大屋子人闯进来,把刚端完屎尿盆回来的月霞吓坏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现在弄明白了,这些医院里的大人物都是来夸赞老花的,夸赞咱闺女的,而且这回医院的态度完全变了,是翻天覆地地变了!当初医院要是这番态度,跟亲人似的,咱老花的手术可能早就做完了。月霞看到,花贵田那张干巴巴、黑皱皱的脸膛自打住院以来就没有开过笑,现在却像朵快要枯干的老菊瓣,被这贴心的话语,亲切的态度,还有突然而至的温暖,硬生生地撑开了!

当天,花贵田的病房就搬到了干部病区,单人间,同时医院成立了专家班子制定手术方案。手术前一天,月霞突然问花红云:“你妹的电话你有吗?”花红云说:“有。”她拿出手机在里面的电话簿上找着。月霞就在一旁说开了:“咱们家也就你一个人上心,这回不是你回来,咱怕你爸这条老命都会搭进去。你妹你弟,都是没心没肺的东西!你爸住院这么久了,青云,还有小强,从来也没个电话来问一声,死都不知道死在啥地方!早知道这样,打小就不该养这两个畜生东西!”

花红云终于找到了花青云的手机号码,随即拨了过去。

“是姐啊,你怎么会想到给我打手机?有事啊?”手机那头,声音透着一些惊慌。

花红云握着手机走出病房,随手带上门,她知道她妈月霞一旦知道是在跟青云通话,说不定会夺过手机,发起火来没有半小时完不了。

花红云对妹妹花青云说话向来是长话短说,直奔主题,何况是长途通话。“爸在县里住院都一个多月了,你这就收拾收拾,明天就赶回来吧。爸明天就要手术了。”她根本不问妹妹现在何处,干什么工作,收入如何,请假是否方便,这些问题等妹妹一回家,三两句就问明白了。

花青云:“手术?爸得了什么病?”

花红云:“是腰肌腰椎劳损,挺严重的。”

花青云:“那……我回去也顶不了什么大用场,家里有你不就行了吗?”

花红云:“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刚才妈还在这么骂你呢!这么长时间也不往家里打个电话问个情况,你还像个做女儿的吗?你跟我少废话,明天就回来!”

花青云:“那——要不要花强也回来?”

一听花强,花红云立即警觉了,原来他跑到花青云那里去了。她说:“他在你那里?”

花青云:“来了快一个多月了,也没有找到工作。”

花红云:“你把他一道带回来!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回来干脆让他跟爸学种地吧!”

说罢就挂了手机,发现母亲就站在身边,满脸疑惑地问她是跟谁在说话,花红云面无表情对她说:“跟单位一个同事。”说着,走进父亲的病房。

十一

接到花红云的电话,对于花青云来说就相当于接到了上级命令。尽管她有一百个不情愿,但还是要执行。对于自己这个永远争强好胜的姐姐,违抗她,花青云是吃过苦头的。想当年自己只考了个中专,就被臭骂和羞辱过多少回。在家里,她是老大,谁违拗她一次,那么她就会违拗你十次二十次,而且次次来得狠。小时候,家里担粪去地里,都是她当大姐的帮爸担,花青云总是躲得远远的,嫌粪又臭又脏。被她发现了,她就让花青云来担粪,花青云死活不干,撒腿就跑,可是回到家里吃饭时,她居然当着父母面把花青云手里的饭碗夺下,说担粪去,否则不许吃饭。花青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可怜地看着父母,期待他们主持公道,可是父母竟装作视而不见,结果,花青云乖乖地去担粪。

跟乔世达告别不是件困难的事,花青云想好了,等自己上了火车后给他发个短信即可,反正跟他是有协议的,协议还不到一年时间,他如果不愿了,那么他仍然要对这一年做出赔偿,她不担心自己损失什么。她现在担心的就是弟弟花强。这个人在深圳,让她觉得就像自己身上捆个了炸弹,而且还不知道这个炸弹什么时候爆炸。

她打车来到花强住的招待所,推开门,里面烟雾弥漫,酒气熏天,仍是一派令人作呕的脏乱。花强横躺在床上,嘴里永远有一支烟在吸着。床头柜上林立着空酒瓶。花青云觉得自己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她站在门口对他说:“强子,姐昨天给我打电话了,让咱俩都回去,爸住院了,而且要动手术,就在明天。”

花强慢慢地在床沿上坐直了身子,把烟蒂扔到地上:“我不回去,我没脸回去!我回去有什么意思啊!”

花青云:“是姐要咱俩回去的,她说妈爸都让我们回去。”

花强垂下头,轻晃着脑袋:“我不回去,我死也不回去!你一人回去,对他们说,我没挣到钱,没脸面回去!爸妈要骂,就说他们没有我这个儿子!”

花青云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想,这会儿要是姐姐花红云,一定会上去抓起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一阵暴抽不可。可是自己却从来没有对这个弟弟动过手,就是小时候受了他的欺负,除了哭,还是哭。

“那好吧,你就一个人在深圳待着吧!”花青云说着,扭头就走了。

花青云当然不会想到,她前脚刚走,后脚花强便一骨碌跳下床,关上门,插上闩,举着双拳在屋子里跳跃起来:“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

这些天里,花强一直在谋划着对乔世达实施敲诈勒索的计划。花强想,一个学院教授,为了保住名声、荣誉和体面,索他个二十万不算高,况且知识分子大多胆小怕事,说不定自己一恐吓那个姓乔的就屁滚尿流了。这个计划迟迟实施不得,就是因为二姐始终在这其中。一旦被二姐撞见或知道了,不仅前功尽弃,还会引火燒身,甚至鸡飞蛋打,现在二姐要回老家去了,机会说来就来了!

老爸啊老爸,您老偏偏这个时候生病住院,还要动手术。大姐啊大姐,你偏偏这个时候打电话让二姐回去,这日子就像是挑选出来让我干大事的,岂不说明是老天在助我?等我弄到那二十万,回到家里,看我怎么个显摆给你们瞧!

天黑以后,花强就上路了。他没带刀子绳索之类,他觉得对付一个中年知识分子,有胆量就足够了。他来到花园小区,才忽然觉得问题麻烦了——他并不认识乔世达,连一面都没有见过,体貌特征完全没印象。想了想,只能采取笨办法:窝在花青云住的那幢公寓门口等着,他乔世达不可能始终不出现。

一连三个晚上,花强都一无所获,那幢黑灯瞎火的公寓好像从来就没人住过。而花强的行踪却被小区保安注意到了,第三个晚上是保安把他赶出去的,尽管他一再对保安谎称他来找堂哥乔世达,自己是从乡下来的,堂哥嫌弃自己,不想见咱,等等。

是不是二姐对乔世达说她回老家去了,乔世达就再也不来这里了?这么说,他一定另有住所,那另外的住所又在哪里呢?花强依然相信这公寓是他的,他就一定会来。第四天晚上花强还是来了,小区保安直言警告他,晚上十点之前见不到你堂哥,就必须从这里离开。

花强进了小区一眼看到那座公寓居然亮灯了,从楼道拐个弯,居然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站在阳台上吸着烟,若有所思的样子。正是乔世达。

花青云走的时候给乔世达发了短信,他也回了短信,希望她回家把父亲孝敬好,办完事再回深圳。他今晚来公寓是来赶写份材料,顺便看看这里是否安全完好。

门铃响了,乔世达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青云这么快就回来了?他在这里金屋藏娇无人知晓。他忙不迭地去客厅开了门,门前站着一个瘦小而猥琐的小伙子,这让他十分意外,更意外的是,这个小伙子居然先开了口:“你就是乔世达吧?”声音又冷又硬。

乔世达点了头:“问你是谁?找我有事吗?”

小伙子勾着腰进来,把客厅环顾一遍,然后就在沙发上坐下来:“我找你三天了,你都没来,今天总算找到你了。”花强架起腿,抖动着,慢条斯理地说。

乔世达意识到来者不善:“我认识你吗?我请你进来了吗?”他语气重了,“快说吧,什么事找我?说完走人,我还忙着呢!”

花强掏出香烟,用打火机点着,抽起来。那一刻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他在内心告诫自己,要镇静,要抵得住压力,要把眼前这个男人的强势打下去。他要让自己显得放松、镇定。他冲乔世达一挥手:“你不要赶我走,我走了你的名誉可就毁了!”

乔世达惊怔了一下,他把门掩上,拉过一把椅子,坐到花强的对面:“说说看,你打算怎么个毁我的名誉啊?”这一刻,乔世达心里是有些虚的。

花强觉得没必要跟这个男人绕圈子了。“你包养了一个农村女孩,对不对?你自己有老婆,在美国读博士,对不对?你包养的这个女孩跟你签有协议,对不对?”

这么个穷困潦倒的乡下小痞子竟敢在自己面前动不动就“对不对”的,这让乔世达厌恶极了,他恼怒地打断道:“跟你何干啊?”

这话一下子就把花强给呛住了,是啊,跟他何干?总不能说我就是花青云的弟弟,你要给我补偿吧?花强一双小眼睛紧张地转动着,一时语塞,额头上也沁出汗粒。

乔世达笑了,是那种冷笑:“年轻人,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干什么?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事情?说说看,你想捞点儿什么好处啊?”

花强再次感到了强大的心理压力,“他妈的!这个有钱的中年流氓,原来滑头着呢!”他心里骂着,想着要尽快进入主题,单刀直入,不能跟他周旋下去:“你一个大学教授,读书人,高级知识分子,怎么能把人家未婚姑娘睡了呢?你这样做不丢人吗?你还有道德吗?你这事要是让社会上人都知道了,你还怎么为人师表?还怎么混呢?”

花强以为这几句搜索枯肠才编出来的话会镇住乔世达,不承想这个混蛋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乔世达几乎笑出了眼泪,“想不到啊,小兄弟,你还给我上起政治课来?跟我说教?你是不是忘了你先前说的,我跟人家是有协议的,这叫什么,这叫两厢情愿,也叫她情我愿,懂吗你?至于这事让社会上人都知道了我还混不混了,那是我个人的事,跟你有何干?你替我操哪门子心呢?”

这时,花强才意识到自己根本就不是对手,他想还是尽快跟他摊牌:“乔世达,我警告你,我今天来就是要你拿出钱来,也就是封口费,否则你的丑事我就会把它公开出去,先从报纸上然后到你的大学里。我说到做到,你看着办吧!”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花强又给自己点了支烟,吱吱地吸着,他夹着烟卷的手指还在微微抖动,一双小眼睛望着天花板,好像坐在对面的乔世达是坐在天花板那里。其实这一刻,他内心十分紧张,他担心这个乔世达这就打电话叫保安来把他带走,或者直接打110报案警察现场来抓他,那样不仅鸡飞蛋打,而且还会把人赔了进去。这分分秒秒里,他不知道乔世达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乔世达突然问:“你要多少钱封口费?”

花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了句:“你说什么?”

乔世达再次问:“你要多少钱封口费?”

“哦,这个混蛋终于害怕了!好得很,现在是豁出去的时候了!”花强心里想,于是他伸出两个手指头。乔世达说:“二千?”他从椅子上站起,仿佛这就去拿钱的意思,但花强马上摇头,乔世达愣住了:“两万?”花强依然摇头,两个手指依然举着。他发现乔世达此刻的表情变了,透过眼镜片,他的目光显得既震惊又愤怒,但随即好像就冷静下来。

“你是说二十万,对吧?”乔世达微笑着说,“不多,就二十万,好,就二十万吧。”他神经质地嘀咕着,好像在算计着什么。“这样吧,小兄弟,我现在不可能有二十万现金,我明天去银行取,你明晚来取吧。”他看着花强说。

此刻,花强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大功即将告成,此地不可久留,他站起身,准备走人,乔世達却拦住了他:“小兄弟,你拿什么作保证,我明晚给了你二十万,你就一定能够替我封口呢?”这话顿时让花强张口结舌。是啊,我怎么替他保证呢?花强可从没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

乔世达:“你要是不能保证,我就不能把钱给你!”

花强急了:“那怎么办呢?”

乔世达其实好像就等他这句话了:“小兄弟,你要给我写个保证书,签上名,将来你违背了,我就可以追究你还我的钱,你看如何?”

花强更急了:“我哪里会写这个啊,我只是个初中生呢!”

乔世达笑了,这回笑得和蔼可亲了:“那好,我替你写好,你抄上一遍,签上名。”说着,就转身去里屋了。

花强在沙发上又坐下,又点支烟吸起来。他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茬,事情会出现如此麻烦。他在焦虑地想着,这混蛋快点写吧,写完了我照抄一遍就万事大吉,明晚就来取钱!

十二

花贵田的手术很成功。尚未康复,花贵田就吵着要出院回家。他的犟脾气上来,谁也拦不住。花红云本打算父亲手术后,就回京城,但母亲月霞不答应,她担心大闺女一走,这医院里的人可能说翻脸就翻脸,到那时她还是要打电话让她回来。等到二女儿花青云回来了,花红云提出回京城,母亲月霞还是不同意,说青云回来顶屁用,谁认识她看重她?家里的顶梁柱还是大闺女你!父亲一日不出院回家,母亲便一日不会让花红云走。

花红云看得出,父亲如此吵着要出院,骨子里心疼的还是钱。

出院这天,花红云租了辆面包车,载着一家人,从县医院直接开回了老家水畴村。一回家里,花贵田的神情气色就变了,面容也舒展开来,披件单衣在院子里一拐一晃地走着,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仿佛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工作岗位。月霞立即开始大扫除,从家里到院外,一刻也停不下来,红云和青云姐妹俩要帮帮手,她坚决不让,她甚至对两个女儿说,这些日子你妈的手脚都闲得不中用了。

不一会儿,院子里那些猪呀鸡呀鸭呀,统统热闹起来。这个家,又恢复了原有的生气。

花贵田披着单衣,在院子里对月霞发话道:“今天要杀鸡杀鸭犒劳犒劳两个丫头,难得她们还有这份孝心,把老子记挂在心上!大丫头红云也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否则,老子死也不愿在县医院里挨那个刀子!”

月霞蓬头垢面地从猪圈里跑出来,一听丈夫花贵田这么说话,就把脸沉下来:“三个孩子谁不孝敬你啊,你只说两个丫头!大丫头毕竟条件不一样,书念得多,钱也挣得多,她是有这个能力孝敬啊。想当年为她念书,咱们也是付出最多。青云也不容易了,大老远回来,整天围着你床头转,也算是孝敬懂事了。你不说花强,不就是埋怨他不懂事吗?这回青云回来跟我说,花强是因为没有挣到钱,觉得没脸面回来见你,等他挣到钱了,不还是要回来孝敬你吗?”

一听花强,花贵田不由得怒火中烧:“休提那个畜生东西!他挣到钱挣不到钱,老子都不要他孝敬!他要有那个孝心,这半年多来能不给老子写个信或打个电话吗?指望他那个畜生来孝敬我,除非老子不在了,死了,埋到黄土里了!”

花贵田的愤怒使身子剧烈颤动,身上的单衣险些从肩膀滑落下来,他支着手按在腰间,瞪着月霞吼道:“不要指望那个畜生东西!永远不要指望!就当老子没那个儿子!”

他一拐一晃地往屋子里走去。月霞僵木在院子里,一声也不吭,斜睨着花贵田直到他走进屋里,才嘀咕道:“这个老东西怕是老糊涂了,那可是咱们唯一的亲儿子,老花家唯一的香火呢!”

花红云站在院子外,这一切她都看到了,她知道她无法改变他们什么,正像他们也一样无法再改变她什么一样。她现在有话要对妹妹说,她大声叫着青云,青云在屋子里高声应着,立即跑出来。

她把妹妹青云叫到了院子外面。这次见到青云,花红云的感觉很不对,不仅仅是因为妹妹的衣着时尚了,穿戴也珠光宝气,而是她竟然保养得白皙无瑕,细皮嫩肉,这就不能不让她这个当姐姐的心生疑惑。

青云在姐姐面前一贯地谦卑低调:“姐,找我说话啊?”她怯怯地问。

花红云对她向来开门见山:“你跟我说实话,你在深圳到底做什么?什么职业能让你保养得这么好?”

花青云的脸霎时红了,她迅速避开姐姐那像刀片般锋利的眼光,结巴着说:“姐,你什么意思吗?”

花红云毫不含糊:“我什么意思,你很清楚!你必须跟我说实话!”

花青云压根就不会把真相告诉姐姐,她十分清楚,如果那样的话,她就别想再从这个家门出得去,就会受到来自父母、家庭以及整个家乡族人的鄙视、唾弃,就会从此永远抬不起做人的头来。此刻,姐姐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她的脸上移开,一刻也没有放弃对她的审视、观察,那目光正力图瓦解她最后的心理防线,像利爪一样试图将她的衣裳一件件剥去,直到把最后的真相露出来。此时此刻,编造谎言是她唯一的选择了。她突然把胸抬起来,吐出一口气,直面着花红云,看上去她像是终于打算公开一切秘密似的。

“好吧,我就实话说了。在深圳我找工作半年多,都是打的短工,临时的,后来我招聘到一家加工厂,做了办公室的文书,也就是抄抄写写,薪水不高,两三千块吧。我之所以现在还有点钱,是我买彩票中了奖,中了八万块(花青云注意到姐姐的神情始终是不屑的,或者说是不信任的)。这个,你可以问花强,他也是知道的。”

其实,花红云早就看出了妹妹心里的虚怯,甚至敢断言她说的都是谎话,但作为姐姐,此刻她又确实不忍心去揭穿它,不忍心刨根挖底地让妹妹难堪、丢脸、羞耻。毕竟是自己的亲妹妹,不难想象,妹妹的选择更多的一定也是出于无奈或不得已。这样一想,她内心里冲涌的那股本来就要暴发出来的怒气,竟然渐渐释然了,淡化了。她知道只要自己一直追问下去,妹妹的谎言就会一直编排下去,哪怕她的谎言破绽百出,不攻自破。她突然一点也不想看到那样的局面了。

“好了好了,你也不用说那么多了!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要自重,自爱,不要让自己因为虚荣心而受到伤害!你将来的人生路还长,不要把自己的未来给毁了!”

按说,到这里她已经放花青云一马了,然而她还有利益攸关的事项需要当面明确:“花青云,你听着,爸这回住院和手术,一共花费了三万三,其中首付五千,是妈的,其余的二万八千块都是我垫上的。我作老大的,承担百分之五十,你至少要承担百分之三十,也就是八千四百块,这个钱你必须付,这既是做子女的义务,也是应尽的孝心。你如果有钱的话,现在就给我,暂时没那么多,那就年底之前把钱打到我的银行卡上。至于弟弟强子那百分之二十,你带个信儿给他,最迟到明年底他必须还给我。你听明白了吗?”

花青云当即点头如鸡啄米。她生平还是第一次领略到姐姐性格中还有如此刻薄、算计的一面。她迭声说:“我听明白了,明白了!我年底之前一定把钱打到你的银行卡上去!”

院子内,月霞正抓着一只鸡要杀,那只鸡拼命挣扎,月霞就叫开了:“死丫头,快过来帮我一下!”花青云赶紧应着“来了”,就跑进院子里,其实她巴不得早点从这个严厉而威严的姐姐身边消失掉。

花红云也正想回院子,却看见院墙外的甬道上突然出现了一辆警车,三个警察下了车,其中一个夹着公文包走在前面。花红云马上意识到有麻烦了,她迎上去。

“这是花强的家吗?”夹着公文包的警察问。

花红云:“是。”

警察:“那好,我们找对了。”

警察要迈步进院子,但被花红云拦住了:“花强出了什么事?”

警察:“我们需要找花强的父母。”

花红云:“我可以代表花强的父母,花强的事我可以做主。”

警察愣住了:“你是他什么人?”

花红云:“我是他姐姐,这个家里我能做主。”

后面走过来的一个年纪较大的警察点点头,他是当地片警,熟悉情况。夹公文包的警察往院子里望望,又看了看花红云拦在跟前的架势,于是退后一步,把公文包打开,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同时从警服上衣口袋里掏出笔,递给花红云:“我现在正式通知你,你弟弟花强在深圳已被刑拘,涉嫌敲诈勒索,这是刑拘通知书,你在上面签个字吧!”

花红云紧张地眨巴着眼睛,似乎还没有明白过来:“你说什么?”她机械地问了一句。

警察:“你弟弟花强已经被刑拘了,在深圳,涉嫌敲詐勒索。”

花红云有天旋地转的感觉。终于有这一天了!其实她弟弟的这一天不过是迟早的事,或者说,她弟弟总会有这么一天,但今天,在她父亲花贵田刚刚出院回来,一家人刚刚欢喜团聚之时,她还是觉得太突然了,太具有破坏力了。

花红云拿着那只警察给的笔,迟迟签不下。她说:“我弟弟怎么会干敲诈勒索的事呢?”

警察似乎知道她会这么问,说:“你弟弟敲诈勒索是事前就把罪证写在纸上的,并且签着大名,警察抓他个现行,白纸黑字,证据就捏在当事人手里。”

花红云更是不明就里:“什么?他还事前就写下了敲诈勒索的罪证?”

警察有些不耐烦了:“你快签吧,今天我们还要送好几份这样的通知单呢!现在都是在城里犯罪,到乡下来抓人!”

花红云最终在刑拘通知书上签了名。警察收起公文夹,转身就走。这个时刻花红云的脑子里忽然想起伍宝曾经说过:“这样下去,你弟弟花强迟早是要往那里送的!”当时是在气头上,花红云并没有追问他“那里”究竟是指哪里。

现在看来,“那里”原来指的就是那里。

作者简介:钱玉贵,男,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化工作协主席,安徽省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十七届作家高研班学员。先后出版长篇小说《发小》《壤土》《潜入罪恶》《尘世喧嚣》,中篇小说集《追寻安娜》《遭遇城市》,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叶子一样活着》等,先后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清明》《西湖》《山花》《小说林》《广西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二十多部(篇),累计发表文学作品三百多万字,先后获得文学类奖项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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