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波小小说三题

2018-01-08 18:55张波
金山 2017年12期
关键词:茶饼老丁普洱茶

张波,曾任镇江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主持人、文艺台台长。江苏省歌舞剧院歌剧团副团长,江苏省演艺集团企宣中心主任。江苏省广电集团未来影视文化创意产业园常务副总。曾在江苏有线电视台综艺节目《非常周末》担任总导演。全国第十届运动会闭幕式大型文艺晚会担任执行总导演。执导大型晚会近百台。现任江苏省演艺集团创研中心艺术指导,国家一级导演。

善 举

郝 爷已经走过去了,他完全可以径直往前 走,不再回头看。可他还是没忍住,回转身子,又看了一眼,水游城商场边的人行道上,崭新的黄色共享单车横七竖八,像多米诺骨牌倒成一片。

郝爷实在看不下去了,回到那片相互撕扭着的单车跟前,一辆辆地把它们扶起,撑好。郝爷完全出于一种本能,像他在艺校对待他戏剧表演班上的学生们那样,百般呵护又不允许他们败坏艺德,有辱戏魂。

大概扶正十多辆单车后,郝爷才发现,他身边围拢了许多路人和看客,而且还越围越多、越密。他们不仅没有一位出手相助,一个个的神情里还能看出形形色色的微表情:

这个像是在说:“这位大爷走路怎么这么大意,要么不碰,要碰就碰倒一片。”

那位眼神告诉他:“年纪这么大了,别跟年轻人一块儿凑热闹,还骑什么单车,赶那个时髦。”

一位大妈斜着眼角索性嘟囔出声来:“活该,这位老哥自作自受吧,走道离它们远点不行吗?”

郝爷一边继续扶车,心里却憋屈得快不行了:“怎么这些人都往歪里想?就没一位看出我是在做好事吗?也没一位上来帮我一把啊!”

郝爷抬起头,冲着周围的人群又像是大声疾呼,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这些人啊,光顾着共享,把它们弄倒了,多难看、多碍事啊。”

没人把郝爷的话当真,也还是没人上前帮上一把。人群中倒是冒出这么一句:

“你看,这位什么素质?自己弄倒的,还找话讲,有气也不能朝这些自行车撒啊!这不是有损城市形象吗?”

这句刻薄刺耳的话,郝爷实在忍不下去了,他辨别不出这句话是出自人群中的哪一位,他向身边的人群环顾了一圈,自然调整好共鸣,字正腔圆,掷地有声地说:

“你们有谁见着是我弄倒这些车的了?我跟你们一样,是从这儿路过,我这是实在看不下去,主动把它们扶起来的,这年头、这风气、这人,都怎么了?”

人群中,没有谁回应郝爷,郝爷这才发现,一位辅警模样的人,也挤在人堆里,一言不发在看热闹。郝爷先是无奈,转而无助地弯腰,扶车,叹气。

熟悉郝爷的都知道,郝爷平时很少动怒,即便在学校带他那帮学表演的学生,被他们的顽皮和不开窍、不上进激怒,也都是以和风细雨、循循善诱的口吻去调教他们。

郝爷的一嗓门,吼得围观人群中好些人都不由哆嗦了一下。然后迅速向四下散開,那位辅警模样的人也跟着人群,悠然自得地扬长而去。

……

郝爷是国内知名戏剧院校毕业的,而且是省属艺术院校表演专业的教授。第二天的课堂上,郝爷就给他的学生们布置了一个即兴群体表演小品《善举》。小品的情境是:面对路边倒成一片惨不忍睹的共享单车,路人们的各种反应和动作。

令郝爷目瞪口呆而又郁闷有加的是,学生们的即兴表演,几乎完全还原和复制了昨天他亲身经历的那个现实场景和人物形态。

郝爷一反常态,没再对学生们的即兴小品作任何评点,绕开这个话题,说了一些其他的,连学生们都觉着他们的老师有些蹊跷,谁也没猜透是因为什么。

郝爷的这届学生们都在忙着毕业考试,有考研的,有留校的,有四下找单位的。

郝爷病了,也不知什么病,哪哪儿都觉着不得劲儿,干脆在家歇着了。

过了一阵,学生们都各自忙完了,纷纷来家看他们的老师。叽叽喳喳地向老师汇报他们的成绩、去向,说了一卡车感恩不尽的话。

一位平时在课堂上并不出色,甚至有些木讷的男生,等同学们都说得差不多没话说了,才从他们身后挤进来,嗫嚅着说:

“郝老师,我考取上戏研究生了,考场上,我表演的就是您给我们命题的那个即兴小品《善举》,我演的就是那位扶车的,主考老师对我的小品非常满意。”

起先,郝爷还对学生们七嘴八舌的汇报报以宽慰、舒心的微笑, 听了这位学生的讲述,郝爷感觉从未有过的一阵迷茫、一阵阴郁、一阵木讷。

普洱茶饼

老 于头赶上“上台嫌老,退休还早”这拨子 “两不靠”老演员,原先那个官办加民办的艺术院校因为硬件条件不够,说下马就下马了。堂堂一个“国”字级高等艺术学府毕业出来的高材生,教书教得好好的,这么一来,慌不择路,又回到他原先的话剧团,挂了串艺术指导等空头名号。老于头戏称自己只是个衣裳架子,给人家晾衣服使的。

学院没了,学生们树倒猢狲散,各奔前程去了。有改了行的,有四下奔走自主择业的,还有被老于头举荐留在话剧团里的。

这些年,老于头手把手教出来的,尽是些当初被其他班老师挑剩下来的学生,自然,没剩什么小鲜肉、小鲜花之类颜值上乘、貌美如花的子弟。

老于头教学之独到、辛辣、另类,是学院上下出了名的。他把他自己个儿对戏剧艺术的着魔和执拗,全用在了弟子们身上。他的戏剧教学方法也算是全院独一无二的,学生们后来慢慢懂得,被他骂得最凶的,往往是他最上心、最看好的可造之材。

老于头犟牛一般的倔,也是圈内外人所皆知的。“我就是我,不一样的烟火。”

想接近老于头,想跟他攀亲道故,没那么容易,那套他软硬不吃。烟酒不沾,不近女色,还高低不贪。临近毕业,他跟所有学生约法三章:“出了这个校门,逢年过节来看我可以,空着手来就行。实在过意不去,想要带点什么给老师,我只收一样——普洱茶饼,不过有言在先,你们送来的茶饼我会先‘供在一边,你们要是不给我混出点名堂,弄个什么有说头的奖回来,你那茶饼我碰都不会碰它。一旦你混出个模样,还获了个大奖,那茶饼就真正归我了,若非如此,等我百年之后,我会让师母原封不动还给你们各位……”

弟子们半信半疑,横竖摸不着头脑。老于头这么说了,也是这么做的。学生们去他家看望他,带去的东西,除了普洱茶饼,其他均被如数退回。老于头那张脸一旦板起来,不仅吓人,还挺瘆人。

其实,阅人无数的老于头心里比谁都明白,他完全自信,打自己手上出去的弟子,不成功的概率极低,只是要看他们日后的加倍勤奋和努力,接下来,也得看他们各自的造化如何。

老于头说到做到,学生们这些年陆陆续续送来的普洱茶饼他都给专门“供”在自家的那两面玻璃书柜里,书柜一面是他自己获得的戏剧艺术最高奖,全国文华奖;另一面,就是学生们送来的一包包盒装茶饼,齐刷刷地分布上中下三层。

老于头酷爱书法,自说自话,自成体系,写得一手新章草。每块茶饼盒上,他都会写上弟子的尊姓大名。一旦某位出名并获奖了,那盒茶饼会一天天缩小,直到清空。空盒上会留下老于头的一行小楷章草书法题字:“白玉兰奖”“金狮奖”“红梅奖”或者是“夏青杯”什么的。

老于头见天儿最大的乐子,莫过于一手提笔练字,一手捧着那只专泡普洱的紫砂茶壶,那茶壶里溢出的茶香,才是老于头这辈子最上口的味道。

要说弟子们也还算争气,一个奖一个奖接着往回拿,然后接着往老于头家里送“普洱茶饼”,老于头也没个够的时候,乐得他嘴上还成天得便宜卖乖:“这得让我喝到什么时候啊,还有完没完?”

当然,也有不长进的弟子送的那几块茶饼,还在老于头书橱里傻乎乎、直挺挺地杵着。

老于头不但说“戏”说得出神入化,还捎带给班上的学生们说“情”。他能一眼看穿班上谁谁谁课上走神了,谁跟谁搞上对象了。他能把他和她分别叫到办公室,告诉他们,你们这对行还是不行。如果他说:“这人脚下没根儿,心里没东西。”你听他的保管没错。一旦他说:“就她了,你俩合适。”你撒开来怎样都成。

老于头很少再上舞台了,倒是常被电影、电视剧组邀请去串几场戏。算上舞台上曾经主演过的,加上影视剧,也串了有八八六十四个角色了。这些天,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突然大“火”了起来,想来想去,也就在一部神神叨叨又家喻户晓的热剧中,客串了一个高官,加起来总共两场戏。出门到家门口的小公园遛狗,身边会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在不停地跟他打招呼:“‘刘厅长,出来遛狗啊。”

弟子们纷纷打电话、发微信给自己的老师,祝贺他出演“刘厅长”大获成功,这让老于头觉着多少有些难为情,不知所措。又有学生上门送了一些“普洱茶饼”给老师。

望着书橱里剩下的那几块没拆封的茶饼,老于头心里生出几许莫名的纠结。但他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谁说得准,哪一天哪块云彩会下雨呢?不是不下,是时候未到罢了……

空 闲

不 等人催,反倒是老丁催促着人事部麻溜 地把退休手续给办妥了。

办公室主任位置上干了好些年,老丁实在觉着干腻了,上不去,下不来的,背后还有好几位60后副主任、主任助理、科长们排着队急吼吼、眼巴巴地候着他屁股底下那把“交椅”,他心里明镜似的,早晚都得让位,不如提前,主动让个痛快。

人事部主任故意放慢手脚,磨磨蹭蹭,一边为老丁盖着各种各样的“戳”,一边依依不舍地对老丁说:“唉,其实您一点不显老,哪像要退休的人,要不是上面有60岁一刀切的杠杠,您老丁起码还能上个副局台阶啊。”

老丁苦笑着,下意识用手抚摸着早就谢了顶,比别人肥上一圈儿的脑袋,诡异地乐呵着:“这叫前客让后客,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拿到退休证,出了机关大楼,老丁径直先去办了张老年證,一卡通。从31路起点站坐起,晃晃悠悠,停停走走,一直坐到终点站,不得不下车时,又换上终点站另一辆空车,再接着往起点站坐。老丁在司机眼里,好像也不觉着有什么特别的怪异。“扑哧,扑哧”,撒气一样的车门,一路上,记不清开开合合多少趟了,到了终点站,司机和老丁哥俩好似的,一同拍拍屁股下车走人,只是谁也不搭理谁。

老丁在车上只管一路看着风景,心情极好,享受着从未有过的释然和快意。看人脸色,为别人忙前忙后,伺候这个、恭维那个的日子终于扔在脑后了,吃得自己也跟着脑满肠肥,百病缠身的,想来想去也太不值当了。过去,机关上上下下的大车小车,都由他指派和使唤,昨天,派完最后一辆车给一位副局长后,他长长舒了一口大气,瘫坐在那张身份“显赫”、众人“仰慕”的主任交椅上,望着窗台上那盆发财盆景树足足愣神了一个多钟头。

往回坐时,老丁才发觉31路一路几乎是“空放”的,每站路上下没几个人,他觉着自己好像还是坐在机关的专车上。

机关上下,都尊称老丁为“老杆子”“老主任”,听话听音儿,老丁听出人们这是在有意无意地“撵”他。老丁心说:“别急,我这把交椅,你们稀罕,我早就不稀罕了。”这年头,就连公务请客吃顿饭都越来越不利索,发票上还得签上何年何月何日何时,请何人何事何因,何人陪同,一个不能落下。酒不能喝,菜不能点多、点好的,原先那点儿“油水”也再没得“揩”了。

老丁在这个位置上的风光早已不再,冷眼却不少。在他之前的几位主任,该上的都上去了,轮到他,不知怎么就成了“钉子户”,钉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了。

老丁此时不想再去多想,想尽快一股脑“清空”记忆里所有跟机关相干的内容,可总有一些奇里八怪的“窗口”弹出,或是不停会有几个“浮框”飘动,像电脑强行关闭后,又会自动重启。

头一次享受着乘车“半价”的待遇,老丁心头一阵快感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黯然、一丝神伤。走出那栋再熟悉不过的机关大楼时,竟然没一个人追出来跟他道别,就这么说走就走了,莫非真是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个嫌吵?

突然空闲了,也空荡了,老丁觉着满脑子一片木然。

手机响了,屏幕上是“老伴儿”来电。说是她已经在那家“吴老太黯然销魂小馄炖”店里等他了,他这才恍惚从“混沌”中醒来,昨晚是约好,说今天上午办好手续,和老伴儿约在这家小馄饨店,庆贺他光荣退休。

你瞧那家店名起的,馄饨摊就馄饨摊呗,“吴老太”还“黯然销魂”!

往回坐到那个叫“北门桥”的站点,老丁肥硕的身子从“扑哧”一声的门缝里挤了出来,身上还一阵哇凉,心里却觉着一股暖流,朝着那家小馄饨店一路小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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