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
1.别廷芳大刀剜官匪
丹水分团总聂国政老家距离别廷芳老家三十里路,别廷芳还在老虎寨当寨主的时候,聂国政就屈驾老虎寨,与别廷芳对着一盘野猪肉和两个黑瓦碗黄酒,论说五年七年之后,谁能辖制内乡,谁就是内乡的英雄。
聂国政说:“你看张和宣行不行?”
别廷芳说:“风水轮流转,英雄轮流当。现在张和宣是内乡的民团团总,就是内乡县知事也恐惧三五分。为啥,就是张和宣有五六百条汉阳造。”
聂国政说:“有五六百条枪,也就是个草头王。内乡知事是河南督军任命的,他张和宣也不敢拔掉内乡知事一根球毛剜剜牙。”
别廷芳说:“张和宣是张半县的八少爷,为啥弄几百杆枪,一是给自己看家护院,刀客土匪不敢伸手向张家要一块银圆,二是吓唬吓唬内乡知事,不敢动张家半点基业。”
聂国政说:“只能保护自己,也不是内乡的英雄。能保护内乡几十万人,才是内乡的英雄。”
别廷芳说:“你说张和宣在内乡都不算英雄,谁算英雄?”
聂国政说:“刀客如麻土匪如毛的年月,谁枪多谁就是英雄。你别廷芳老虎寨今天有一千杆枪,你就是内乡的大英雄,张和宣也要让着你三分。”
别廷芳说:“西峡口人说看胡子都不像个杨延景,何况我别廷芳是个女人相,连胡子都没有几根,咋能当内乡的英雄?”
聂国政说:“男人虎相,才是英雄相。说不定过了三五年,你别廷芳就真的是一千多条枪,把张和宣压倒在身底下了。”
别廷芳说:“你现在就四百多条枪,比张和宣少一二百条,你最接近张和宣,能当内乡的英雄。”
聂国政说:“我聂国政小头虾脸,别说是内乡,就是西峡口我也不敢想。”
说话之间,就到了一九二二年,别廷芳年初当上回车清乡局局长,年底就带着自己的一千二百多人枪,排成四队,径直开进西峡口。别廷芳平时不坐八抬大轿,总认为一个人把别人的肩膀当路走,是要折寿的。进驻西峡口的当天,别廷芳说:“今天,我别廷芳要坐上八抬大轿,并且要比西峡口南北大街商行老板的八抬大轿还要日狼日虎。”
别廷芳坐着八抬大轿进驻西峡口,势力超过丹水分团总聂国政,也超过了内乡的团总张和宣。聂国政从丹水来到西峡口,对别廷芳说:“你现在是人多枪多,人人都拿个家伙。别说是我聂国政,就是內乡团总张和宣,也显得势单力薄了。”
别廷芳说:“张和宣就是比我少了四百多杆枪,但是人家是内乡的团总,咱就是个清乡局局长。”
聂国政说:“你要想在某一天取代张和宣当内乡的团总,现在你必须要在张和宣手下当个西峡口的分团总。”
别廷芳说:“那我不等于是接受张和宣的招安了。”
聂国政说:“他张和宣又不是皇帝,你也不是宋江,不存在诏安,只是通过当上分团总,把自己的身份洗白。”
别廷芳说:“我剿灭刀客土匪,身份难道是黑的?”
聂国政说:“你啥时候不当上官方的分团总或是团总,你的身份啥时候都不会变白。”
别廷芳说:“聂团总说的也是这个道理,但是我也不能说当个分团总,就自己给自己分封一个吧?”
聂国政说:“凭着你别廷芳一千二百杆人枪,他张和宣也不敢小觑你。拿份见面礼说合说合,你这个西峡口分团总不就当上了。”
别廷芳说:“现在啥值钱,烟土和银圆。但是拿了烟土和银圆给张和宣,我别廷芳这个分团总不就是买来的?”
聂国政说:“民国了,啥球师旅团长,不都是花银圆买来的。”
别廷芳拿了一百两烟土,五百块银圆,让聂国正去内乡找张和宣说合。张和宣看看烟土和银圆说:“你知道我张和宣不缺银圆。”
聂国政说:“你不缺是你不缺,他别廷芳拿点银圆,是他的一点心意。虽说你张半县的八少爷,银圆谷堆很大,但是添个堆总比在你的银圆堆上拽走几块强。”
张和宣问:“回车清乡局局长干的好好的,别廷芳咋带着队伍进驻西峡口了。”
聂国政说:“回车那个地方恁小,养活不了一千多人枪。西峡口是个老商埠,商铺林立,再养活三两千杆人枪也不在话下。”
张和宣说:“收了别廷芳的银圆和烟土,我张和宣不就是把分团总当萝卜卖当玉米卖,不就糟蹋了一世英名。”
聂国政说:“别廷芳一千二百杆人枪,比我的枪多,比你的枪多,你不给他分团总,难道让他打下内乡来当团总?”
张和宣拍着桌子说:“他敢?”
聂国政说:“他咋不敢?他能从老虎寨到回车当清乡局局长,又能带着一千二百多人枪进驻西峡口,过上年儿半载人枪到了两千多支,就敢攻打内乡。”
张和宣说:“我们内乡民团也不是吃素的,能怕一个别廷芳?”
聂国政说:“西峡口那几个区,虽然和内乡东边的几个区都隶属于内乡县,你也知道西边几个区民风要比东边的彪悍,打个仗破死往前冲,好像他们跟长了两个脑袋似的。别廷芳那个货也不是个孬蛋,一马枪打死一头野猪,一个人能活背一头豹子,你也是知道的。一个人靠两杆马枪起家,把方圆几十里的刀客土匪和山寨的刀枪都弄到自己手里,七八年拉起一个一千多人的队伍,你也是知道的。”
张和宣说:“也是的。”就承当了别廷芳担任内乡民团西峡口的分团总。他把烟土和银圆,推给聂国政说:“还把这些烟土和银圆,拿回去给别廷芳。你告诉他,我张和宣不卖分团总的帽子。”
聂国政说:“伸手不打送礼人,我能把它们拿来,就不能把它们拿回去。”
张和宣说:“你也要告诉别廷芳,他当了分团总,就负责把内乡西边几个区的刀客土匪剿灭干净。内乡民团的事是我张和宣一个人的,他别廷芳不能靠着人多枪多,来觊觎内乡民团总团总的交椅。”
聂国政说:“别廷芳没有真大的槲叶,也包不了真大的粽子。你把内乡民团总团总的交椅搬到西峡口,他别廷芳也不敢坐。张团总,你这把椅子,就相当于内乡的龙椅,他别廷芳坐上头晕。”
张和宣说:“你说的不假,麦子山的靳鑫也是个三四百条枪的分团总,在我的太师椅子上坐着喝了一杯茶,回到麦子山就头疼了两天。”
聂国政说:“你让别廷芳当西峡口民团的分团总,总要有个委任状。你就填写一个,让我给别廷芳捎回去。”
张和宣说:“内乡民团的分团总任命,委任状都是我填写后,由内乡县县长王瑞征颁发的。不经过王瑞征,多不正规。”
聂国政说:“谁不知道你张团总捏着内乡县长王瑞征,只要你填写了,别廷芳就是西峡口的分团总了,晚几天你见到了王瑞征打个招呼不就妥了。”
张和宣说:“先斩后奏很不好。”
聂国政说:“先斩后奏就算是你张团总给他王瑞征一个很大的面子了。”
张和宣当真拿出一张任命状,填写上别廷芳和职务,顺着中间一撕两半,一半给了聂国政,一半塞进了抽屉里当存根,别廷芳就成了西峡口的分团总。 聂国政从内乡策马过丹水,连家都没有回,径直到了西峡口。他把张和宣给填写的委任状,双手递给了别廷芳说:“从今天起,你就是西峡口民团的分团总了。”
别廷芳说:“我不还是我别廷芳。”
聂国政说:“不一样。没有这张委任状,内乡张和宣说你是刀客,你就是刀客,说你是土匪,你就是土匪。有了这张委任状,你就是正规的内乡民团,就是名正言顺剿灭刀客土匪的正规地方武装。不但张和宣不能说你是刀客土匪,内乡县长王瑞征也不能说你是刀客土匪,南阳专员也不能说你是刀客土匪。你过去就是一块煤疙瘩,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块笋白笋白的冰块子。也就是说,有了这个委任状,你别廷芳算是彻底洗白了。就是有人还叫你土匪,也是官匪而不是民匪了。”
别廷芳说:“不还是孙娃穿他爷爷鞋,老样。”
聂国政说:“咋能是老样?你知道南召马文德吧,说好听了是绿林,说得不好听就是刀客土匪。在前清,南阳生意人听了马文德的名字,谁不乖乖拿出银圆孝敬他,活生生一个刀客。但是民国之后,他投靠了奉军,一下子洗白了,成了旅长。南阳镇守使开会,挨着镇守使坐在台上,南阳十三个县的知事,不还是坐在台下听马文德训话。镇嵩军来了,他投靠镇嵩军,还是当旅长,在南阳依然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
别廷芳当上了分团总,在西峡口招兵买马,购枪置炮。进驻西峡口的第三个月,就炮轰了孙天堂,缴获了孙天堂积攒了二十多年的银圆。接着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火烧了西峡口西边重阳大尖垛的刀客武和尚。除了把武和尚的二百多个刀客全部剿灭,还缴获了一万九千多块银圆,四十七根金条。武和尚把方圆几十里的银圆收吭谧约旱纳秸希甘旰蟊鹜⒎及阉渴绽吭谖飨靠诘拿裢潘玖畈俊R话胙钤嚼丛脚哟蟮奈飨靠诿裢牛话胗美垂郝蚯怪Ш痛笈凇K孀疟鹜⒎既饲乖龆啵鼋隽侥臧耄鹜⒎季桶盐飨靠诩父銮拇蟮犊秃痛笸练怂瓮蛄帧⑴哟蟾觥⒄岳乡邸⒀φ作搿⒎督鸫ā⑼趺餍隆⒐纤摹⑽夥锷揭桓鲆桓鼋嗣鸬袅恕J战傻囊彩浚潜鹜⒎脊兰撇坏降摹?别廷芳说:“这些刀客土匪,咋能积攒恁些银圆?咱们再养活两个团没问题,再买几千杆枪没问题。”
管理库房的金大头说:“别司令,这些刀客土匪,积攒的银圆,把司令部的库房都堆满了。”
剿灭刀客土匪,都有意想不到的银圆入账,因此,别廷芳在自己的队伍出兵剿灭刀客土匪之前,都要在西峡口巡检司的院子里训话。别廷芳说:“剿灭刀客土匪,就是剜黑疔。啥叫剜黑疔?你们都知道红薯吧,到了冬天从红薯窖里拾出来,总有几个大红薯上长了一个黑疔。这个黑疔很苦,不剜掉会苦一个大红薯;剜掉了,剩下的红薯还可以吃。剜掉这个黑疔,要心狠,要多剜一点,把黑疔圆圈那些没有黑的部分也剜掉,红薯才会好吃。黑疔就是大刀客就是大土匪,黑疔周围没有黑的部分,就是小刀客小土匪,也要剜掉,不留后患。留下他们,有朝一日,他们就会把我们的脑袋剜掉。你们见过村庄里的疮科大夫割疮吧,疮口割开后,把黑疔挤出来,还要把黑疔周围的脓水挤出来,还要上咬药,把留在肉上的坏肉咬出来,疮口才能长好。咱们剿灭刀客,就是割开疮口,挤出黑疔,同时还要挤出脓水,咬掉坏肉。只有如此,西峡口才能安生,附近的几个区才能安生。”
最初剿灭刀客土匪,往往都是一个不留。慢慢地,对投靠的土匪留条性命。最后,别廷芳也用怀柔的手段,劝降刀客和土匪,收编他们成为营长连长。几次剿灭下来,投靠收编的营长连长多了,别廷芳就把他们集中起来训一次话:“本来,你们就是西峡口的黑疔,就是几个区的黑疔,是我们要彻底剜掉的东西,但是你们投靠了,我们收编了,你们就不是黑疔了,就是民团的营长连长了,你们就要进山剿灭刀客和土匪了,你们要拿着刀子剜掉西峡口几十年的黑疔了。别人说,靠你们剜掉黑疔是黑剜黑,我别廷芳说不是的,你们跟著我,就变白了,就不是黑疔了。就像我当年当上回车清乡局长,让张和宣任命一个西峡口分团总是一样的,为了啥,就是为了黑的变成白的。啥叫白的,官家接受你,你就是白的,官家不接受你,你就是黑的。具体说,在西峡口,我别廷芳接受你,你就是白的,我别廷芳不接受你,你就是黑的。从今天起,我别廷芳接受你们了,你们就是白的。为啥人一定要把自己洗成白的?我别廷芳告诉你们,白的就是被官家承认的,死了之后是可以把你们当的官衔写到墓碑上的。你们继续当刀客,当土匪,就是带着一万人,你们死了,你们的后人也不敢也不会在你们的墓碑上写上大刀客大土匪几个字。因为那是不体面的,也是不光彩的。从今天起,你们体面了,你们光彩了,但是你们要记住,这个体面是我别廷芳分封的,这个光彩是我别廷芳赐予的,你们继续剿灭刀客和土匪,一是为了你们日后更体面更光彩,也是为了报答我别廷芳给你们提供了一个洗白自己的机会。”
洗白的刀客土匪们,听了别廷芳的训话,回想回想,是这个道理,都对别廷芳以马首为瞻。西峡口城外老鹳河,从卢氏流经大半个西峡口,最后流入淅川。一条河流,穿起来西峡口和淅川,就把西峡口的别廷芳和淅川的陈重华也穿到了一根绳子上。陈重华是见过大世面的,民国初年,河南人刘镇华在陕西当督军的时候,陈重华给刘镇华当参谋长。那个年代的人,对于军中职务也不是很留恋,淅川刀客土匪横行,老家人请陈重华回淅川剿灭刀客和土匪,陈重华就回到淅川当民团的司令。淅川大刀客经常出没,陈重华来到西峡口,请别廷芳到淅川剿灭刀客。
别廷芳说:“我不能越界到淅川去剿灭刀客。”
陈重华说:“咋不能去。”
别廷芳说:“我是个西峡口的分团总,张和宣给我送回来任命状的那天,就让聂国政给我捎回来一句话:别廷芳当了分团总,只负责把内乡西几个区的刀客土匪剿灭干净。内乡民团的事是我张和宣一个人的,他别廷芳不能靠着人多枪多,来觊觎内乡民团总团总的交椅。我严格遵照张和宣的命令去做,除了把内乡几个区,也就是西峡口附近几个区的刀客土匪剿灭干净之外,我不敢越过雷池半步。”
陈重华说:“这次你就越过半步,该如何?”
别廷芳说:“你想过没有?内乡以东几个区的刀客土匪剿灭与我无关,淅川的就与我更无关联了。我去淅川剿灭刀客土匪,让张和宣知道了,我不但有觊觎内乡民团团总的位置之罪,恐怕还有觊觎淅川民团团总的位置之罪呢。”
陈重华说:“淅川不是内乡的地盘,你怕他张和宣干嘛?”
别廷芳说:“咱这翅膀上有几根鸡毛咱知道,咱这个西峡口的分团总是张和宣给的咱知道。只要我别廷芳是西峡口的分团总,我就不会跨越西峡口,去淅川剿灭刀客。”
南阳镇守使马志敏任命马宪周为旅长,要他把镇平内乡淅川三个县的刀客和土匪踏平。马宪周知道自己手下那点兵,都是老家带出来的,想把三个县的刀客土匪剿灭是不可能的,就把三个县的民团变为六个团,任命别廷芳为第四混成团团长。可以跨出西峡口,在三个县的范围内剿灭刀客土匪。
陈重华再次来到西峡口,还没有开腔,别廷芳说:“我现在是混成团团长了,可以跨境剿灭刀客了,他张和宣也不能一只手就把我捏死了,我第一个大步跨出西峡口剿灭刀客,就是跟着你陈重华,到淅川去。”
民国初年,淅川荆紫关是河南西部很出名的水旱码头。丹江从荆紫关外流过,带来陕西的船队,一只大船在前,后边连着十几只小船,如同一个村庄漂在水上。特别是夏末秋初,丹江水势汹涌,陕西的木头一排连着一排,沿江而下,一直漂到汉口。从对岸过来的是湖北的船只,拉着大米过来换取桐油和生漆。四通八达的水上生意,让荆紫关成为湖北河南陕西交叉地带的一个商埠。
在荆紫关古镇的外边,是水码头,夜幕四合之时,停靠的大木船小木船和木排竹排,铺排三四里远。荆紫关码头有条悬挂在半山城墙上的石头台阶,直通荆紫关这座山城的石板街。石头台阶两边,竖立着两排高高的木杆,每根木杆上都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灯影迷蒙之时,水客从码头上来,在石板街的酒馆里,要一条丹江野鱼,一只红焖山鸡,一盘南方扣碗酥肉,一盘粉条萝卜条,三四个人对着一壶玉米酒,生猛地喝将起来。也有的船客从陕西商洛沿江而下,背着一把民国初年最流行的油纸伞,梳着油光油光的分发头,挨着窗户坐下,点上三两根蜡烛,要俩个小菜,一边品着老酒,一边读着张恨水的小说,偶尔把书页合上,对着窗外的江面发呆。这些人都是读书人,他们到荆紫关来,在江面上寻找自己窗口的影子,很优雅也很时髦。
荆紫关,一座古老的商埠,也是一座很醇厚的老镇,优雅富足又带着几分江南水色。平和的年份,在荆紫关生活,你不知道是南方还是北方。腊月雪花纷飞,飘落在红灯笼上,驻足荆紫关的人才知道,荆紫关还是一座偏北的商埠。在朦胧月色里,读书人还喜欢在荆紫关的石板街上溜达。布底鞋踏在石板上,声音很轻。茶馆里飘散出来的带着江南水乡的歌韵,跟着脚步徘徊,让人有点乐不思归。有了这份优雅和富足,荆紫关就有了三省第一镇的美誉。自然,也成了河南陕西湖北三个省交叉地带刀客土匪们垂涎三尺的地方。往往是刀客们一场抢劫和掠杀,荆紫关需要三五年才能回到过往的繁华。
王老五是陕西的刀客,荆紫关进入民国有过三次大的劫难,都是王老五在荆紫关大开杀戒。王老五第三次进入荆紫关,遇到了陈重华从西峡口请来的别廷芳的民团。陈重华在电话里说:“别司令,你速来两个团。”
别廷芳说:“一个团足够了。”
陈重华说:“我的两个团,根本捂扎不住,你一个团咋能行?”
别廷芳说:“能行。”
陈重华说:“你一个团几个人?”
别廷芳说:“一千二百人。”
陈重华说:“王老五五千个刀客。”
别廷芳的一个团来了,他们不走水路进荆紫关,而是从山路攻打。把荆紫关的码头通道留下来,把荆紫关西头的路口也留下来。别廷芳的民团十七个机枪手占领了平浪宫面向石板街的一座建筑,架起了三挺机枪,然后悄无声息地占领了沿街高大的老建筑,最高的临街窗户口,都架上了一挺机枪。一挺机枪配合旁边配上四个叼蛋虫,俯卧在荆紫关庙宇的屋脊上。夜里码头上大红灯笼的油烧干了,灯笼熄灭了。别廷芳的民团枪声大作,从每条巷道口开始进攻。王老五的刀客们听到枪声出门仓促应战,遭到了十七挺机枪的扫射。石板街上,躺下了很多刀客们的尸体。刀客们沿着石板街涌向码头的石板台阶,一边一挺机枪噗噗扫射,把刀客們逼到了石板街上。此时几十个叼蛋虫居高临下,一枪击毙一个刀客。码头的路被机枪堵死了,石板街成了别廷芳机枪和叼蛋虫的子弹横飞的地方,王老五带着刀客们从石板街西边唯一的缺口仓皇而逃。
荆紫关北边是连绵的群山,其中两座高山在群山里显得突兀和嶙峋。王老五的刀客队伍占据了这两座高山,凭仗着简易的山寨驻扎下来。其中一座山寨里有一大片竹林,林中有一座古老的寺庙,王老五赶走和尚,驻扎在寺庙里。别廷芳的民团八挺机枪占据两座高山下边的四个路口,七挺机枪封锁刀客们铤而走险时的两个悬崖小道。在两座高山之间有座不高的小山,别廷芳在山顶设立了指挥所。别廷芳对团长张仲奇说:“王老五还有三千多人马,人要吃饭,马要吃草。他们是趁着黑夜逃走的,带上去的都是在荆紫关抢的银圆,粮草极少。我们围而不攻,饿他们五天,就把他们饿下山了。”
第五天早上,别廷芳让张仲奇准备了四个白铁皮广播筒,对着两座高山喊话:“王老五,你听着。下山的路已经被我们的机枪封死了,你和弟兄们战也是个死,饿也是个死,跳崖还是个死。我们西峡口民团给你们留了一条活路,寺庙竹林边有条小路,弟兄们把枪放在小路边,双手抱头走半里路,我们给你们每人发两块银圆,打发你们回陕西老家。领罢银圆,每人还有两个一斤重的白面馍。人不要银圆能活,不吃白面馍就不能活。”
第六天,王老五的刀客们已经没有一粒粮食,在竹林的路口,已经有人放下枪逃命。到了第七天,刀客们已经走了大半。别廷芳的广播筒又说:“在竹园路口,丢下两条枪的,给四块银圆,四个白面馍。”
王老五见大势已去,腰上拴绳子顺着悬崖而下,逃回商洛。民间流传说,那次剿灭王老五,放下枪支的刀客们,领过两块银圆和两个白面馍之后,顺着荆紫关码头朝北过河,从一脚踏三省的白浪街回陕西,淅川民团在白浪街外边唯一的路口,把银圆收走了。在三里之外,这些刀客们不是被砍掉了脑袋,就是被乱枪打死。王老五领回商洛的,只剩下了二百多人枪。王老五知道大势已去,把带回来的银圆,分给刀客们,自己吞金而亡。临死前,对跟着自己到最后的刀客们说:“当了一辈子刀客,见过的金子银子无数,没想到最后吞金而死。一切都是命啊,一切都是报应啊。你們回到老家,买几亩薄地或是买一间门店,过日子吧,做个小生意吧,对自己的儿子们说,人生八辈子也不能当刀客,那是死路一条啊。”
剿灭了围攻荆紫关的王老五之后,别廷芳又在淅川香严寺剿灭了从安徽阜阳发了大财,声名震动河南、安徽、湖北、陕西四省的大刀客老洋人。在淅川老街沿河的一家酒馆里,陈重华和别廷芳两个人坐下来,要了丹江野鱼之类四个菜,默然喝起陈重华在给刘镇华当参谋长时带回家的黑瓦罐茅台酒。陈重华说:“这一罐酒,比我们俩活得日子还长。”
别廷芳说:“不是酒活的时间长,是黑瓦罐活的时间长。没有这个黑瓦罐,这罐酒恐怕连一天也活不了。”
陈重华说:“也是的。”
别廷芳说:“酒和人差不多,瓦罐和泥巴差不多。人说死就死了,泥巴就不会死。把酒装进泥巴罐里,酒跟着罐活下来了。”
陈重华说:“一个空罐,就是不死有啥意思。刘镇华当司令当督军,去贵州拉了一汽车黑瓦罐,不是要这个黑瓦罐看的,是要黑瓦罐里的酒喝的。”
别廷芳说:“陈司令,不说黑瓦罐,咱们说这次来淅川剿灭刀客,把王老五几千人挖苗断根收拾了。这不是我的本意啊,那些丢下枪的刀客,也都是个人,你咋把他们身上的两块银圆都收回来,咋把他们都杀了。”
陈重华说:“你不杀他们,他们几千人凑到一起,还会再次攻下荆紫关。把他们惹毛了,他们能把荆紫关的人都杀了,房子都烧了。”
别廷芳说:“那也不能把人家身上两块银圆收了再杀,让他们死前又成了一个没有一块银圆的人。这些当刀客的,都是穷人,都是为了几块银圆。他们活个人,连一个黑瓦罐都不如。”
陈重华说:“这兵荒马乱的,谁还想这么多。”
别廷芳说:“也是的。到了打仗的时候,谁还想起来给刀客留条性命,谁还想起来刀客也是个人。人啊,到了打仗的时候,都是杀红眼的人。”
陈重华和别廷芳喝干了黑瓦碗里的酒,别廷芳说:“杀了王老五的刀客,救了荆紫关的人;杀了老洋人的刀客,救了香严寺的人。一杀一救,就是我们为啥要领着几千人打仗的起因。”
陈重华说:“救了荆紫关,你拿回了养活民团的银圆,救了香严寺,你救了一个大庙宇。将来,我们死了,还要靠香严寺的僧人们给我们的亡灵超度呢。”
别廷芳一九二三年当上混成团长走出西峡口剿灭刀客土匪,到了一九二六年,内乡县境内大股的刀客土匪,已经基本被剿灭。一九二七年,张和宣仓皇到了洛阳,别廷芳当上了内乡县的民团司令,与镇平彭锡田、邓县宁洗古、淅川陈重华组成了宛西四县的剿匪司令部,在宛西四县上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剿灭土匪。那个时候,小的刀客土匪,十来个人七八条枪,就攻打乡野村庄里的大户人家。上百的刀客几百人上千人的刀客队伍,就在大白天袭击县城。
唐河是宛东大县,也抵挡不住刀客的袭击。一九二九年五月底,刀客攻下县城,用瓦罐炮轰碎县政府大门,轰碎了县长的办公房子。县长听见炮声,从后门逃走。刀客头子在县政府坐镇,成立临时刀客政府。两千个刀客在唐河县城洗劫十七天,银圆细软,绸缎食盐,粗布细布,甚至是铁匠打的马掌,都搜罗一空。当时南阳有河南省主席刘峙的驻军,有改编之后成为军长的马文德的驻军,还有豫鄂陕边区绥靖公署主任刘镇华的驻军,另外南阳民团也有一万多人。对唐河被刀客攻破,都置之不理。南阳行署的民团虽然受南阳行署指挥,但是民团总指挥却是过路的军队任命的,行署专员指挥不了,也就不能到唐河剿灭攻破唐河的刀客队伍。刘峙的驻军听刘峙的,刘峙没有命令,自然也不会却剿灭刀客。马文德虽然被叫做军长,他的队伍被打呼啦的次数最多,招兵买马的次数也最多,最后就成了乌合之众,他才不会去剿灭唐河的刀客。
刘镇华当过陕西督军,当过军长司令。他驻扎南阳的名义是豫鄂陕边区绥靖公署主任,看似管着三个省的绥靖事务,但是谁也不愿意让刘镇华去绥靖。他的绥靖公署设立在南阳城北玄妙观,他听说刀客攻打下了唐河县城,大肆洗劫,站在绥靖公署的院子里大骂:“南阳的唐河,被土匪打垮了,南阳民团为啥不出兵,是怕自己被刀客打垮了,面子不好看。唐河是南阳的,也是河南的,刘峙是省主席,不派兵剿灭唐河的土匪刀客,为啥?是刀客和土匪把唐河洗劫一空,他们夺下一座空城,没有银圆可拿,那个马文德,就是个混世魔王,没有银圆,他才不会去唐河县城去跟刀客们打一仗。老子有几万人,老子不要银圆,老子要去唐河跟刀客们打一仗。”
说打就要打,刘镇华把自己看家的四十门大炮拉出了南阳城,二百挺轻重机枪拉出了南阳城,还有一个旅的三千六百人拉出了南阳城。在最前边,是两门一百五十毫米大口径火炮,火炮后边是一辆检阅车。刘镇华说:“别人都不打唐河县城的刀客,我们打。”
刘镇华的队伍开出南阳城二十里,情报处长从唐河赶过来说:“刀客走了。”
刘镇华说:“咋走了。”
情报处长说:“昨天刀客的谍报队在南阳看见了咱们的大炮机枪,就吓走了。”
刘镇华说:“他们把银圆都装到口袋里了,走了便宜了他们。我们要火速赶到唐河县城,追刀客一程,轰他们几炮。”
情报处长说:“人都走了,轰谁?”
刘镇华说:“轰银圆。你不轰几炮,上哪儿弄出兵的银圆?”
豫鄂陕边区绥靖公署的队伍,火速赶到唐河,对着刀客们逃跑的方向轰了几炮,得胜回南阳。刘镇华对河南第六区行署主任兼南阳县县长说:“我的人把占领唐河的刀客撵出了唐河县城,替你这个行署主任打了一仗。我们现在大获全胜回南阳,你要组织南阳民众欢迎我的队伍胜利归来。”
行署主任说:“你轰了几炮,搁得住组织人欢迎?”
刘镇华说:“不是搁得住的问题,而是很搁得住的问题。南阳驻扎的队伍三四家,谁敢说去唐河轰几炮。只有我刘镇华站起来尿泡尿,把大炮拉倒唐河轰几炮。”
行署主任说:“你又没有轰住一个刀客。”
刘镇华说:“你胡说,我的大炮不出南陽城,唐河的刀客能被吓跑?我的轻重机枪不出南阳城,唐河的刀客还要在唐河县城洗劫几天呢。”
行署专员说:“刘主任,刘司令,你这有点小题大做。”
刘镇华说:“这次我轰唐河刀客,南阳行署的专员不欢迎我得胜回南阳,下一次南阳十三个县城有一个被刀客占领,恐怕连轰一炮的人都没有了。”
行署主任想想是这个道理,就组织南阳的商铺伙计和学校学生欢迎刘镇华的队伍回城。锣鼓喧天的敲大了半个上午,把南阳城敲打得喜气洋洋。
行署主任说:“刘司令,刘主任,你说这场面行不行?”
刘镇华说:“场面归场面,场面之后,还要银圆说话。”
行署主任说:“南阳几路人马驻扎,都要银圆,我上哪儿弄?”
刘镇华说:“几路人马,都是纸扎人,见了刀客不敢放一个臭屁,他们还敢伸手要银圆?”
行署主任说:“他们不打刀客,但是他们的人马要在南阳吃饭,也是要花银圆的。”
刘镇华说:“我这次也就是个炮弹钱,万儿八千就行了。人家马文德一张嘴就是四万五万的,你不也老老实实地把银圆装到马文德的口袋里。”
行署主任就给刘镇华一万块银圆,并在南阳河湄酒馆设宴招待了刘镇华和到唐河轰几炮的旅长。唐河县长回到唐河,知道是刘镇华的大炮把刀客吓走了,就专程到南阳感谢刘镇华。唐河县长说:“刘司令,你都不知道唐河人咋说你?”
刘镇华问:“咋说?”
唐河县长说:“唐河人说南阳来个刘镇华,大炮开出南阳城,就把刀客吓跑了。还说,南阳来个刘镇华,大炮几百门,机枪几千挺,别说是来唐河打刀客,就是机枪搅半天,刀客们魂都吓掉了。”
刘镇华说:“那是夸奖大炮和机枪的,不是夸奖我刘镇华的。”
唐河县长说:“唐河人还说;唐河县长面子咋恁大,能把刘镇华的大炮请来,机枪请来?”
刘镇华就是开了几炮,就被唐河人记住了,刘镇华很是受用。他说:“只要你们唐河有啥事需要大炮,我刘镇华在所不辞。”
唐河被刀客打下来之后不到四个月,刀客杨小黑在一九二九年九月十八日深夜聚拢两万刀客土匪袭击了镇平县城,所有的商铺被抢掠一空,所有的居民家财被抢掠一空。然后杨小黑说:“烧,烧,烧,把镇平县城烧个一干二净。”
刀客土匪举着火把,把县城烧掉了一大半。到了镇平县政府,刀客们抬出瓦罐炮轰开大门,四块枫杨木板子炸得稀碎稀碎。杨小黑头上勒着一块白绸子,掐着腰站在院子里高声喊:“杀了郭学济,杀了郭学济。”
涌进镇平县院子的刀客土匪们举着大刀跟着喊:“杀了郭学济,杀了郭学济。”
郭学济,一九二八年底被河南省民政厅任命为镇平县长,住进县政府不到一年,就遇到了镇平历史上最大的刀客土匪进攻县城。本来一介书生的郭学济是可以逃跑的,他认为自己是县长,刀客土匪来了就望风而逃,是对县长位置的侮辱,就穿着一身五四时期文艺青年穿的服装,端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 几个刀客把郭学济拉到院子里,杨小黑问:“你就是县长?”
郭学济说:“是的。”
杨小黑说:“你咋不跑哩?”
郭学济说:“我是县长,见了刀客土匪就跑,还算是个人吗?”
杨小黑说:“我拉杆子几十年,还没有人对着我的面说我是刀客,说我是土匪。今天听见镇平县长说我是刀客土匪,很新鲜。”
郭学济说:“你不是刀客土匪,是啥玩意?”
杨小黑说:“就是杀你的玩意。”
郭学济说:“想杀想剐由你。”
杨小黑当刀客头子几十年,还没有见过不怕死的人,郭学济是第一个。杨小黑说:“越是想死,我杨小黑越是死不让你死。你现在走,我就放你一条生路。”
郭学济说:“镇平都叫你们烧了,很多镇平人都让你们杀了,我不走。”
杨小黑说:“你不走,就永远不会走了。”
杨小黑点点头,三个刀客举起大刀,一齐砍下来,郭学济倒地而亡。杨小黑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读书人,当个县长还不怕死。”
天蒙蒙亮,镇平平原上大雾弥漫,杨小黑带着自己两万多刀客土匪,绝尘而去。这次镇平的大洗劫,掠走银圆三百万块,金银细软,绸子缎子,食盐茶叶,价值也值当三百万块银圆。杨小黑还带走了一万一千多个肉票,走一节跟不上的肉票,就杀了,能跟上的都是能当刀客的,还能留下一条性命。
杨小黑出了邓县,没有回舞阳老窝,而是进入湖北北部的深山,看着自己得来的银圆说:“都说镇平人能,会做生意,会挣银圆,没想到他们会在家里积攒这么多银圆,这次走夜路,值得值得。”
刀客进入镇平县城,刚刚开始洗劫和焚烧房屋,县长郭学济就给南阳行署主任打电话,行署主任说:“你先支撑柱,我这就找队伍去镇平。”
郭学济说:“快快快,到了明天,就把镇平县城烧光了。”
行署主任说:“学济啊,最快也要到明天晌午到。你要是看不能抵挡,就跑吧。留条命,还能到外地当县长。死了啥球都不说了。”
郭学济说:“我死也要死在县政府。”
行署主任放下电话,就找到镇平平息刀客的队伍。他首先找到马文德,没想到马文德说:“杨小黑能聚拢两万人,虽然没有大炮,但是队伍上有啥枪,杨小黑也有啥枪。刀客们为了银圆不要命,我这一万多人,不是杨小黑的对手。”
行署主任说:“这次洗劫了镇平,下次就轮到南召你老家了。”
马文德说:“我是行伍出身,全中国晃荡,没有老家。”
最后还是找到了豫鄂陕边区绥靖公署主任刘镇华。行署主任说:“刘司令,镇平要被刀客杨小黑烧光了。”
刘镇华说:“我连夜开拔。”
行署主任说:“关键时刻还是靠你刘司令。”
刘镇华说:“不是我能靠得住,是他们几个你都靠不住。”
刘镇华的全部人马到了镇平,天已经大亮,镇平縣城被烧的满目疮痍面貌全非。商铺的货物杨小黑拿不走的,还在冒着狼烟,粮行的粮食散发着发糊的味道。那些沿街的民居全部烧光,垮塌的房梁还在冒着火星。镇平的男人都被杨小黑作为人票拉走,救火的全是老人和孩子。
刘镇华的人马没有见到刀客,把火扑灭就班师回南阳了。刘镇华打前锋的旅长这次发了一点小财。在刀客杨小黑退走的路上,一会儿是一堆银圆,一会儿是国民军的枪支,几辆德国的大卡车,士兵们跳下来,把枪支装上去。旅部的军需官坐在一辆卡车上,监收路上的银圆。旅长规定,无论谁发现的银圆,都按照五比一分成。旅部收走四块,留给个人一块。前锋旅仅此就收缴了七万四千多块银圆,还收缴了一千一百支步枪,二十一挺机枪。 旅长对刘镇华说:“前锋旅这次发了。”
刘镇华说:“你就不知道这些银圆是谁留下的,这些枪是谁留下的。”
旅长说:“我管他是谁留下的,我收了,就是我们前锋旅的。”
刘镇华説:“这些银圆,是杨小黑留下的。但不是留给我们的,是留给南阳其他队伍的。这些枪是南阳驻军的,他们丢下的枪,是和杨小黑兑换银圆的。这就说明,杨小黑打劫镇平,是和南阳驻军勾结过的。只是我们出兵快了,杨小黑走了,没有顾得上收拾枪支;南阳驻军也没来得及沿路收拾银圆,就回南阳了。”
旅长说:“杨小黑是官匪。”
刘镇华说:“杨小黑不是官匪,南阳驻军里肯定有一支队伍,是匪官。咱们到唐河和镇平,看到了刀客的枪支,都和国军的一个样,就知道官匪有多厉害,匪官有多厉害。”
镇平县城被洗劫一空之后,震惊了河南,也震惊了省主席刘峙。他到南阳对刘镇华说:“南阳驻军肯定有人通匪。”
刘镇华说:“我查清了,就是马文德。”
刘峙说:“马文德是国民革命军的副军长兼新编十八师师长,他咋能通匪?”
刘镇华説:“他拿国军的枪支换银圆,南阳谁人不知?他给刀客土匪通风报信,南阳谁人不知?”
刘峙说:“私通刀客土匪,是要有证据的。”
刘镇华说:“血洗镇平的刀客杨小黑,不少枪支都是马文德的。”
刘峙说:“驻守南阳的队伍多了,你敢肯定就是马文德的?”
刘镇华说:“别人没有那么多枪支。”
刘峙说:“马文德到陕西几个月,让杨虎城全军缴械。回到南阳招兵买马,他自己的枪不够使,还能把枪送给刀客土匪?”
刘镇华説:“马文德就是个刀客,他最熟悉刀客与队伍如何勾结。”
刘峙说:“马文德拿枪换刀客银圆,这件事要查清楚。但是,我个人获得情报,宛西四县的司令别廷芳才是个刀客,才是个土匪。你们要剿灭南阳最大的刀客和土匪,就要从别廷芳开始。”
刘镇华说:“老兄啊,别廷芳这几年,把西峡口四个区的刀客剿灭完了,接着把内乡境内的刀客土匪剿灭完了,这二年,又把宛西四县的刀客剿灭完了。这次来洗劫镇平的刀客是宛东来的,杨小黑要是在镇平境内,也早被别廷芳剿灭了。”
刘峙说:“你不剿灭别廷芳,我剿灭他。”
刘镇华说:“老兄,别廷芳不是你说剿灭就剿灭的,他现在大炮不比国军的队伍少,轻重机枪不比国军的队伍少,你咋剿灭?杨虎城能把马文德的队伍全军缴械,都不敢对别廷芳动手动脚。再说别廷芳的队伍都是西北军的教官来训练出来的,看似是民团,其实和正规军比起来,作战更是骁勇。”
刘峙说:“马文德招兵买马一年多了,也有近两万人,我想让他当南阳民团总指挥,用九个县的力量,来剿灭别廷芳四个县的刀客土匪。”
刘镇华黑脸一沉说:“你这是拿刀客土匪来剿灭别廷芳的民团,是胡老大尻胡老二,胡球整。”
刘峙说:“我意已决。”
刘镇华说:“南阳民团的总指挥,不应该是马文德,而应该是宛西四县的民团司令别廷芳,他有能力剿灭南阳境内的刀客土匪。”
刘峙说:“你这是拿大刀客剿灭小刀客,拿大土匪剿灭小土匪。”
刘镇华说:“在马文德和别廷芳之间,刀客就是马文德,而不是别廷芳;土匪就是马文德,而不是别廷芳。你刘峙宁愿选一个马文德当南阳民团总指挥,你算是眼瞎了。”
刘峙说:“瞎也瞎一次吧。”
刘峙一意孤行,第二天就任命马文德为南阳民团总指挥,负责南阳全境剿灭刀客土匪事宜。马文德的民团总指挥当上了,但是除了他自己招兵买马的人,南阳十三个县的民团,却没有一个买他的账。除了宛西四县,其他九个县的民团司令,在新野开会,九个县民团勾起手,抵御马文德的指挥。九个县还推举一个代表到西峡口,给别廷芳通报九个县联手抵御马文德指挥新野私会的主要内容。
别廷芳说:“我是不是刀客土匪,西峡口人知道,内乡人知道,宛西四县人知道,你们九个县现在也知道,我别廷芳就心满意足了。”
别廷芳听说了刘镇华与刘峙在推举南阳民团总指挥这个事情上,刘镇华倾向自己而不是倾向马文德之后,对刘镇华充满了感激。他和副司令兼参谋长薛钟村,还有宛西四县司令部军需主任王子久装了六万块银元,乘车赶到淅川,从陈重华那里弄来了十二个黑瓦罐茅台酒,连夜驱车到了南阳。 第二天中午,在南阳最奢华的王府山酒店,宴请刘镇华。当别廷芳把黑瓦罐茅台搬到桌子上,刘镇华眼睛一亮,问:“你们西峡口,还有黑瓦罐茅台?”
别廷芳说:“是你的参谋长陈重华拿回来的,我们来南阳看你,酒到陈重华那儿拉来十罐。”
刘镇华说:“一晃,陈重华回淅川已经七年了。我的黑瓦罐茅台也快喝完了,在南阳还能喝到这样的酒,真是时光如酒啊。”
别廷芳说:“刘司令统管的两个军到南阳,大炮轰唐河威震刀客,大军到镇平,让杨小黑人仰马翻远去湖北,真是南阳人的福分。”
刘镇华听别廷芳如此赞扬豫鄂陕边区绥靖公署的两个军,心头一热说:“别司令,你远在西峡口,却能把宛西四县刀客土匪全部剿灭,我跑了大半个中国,还没有见过这样的地方队伍。”
别廷芳说:“刘司令过奖了。”
刘镇华说:“这次南阳民团总指挥,按照剿灭刀客土匪的功勋,应该是你别廷芳的。刘峙凭仗着他是河南省主席,硬是把这个总指挥给了马文德。马文德是个啥人?刀客一个,土匪一个。”
别廷芳说:“马文德就是个二尾子,一半是官,一半是匪。南阳这几年,为啥匪患如毛,就是他马文德一手操纵南阳官场,一手操纵南阳刀客土匪拉出来的一泡臭屎。”
刘镇华説:“早晚我要亲手剜掉马文德这个南阳的黑疔。”
别廷芳说:“在南阳,只有你刘司令有这个手段和能力。”
刘镇华喝干一杯茅台,说:“这酒真好,还是七年前的味道。”
别廷芳又给刘镇华倒了一杯,刘镇华端起酒杯晃晃说:“别司令,我不是河南省主席,不能让你当南阳民团司令,但是我是豫鄂陕边去绥靖公署主任,我能让你从西峡口带着队伍,到宛东剿灭刀客和土匪。宛东是平原,每个刀客土匪积攒的银圆比宛西的刀客土匪要多,剿灭之后银圆多了,就扩大队伍。这年头,弄啥都不如队伍多。你队伍大势力壮,刘峙是个省主席,也不敢随意把你捏死。你队伍小势力弱,就是一个南阳的马文德,仅仅是个南阳民团总指挥,也敢捏死你。”
刘镇华喝了十一杯黑瓦罐茅台,依然全无醉意。他说:“我就是个酒缸,要是比喝酒,我能把全国的大小司令都喝死。”
别廷芳把刘镇华送到了一个老四合院里,把六万块银圆堆放在一起。刘镇华説:“别司令,我不需要这玩意。我吃不愁喝不愁,要银圆干啥。还不如买几门一百五十毫米火炮,闷了开几炮。”
别廷芳说:“刘司令,这不就是个炮弹钱,你闷了开几炮,我来给你买炮弹。”
刘镇华说到做到,马上任命别廷芳为豫鄂陕边区绥靖公署宛东剿匪总指挥。别廷芳带着宛西的四个团,浩浩荡荡到宛东剿匪。走在前边的是大炮营,接着是轻机枪和重机枪,后边是八千个穿着瓦灰色军服的民团,每人扛了一杆别廷芳老虎寨造枪厂造的捷克式步枪。到了南阳,别廷芳在南阳城北玄妙观刘镇华的司令部,搭建了一个检阅台,让刘镇华站在检阅台上,检阅宛西民团赴宛东剿匪的队伍。 别小看这个检阅,让刘镇华高兴了很长时间。他去看南阳民团操练,对教官说:“你们这个民团,给别廷芳的民团擦屁股,别廷芳都不会要。”
刘镇华也到马文德那个十八师去,对马文德说:“你这个十八师,跟别廷芳的宛西民团提鞋带,别廷芳还嫌你们提的慢。”
馬文德说:“刘主任,你是豫鄂陕三省边区的绥靖主任,驻扎在豫鄂陕三省边区的队伍,都是你的队伍,你都能绥,都能靖,都是你的手背和手掌。你可不能一头倒在别廷芳的床上呼噜呼噜睡觉,而忘了还有我们三四股头的队伍呢。”
刘镇华说:“我谁都不忘,但是谁遇到刀客土匪就跑就撤,我也能记住。谁拿枪跟刀客土匪换银圆,我也能记住。”
马文德说:“刘主任,谁拿枪跟刀客土匪换银圆,谁就是狗日出来的。”
刘镇华说:“赌咒的人,是心最虚的人。你马文德出口就是赌咒,你心虚个啥?”
刘镇华还去过刘峙住在南阳的队伍,回来对绥靖公署副主任说:“刘峙的队伍,真是要去剿灭别廷芳,恐怕最后反被别廷芳剿灭了。”
别廷芳到宛东剿匪,第一个就是桐柏的萧六少。他盘踞在盘古山,修筑寨墙,囤积一年以上的粮草。遇到剿灭的队伍上山,萧六少就是不开战,只靠一个字:熬。时间长了,把剿灭他的队伍熬干了,他才趁着夜色打开寨门,与剿灭的队伍决一死战。凭着天险,他在盘古山经营了二十三年。别廷芳问大炮营长也就是儿子别瑞久:“轰开盘古寨,需要多少炮弹?”
别瑞久说:“咱们拉来五十门大炮,每门大炮打五十发炮弹,就是两千五百发,轰开盘古寨没问题。”
别廷芳说:“打他个三千五百发。”
别瑞久说:“现在德国炮兵有个新打法,就是地毯式炮轰。一个炮弹挨着一个炮弹轰炸,把对方的阵地轻的轰炸为一片废墟,重的轰炸为一片灰烬。步兵进去之后,就是打扫战场。”
别廷芳说:“咱们受刘镇华委托到宛东剿灭刀客土匪,桐柏萧六少这座盘古寨这是第一炮,一定打响。咱们闪失半步,在南阳全盘皆输。”
别瑞久说:“爹,你不信别人,还能不信我。三千五百发炮弹,真的能把盘古山轰为废墟和灰烬。”
别廷芳大炮轰盘古寨,是从黎明开始的,三千五百发炮弹打完,就到了晌午之后。盘古寨上硝烟弥漫尘土飞扬,寨墙基本消失。别廷芳的人马上去之后,萧六少的刀客残留不多,没有受到任何抵抗。在盘古寨一个暗道里,找到萧六少的时候,已是黄昏。他坐在一个木箱上,身后是很多木箱。他说:“别司令,这些都是银圆金条和细软,能不能赎回我一条命?”
别廷芳说:“我把你交给刘镇华,他能饶你一条命,你就多活几年。刘镇华让你死,你一天也活不过去。”
萧六少说:“别司令,往前推十几年,你不也是个刀客,也是个土匪,也是个寨主。别人攻破你的老虎寨,你也是死路一条。其实吃这碗饭的,同病相怜,你说放我一条生路,今天我就从桐柏消失,远走他乡。我屁股底下这个箱子是五十根金条,我只拿五根。”
别廷芳说:“走吧。”
萧六少打开箱子,拿出五根金条,晃晃荡荡走出暗道。他忽然又拐进暗道,拿出一个牛皮箱子,打开之后,取出一套很是平展的服装和一套内衣换上,在脖子上勒了一根深红的带子。走了出来,他说:“这是我在上海商行时买的西装,我要真的不死到了上海,就还做一个商人。”
别廷芳说:“萧六少,你不愧是个少爷,你这身衣裳真是好看。还有这根红布带子,勒在脖子上真是排场。我的儿子不说了,他也要杀杀打打一辈子,我的孙子们,以后要远走他乡,一辈子穿上这样漂亮的衣服,走在宽阔的街道上。”
萧六少说:“别司令,这就对了,走你这条路,混的好了,是个司令,混的坏了,就是个刀客,就是个土匪。我今天的结局,也就是你的结局。你的孙子们,不走这条路,就不会有我这个结局。”
别廷芳说:“闪开,让萧六少走吧。”
萧六少走到盘古寨下边,遇到几个打扫战场的。他们没有见过穿西服的男人,觉得很是奇怪。我日他妈,一个男的,穿个衣服才扣了一个扣子,这算啥玩意。一个团丁问也没问萧六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扣动了扳机,把萧六少的西服打了一个洞,子弹穿心而过。别瑞久对别廷芳说:“爹,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别廷芳说:“我真是要饶他一命的。”
别瑞久说:“你饶了他一命,就给自己留下一个刀客土匪根子不净的把柄,刘峙想剿灭你,就抓住这个把柄说话,你就死定了。到那时,刘镇华想帮你说句话,也是说不上的。”
别廷芳说:“你现在比老子聪明多了。不过这次萧六少让我明白一个道理,就是祖孙三代,不要都拴到一根绳子上,都是砍砍杀杀的,一个家族也没有啥意思。”
别瑞久说:“爹,你的几个孙子,都在读书,看他们的面相和读书的样子,要改变咱们的门风,从他们几个里边,你就是挑,也挑不出来一个拿刀把子的,更挑不出来一个扛枪杆子的。爹,一个家族,三代一变,你不刻意去强求,你的孙子们也会变的。”
靠强势的大炮机枪剿灭了萧六少,别廷芳民团的威风震慑了宛东的刀客土匪。泌阳的刀客古大申,遇到别廷芳民团,望风而靡,溃不成军。古大申的脑袋最后被刀客们割下来,送给了别廷芳,挂在泌阳城头。
方城县最著名的刀客马西有,拥有三百匹枣红马,打劫方城乡村大户或是城内商铺时,三百匹马连片结队而行,火烧云一样,把一片大地覆盖了。别廷芳老一营的叼蛋虫们,就调来对付古大申的三百个骑兵。把古大申剿灭之后,枣红马竟然还有二百七十匹,别廷芳把这些马送给了刘镇华。刘镇华说:“别司令,我这不是夺人所爱?”
别廷芳说:“你的队伍从西北过来,每个师都有个骑兵营,这些枣红马,配你的骑兵营正合适。”
刘镇华说:“别司令,这些马,够你组建个骑兵营。”
别廷芳说:“我们这些民团,都是泥巴橛子,没见过草原,不会骑马,也不会在马背上打枪。这些马归你,才是找对了地方。”
刘镇华就把这二百七十匹枣红马收下,组建了一个骑兵卫队。他检阅自己队伍的时候,首先检阅这支骑兵卫队。一大片红云从跟前飘过,刘镇华很是得意。
曾经聚结二万刀客土匪血洗镇平的杨小黑,长期驻扎舞阳。血洗镇平之后,到湖北几个月,银圆分散给其他刀客土匪一些。跟随他洗劫镇平的刀客土匪们就散去了。杨小黑带着自己的人马和一大笔银圓,回到了舞阳。别廷芳到舞阳剿灭杨小黑的时候,杨小黑正在山寨里为从湖北带回来的五姨太举行婚礼。别廷芳炮弹打过来,杨小黑说:“还是别廷芳孝顺,知道给我的婚礼放个烟火。”
第二发炮弹之后,别廷芳的大炮营群炮齐发,杨小黑才知道已经没有退路。杨小黑带着五姨太落荒而逃,不知所终。别廷芳缴获杨小黑的步枪两千多支,机枪十一挺,都送给了刘镇华。别廷芳说:“刘司令,这些枪是你们正规军的枪,都跑到了杨小黑那里,送给你,算是完璧归赵。”
刘镇华说:“这个马文德,从湖北买枪,从陕西买枪,最后都跟刀客土匪们换银圆了。”
别廷芳说:“这就是官匪,南阳最大的官匪。”
刘镇华说:“刘峙让这个官匪当南阳民团总指挥,就是让他有更多的机会勾结刀客土匪,弄来更多的银圆。”
别廷芳回到西峡口司令部,问军需主任王子久:“这次宛东剿匪,弄了多少银圆?”
王子久说:“一百四十二万三千块。”
别廷芳又问:“净的还是毛的?”
王子久说:“扣除了炮弹子弹人马花费,这些银圆是净净板板的银圆。”
别廷芳说:“南阳匪患要彻底清除,就要清除马文德这个官匪。”
王子久说:“咱们西峡口司令部恐怕难清除马文德。”
别廷芳说:“牛大还有捉牛法。你把这次宛东剿匪的银圆拿出五十万块,交给刘镇华。”
五十万块银圆装上车,别廷芳又说:“豹皮褥子还没有?”
王子久说;“还有两件。”
别廷芳说:“给刘镇华一件。”
拿出一件豹皮褥子扔到车上,别廷芳又问:“太平镇的金钗还没有?”
王子久说:“太平镇老李家是祖辈打金钗的,还有二斤。”
别廷芳说:“都给与刘镇华。”
二斤上好金钗也扔到车上,别廷芳说:“上淅川,拉上陈重华。”
王子久说:“拉上陈重华干啥?”
别廷芳说:“王子久啊,你就懂得咋给司令部弄银圆,其他你就不懂得了。陈重华当过刘镇华的参谋长,他在刘镇华面前说句话,刘镇华听啊。”
车到淅川,别廷芳和陈重华在淅川民团司令部里,一脸严肃的说着话,有的时候别廷芳点头,有的时候陈重华点头。王子久坐在车里,不理解这两个司令,究竟在说些啥。王子久在司令部做的就是一条,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不知道。别廷芳要剿灭刀客土匪,他不知道要剿灭谁,只知道别廷芳要大笔开支银圆的时候,就是要剿灭刀客土匪了。
陈重华和别廷芳坐上车,谁也没有言语一声。到南阳二百多里路,车里静悄悄的。王子久知道,别廷芳只要是长时间不说话,就是要做大事了。到了南阳,王子久说到旅馆里睡瞌睡,别廷芳和陈重华到南阳城北的玄妙观刘镇华的绥靖公署里办大事了。 刘镇华和陈重华寒暄了很长时间,才想起了别廷芳。刘镇华说:“别司令,我跟重华七年没见了,叙叙旧,叙叙旧。”
别廷芳说:“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人一辈子,相交七年,就是个修行。百年修得共船渡,你们在一起七年,要修行多少年啊。”
刘镇华说:“是的,别司令。你和我,还有重华,咱们三个今天能在一起喝茶,也是千年的修行。”
陈重华说:“人在哪天要见到谁,要和谁在一起喝茶喝酒,据说是生下来那一天就定了的,这个议程是命里的定数,是编写好了的。比如咱们今天相聚,就是个定数。”
别廷芳说:“刘司令,这次你命令我宛东剿匪,十四个大的刀客土匪山寨都被拿下来了。这些刀客土匪盘踞山寨多年,积攒了很多银圆。我们回到西峡口司令部清点了一下,净落一百四十二万三千块。西峡口司令部留下八十二万三千块,给豫鄂陕绥靖公署五十万块。”
刘镇华说:“我们绥靖公署咋能要你的银圆呢?”
别廷芳说:“银圆都姓袁,都叫袁大头。他袁世凯死了都不得花自己的银圆,何况我别廷芳能一个人花这么多银圆呢?”
刘镇华说:“别司令,走了大半个中国,还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司令,剿灭了刀客土匪,把几十万块银圆送出来。”
别廷芳说:“你不让我剿灭宛东的刀客土匪,也就没有一块银圆进账。你那个命令,本身就值当五十万块银圆。再说,你们绥靖公署虽然能绥靖三个省,但是并没有三个省的银圆进账,你们的队伍是不富足的。”
刘镇华说:“也是。”
陈重华说:“刘司令,别看你是个三个省的绥靖公署主任,在南阳,你还没有马文德这个师长这个民团总指挥银圆多。”
刘镇华说:“马文德他就是个刀客土匪。”
陈重华说:“你说人家是刀客是土匪,人家不还当上了南阳民团的总指挥。”
刘镇华说:“那是刘峙让他当的。”
陈重华说:“刘峙不就是个省政府的主席吗,你是豫鄂陕三省的绥靖司令,能绥靖不了刘峙?”
刘镇华说:“这你就不懂了,他刘峙让马文德当南阳民团总指挥,有两个目的,一是在南阳找一个能跟我处处对抗的队伍,这就是马文德。二是不能把南阳民团总指挥的位置给了别人,主要是不能给了别廷芳。”
陈重华说:“刘司令,我跟你当了多年参谋长,谁敢骑在你头上拉屎?冯玉祥、杨虎城、马鸿魁、马步芳,也不敢像马文德如此猖狂。”
刘镇华说:“是的。”
陈重华说:“在南阳,谁在剿灭刀客土匪,是马文德,还是别廷芳,你心里最清楚。”
刘镇华说:“是的。”
陈重华说:“刘司令,你是个豫鄂陕三省边区的绥靖主任,虽然绥靖不了刘峙,绥靖个马文德还是顺手擒拿。”
刘镇华说;“是的。我谁也不绥靖,豫鄂陕边区这么多队伍,谁还听我这个绥靖司令的。”
临走时,别廷芳说:“刘司令,西峡口出老豹子,给你捎了一件豹皮褥子。”
刘镇华一脸没有表情地说:“这要两张豹子皮,才能做一个褥子呢。”
別廷芳说:“西峡口有个太平镇,出金钗,也叫还魂草,给你弄了二斤。”
刘镇华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地说:“这是个好东西。”
别廷芳说:“到西峡口走走。”
刘镇华说:“本来是要请你们俩好好喝几杯的,说到马文德,一点喝酒的心情都没有。下次来南阳,我有心情了,咱们仨好好喝一次。”
刘镇华是个不露声色的人,别廷芳陈重华走了,就让副官请马文德到玄妙观绥靖公署里喝酒。马文德酒量不小,刘镇华的酒量更大,总是把马文德喝的晃晃荡荡离去。马文德喝醉了,总是晃晃荡荡地说:“明天,明天,我还来喝,不把你刘镇华喝死我就不叫马文德。”
第二天接着喝,两个人还是如此举杯碰盏,喝的天昏地暗。马文德说:“刘镇华,你不想让我当南阳民团的总指挥,我知道。但是你刘镇华不是河南省主席,刘峙是,他不但让我当了总指挥,还要让我当南阳民团的司令呢。你想让别廷芳当南阳民团司令,他别廷芳就是当不上。刘峙主席说了,我当上了南阳民团司令,摘掉了总指挥这个虚帽子,第一个剿灭的刀客土匪,就是别廷芳。”
刘镇华说:“马文德,你喝醉了。”
马文德说:“你刘镇华才喝醉了。”
刘镇华说:“马文德,你喝醉了,就是你们南阳人说的,是个衅球。”
马文德说:“你刘镇华才是个衅球。”
经常在一起喝醉的男人,往往是最不防备的男人。刘镇华经常请马文德喝酒,时间长了,喝醉的次数多了,马文德对刘镇华就彻底地失去了防备和戒备。最后一次刘镇华请马文德喝酒,是一个大雪飘飘的下午。南阳城北到独山中间的平原上,一片洁白。玄妙观绥靖公署院子里密密匝匝的老柏树,也都落满了雪花,如同一个个弯腰的老人,无意间注视着世态炎凉。刘镇华把南阳城里能做出的佳肴,摆在玄妙观的大殿里,四盆炭火放在大殿四个角落里。刘镇华把别廷芳送的豹皮褥子铺在太师椅上,端坐上边。另一把太师椅空着,是留给马文德的。马文德在玄妙观外跳下汽车,穿过院子到了大殿,身上就落满了雪花。他在大殿门口抖抖雪花说:“天晴啃骨头,下雪喝烧酒,人生两大幸事。”
刘镇华拿出一个黑瓦罐,打开罐子,一股很纯粹的酒香味流淌出来。马文德说:“这罐酒,真香。”
刘镇华说:“五十年的茅台老酒,咋能不香。”
刘镇华倒了两杯,一杯递给马文德,一杯摆在自己面前。刘镇华说:“提前恭喜你当南阳民团的司令。”
马文德说:“只是刘峙主席口头说说,还不知到那一天呢。”
刘镇华说:“要不是下大雪,刘峙就派人来南阳颁发任命状了。”
马文德说:“真有这等好事,喝一杯。”
两个人咵碴一碰,一饮而尽。 一瓦罐老酒,二斤半。刘镇华和马文德喝到天黑的时候,罐子就空了。 马文德说:“没有了?”
刘镇华说:“差不多了,大雪飘飘,你还要回南阳城里呢。”
马文德走出大殿,和刘镇华一齐走出玄妙观,问:“我的汽车呢?”
刘镇华说:“先走了,你也跟着走吧。”
马文德说:“到城里还有十几里,咋走?”
忽然七八个人把马文德摁倒在地,五花大绑。马文德大骂:“刘镇华,你真不是个东西,跟老子开这样的玩笑。大雪天,你要冻死老子啊。”
刘镇华说:“再也不会有大雪冻死你了。”
一个副官掏出一张纸,声音软绵绵的,跟雪花落地一样给马文德宣读布告:
豫鄂陕边区绥靖公署布告
兹有南阳民团总指挥十八师师长马文德,长期通匪,收匪养匪,购买枪支,倒卖与匪。身为民团总指挥,无心剿灭刀客土匪,却与刀客土匪沆瀣一气,践踏南阳百姓,糟蹋南阳公民。今以通匪养匪收匪,蠹法殃民罪,处以极刑,立即枪决,以儆效尤。
一声枪响,马文德倒地而亡。在南阳城内十八师师部,马文德的亲信刘宝斌以及跟随马文德二十多年的嫡系军官五十三人,同时被枪决。南阳最大的官匪,被刘镇华剜黑疔一样剜掉了。事后,刘镇华命副官处长把枪决马文德的布告邮寄给刘峙。
马文德被处决,刘镇华亲自打电话给别廷芳和陈重华,让他们一起到南阳喝酒。在路上,陈重华说:“别司令,你算是把南阳这个黑疔给剜掉了。”
别廷芳说:“不是我剜掉的,是刘镇华剜掉的。”
陈重华说:“也是的。”
别廷芳说:“剜掉官匪,只有靠比官匪大几倍的官。我别廷芳只能掂个小刀子,剜掉个刀客土匪这样的黑疔,剜掉马文德这样的官匪,这样的大黑疔,还是要靠刘镇华这样的司令,人家手里随便掂的刀子,我别廷芳一辈子也掂不动。”
那天上午,在南阳城北玄妙观绥靖公署的大殿里,刘镇华、别廷芳和陈重华,都喝醉了。
14.别廷芳闷雷击军阀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别廷芳取代张和宣成为内乡民团的司令。 副司令杨捷三对别廷芳说:“别司令,这回你长长了发粗了,把司令部弄到内乡吧。”
别廷芳说:“弄到內乡干啥?”
杨捷三说:“你当上了内乡的司令弄啥哩?不就是代替内乡县长辖制内乡哩。你想辖制内乡,就得去内乡辖制住县长。你不去内乡县城,咋能辖制住县长?不辖制住县长,咋能辖制住内乡?”
别廷芳说:“县长是河南民政厅厅长提名,省主席点头之后任命的,我别廷芳是不能辖制的。”
杨捷三说:“人家张和宣一边当着混成旅旅长一边当内乡司令,就能辖制住内乡县长。你能把张和宣的司令弄到你的手里,就不能像张和宣一样辖制内乡县长?”
别廷芳说:“杨捷三啊杨捷三,我这个司令是南阳公署任命的,咋能是我弄的。你说这弄字很不好听,好像这个司令是我从张和宣的抽屉里偷来的一样。”
杨捷三说:“不管司令咋来的,咱们都要搬到内乡去,烧摆几天再说。”
别廷芳说:“我看还是设立两个司令部最好。西峡口这个司令部,是咱们起家的老窝,不能丢。在内乡张和宣的老司令部里,咱们成立新的司令部,每个月去几天就行了。”
杨捷三说:“那你不想辖制内乡了,不想辖制县长了?”
别廷芳说:“有枪就有威严,有威严才能辖制。咱们现在人比张和宣多,枪比张和宣多,内乡县长都不是憨子,他过去能接受张和宣辖制,现在就能接受我别廷芳的辖制。”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一日,别廷芳带着西峡口一个团和马占彪的老一营到了内乡民团司令部。张和宣留下的司令部院子很大牌子很小,别廷芳说:“摘了,换个大牌子。一个司令部,挂的牌子还不如个小酒馆,算个啥。”
司令部师爷程炳传说:“西峡口木头多的是。”
别廷芳说:“字要西峡口谢雅之的。”
程炳传说:“内乡张穆闻的字是内乡县第一把刷子,比谢雅之写的好。”
别廷芳说:“在内乡谁的字,也没有谢雅之的好。西峡口的小酒馆的牌子是谢雅之的,商行的牌子是谢雅之的,学校的牌子是谢雅之的,司令部的牌子是谢雅之的,司令部过年的对联是谢雅之写的。我看惯了谢雅之黑吞吞大乎乎的字,我认为谢雅之的字比张穆闻的好多了。”
程炳传说:“张穆闻的字精致优雅。”
别廷芳说:“我咋看不出来。”
程炳传说:“张和宣司令部挂的小牌子,就是张穆闻的。”
别廷芳说:“笔道子恁球细,咋能给司令部写牌子?”
程炳传说:“内乡人到开封送礼,拿的就是张穆闻的字。”
别廷芳说:“以后内乡司令部到开封送礼,就拿谢雅之的字。我带着队伍进驻西峡口,一眼就看见了谢雅之的字,看了几年,咋看咋顺眼。”
程炳传回到西峡口,在司令部北边不远的雅之斋找到谢雅之说:“别司令说你的字,在张穆闻之上。”
谢雅之说:“张穆闻是内乡大家的少爷,写字不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在内乡传世。人家那字就是文人字,带文人的灵性。我这字是写字店的字,是吃饭的字,是写招牌的字,走的不是一个路子,跟张穆闻的不做比较。张穆闻给内乡张和宣的司令部写个牌子,就能挣来百十块银圆,我给你们司令部写个牌子,连一块银圆也挣不到。价钱摆着,咋比?”
程炳传说:“字咋能拿银圆的数目来比较?”
谢雅之说:“银圆数目也是衡量字的一个尺子。”
程炳传说:“这么多年,内乡县知事和县长挂的都是张穆闻的字,内乡混成旅和司令部也是挂的张穆闻的字。从今后,就要挂你的字了。”
谢雅之说:“人家张穆闻有一套自己的工具,内乡换知事了,他就拿着锤子和钉子,把自己的字装裱或是装框拿到县衙,亲自挂上给知事补壁。这些年,知事经常换,张穆闻的字也跟着经常换。别的没有留下,给县知事的墙上留下了几个窟窿眼子。其实在这些兵荒马乱的年月,司令军长们换的知事,都是行伍出身,大字不识几个,谁去看一个地方写字匠用几个柴火棍子戳的大字。这个张穆闻啊,咋连这点都弄不明白。就凭这一条,我对张穆闻低看一眼,他恁大家业,还做出连我这个写字匠都不齿的事。文人啊,都有几根贱骨头,都有一点不用谄媚还谄媚的贱毛病,张穆闻也有啊。”
程炳传几乎每天都从谢雅之的雅之斋门前经过,只是点头之交,对于谢雅之的字也不讨厌也不敬慕。西峡口的司令部需要谢雅之写字的时候,程炳传总是让人去交代多大尺寸和写的内容,自己并不去和谢雅之打交道,今日忽听谢雅之一席话,顿觉眼前一亮。没想到,就在百步之内,西峡口还有如此的雅士。程炳传淡淡地说:“过去是西峡口司令部,现在又多了个内乡司令部,别司令让你写个内乡民团司令部几个字,这次给你一块银圆。”
谢雅之的牌子做好挂到内乡民团司令部的门口,别廷芳说:“还是谢雅之的字,越看越耐看。”
程炳传竟然附和别廷芳说:“不知咋的,谢雅之的字顺眼了。”
内乡司令部司令换了别廷芳之后的第一个除夕,内乡司令的大门贴上了谢雅之写的对联。上联是;鹳河水湍河水菊潭清流;下联是:西峡口马山口郦邑名埠;横批是:长剑天涯。别廷芳说:“谁说谢雅之是个写字匠,这对联张穆闻能想的出来?”
别廷芳取代张和宣当上内乡民团司令的时候,内乡除了民团的武装,还有局寨武装。从清末民初,为了防御刀客和土匪对村庄的抢劫和掠夺,内乡县清末的知县和民初的知事,都默许了每个山寨有自己的武装,从而捎带保护山寨附近几个村子。山寨武装之外,是清乡局的武装。比较大的山寨,吞并了另外一些山寨武装之后,内乡县就默认这些大的寨主在当地成立清乡局,大寨主就是局长。别廷芳没有进驻西峡口之前,就赶走了阳城清乡局局长杜元凯,并且迈过阳城清乡局长这一步,到更大的清乡局回车局当局长。
一九二七年初,内乡还有五十七个清乡局的武装,六百多个山寨的武装。这些武装,最多一二百条枪,最少的三五条枪。脱胎于山寨武装的别廷芳,知道山寨武装和清乡局武装,对于民团武装是个威胁和削弱,有些大的清乡局武装,甚至还敢挑战民团的武装。从一九二七年元月开始,别廷芳坐镇内乡,清除山寨武装和清乡局武装。别廷芳命令内乡山寨寨主和清乡局长,到内乡司令部开会。他穿了一件花丝葛缎袄子,一条蓝黑色棉裤,走上台去讲话的时候,没有见过别廷芳的人哗啦哗啦哄笑起来。别廷芳问:“大家笑啥哩?”
一个清乡局局长说:“我们都想你是个司令,穿的跟过路的军长师长一样,没想到你穿的衣裳,像是个有二三十亩地的小财主。”
别廷芳往台下一看,来开会的寨主们和清乡局长们都穿的绸子缎子,很是体面。别廷芳说:“你们从各个山寨和清乡局来到内乡开会,穿个绸子缎子,打扮的像个乡绅似的,显得体面和阔气,很好。我别廷芳穿这一身衣裳,很不乡绅,很不阔气,也很好。弟兄们一般高,你好我好都很好。”
喧嚣了一会儿,会场冷静了。别廷芳说:“今天请大家来,弄啥哩?就是要摘掉你们的帽子哩。从今天起,每个山寨的枪都要造册上报,每个清乡局的枪都要造册上报。过去你们山寨武装和清乡局武装,防御了刀客,抵抗了土匪,保护了百姓,是有功劳的。但是,你们山寨武装扭过身,就成为刀客和土匪,也是不少的。谁做过刀客土匪做的事,我们司令部是知道的,我别廷芳是知道的。”
还是刚刚的那个清乡局长说:“别司令,你过去也是老虎寨的寨主,也是山寨武装,你咋能把山寨武装称为你们山寨武装,这个你们里边有你没有?别司令,你摇身一变成了我们,就把这么多山寨的寨主都说成你们,咋听咋想咋别扭。”
别廷芳说:“是啊,谁都想当我们,谁都不想当你们。我别廷芳也是当了西峡口的司令,在西峡口才成为我们,现在,我又到内乡当司令,在内乡我别廷芳就是我们。谁归顺了我别廷芳,谁就是我们;谁归顺了内乡民团,谁就是我们。”
有人问:“咋叫归顺?”
别廷芳说:“把你们的山寨武装,变为民团的武装,把你们的枪,变为民团的枪,这就是归顺。”
“天啊,那不就是归顺你别廷芳?”
别廷芳说:“是的。我别廷芳是内乡民团的司令,归顺民团,就是归顺我别廷芳。你们山寨武装,够十二支枪的,寨主就是民团的班长;够三十六支枪的,寨主就是民团的排长;够一百二十支枪的,寨主就是民团的连长;几个寨主合在一起,就相当于一个清乡局,够三百六十支枪的,清乡局长就是民团的营长;够一千二百支枪,司令部就会任命一个团长。但是,不论是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团长,都是司令部任命的,都要听司令部的。司令部谁是司令?我别廷芳是司令,所以最后都是要听我的。”
寨主们、清乡局长们互相瞅瞅再瞅瞅,没人吭声。别廷芳说:“你们当了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团长,内乡民团的势力就强大了,弄啥哩?就是保卫内乡哩。那些过路的军队,再敢捞走内乡的银圆,内乡的民团就把他们赶走;再敢抢走我们一尺绸子缎子,我们内乡民团就跟他们拼命;再敢搲走我们一碗小麦,我们内乡民团就要他們还回来三碗小麦。”
别廷芳环顾一圈说:“我别廷芳说还是算数的,十天之内,你们的枪支都要造册上报司令部,逾期不报,就以私藏枪支论处。我别廷芳别的不会,拿个把寨主的脑袋开刀,还是会的。你们不要以为我别廷芳是威胁你们,我别廷芳向来是说一句算一句的。你们不是想成为我们吗?把枪支归于内乡民团,你们就变成了我们。就是自己人,啥时候变不成我们,就是你们,就不是自己人,甚至可以说是内乡的敌人,别廷芳的敌人。”
有人问:“你们如何,敌人如何?”
别廷芳噗嗤一声笑的鼻涕流了出来说:“你们就是敌人,敌人就是你们,那就是咔嚓一声,脖子上的疙瘩掉地上了,再也长不起来了。”
会场冰静,没有一点声音。别廷芳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隶属于西峡口司令部的几个区,在别廷芳司令部进驻内乡之前,山寨已经扫平。隶书于内乡的几个区,很快人枪就编入民团。一九二七年之前,内乡民团只有四个团,之后就扩大到九个团。别廷芳没有食言,那些山寨武装根据枪支多少,都在内乡民团担任了相应的职务。别廷芳老虎寨造枪厂能够生产轻机枪和重机枪的时候,那些归编的团,也都配置了轻重机枪。老虎寨造枪厂能制造大炮的时候,那些归编的团,一样配置了大炮。到抗战初期,内乡的民团每个团都配了一百五十毫米大口径火炮和迫击炮,都配置了轻机枪和重机枪。别廷芳跟那些归编的团长营长连长第一次开会时说:“从今天起,你们就成了我们”。以后再次开会,别廷芳总是说:“我们开会”。那些团长营长和连长,听了很是受用。
内乡县有了九个民团,有了俩个司令部,别廷芳坐镇西峡口司令部的时间,每年都在九个月以上。别廷芳是老树不挪窝,老鸹不挪枝。别廷芳做梦自己被打黑枪,从来都是在外地一条陌生的街道上行走,一个黑影子在拐角处对着自己后脑勺子开了一枪,他躲过子弹,走到另一条街道,却是阳光灿烂,房子透明,树影透明,就是有个开黑枪的人,也无处藏身。在这条街道的入口处有棵枫杨树牌子,写着三个字:西峡口。
别廷芳把梦带入自己的日子,总认为西峡口是最安稳的世界,坐在西峡口,一切岁月都是静好的。但是静好的日子,也总是有人来打乱,第一个就是过路的军阀樊钟秀。
樊钟秀和清初民末的军阀一样,都是一个投靠者和叛变者。谁得势投靠谁,谁不得势叛变谁,就是那个年代军阀们的集体特写。樊钟秀是河南宝丰人,少年在少林寺拜和尚为师,清末民初在宝丰组织自己的武装,剿灭官匪。孙中山器重樊钟秀的时期,曾委任樊钟秀担任豫军讨贼总司令,建国豫军总司令。袁世凯剿灭樊钟秀,差一点割下了樊钟秀的脑袋。后来,樊钟秀投靠陈树藩击败了了商震,然后投靠于右任击败了陈树藩,还投靠过奉军,投靠过吴佩孚,投靠过赵倜。参加北伐时,又在南阳邓县一带追击吴佩孚。
一九二八年初,北伐时期与吴佩孚交战的樊钟秀驻扎在南阳,其中一部驻扎在内乡。樊钟秀就从南阳到了内乡,想从别廷芳的司令部弄一些银圆充军饷。他到司令部拜见别廷芳,在门口见到西峡口写字匠谢雅之的字,黑乎乎的大吞吞的,觉得很有行伍气派,就对别廷芳说:“内乡荒僻之地,还有人能写出这样横空出世的字?”
别廷芳说:“这是西峡口人谢雅之写的。”
樊钟秀说:“整一幅。”
别廷芳说:“整十幅都行,也就是十块银圆。”
樊钟秀说:“一幅一块银圆,太少了。”
别廷芳说:“他谢雅之就是动动毛笔,费张宣纸,就弄来了银圆。一个农民挖地,挣块银圆多难啊。”
樊钟秀说:“别司令,挖地与写字,不能同日而语。”
别廷芳说:“叫我看,都一样。”
樊钟秀说:“还是不一样的。”
别廷芳说:“樊司令从南阳来内乡,就是弄谢雅之几幅字?”
樊钟秀说:“想弄点银圆,给弟兄们发饷。”
别廷芳说:“内乡的银圆不在我别廷芳手里。”
樊钟秀说:“在南阳就听人说,内乡的银圆都攥在你别司令手里,内乡县长花个银圆也得向司令部伸手讨要。”
别廷芳说:“那是南阳人日噘我的,你也信?”
樊钟秀说:“信与不信不重要,内乡司令部给弄点银圆很重要。”
别廷芳说:“要谢雅之的字,有。要银圆,没有。”
别廷芳打开一个柜子,拿出十幅装裱好的谢雅之的字,摆在樊钟秀面前。樊钟秀一幅一幅抻开看看,又卷起来说:“这我就笑纳了。”
别廷芳说:“樊司令,你说谢雅之的字很值钱,这就抵银圆了。”
樊钟秀说:“谢雅之的字再值钱,也抵不了几千块银圆吧?”
别廷芳说:“樊司令,你说他值当五千块银圆,就值当五千块银圆。”
樊钟秀苦笑一下说:“在南阳都说你别廷芳是闷雷打人,声音不大打死人。”
别廷芳说:“那帮狗日的还说啥?”
樊钟秀说:“还说你别廷芳是放个屁不响,臭味怪大。”
别廷芳说:“南阳过路的队伍尻兑我,糟蹋我,你也信?南阳一帮子人尻兑我,糟蹋我,你也信?”
樊钟秀说:“半信半疑吧。”
別廷芳说:“我知道,他们还说我别廷芳心胸狭窄,谁说我一句坏话,就打谁的黑枪。你听了这么多我的坏话,就不信了吧。我要是打黑枪把他们打完了,不就没有人说我别廷芳的坏话了。樊司令,南阳那帮人说谁的坏话,你只当是在厕所里听见了苍蝇叫唤,讨厌人但是咬不死人。你就只当是癞蛤蟆趴在脚背上,不咬人咯腻死人。”
樊钟秀带走了谢雅之的十幅字,跨出门槛时说了一句:“别司令,我的第六团住在内乡,你不给银圆就算了,就让他们多住几天吧。”
内乡湍河沿岸的村庄,是比较富足的村庄,过路的队伍都在湍河两岸的村庄里驻扎着。就是驻扎在南阳的队伍,也要派一个旅或是一个团,来内乡湍河两岸的村庄里骚搭几天。樊钟秀的第六团驻扎在湍河两岸的三个村庄里,先从大户开始要银圆要粮食,做派跟刀客差不多。三个村庄骚搭的没有油水了,就到周边的村庄去骚搭。内乡曾有民谣说:
“内乡来个樊钟秀,
杀罢鸡鸭杀瘦牛。
还有一头没有杀,
只等弄来玉米酒。”
内乡县长王瑞征到湍河两岸几个村庄走了一趟,对樊钟秀第六团的团长说:“你们快把内乡这几个村庄的最后一滴油都榨干了。”
团长说:“我们不榨,都让别廷芳榨?”
王瑞征说:“别廷芳在内乡地盘上,是有路数的。你们过路的队伍,是不讲路数的。”
团长说:“别廷芳在内乡地盘上,弄这么大一支队伍,要吃饭。我们第六团驻扎在湍河两岸,也要吃饭。吃饭就要小麦和大米,就要杀猪宰羊,就要杀鸡宰牛,就要银圆。”
王瑞征说:“你们把村庄里最后一块银圆都弄走了,不就是把内乡人的脖子扎住了?”
团长说:“你这个县长是咋当的?我们是国民革命军,过去是孙中山的,现在是老蒋的。我们驻扎内乡,不是樊钟秀让我们来的,是老蒋让我们来的。我们在这儿打吴佩孚,就是北伐,就是革命。我们的队伍花你们内乡几块银圆,吃你们几斤小麦,和北伐比起来,算个多大的事?”
王瑞征说:“主要是内乡的小麦让你们吃完了,银圆让你们花完了,你们还没有走的意思。”
团长说:“你这个县长是当的不耐烦了,小心我们几个弟兄把你拴起来,扔到湍河里不淹死,也要喝几口水。”
王瑞征手里没枪没炮,只好把狠话咽下去,到西峡口的司令部对别廷芳说:“别司令,你是民团的司令,老呆在西峡口弄啥哩,你到内乡那个司令部多住几天,也好照顾照顾内乡。”
别廷芳说:“内乡是你王县长的内乡,你照顾的很好。我别廷芳去了,恐怕你还嫌碍事哩。”
王瑞征说:“内乡是你别司令的,我王瑞征就是个给你跑腿的马弁。”
别廷芳说:“闲话就不要说了,王县长,想弄啥就直巴片说,别拐弯抹圈。”
王瑞征说:“樊钟秀那个团把内乡湍河岸边几个村庄日摆苦了。”
别廷芳说:“不就是想把他们撵走吗?你咋不早点给内乡司令部下个命令。”
王瑞征说:“岂敢,岂敢。”
别廷芳送走王瑞征,就对薛钟村说:“薛大牙,你那个第一团五千多人,有枪有炮,能不能把樊钟秀驻扎在内乡的那个团,给我收拾了。”
薛钟村说:“咋收拾?”
别廷芳说:“尽量不死人。”
薛钟村带着老一团,把内乡樊钟秀的那个团彻底包围了。大炮架好不开炮,轻重机枪架好不开枪。围到第二天,樊钟秀第六团的团长来讲和,薛钟村说:“无条件放下所有枪支弹药,无条件退还从湍河两岸弄到口袋里的银圆,滚回南阳去。我薛钟村保你们毫发无损。”
团长说:“我们正规军向你们民团彻底缴械,多没有面子。”
薛钟村说:“面子和性命,只能选一个。”
团长说:“跟着我的弟兄一个也不能丢掉性命。”
薛钟村说:“我薛钟村说话算话。”
樊钟秀的第六团全部缴械,团长说:“我这把盒子枪就免了吧。”
薛钟村说:“别司令说了,你们一个枪子都不能带走。”
樊钟秀的六团团长带着自己没有枪炮的队伍离开了内乡,湍河东岸的道路上晃荡着一千多个失去了魂灵的影子。与此同时,别廷芳到了内乡问薛钟村:“死人没有?”
薛钟村说:“没有。”
别廷芳问:“缴获了多少支枪?”
薛钟村说:“步枪一千一百条,手枪四十七支,机枪十一挺。”
别廷芳说:“薛大牙,把缴获的所有枪支弹药都装上车。”
薛钟村说:“拉回西峡口,装备一个团。”
别廷芳说:“拉南阳去,交给樊钟秀。”
别廷芳和薛钟村的汽车跟着三辆德国卡车,把樊钟秀六团的枪支弹药运到了南阳,交给了樊钟秀。樊钟秀问:“人呢?”
别廷芳说:“一个也没有少,在路上。”
樊钟秀说:“别司令,你这是卖乖呢?还是打我樊钟秀的脸呢?”
别廷芳说:“樊司令,我这枪不是给你的,是给孙中山的。”
樊钟秀说:“孙中山都去世了,他会要这些枪?”
别廷芳说:“你的人马在内乡作贱糟蹋老百姓,我们薛团长把枪全部缴械了。念起你跟着孙总理弄辛亥革命的面子上,我就把枪还给你。”
樊钟秀说:“那我是要谢谢孙总理呢?还是要谢谢你别廷芳呢?”
别廷芳说:“当然是要谢谢孙总理,我别廷芳何足挂齿?”
樊钟秀说:“别司令,你这是打脸不要手,用脚巴掌子扇。”
别廷芳说:“孙总理三民主义是弄啥哩,不就是民族民权民生。内乡人都是种庄稼的,不说民族民权了,他们要吃饭就是民生,你的队伍把他们的小麦弄完了,玉米弄完了,一半块银圆弄完了,咋叫他们活命,他们不活命,咋能叫民生?”
樊钟秀说:“南阳人都说你别廷芳会打闷雷,真是不假。你把我的人缴械了,还要我承你一个还枪的人情,你还要拿孙中山的话来教训我。”
毕竟是在江湖上走惯了,又跟着孙中山干过大事,樊钟秀虽然有苦难言,还是在南阳设宴款待了别廷芳。当时南阳驻扎的军队有五个,听说了别廷芳缴械又还枪的手段,都有点不可思议。这个别廷芳啊,他是个黑脸张飞,又是个红脸关公,还是个白脸曹操。他一个人,就能弄出来个三国演义。
樊钟秀走了,刘汝明又来了。刘汝明驻扎南阳,第三旅驻扎内乡,旅长说:“都挤到内乡东边几个区弄啥哩,西峡口这几年被别廷芳治理的不错,几个区的银圆比内乡以东几个区还多。说不定,还能弄个万二八千块花花。”
民国时期的军队,大都脱胎于绿林,基本没有纪律约束,刘汝明的队伍也是如此。刘汝明个子很高,也很粗壮,书没有念过几本,大字也识得的不多,对待自己的士兵,属于哈哈将军,谁抢点银圆,刘汝明是懒得说几句的。有的时候刘汝明还替弄银圆的士兵或是军官打圆场:“弟兄们跟着我弄啥哩,不就是为了多弄几块银圆花花,不就是为了有个卖酒的钱。你把他们这点嗜好都剥夺了,谁还跟着你拎着脑袋打仗。在队伍里,自古酒肉出英雄银圆出英雄。”
在读书不多的司令里,刘汝明喜欢办学校。他驻扎一个地方,是很喜欢弄银圆的。但是刘汝明弄了银圆,往往是首先在驻扎地盖学校。刘汝明是个头脑很简单的人,他对军需主任说:“银圆是留不住的,人死了,银圆也死了。盖个学校,人死了还有学生在里边读书,比把银圆弄到口袋里好。”
刘汝明驻扎内乡的第三旅就派一个团进驻西峡口。这个团抢劫起来是不要命的,不但抢劫银圆,还抢劫过境商人的烟土。别廷芳的库银很大一部分是来自烟土贩子上交的过境费,烟土被刘汝明的队伍抢了,别廷芳司令部的收入就少了。薛钟村说:“刘汝明这个团是正规军,装备比樊钟秀的好。缴械了还能弄点新武器。”
别廷芳说:“刘汝明比樊钟秀人好,是个大孝子,对他妈是言听计从,这样的人可交。但是不知为啥,大孝子却带出了这样手贱脚贱的队伍?”
薛钟村说:“咱能看着刘汝明的队伍在西峡口附近抢来抢去的。”
别廷芳说:“不能让他们欺负到我别廷芳眼睛前面,又不能用对待樊钟秀的手段来对付刘汝明。”
薛钟村说:“咋整?”
別廷芳说:“老鹰叼小鸡。”
薛钟村说:“我去整。”
别廷芳说:“你薛钟村是干大买卖的,一个团让你去缴械,是你的拿手活。这老鹰叼小鸡的活,是要悄悄地干,要不露一点声色。这个活叫老一营的马占彪干。”
第三天,刘汝明驻扎西峡口的队伍有四个士兵到回车堂摸银圆,夜里未归营房,彻底失踪了。马占彪手下的七八个人把十七块银圆交给马占彪,马占彪说:“就这几块银圆够弄啥,你们喝酒去吧。”
又过了一天,刘汝明驻扎西峡口城外的团长伙夫到西峡口买菜,一去无回,也失踪了。
第七天,一个班十二个人从西峡口城外过路西峡口去老君殿,在傍晚全部失踪。
刘汝明在南阳听说部下在西峡口失踪,就派驻扎内乡的旅长到西峡口找别廷芳交涉。 旅长问别廷芳:“我的人咋没影了?”
别廷芳说:“你的人没影了,你问你的人,咋来问我别廷芳?”
旅长说:“是不是你把他们灭挤了?”
别廷芳说:“别人的队伍,我敢灭挤,刘汝明的队伍我不会灭挤。我敬重刘汝明这个大孝子,我就不去灭挤他的队伍。”
旅长所:“日球怪了,大活人中午出门,晚上就没影了。”
别廷芳说:“是啊,你的人又不是小鸡娃,老鹰抓住就叼走吃了。”
旅长说:“是啊。”
别廷芳说:“没准是开小差了。”
旅长说:“别廷芳,你也不要张狂,假若你的人把我的队伍用老鹰叼小鸡的办法叼走了,我拨拉拨拉咽下这口气,刘汝明总是咽不下去的。”
别廷芳弯着腰说:“我别廷芳就是借个豹子胆,也不敢把刘汝明的队伍叼吃了。”
告辞时,别廷芳对旅长说:“西峡口好东西不多,就是有野猪,我给你弄两条腊肉野猪。还有搁了十几年的玉米酒,我给你弄了两缸。”
旅长也是伸手不打笑面人,回内乡去了。他把西峡口士兵失踪的事报告给在南阳的刘汝明,刘汝明说:“只有一个办法,走。”
恰巧当天,刘汝明在南阳给已经彻底失势的樊钟秀送行,樊钟秀说:“在南阳这个地方,各路人马都是过境的,只有别廷芳是个庄家。不要看他长期住在西峡口那个很小的司令部里,他可是头没有受过管教的老豹子,不吭声咬你一口,就会要你的命。”
刘汝明说:“惹他这个放闷屁打闷雷的老豹子弄啥哩,没有银圆也不去内乡西峡口找他别廷芳要银圆,他就是一个皮布袋,银圆装到里边,谁也掏不出来。”
别廷芳对付骚搭内乡的驻军,往往都是很成功的。他在内乡司令部对九个团长说:“内乡和西峡口的每一块银元,都是内乡的,都是西峡口的,谁也别想拿你走一块。内乡和西峡口的每一个麦穗,都是内乡和西峡口的,谁也别想拿走一穗。哪怕是内乡和西峡口的一根柴火麦秸,也都是内乡和西峡口的,谁也别想拿走一根。内乡人西峡口人养活民团弄啥哩,就是看场护院的,你们看不住内乡和西峡口人的院落,内乡和西峡口人养活你们挠球哩。过路的队伍,都说我别廷芳是个皮布袋,我也说我是个皮布袋。这个皮布袋装的是内乡和西峡口人的银圆,保卫内乡和西峡口,才能花这个皮布袋的银圆。与内乡无关,与西峡口无关,谁也别想从这个皮布袋里掏走一块袁大头。”
驻扎在西峡口的刘汝明这个团,见到旅长来西峡口,也没有辖制住别廷芳,就连夜移驻淅川。马占彪的老一营在西峡口到淅川的关隘档子岭埋伏,打了一个小伏击。刘汝明部自此在南阳驻守两年,再也没有来过西峡口。刘汝明在抗日战争中,是个能打仗的将领,最出名的是他两个儿子背着高射机枪奔跑着打日军飞机的照片,轰动过中国。后来刘汝明送大儿子刘铁山到美国学习开战斗机,回国参加抗战。抗日战争期间,空军是最危险的兵种,蒋介石手下很多将军,只有两个让儿子当空军,刘汝明就是其中一个。在一九三八年的武汉保卫战中,刘汝明大儿子刘铁山击落日军两架飞机后自己的战机被击落,遗骨都没有找到。据说蒋介石对顾祝同说:“能把儿子送上天空去的将领,是刘汝明,在天空中击落日军飞机的,是刘汝明的儿子。国家危难之际,有了刘汝明这样的将领,国之大幸啊。”
别廷芳老鹰叼小鸡对付刘汝明驻扎西峡口的队伍,是一九三零年,时隔八年,别廷芳听到刘汝明的大儿子刘铁山在武汉保卫战牺牲,对薛钟村说:“看看人家刘汝明的大儿子连个遗骨都没找着,咱们八年前,真是不该老鹰叼小鸡一样,叼了人家刘汝明二十多个人啊。说不定,那二十多个人还打死几个老日呢。”
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六日,别廷芳成为南阳十三县的联防主任。别廷芳嫌主任这个官衔有点别扭,也有点像个文官的职位,最多也就是个师爷的角色,就继续让人喊司令。别廷芳说:“司令,可大可小。在西峡口,人们喊我司令,在内乡,人们还是喊我司令,到了南阳当这个主任,也就不要改口了,和我在西峡口一样,喊司令听着顺耳,叫着顺嘴。”
当年四月,汤恩伯的十三军第二师驻扎内乡。司令部设在湍河东岸的符营,队伍驻扎在司令部附近的王营和樊营。汤恩伯的军队在河南是有名的下三滥队伍,水旱蝗汤被河南人称为四大害。第一是黄河水泛滥,黄河两岸的人们饱受其苦。第二是民国出名的几次河南大旱,人相食不止在一个地方发生,别廷芳所在的西峡口民国八年大旱,万人坑边修几个大锅台熬稀饭,喝碗稀饭活着的,就留下一个性命,死了的就丢进万人坑埋了。第三是蝗虫,黄河岸边大面积的河水泛滥之地,遇到暖冬,蝗虫繁衍很快,到了春天从黄河两岸起飞,所到之处如同乌云压顶,把太阳都遮住了。蝗虫落下来,几千亩绿色的麦田,瞬间被啃噬的一片赤红。老日到西峡口的那年春天,西峡口附近过蝗虫,遮天蔽日。西峡口人说:蚂蚱来了,蝗虫来了,老日就要来了。过了两个月,老日的队伍真的就来了。第四就是汤恩伯的队伍,和蝗虫一样,所过之地,搜刮的干干净净。刀客土匪在西峡口,还是不抢掠穷人的,汤恩伯的队伍,穷人富人一齐抢掠,片甲不留,寸草不生。河南西部民谣说:宁愿刀客来烧杀,不愿汤军来驻扎。可见汤恩伯的队伍,在河南人的心中,连无赖都不如,连刀客土匪都不如。
汤恩伯的十三军第二师到内乡十几天,就把湍河东岸几个村庄骚搭了一个遍。湍河两岸在内乡腹地,是内乡平原,除了田野村庄和围绕村庄的树木,没有可以隐蔽的地方。汤恩伯十三军第二师的士兵,拉走一头牛,很多人都能看见。煮牛肉的味道,顺着平原的风刮过来,几个村子都能闻见。别廷芳对薛钟村说:“这次,汤恩伯的十三军第二师是汤恩伯的加强师,九千多人,在湍河東岸把那些村庄糟蹋苦了,你带一团五千人,别光典带二团三千人,吴定远带四团两千人,驻扎湍河西岸。你是总指挥,带着四个团是个幌子,不要大部队越过湍河与十三军打硬仗,还是老鹰叼小鸡。十三军假若过湍河真枪实弹与你们四个团打,我们大炮营就在内乡县城等着,火力上不要让十三军占半点便宜。”
薛钟村带着四个团连夜驻守到湍河西岸,与湍河东岸的十三军隔河相望。薛钟村天亮开始收缴湍河西岸所有的木船,不能通过渡口到东岸去。东岸过来的船,在西岸停留,不能回到东岸。一条湍河就成了天然的屏障,一边是十三军第二师,一边是薛钟村的四个团。白天两岸相安无事,夜里第二师总有士兵集体失踪。平原上尸体无处可藏,就是挖个坑埋了,也是一片新土,看的清清楚楚。马占彪问:“咋弄?”
薛钟村说:“埋了。”
马占彪说:“埋了就是个新土堆,第二师能猜不出来是谁干的?”
薛钟村说:“这次老鹰叼小鸡,就是明的。”
马占彪说:“埋湍河滩上算了。”
薛钟村说:“埋了,还要插个牌子,让第二师好找到。”
连续六天都有第二师的士兵悄然失踪,在湍河东岸的平原上,找不到任何踪迹。最后在湍河东岸不远处的河滩上找到了六个沙堆,每个沙堆上都竖着一个牌子,写着:第二师失踪士兵之墓。在沙堆旁,柳树上拴着第二师士兵抢掠的猪马牛羊,还有一些抢掠的银圆。
此时,汤恩伯是战区副司令,手下有十三军和八十五军两个军。十三军是汤恩伯的老班底,汤恩伯就一直兼任着十三军的军长。第二师的师长给在洛阳的汤恩伯打电话,告知第二师一百多个士兵失踪后被活埋。汤恩伯在电话里对师长说:“别廷芳干的。”
师长说:“咋弄?”
汤恩伯说:“驻扎到南阳吧。”
师长说:“一百多个弟兄的仇恨,不报了。”
汤恩伯说:“报仇的机会多得是。”
汤恩伯为啥不报这个仇?是汤恩伯老奸巨猾心狠手辣。十三军是他的嫡系,他不想让十三军第二师与别廷芳交战,再死一些士兵。他手下还有八十五军,让八十五军为十三军报仇,是汤恩伯移花接木的把戏。一九三八年四月四日,汤恩伯对八十五军军长王仲廉说:“仲廉啊,别廷芳活埋十三军一俣喔龅苄郑已什幌氯フ饪谄!?
王仲廉说;“汤司令,十三军驻守南阳的时候,你咋不收拾他?”
汤恩伯说:“我不在南阳,在洛阳。”
王仲廉说:“民间都说除了汤司令,谁也治不了别廷芳。”
汤恩伯问:“还有此说,为啥?”
王仲廉说:“汤者,滚烫的开水也,别廷芳,老鳖精也。老鳖怕啥?就怕开水烫。你汤司令一到,别廷芳就兵败如山倒。汤司令不到,什么刘汝明,什么樊钟秀,什么石友三,什么马文德,都不是别廷芳的对手。”
汤恩伯说:“仲廉,你这一说,我对剿灭别廷芳心里有底了。”
王仲廉说:“真的还需要你汤司令大驾才能剿灭别廷芳。”
汤恩伯说:“现在我是个司令,也就是十三军和八十五军,两个军都姓汤,十三军去剿灭别廷芳和八十五军去剿灭别廷芳都是一样的。”
王仲廉说:“十三军是王牌,我们是司令手下的杂牌军。”
汤恩伯说:“在我眼里,八十五军比十三军还要王牌。这次剿灭别廷芳这个毛刀客,就靠你们八十五军了。”
王仲廉说:“我们一个军三万多人,和别廷芳势均力敌,剿灭别廷芳不容易。他在内乡经营多年,虽说是民团,大炮机枪比八十五军还要精良。”
汤恩伯说:“不就是个别廷芳嘛,剿灭他一个团就够了。”
王仲廉说:“一个团,那不是给别廷芳送食的。”
汤恩伯说:“都说你们八十五军的的范光禄从热河打到河南,没有败绩,让他去打别廷芳吧。”
王仲廉说:“汤司令,范光禄是我们八十五军的压舱石,他那个五百四十六团不能去啊。”
汤恩伯说:“为啥?”
王仲廉说:“一个团去剿灭别廷芳,只能是试试火力而已,绝对没有把握。”
汤恩伯说:“我意已决,就是军令。范光禄的五百四十六团,一定要拿下别廷芳。”
王仲廉无奈,就说:“准备准备吧。”
汤恩伯说:“准备个啥,今天就开拔。”
范光禄的五百四十六团驻扎在桐柏与信阳交界的一个镇上,王仲廉就下令迅速出发,到内乡剿灭别廷芳。别廷芳获悉汤恩伯一个团就来剿灭内乡民团,嘿嘿嘿嘿,嘿嘿嘿嘿笑笑,把薛钟村喊来说:“汤恩伯派范光禄一个团来剿灭我们九个团,真他妈的是蚂蚱尻老虎,不要小命了。”
薛钟村说:“一个团,也就是一千多个人,还不够我们老一团五千人打个牙祭。”
别廷芳说:“钟村啊,范光禄从热河打到华北,打到中原,又来我们内乡,还是要一嘴就把他咬死,不能让他们有一口气反醒过来。”
薛钟村说:“中。”
别廷芳说:“再加一个团吧?”
薛钟村说:“不要了。”
别廷芳说:“就加個大炮营。”
薛钟村打仗迷信大炮,就点头答应了。 别廷芳说:“这一仗放在南阳城西和镇平之间来打,让南阳那几个队伍看看,咱们内乡民团能是谁想骑在脖子上拉泡屎就拉泡屎。”
在南阳城西,镇平和南召之间,是块三角地。薛钟村把老一团布置成一个口袋,等着范光禄五百四十六团进入口袋。范光禄知道这一仗不好打,四月四日晚上出发,进入薛钟村口袋里已是四月九日下午。薛钟村对别瑞久说:“大炮轰他们吧。”
别瑞久说:“既然来了,就打上几炮。”
大炮营来了四十门大炮,对着范光禄行进的队伍齐发,每门大炮打了六发炮弹,就把队伍打蒙了。范光禄原本是想夜里包围内乡县城的,没想到还没有到镇平,就和别廷芳的队伍开战了。薛钟村五千人的队伍里,还有四百挺轻重机枪,在三角地的高地上扫射,范光禄一千多人,难以抵抗。突围出来已是夜半时分,剩下的三百多人顺原路逃离。
范光禄被抓获,在南阳独山酒馆,别廷芳设宴招待范光禄。别廷芳说:“范团长,你打老日打的很有名,咋忽然来打我别廷芳?”
范光禄说:“汤司令叫来,咋能不来。”
别廷芳说:“汤司令的十三军,都不和内乡民团死缠烂打,你们八十五军是吃了豹子胆,一个团就来剿灭我别廷芳?”
范光禄说:“十三军是汤司令嫡系,八十五军不是。”
别廷芳给范光禄倒杯酒说:“咱们没有前嫌,也没有今仇。我别廷芳知道你范团长,在战场上打老日是个硬汉子,这次败在我们手下,不是你不会打,而是我们力量悬殊太大。你要是愿意留下来在我内乡民团,你还是团长,咱们一起打老日。”
范光禄说:“一将不事二帅。我范光禄一路从热河打过来,已经是换了第三个司令了。今日虽败,我还是回去跟着汤司令吧。”
别廷芳说:“人处险境,依然忠心耿耿与汤恩伯,你范团长也是个汉子。”
别廷芳让薛钟村派一辆汽车把范光禄送到桐柏,临走时别廷芳给范光禄一个西峡口司令部的档案袋子,写着汤司令收,又加了绝密两个字。别廷芳说:“我们西峡口有个写字匠,字写得很好,我们司令部给汤司令拜请了一幅字,请范团长务必面交汤司令。”
范光禄回到八十五军,王仲廉说:“范光禄啊范光禄,我知道这是去送死,但是汤司令的命令,咱们八十五军不能违抗啊。”
范光禄说:“这次五百四十六团血本无归,我回热河老家算了。”
王仲廉说:“你还有三百七十个人,还当团长,继续抗战,就不怕招不来兵买不来马。”
一九三八年六月五日,汤恩伯到桐柏,在一座寺庙里设立司令部。刚刚坐下来,就紧急召见范光禄。范广禄风火赶到汤恩伯的司令部,对汤恩伯说:“这次我们五百四十六团几乎全团覆没,我范广禄……”
范光禄还没有说完,汤恩伯就说:“你堂堂国军一个团,还是八十五军的主力团,竟然让别廷芳一个刀客土匪打败了,拉出去枪毙。”
范光禄根本没有一点准备,手里拿着别廷芳司令部的那个大信封掉在地上。四个卫兵就把范光禄拉出去,枪毙在寺庙后边的山谷里。汤恩伯听见枪响,才坐下来,拆开别廷芳的那个大信封,里边是一张宣纸,谢雅之写了四个字:水旱蝗汤。 为了这四个字,汤恩伯对别廷芳记恨一生。一九三九年四月底,驻信阳日寇与驻湖北钟祥的日寇,将两路夹击进攻唐河新野,从而占领南阳。第五战区司令李宗仁在唐河源潭镇召开战前会议,别廷芳作为南阳抗敌自卫军司令出席会议,与汤恩伯坐在对面。李宗仁刚刚要讲话。汤恩伯说:“李司令,你先让别廷芳说说,他在内乡活埋了十三军多少士兵?”
别廷芳说:“我活埋你十三军士兵,你捞住我手脖子了,你夺了我活埋的铁掀了?你没有证据,就不能说明我别廷芳活埋了十三军的士兵。”
李宗仁说:“汤司令,别司令,大敌当前,日军来犯,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今天还是听我说说如何打好新野唐河的战役吧。”
汤恩伯说:“你李宗仁纵容别廷芳,还建议蒋总裁在武汉召见别廷芳,谁人不知?”
李宗仁说:“汤恩伯,这次新野唐河会战,谁是总指挥?”
汤恩伯说:“你李宗仁。”
李宗仁说:“谁是第五战区司令长官?”
汤恩伯说:“你李宗仁。”
李宗仁说:“既然如此,就要听我李宗仁的。家有家法,战有战规,谁破坏抗战纪律,我有权力处置。”
汤恩伯和别廷芳都偃旗息鼓了,听命于李宗仁。新野唐河战役结束之后,汤恩伯本应回洛阳驻守,但是他不离开南阳,他要自己的十三军和八十五军一起剿灭别廷芳。南阳时任行署专员罗震对汤恩伯说:“新唐战役刚刚结束,别廷芳的抗敌自卫军消灭日本小岛吉藏骑兵有功,重庆国民政府刚刚给他晋升中将军衔,你这就去剿灭,不就有破坏抗战之嫌。”
汤恩伯说:“他别廷芳才抗战几天,我前年徐州会战,他在哪?”
罗震说:“别廷芳不是正规军,咋能参加徐州会战?”
汤恩伯说:“蒋校长有的时候也是难以捉摸,黄埔毕业的还没有授予中将,他一个别廷芳算个啥玩意,就授予个中将军衔?”
罗震说:“不论谁,中将军衔是一般大的,也都是蒋校长授予的。你总不能认为自己是个蒋校长授予的上将,就去打蒋校长授予的中将吧?”
一九四零年二月四日,第一战区司令卫立煌在洛阳召开从日军手里收复信阳的会议,别廷芳与汤恩伯又坐了一个对面。卫立煌刚刚说完,别廷芳就站起来说:“卫司令,我别廷芳包打信阳!”
卫立煌说:“你别廷芳能攻下信阳?”
别廷芳说:“唐生智守不住南京城,我別廷芳能打下信阳城。”
汤恩伯站起来,隔着桌子指着别廷芳大骂:“你一个泥巴撅子,一个刀客土匪,你就能包打信阳?你这是八百斤的牛一千斤的逼,吹的。”
别廷芳说:“汤司令,你也吹一个看看。”
汤恩伯说:“你就会活埋国军的士兵,别廷芳,今天你说说你活埋了十三军多少士兵?”
别廷芳说:“汤司令,有本事去打老日,在这里老牦牛摆尾巴,闲磨个啥水门?”
卫立煌是个水磨壶,谁也不想得罪,就说:“散会。”
一九四零年三月十四日,也就是洛阳会议之后五十天,别廷芳郁闷去世。直到今天,西峡口民间还坚持认为别廷芳的死是汤恩伯一手造成的。第一是被汤恩伯的副官打了电枪,慢慢去世的。第二是汤恩伯的副官在别廷芳的茶杯里下了慢性毒药,把别廷芳毒死了。别廷芳活着时,从一九二六年底进驻内乡成为内乡的司令,内乡县城的招牌字,都变成了西峡口谢雅之的字,张穆闻的字悄然失去踪迹。别廷芳死了,内乡县城里,谢雅之的字也慢慢消失了。最后,张穆闻和谢雅之慢慢被忘记了。岁月无情,人间无意。一切都会被慢慢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