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华仁
每个成功的作家,都有自己已经找到的写作母体,这个母体不是文字,而是储存于灵魂深处的一方土地,也只有植根这片土地,才能纵横自己的才华。近六七年来,祖克慰不再于城市的语境里流浪,而是成了一位原野上的苦行僧。他在原野上走走停停,去与闲花野草对话,写出了一个花草系列,引起了人们关注。接着,他又把目光投向了四条腿动物,作品发表后各大选刊转载,成为中国为数不多的写动物的作家。
现在,祖克慰又把目光转向了天空,写出19篇鸟文章。
在漫长的人类生活中,鸟一直与人相伴。在以村庄为落脚点的农耕生活中,有些鸟也是村庄的住户。在人与鸟的长久接触中,鸟已成为农耕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灵性意象;鸟也作为一个传神的符号,融入了传统的文化之中。
然而,目前写动物的作家少之又少,写鸟的几乎没有,偶尔写鸟,也是以鸟言情,以鸟状美,而真正把鸟作为主题,写出“鸟生”与“鸟世百态”的,恐怕唯有电视节目,但却与文学无关。
之所以很多作家不愿写鸟,是因为,人只在二维的平面上活动,而鸟则是真正的三维动物,除了与人一样生活在大地上,鸟还拥有天空。而她们又体型较小,让人无法确切地观察到。再者,城市化让人成了“屋里人”,正在丧失与自然亲近的本能,完全忽视了鸟的存在。三是,可能总觉得鸟是一个很小的题材,写不出大东西。
在某种程度上说,鸟是自然美的化身,她的轻灵、神秘、飘忽、自如,都在表达着一种文化精神,没有鸟,可能并不影响人的生活,但没有鸟,却是人的悲哀。作为一位写动物的知名作家,祖克慰的写作是严肃的、谨慎的,甚至认真得过分,为了真切把握鸟的个性与精神,他像夜猫子一样潜藏灌木丛中,去观察一只鸟,他常常吓鸟一跳,鸟的惊叫又吓他一跳;一个人进入深山野林观察鸟,以至于让村民误以为他是小偷。正是这些“格物”上的用心,才有了鸟血肉丰满的飞翔。
但祖克慰并不满足写“小鸟”的小鸟依人。
他以家乡作为叙事原点,以家乡的经历为情感背景,鸟鸣声中是浓浓乡愁。他笔下的鸟,大多是他年轻时在老家见到过的,也是伏牛山地区常见的鸟类。由于飞翔拓宽了生存空间,虽然是浅山区,却鸟类众多。祖克慰在农村度过了一个贫穷而又孤单的童年少年,直到参军离开家乡。他与很多农村孩子一样,在满怀希望又找不到希望的失望中,在找不到文化温度的孤寂田野上,听鸟、看鸟、捉鸟、玩鸟,成了了却时间的方法,也是他生活的乐趣,但随着与鸟的遭遇、深入,鸟成了他的朋友,飞进了他情感的天空,鸟的自在、至情与神秘,又幻化为说不清的崇拜。后来他离开了乡村,但鸟与乡村已经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鸟成了乡村的印记。
祖克慰总是能精准地描摹鸟的习性与姿态,虽然这与他用心观察有关,但更来自年轻时的积累。祖克慰笔下的鸟之所以感人,不在科普上的深度,而是鸟与大地,鸟与作者联系在一起的命运。在黄鹂鸟的鸣叫中,一个穿着黄色连衣裙叫蕾的姑娘出现在家乡的大地上,懵懂的爱情在灰火里燃烧,爱情又在不对等中无疾而终,大地仅留下黄鹂鸟的鸣叫,岁月叫碎了,唯有情感之流。与那个留下一道黄色影子的爱情一样,鸟依然婉转着,但林木在减少,环境在恶化,飞鸟在消失,村庄在破败,人是物非,鸟叫声中,家乡好似已经越过千年,又好似依然存在,恍惚中唯有化不开的乡愁了。沧海桑田,啾啾鸣鸟,写鸟是实,实是鸟的活灵活现,写鸟是虚,写的是大地的命运。
雖然散文是一种具有包容性的写作文体,但在同样深具包容性的时代,散文似乎已经包容不下时代的多样性了,为了拓宽散文的功能,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众多散文家打破文体界限,在写作方法与语言上进行探索与嫁接,最具影响也最为成功的恐怕就是“大散文”的写作。系统阅读祖克慰的散文就会发现,从早期的小散文,传统散文,到现在的大散文,可以看出他在探索道路上留下的清晰脚印。他的这部散文集,深得散文三昧,层次跳荡自如,语言上多短句口语,轻灵如蝉翼,一派田园诗味道,形成了清新自然、通俗清丽的语言风格。而最为成功的则是散文与小说的文体互动,无痕焊接。在散文的框架内,以小说情节说事言情,以情节延伸情节,以故事推动故事。而在没有故事的理性地带,则融说理于叙事之中,寓理于情,让散文轻松活泼,通俗有味。二者的无痕融入,无疑拓宽了散文的容量、格局,助长了散文的气势。
作者在重点开掘鸟的自然美、生命美的同时,把笔触伸向过去,极力在传统文化中寻找鸟的文化之美,作品中散发着厚重的书香。
从自然到田园,从鸟到人,把鸟与人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已经让作品有了感人的力量。但更为可贵的是,作者虽然对自然之鸟有比较专业的研究,但更注重对鸟的文化内涵的研究,从《诗经》、唐诗宋词等等典籍中去寻找有关鸟的故事与诗文,从传统养鸟训鸟、鸟笼制造、以及历代养鸟习俗、民间传说等等鸟文化中选择闪光的传承,让鸟穿越时空,从古文化里飞向大地与今天,可谓百鸟与诗意齐飞,乡愁共云天一色,可读,可品,书香味十足。
还应该说的是,用典与引用虽为写作的常用方法之一,但也往往出力不讨好,出现罗列照搬的死典死文,易犯“掉书袋”的毛病。但作者对古文化的运用,可谓掌控自如,信手拈来,总能与情节合拍,语境相通,文脉一致,情境呼应,每至引用以至不用不行,用而推向高潮的作用,可见功力。亦为此鸟书放光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