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勋
1977年冬,大巴山系诸峰被小雪染白了头。巴中南江,农民正热火朝天地搞农田建设,在龙山山顶开挖水塘时,一个农民一锄头下去,“喀”一声挖到什么硬物。他疑惑地刨开土,一些石锄、石斧、石凿呈现在眼前。
农民并不识物,将这些文物埋入池塘的堤坝里。一名高中生有幸捡到一柄石斧,立即将其递交县文物部门。文物部门工作人员意识到这些石器有重大的考古价值,马上组织对出土区域进行系统性考古发掘,这里也就成了后来的阳八台遗址。
这里山川雄壮、植被丰富、河川纵横,有适合人类栖息发展的优渥条件。五六千年前,聚居于此的人磨制石器,耕作狩猎,催生了古巴蜀文明重要的一支——巴族。
许慎《说文·巴部》认为:“巴,虫也,或曰象蛇。”巴人在大山穿梭劳作,与蛇虫为伍,由此诞生了自己的信仰。在几千上万年的历史征程中,巴中人在山河的褶皱间找到了文化与血脉的源头,更创造了独一无二的优秀文化。
山有四季景色、奇峰怪石、绿树婆娑,它们撑起了诗书文昌、仙风禅道、男儿热血,是巴中人的灵魂之骨,每年的登高节就是他们对山的“朝圣”。
“九寨看水,光雾看山”,光雾山浑圆广阔,以八百平方公里的豪迈气势,矗立于米仓山的峰峦叠嶂中。秋天一到,漫山红叶错落有致地由山顶铺到山脚,数千种“红”的魅力犹如上帝挥动彩笔,描绘着人间的极致色彩。
巴中光雾山风景
“光”就是只的意思,到“只有雾的山”,赏雾自然不可少。山中气候万千,云雨交织,云雾变化多端。早些时候,人们认为山中卧有神龙,到了山中不可大声说话,不然会惊醒神龙,它时而吞云吐雾,时而撩起倾盆大雨。
巴中市原文联主席阳云向记者讲述,自己对光雾山的认识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连接川陕的唯一通道,是一条泥碎石林区公路,当到达陈家山顶,数不清的群体山峰组成的阵容,雄厚威武,咄咄逼人。“光雾山之山给我以撞击,以其‘重久远在我记忆中。”
光雾山的“重”不仅在于景色,更在于文化。景区腹地桃园,是在清朝时期为纪念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建寺而得名;韩溪河则因萧何追韩信路过此地而得名;张鲁屯兵汉王台、诸葛亮秣马厉兵牟阳城等历史遗迹,掩映于光雾山的枯草古树间;每一处山石,都见证了巴山游击队在林海天险与敌人斗争的悲壮故事。他们将光雾山的人文海拔从“藏在深山人未识”抬升到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维度。
作家舒婷曾“迷失”在光雾山醉人的景色中,她说,光雾山“犹如一本翻开的巨著,它的页码是那么厚重,就算穷其一生,又有谁能读懂三两段?”
对于巴中人来说,与山对话,就是个体生命与生活、自然、历史的对话。
唐朝李贤太子被母后武则天贬为庶人,驱赶到巴州,他在天平山筑茅庵草舍以栖身,餐野果山泉以度日,仍不忘苦读诗书。后因做《黄台瓜辞》触犯了武则天的威严,被赐死,年方31岁。因李贤太子饱览群书,胸怀大志,武则天离世后,他被追封为章怀太子,在山上修建庙宇“章怀寺”,山名改称章怀山。
璧山、佛头山、皇家山、镇龙山、空山……巴中境内,万山耸立,千峰峥嵘,山之有名,可观可品可赏可登。每一座山都有独特的风物、景致与故事,滋养着巴中人的灵与肉,讲述着他们的情怀与热血。
唐末天下大乱,宰相郑畋在僖宗皇帝逃往蜀中时,以养病为由辞官来到壁州(今通江)。当时,郑畋的儿子郑凝绩在壁州任刺史,他“修敕政理,安调黎元”,使当地“吏不为奸,廛肆丰溢,民淳岁稔”。父子俩捐资并亲自参与了新壁山寺的修建,之后,他们曾住进建成后的寺中。
郑畋在通江游山玩水,度过了一段难忘的闲暇时光,他作《壁州新建山寺记》,描述当地壮美的山川风物:“钟梵松篁,铿锵满听,千家甍栋,历历在眼。”
彼时,因“黄巢陷长安,天子幸蜀”,宫廷文武官员与文人墨客多入川避难。巴中作为入蜀的交通据点,吸引了不少人在此驻足、旅居。他们修寺建庙,吟诗作赋,使巴中一时文昌鼎盛。
巴州的南龛石窟就是在那时开始散发出勃勃生机。巴州刺史严武在南龛的荆棘之中发现这些始建于前朝的古佛龛时,为其造像艺术深深感染,在此建房宇、移洪钟,对寺庙进行精心修葺,还上书皇帝为寺庙求得了“光福寺”的赐名。从此,光福寺“满园清辉、岚浮翠微”“焚香无时、燃灯不夜”。
巴中市恩阳古镇
南龛石刻不仅有造像,还有修缮记、题名表、艺术字及大量的诗词歌赋。由于担当着文化界与政界的“热搜榜”功能,所以文人墨客、官府政要都以上龕为荣。
巴中当时虽非繁华富庶地区,但在此任职的不少官员,都能在山水间找到寄托,保持清流般的廉明德性,造福一方水土。如刺史羊士谔游遍巴中山水,作诗曰:“汗竹留香羊刺史,巴江千载涌清波。”巴州纵横的河流,给了他无限的人生经验与艺术灵感。
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巴中人便以水为邻。河流滋养了最初的大巴山人,随着时间流逝,如今的巴中人依旧在河流中获取丰厚的馈赠,既为裹腹,又为口福。巴河水产可以说是继南江黄羊、通江银耳之后,巴中人舌尖上的第三骄傲。
巴河水系水流平缓,潭、滩密布,盛产鲢鱼、白条、江团、白甲、鳟鱼等质优食用鱼类。古往今来,人们在绵延的河道上创造出无数的捕鱼技法,书写了一段段富有人间烟火味的巴河渔事。在巴河的某些地方,如今还有老者用鸬鹚捕鱼,不过,据他们说,训练鸬鹚的技法年轻人不会了。有可能随着鸬鹚捕鱼消失的,还有一种朴素的“声音”。
清朝中期,运送货物的船只在巴河上来来往往,船工们创造出了颇具川东北民歌特色的船工号子。現在的巴河上唯有马达的声音,往日的号子声早已不知去向,但是,它并未断绝。
“巴河急吔浪淘淘,船工号子响云霄……冲激流,过险滩,咱推船人浑身是胆!”去年,在成都举行的一个省级文艺汇演上,平昌县非物质文化遗产《船工号子》甫一亮嗓,其激昂豪迈的气势、原生态艺术的表现形式,征服了全场的观众和评委,捧得大奖归。
已经七十多岁的平昌县黄梅村村民汪必祥,在巴河上“喊号子”十年,不忍看着船工号子销声匿迹,于是起早贪黑挖掘整理出了巴河船工号子的词和曲谱,并组建起了“草班子”,通过表演的形式传承河水路运输史上的文化瑰宝。
“嗨!挂起船帆水上行呢,妻在家中哟一哟,孝双亲哟喂!嗨!妻孝双亲多忠心呢,我对妻子哟一哟,表真情哟喂!……”在质朴却略带哀愁的号子里,涌动着巴中人的顽强与真情。
巴河穿嶂过峡,经南江、巴州奔流而至三江。发源于旺苍县水磨乡九指山西北的恩阳河、源于阆中市望垭乡的鳌溪河,入注三江巴河之中。
“鳌溪河舍近求远,不直流进嘉陵江,而要绕来绕去入注巴河,继而进渠江,再入嘉陵江,多流了好大的一圈,估摸着三江真是个好地方。”在阳云看来,三江得水之利,因水之润泽。1980年完成主体工程的三江电站,在巴河三江口的大檬滩上拦腰一截,筑起高坝,三江之水更是丰富了。如今,这里的水乡景点吸引着众多游客,水与人在时代的嬗变中继续和谐共处。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江河是大地的血脉,对于巴中来说,“巴河使得巴中有了灵魂,也有了无限的内容。”
山水养人润物,承载起巴中人的此岸生活;古道通物质与信息,指向巴中人的诗和远方。
数千年来,蜀道之难,令人望而生畏。巴蜀人凭借顽强的毅力,凿出了三条穿越秦岭与大巴山的通道:因秦王伐蜀、石牛粪金而得名的金牛古道;为满足皇室一族食新鲜荔枝的荔枝古道。这两条通道位于东西两翼,而位于正中的,便是米仓古道。
秦朝灭亡后楚汉相争,战乱从中原绵延到江南,巴蜀凭借秦岭与大巴山的天然屏障躲过了战火。大巴山地区成了富庶的“天府粮仓”,壁州为刘邦屯粮的据点,“汉高帝据此以通饷道”,迁关中之民“就食蜀汉”。
大巴山就像灾民心目中的大米仓,不尽的大米从那里运出来,因此,这段山脉被称为“米仓山”,绵延其间的古道,自然被称作“米仓古道”。米仓古道北起陕西汉中,东线至壁州至绥定(今达州)抵涪州(今重庆),南线至保宁(今阆中)至成都,西线接利州(今广元)汇入剑门古道。
“飞梁驾绝岭,栈道接危峦。”唐代治书侍御史张文琮临米仓古道,不禁感叹它的险峻。尽管如此,在茶盐由官府专卖的时期,官府的货物押送队与走私商人,都在这条艰险的路上跋涉。那些明与暗的较量,底层的艰辛与无奈,在米仓古代上被演绎着,历史因此而变得鲜活有味。
商业的流通带动了文化的兴盛,米仓古道沿线的古寨、古镇渐渐成形。其中,保存最完好的古镇当推恩阳古镇,它是米仓古道陆路和水路的重要节点之一。
恩阳古镇系米仓古道通往重庆方向的重要水码头和通往川北南充方向的交通咽喉,米仓古道的商贾客人千里陆路奔波后大多在此歇息,从古镇码头上水路,有“米仓古道上一盏不灭的灯火”和“早晚恩阳河”之称。
步入古镇,犹如时光逆行,踽踽而行的马队、汗流浃背的船工络绎不绝,浮现在青石板路上。如今,古镇上仍保留着清代至民国时期的民居、栈房、祠堂、会馆等巴山民居风格的建筑,以及唐代石窟造像、红军旧址。
一百多年前,云南保山知县喻秉渊任职期间,为官清廉,办案公正,被当地百姓誉为“喻青天”。他看不惯官场的腐败与陋习,毅然挂印返回恩阳老家办学,使恩阳从古道驿站进化为了读书之乡。
回到恩阳后,喻秉渊还发动家人种植老鹰茶树,将卖茶的所有收入和自己积蓄全部捐出修建考棚。他还亲自去讲学,教导学子以后如入仕做官,一定要清正为民。
今天的巴中人走在另外一条道路上,对家乡的热爱、对山水的朴质情怀没有变。他们说,古道虽然成为了历史遗物,顽强不服输的古道精神却在他们的血脉代代流传。
《三国志》有载,曹操攻汉中,令夏侯渊、张郃率大军由米仓道进兵巴中地区,被张飞所败,又循米仓道还汉中。张飞率军途经巴中响滩时军纪严明,不扰乡民,乡民被蜀军的正气感染都热情款待之,张飞为此而立“致谢碑”。古道绵延几千里,穿越几千年时光,后人铭记的,是它承载的“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