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特约记者 徐以立
择一事 终一生
文/特约记者 徐以立
张品芳上海图书馆科技情报研究所历史文献中心文献保护修复部主任,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复旦大学兼职教授、校外硕士生导师,中国国家古籍保护中心专业导师。她抢救修复了大量馆藏濒临损毁的古籍善本、碑帖拓本、名人档案等珍贵历史文献;主持参与了多项科研项目,如:“纸浆补孔机修复研究”等;参与众多重要市政、高校及名人手迹碑刻项目,如:龙华烈士纪念碑“丹心碧血为人民”、华东师范大学“师大”碑等;率队在上海世博会公众参与馆进行碑刻传拓技艺表演,参与的《碑刻传拓与修复装裱技艺》项目入选第五批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2017年9月,张品芳被评为“上海工匠”。
纪录片《我在故宫修文物》的大热,将一个冷门的职业“文物修复”推到了大众的视野里。其中的文献修复技艺,在我国有上千年的历史。北魏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记载的“书有残裂,郦方纸而补”,是目前所见关于文献修复最早的记述文字。在上海图书馆(以下简称“上图”)二楼阅览区的对面,是一个读者都会忽视的地方,在走廊深处,有一间不起眼的房间,只要一开门,粉尘味、霉味、虫蛀味就会扑面袭来,让人忍不住想离开。
这里,就是上海工匠、文献修复师张品芳每天工作的地方。在这里,她一干就是近三十年。
1989年,受文化部图书馆司委托,上图举办文献技术培训班,为各省市图书馆培养新一代修复保护人才。当时已在上图读者服务部工作的张品芳被安排去参加培训。虽然一直在上图工作,但是22岁的张品芳对“文献修复”完全没有概念。也没有想太多,只是秉持着“做什么事情都要做好”的原则,她认真地上好每一堂课。
培训班虽然结束了,张品芳却慢慢地对这项工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文献修复工作一旦深入进去了,就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培训结束后回到上图的张品芳开始了与文献修复相伴近三十载的“慢时光”。她的师傅是那届培训班的主讲老师赵嘉福。赵嘉福曾师从“刻碑圣手”黄怀觉,系南派石刻的嫡传弟子,是位技术全面的顶尖大师。
文献修复不仅是个手艺活,还要有中国古典文化知识的积累。文献修复师不但要熟悉历史上各时期典籍的版本与装帧形式,还要了解各时期典籍所用纸张及不同时期、地域的装帧风格,学科知识涉及出版学、目录学、古汉语、古文字、印刷、美术、字画、化学等。为此,上进的张品芳利用业余时间坚持进修美术等等课程,休息日更是经常上课到晚上8点,为她做好文献修复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卷帙浩繁的古籍记载着中华民族的文化精髓,延续着中华文明的历史脉络。由于日久年深,珍贵却脆弱的古籍多经磨难。虫蛀、鼠啮、火烬、脆化、酸化、粘连、絮化……每一种疑难杂症都威胁着古籍的“健康”。在文献修复师的妙手回春下,“伤痕累累”的古籍才能延长寿命,重新焕发生机。
“补天之手、贯虱之睛、灵慧虚和、心细如发”,这是明代周嘉胄在《装潢志》里要求文献修复师所具备的本领。张品芳说,在修复古籍前,她会先看其破损程度,拍照存档,做好病害记录;然后做出一份详细的修复档案,最后在此基础上按修复要求进行拆书、揭叶(此处“叶”为古籍修复专用)、编号登记、配纸比对、修补破洞、干燥压平、穿纸捻钉等十几道工序,“修复古籍不同于其他修复工作可以计件,如果遇到破损较严重的书,可能一天只修几叶”。
古籍大多千疮百孔,因此在修复工作中,最重要的就是填补破洞。张品芳摊开正在修复的古籍进行展示,书叶上密密麻麻分布的破洞让记者浑身起鸡皮疙瘩,大的有米粒大小,小的几乎肉眼不可辨,有些破洞还会连在一起形成网状,“必须一个个地修补”。
张品芳用毛笔轻轻沾取特制的浆糊涂在破洞边缘,把修复纸张粘贴覆盖在破洞上,用手撕掉多余的补纸,再用镊子进行精细揭除。
按照《古籍修复技术规范与质量要求》,修复纸与书叶的黏连处要控制在2毫米范围以内。这看似简单的过程,稍有偏差都会对文物造成严重的损害。张品芳举了个例子,在修复发霉、受潮的古籍的时候,文献修复师有时候要“屏息静气”数小时。因为古籍受潮后极为脆弱,每个笔画都会分解开。一个轻轻的呼吸,一个笔画可能就被吹跑了,“这时,文献修复师要戴上口罩,不能喘气,旁边任何人也不能走动”。
“修旧如旧”是文献修复的最高准则。正因为张品芳的责任、智慧和匠心独运,让古籍在被修复之后仍能不露一丝修补之痕迹。
和大部分女性文献修复师不同,在修复古籍之外,张品芳还跟随赵嘉福学习书画拓片修复装裱、碑刻传拓等,技艺精湛而全面。目前,她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全面掌握该领域技艺的专家。
张品芳说,从第一堂课开始,赵嘉福就向她灌输一种理念,那就是容不得一点“万一”。“被修复的古籍资料属不可再生资源,容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师傅常说:‘祖祖辈辈的东西留到现在,非常不容易,决不能在修复中破坏,必须用更加妥当的状态传给下一代。’”她收起笑容,看着记者,认真地说。
张品芳的第一个碑刻作品,就是跟着赵嘉福去刻龙华寺里赵朴初题字的石碑《重修龙华寺碑记》。她记得很清楚,虽然只是负责雕刻花纹,但是师傅还是用“永远不能出错”的信条要求她,甚至放出了“哪怕刻坏一个字,你就不要跟我学了”这样的狠话。从此“永远不能出错”深深地印刻在张品芳的灵魂深处,如警钟般时时敲打着她的工作。
碑刻是一门古老的传统艺术。张品芳说,它不仅要尊重原稿,刻出来的字要形似,更要显示书法文字的精、气、神。为了掌握这门技艺,她在课外苦学书法艺术。工作前,她更是花上许多时间来提前熟悉原稿书写者的书法韵味,并模拟原稿每个文字的运笔、起笔及走势。下手前,张品芳仍会在空气中“敲敲打打”,在心中细细琢磨文字的笔画走向和轻重缓急。只有做到有了百分之百的把握,她才会开始工作。
与在室内修复古籍不同,碑刻往往是在户外操作的。在1997—2004年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张品芳撇下年幼的孩子,每天清晨6点,从家里出发,倒几班车到郊区去进行碑刻。而所谓的工作场所,不过是用油布临时草草搭建的简易帐篷而已。
为了保护石碑,帐篷三面围起,只留一面通风。一天刻下来,帐篷内尘土飞扬,张品芳经常“灰头土脸”。石碑横放在地上,她就要坐在矮脚凳上刻;石碑竖放,她就要弯腰站着刻。为了赶进度,张品芳更是经常要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说话间,张品芳摊开手掌,记者发现她掌心的肌肉较常人发达。
刻碑的时候,凿刻下来的小石子会四处飞溅,有一定的危险性。为了保护眼睛,张品芳曾买过一副镜片很大的眼镜。有一次,在仔细观察了镜片后,她大吃一惊,因为工作时间太长,“镜片上全都是小石子击出的一个个小洞”。
目前,全国从事这个行业的人员短缺,传承方式仍停留在师傅带徒弟的原始形式。2007年,在“中华古籍保护计划”开始实施时,国内文献修复师尚不足100人,大部分都在40岁以上。1989年的文献修复培训班共培训了二十几个学员;28年后,只有七八位还留在修复岗位。所以,张品芳希望通过自己的言传身教,能让更多的年轻人热爱古籍修复,并加入这个行业。
在上图,张品芳收了几个徒弟,并为每个人量身设计培养方案,“从初入行到上手,可能至少需要5年时间”。好在徒弟们都很争气,学习能力很强,上手速度也比较快,这让她很欣慰。除此之外,张品芳还兼任上海视觉艺术学院和复旦大学文物文献修复专业授课老师,并担任国家级文献修复技艺传习中心湖北传习所导师。虽然经常市区郊区来回奔波,上海湖北来回“飞”,张品芳觉得“累,并快乐着,因为这是我的责任”。
谈到工匠精神,张品芳想起了自己的师傅赵嘉福,“师傅的永不出错、耐得住寂寞、经得起诱惑、殚精竭虑的追求极致的信条和态度,对我影响特别大”。除了将自己的技艺毫无保留地教授给徒弟,张品芳也像赵嘉福一样完整地传承了这份信仰。
修复文献,固然需要高超的技术,同时更需倚仗文献修复师的敬畏与尊重之心。长时间埋首于工作,也许有些枯燥和疲累,但是在细斟慢酌的修复中,张品芳却能忘却尘世繁杂,独守内心一方宁静,用双手小心翼翼地复原出残破中的文明记忆,着实令人敬佩。
“匠心”只有两字,但是张品芳却用一生的时间去守护。她的工匠精神,更是修补了多少现代人浮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