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式的天空

马温

大 门紧闭。门环是锈的，门锁是锈的，门 板灰一块黑一块也上了锈，门环上方的搪瓷门牌当然还是锈迹斑斓，但字是看得清楚的，写的是“上庄村适之路28号”。这个28号是胡适故居。推开门，就有一尊胡适的全身铜像。那应当是青年时代的胡适，清瘦而又生动，像柳公权的楷书，筋骨毕露却精神抖擞。作为铜像的胡适，左臂夹着书，脸向上，看着徽式的天空，大步朝我们走来。这是大大的不妥啊，他是大师，大师请止步，余下的这几步让我们恭恭敬敬来完成吧——可是，可是这门挡在面前。过去是一条海峡分隔了我们，现在是一把生锈的锁。这的确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生锈的锁还是锁。

总是有人握有一把钥匙能打开这把锁，让我们见见胡先生，何况天色还早，并未到闭馆时间。我们在村子里到处找，问村民，问放学的孩子，问村委会，又问小诊所的医生，终于打听到一个人，说他管着钥匙。在我们心花怒放时，这个人摇摇晃晃走近了。我们的第一句话是“能让我们进去参观么”，他的第一句话是“以前是我管，现在钥匙交出去了”。

这个叫老胡的矮个男人，脸上有道新鲜可疑的抓痕。他给我们的初始印象虽不佳，可此刻他是我们全部的希望。我们给他递烟，脸上带着笑容，那笑容其实是有些媚意的。“钥匙交掉了，你也是个前任啊，帮我们联络一下这个后任吧，我们从外省赶来……”絮絮叨叨地说着，老胡却坚定地摇起头：“这个忙很难帮的，手机他也不接，只有领导带人来，他才开门，这个故居现在专为领导服务，一般人看不到的。”现在，轮到老胡絮叨起来。

这场围绕钥匙的话是在一棵大树下展开的。没有风，所以树叶不摇，又没有太阳，所以地上没有树影。树前有一块告示牌，红底白字，说这棵树是编号0137的安徽省名木，正式名称是“胡适故居罗汉松”，由省政府权威发布。树旁晾晒了一地的油茶籽，几步开外是一家小作坊，里面热气蒸腾，一屉屉的菊花朵儿正在烘干机中脱水消毒。老胡指指罗汉树：“几百年的历史啦。”话没说完，他竟叹了一口气。看不成故居，我们就想走了，问怎么出村，老胡扔了烟头，说：“你们不熟，我来带路吧。”一路走着，他的话就又多了起来。“过去省里有个大干部说上庄靠胡适就能吃饱肚子，现在可好，村上的头儿并不想吃这碗饭。”老胡评点乡村里的时政一点不忌讳，指名道姓，颇有点意气风发。上庄的街巷很窄，地上铺着青石板，两边是高耸的白粉墙，轻轻说话就有回声，偏偏老胡的嗓门大，震得一条巷子都嗡嗡作响。我们倒有点不安起来，怕惹出什么麻烦，拉拉他的衣襟：“小点声小点声。”他哪里听？他带我们看一所学校，那学校门前是片大大的空场子。原来那儿有房子，是前后三进的胡氏宗祠——老胡的声音非但没小，反而更大了：“那是祭祀祖先的地方，被他们拆光、卖光，现在就剩这点儿东西了！”这点儿东西”是指路边的一小段石栏杆。那是胡氏宗祠留下的最后一点遗物。正好这时过来一个卷着裤脚、扛着农具的村民，他点着头，应和着老胡的话：“是啊，都被他们拆了！”又是个大嗓门。

这几天在皖南，江村看江氏宗祠，大坑口村看胡氏宗祠，宗祠的规模都不小，上庄的这座若还在，也应当一样的深沉宽厚，可是竟拆了。上网找，有关这座祠堂的影像资料几乎为零。哪年拆的呢？1997年。拆的理由是危房。具有文物价值的老房子拆了有什么好处呢？据当年主持拆房的人交待，是将砖瓦木料低价变卖后盖了一所新学校。另据记者打探，当年毁祠时，分管副县长不知道，县委书记也不知情。这都是事实，但最大的事实是，上庄胡氏宗祠消失了。提起这事，老胡就愤愤不平：“就是为了钱嘛！祠堂里的东西可值钱啦，比如那些木雕，胡适用过的一只座钟，听说卖到上海就是一百万，都被一些人私分了……”这番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难下判断，很可能只是一则传言，不能当真，我们只是隐隐感到，传言的背后大概还藏着一个故事。

在老胡的心中，胡适是个大好人。离开大陆前，他坐着飞机绕着上庄转了几圈，怕乡亲们挨饿，还打开机舱门，投下一些粮食。他讲故事时，我们抬头看了看天，天空都是弯弯曲曲的细长条，很像地上这些小巷的投影。飞到一定高度看上庄，基本就看不到街巷，只能看到黑鸦鸦一片屋瓦了。向下投粮食，那一包包一百两百斤的袋子掉下来，还不把房子砸通砸坏？当年胡适离开大陆是坐着大轮船走的，就是坐飞机，他也没有特权，能够调动飞机开到家乡绕圈圈。上庄的村民其实最熟悉他们頭顶的这片天，但他们相信胡适会这样做，而不管这是否有违史实，这样的传言其实已经升华为口碑。

走出细密瘦长的巷道，出了村，就有池塘、河流，池塘里有枯干的荷梗，河流的两边，一垄垄田里，种着菊花，一种是白色，一种是黄色。菊花可以泡茶，可以入药。在尚未收获之前，在风中摇曳的菊花，构成了深秋皖南轻奢格调的风景。站在被拆宗祠的遗址向远看，就能看到菊花点染的田野。

那些菊花，少了一座建筑物的点赞，菊花有知，也许会有惆怅感。不是所有进出祠堂的人都会是菊花的知音，但知音一定是有的，比如胡适。胡适的老屋，挂着一块匾，叫兰蕙书屋。兰蕙也者，意指一切芳草。从来都以徽人自居的胡适，菊花茶大概没少喝。

胡适还能喝酒。1918年，时年28岁的胡适在一封信里说：“有朋友请吃午饭，喝了差不多两斤花雕酒，酒很好，有点醉意了。”和胡适同为民国大名人的鲁迅，也是好酒量，啤酒一瓶一瓶地灌，绍兴老酒几乎天天喝，住在北平时，还时常去沽那种度数很高的老白干。先前，胡适和鲁迅是惺惺相惜的朋友，鲁迅写出《狂人日记》，胡适立即评论，说他是白话文学运动的健将。这是很高级的表扬话，鲁迅很受用，特地请胡适到家中喝酒。这次见面，两人一共消耗了多少酒，没有记载，胡适有印象的是两盆菜，一是放了辣椒的梅干菜扣肉，一是油炸白薯饼。

学问好，酒量大，是胡适和鲁迅的共同点，但两人若是同框合影，就会看出差别来。胡适是线条柔滑的圆脸，鲁迅的脸却是棱角分明。行事的风格，胡适温和，鲁迅犀利。在家乡人的眼中，胡适是好人，会从飞机上扔粮食给乡亲们度灾。轮到绍兴人，大概讲的故事一定是鲁迅痛打落水狗。鲁迅自创的对联，最著名的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两句之中，象征鲁迅精神的是横眉冷对。胡适也时常给人题词，题得多的是“努力做徽骆驼”。骆驼是什么精神？就是默默无言，踏实做事。胡适就是这样的一匹骆驼——但鲁迅是战士。这是两人的根本区别。他们后来话不投机，成为路人甲和路人乙，就再也不聚在一起喝酒了。所谓文坛佳话，多么地易碎。endprint

旧时代乡村里的宗祠，最大的作用是维稳：维护伦理秩序，稳定社区政权。小说《白鹿原》中就有一个“白鹿宗祠”，这个宗祠是讲堂也是法庭，它春风化雨般地教育你，也当众剥了你的裤子打得你嗷嗷叫；它赈灾扶贫，也会在你揭不开锅的时候搜走你家的最后一把米。新时代不喜欢这种制度设计，治理乡村，归拢人心，新时代有一套新方法，新方法普适天下，而旧宗祠也就用进废退，越来越少，硕果仅存的也统统转型，成了旅游景点。建筑还在，但本来意义上的宗祠早已寂灭。

鲁迅也不喜欢宗祠这类东西。他写《阿Q正传》，那个小小的未庄，有个土谷祠，有个静修庵，就是不摆宗祠。《祥林嫂》中的鲁镇要比未庄大出许多，有个土地庙，庙里还有和尚，却同样没有什么宗祠。这是鲁迅的特别设计。宗祠是求稳的，而鲁迅不要这个稳，他要让未庄鲁镇晃荡起来，处于失衡状态。赵太爷、假洋鬼子还有阿Q都是失衡社会的产物，他们的卑劣国民性也只有在一幕一幕晃荡的情节中才能得到最深刻的揭示。如果鲁迅在未庄设计出一个赵氏宗祠，小说中的人物故事就要重新改写了。

请老胡领我们出村，走啊走的，他竟在一间店铺门前站住了，门上同样挂着锁，但这回老胡有了办法，因为小店是他开的，他有钥匙。店很小，门上悬的牌匾却比胡适故居还大，牌匾大，上面的字也大，四个字：“舞文弄墨”，暗暗觉得好笑，这个成语一般是带着贬义的，老胡却用来装门面。可是转念一想，他并没错。因为上庄不但出了个胡适，还出了个胡开文。胡开文是做徽墨的大师，写字画画的，大约谁都用过胡开文墨厂生产的墨锭和墨汁。胡适是舞文，胡开文是弄墨，老胡请两位大师做了他的广告代言，妙得很也聪明得很。小店里卖些笔墨纸砚、笋干核桃，还有几种胡适的图书。我选了一本《胡适家书》，还请老胡在扉页上签了名姓做个纪念。书中，胡适写给夫人江冬秀的信，数了数，将近八十封。江冬秀是江村人。江村和上庄，都有千年以上的建村史，从古走到今，风霜雨雪，身上总要碰破几块皮留下几处疤。江村保住了宗祠，但村中的民居几乎都是新近翻盖，墙壁白花花的，干净得连雨水的渍迹还没有生成；上庄呢，正相反，丢了宗祠，可是村民的房屋大体还是老宅子，墙上有水渍，有绿苔，有鼻涕虫爬行画出来的发亮的曲线，一望就知道有历史。真是有得有失，有失有得。对一座村落而言，宗祠是面子，一条街一条街的民居才是内涵。真正的生活都含蓄在民居的屋頂下，你要看民风找民俗就当推开临街的一扇门。如今的宗祠，有什么可看？宗祠只是个空架子，你非要坚持审美，那就请看吧，它高高大大，却也是空空荡荡，宗祠里一般都悬着匾额，其上的字甚至涂着金粉，可是，村民的至爱亲朋，那些逝去的先人，一人一个牌位，却挤在逼仄无光的暗室中与灰尘相守。在这儿是找不到生活的。和生活无涉的事物，哪怕曾经显赫过、庄严过，也会被放逐。

我们和老胡告别，老胡劝我们在村里住下，说明天请他的妹夫烧胡适一品锅给我们吃，但我们还是走了。天黑透了，车子开了大灯。既然看不见河边的菊花田，那就闭上眼歇一会吧。闭上眼却又想到兰蕙书屋，想到那把锁，想到关在门背后的胡适。胡适有过两个笔名，“天风”和“藏晖”，“天风”是无拘无束，“藏晖”却是谨言慎行，矛盾。宋朝范仲淹有个名句“宁鸣而死，不默而生”，胡适曾经写出来自勉，但这句话和胡适的个性并不兼容。胡适的“默”做得好，“鸣”做得差些。好多好多时候，胡适都是抿紧嘴巴不说话的，就像兰蕙书屋那尊铜像上的表情。对于胡适，读书是最安全的人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