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其实是一种遮蔽
——《清兵卫与葫芦》主题探微

2018-01-05 01:20安吉县高级中学浙江安吉313300
教学月刊(中学版) 2017年36期
关键词:清兵教员葫芦

梁 娟(安吉县高级中学,浙江安吉 313300)

小说《清兵卫与葫芦》的主题,通常被解读为教育方式的失败,即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不能发现学生的兴趣和天赋,反而以粗暴的方式扼杀学生的天赋。

诚然,这样的解读是正确的,但小说发人深省的地方恐怕不止于此。假如我们能从“文化与生命个体”的视角出发,或许还会有新的发现。小说揭示了一个被大多数人忽略了的现象:文化有可能成为扼杀生命个体创造力的黑暗力量。

小说自始至终反复出现一个意象:“马琴的葫芦”。这个意向在小说中虽然一直没有正面登场,只是在人们的谈论中被反复提及,但它始终以一种强大的力量控制着故事情节的走向和人物命运的发展。

那么,“马琴的葫芦”具有怎样的象征意义呢?它象征了一种强大的文化力量,这种力量像一个巨大的磁场,它将决定所有人的身份、言行、思想以及命运走向。

首先,它决定了教员的思想和话语方式。

这位外来的教员,对于本地人爱好葫芦的风气心里本来就不舒服。他是喜欢武士道的,每次名伶云右卫门来的时候,演四天戏,他倒要去听三天。学生在操场里唱戏,他也不怎么生气,可是对于清兵卫的葫芦,却气得连声音都抖起来,甚至说:“这种小孩子将来不会有出息的。”于是这个清兵卫的葫芦,终于被当场没收,清兵卫连哭也没有哭一声。

根植于内心的文化,使教员自觉地认为“世界应该是这样的而不应该是那样的”“学生应该学习这个而不是那个”。对于不符合文化的规则和定义的,他一律排斥,“心里不舒服”,“当场没收”,教员是文化观念自觉的信奉者和维护者,他对既成的文化没有审视和省察的意识和能力,只有服从。同时,因为他是文化的卫道者,所以他就自然地拥有了强大的自信力和统治力。他被文化驯化,同时也拿文化去驯化别人。他对周围人群的控制力,不仅仅源于他教员的身份,更主要源于文化赋予他的公信力。这种公信力对周围人产生的压力是压倒性的。因此,它其实是一种公权力,是公权力就必然有了统治力。这一点,小说中有了形象的展示:

“这种事情,家里应该干涉……”教员对清兵卫的母亲这样说,母亲吓得只是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清兵卫对于这位教员的顽固,吓得什么似的,哆嗦着嘴唇,在屋角里缩成一团。

教员简简单单的一次家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语,却对清兵卫以及母亲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这种力量来自哪里?文化!

其次,这种文化磁场也决定了父亲的思想和话语方式。

●“那种葫芦我可不喜欢,不过大一点就是了。”清兵卫插嘴说,听了这话,父亲就圆睁着眼呵斥:“什么话,你懂得什么,也来多嘴!”清兵卫沉默了。

●不多一会儿,清兵卫的父亲做工回来了,听了这话,立刻抓住正在身边的清兵卫,使劲揍了一顿。清兵卫又被骂作“没出息的孩子”!他的父亲还说:“像你这种家伙,赶快给我滚蛋吧。”清兵卫的父亲忽然注意到柱子上的葫芦,就拿起锤子来一个一个地砸碎;清兵卫只是脸色发青,不敢作声。

与教员相比,父亲根本就是一个与“文化”不沾边的人,至少从身份、职业、学力等有形的方面看是这样。但他身上所呈现出来的文化的力量同样强大。父亲或许未必真正懂得“马琴的葫芦”的审美价值和文化含义,但他依然真诚而坚定地维护它的尊严,他是一个盲从的卫道者。他不容许儿子对它有一丁点儿的怀疑,必须保持绝对的虔诚。儿子的一句对它略带不敬的评价就能引起父亲的震怒,文化的控制力由此可见一斑,它是一种根植于内心的虔诚,一种无须提醒的自觉。

的确,文化给人的思想带来启蒙,但文化也给人的思想造成遮蔽。文化一旦成型,观念一旦扎根,它们就会对新生的思想产生排异性,因此也往往束缚了人的创造力。“拿起锤子来一个一个地砸碎”,这个细节无疑是极具象征意味的,它以慢镜头特写的方式呈现,形象地展示了文化对个性化创造的扼杀力和破坏力,这种力量是残暴的、专制的。而更为糟糕的是这种思想钳制是以集体意志的方式呈现的,因而带有一种天然的道德感,个人的力量在它面前自然显得渺小,缺乏对抗力。

写到这里,就不由得要提到鲁迅说过的“无事的悲剧”:“这是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语言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察觉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极多。”(鲁迅《且介亭杂文集·几乎无事的悲剧》)悲剧主人公的悲剧在故事中并不能显示出其“悲”,因为在剧中人眼中并不会看到他与“文化”发生的冲突,当然更不会看到、同情、思索他与“文化”发生冲突的合理性。在文化这个巨大的磁场中,符合磁力线的行为才是正确的,而越轨的行为是错误的,是必须得到纠正的。所以,小说《清兵卫与葫芦》故事中没有人会对教员和父亲的行为表示怀疑,也不会有人意识到在“砸碎葫芦”这个事件中隐藏着的惊心动魄的波澜:它其实是对一个鲜活的有创造力的生命的一场正义的屠杀。因此故事的结局也出奇地平静:“他早已不再怨恨教员和怨恨用槌子打破他十多只葫芦的父亲了。”一个孩子的天性和天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扼杀了,他的单纯而丰富的精神世界从此被贴上封条。因为这个孩子独特的艺术欣赏力和艺术创造力不合乎成人世界的艺术价值观,所以是无价值的。

无价值的东西自然要被删除,即使它仅仅是孩子个人的兴趣爱好,并不足以对成人世界的文化观念构成挑战和冲击。孩子的成长过程其实是一个天然生命被纳入到某种价值体系和文化观念中去的过程。当然大多数的孩子是很顺从地被引入到成人的文化观念中而成为文化人的,野性的灵魂是在春风化雨润物无声中自然地得到驯化的。

对于一个生命个体来说,他在受某种文化哺育而成长的同时,也必然接受了这种文化的束缚,如果他的思想中出现了一束离经叛道的光芒,那么将这束光扑灭,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清兵卫的结局在剧中人看来算不得是一种悲剧,这只不过是他在成长过程中必须接受的一场不算太隆重的仪式,周围人对此不会有太多的关注,或者说并没有觉察出其中有悲剧的意味。清兵卫也没有反抗。清兵卫“不怨恨教员和父亲”是最自然不过的。或许从读者心理来说,我们希望清兵卫有所反抗或挣扎。然而这种抗争有意义吗?它并不会在周围人心中激起悲剧感。

人创造了文化,反过来又被文化束缚。这种作茧自缚式的吊诡究竟是喜剧还是悲剧?

但作者不是剧中人,他是故事的旁观者,因此也是悲剧的发现者。他与剧中人的不同之处是,他不在某个文化的磁场之中,因此他能看出悲剧中的“悲”。

作家志贺直哉似乎从这个平静的故事中看出了让人无法平静的东西,所以他记下了这个故事。

志贺直哉是20世纪20年代日本“白桦派”的代表作家。这个文学流派的另一位著名作家武者小路实笃在《白桦运动》一文中提出:“白桦运动是尊重自然的意志和人类的意志,探索个人应该怎样生活的运动。”他主张“通过个人或个性发挥人类意志的作用”。他们的理想无一定的方向,仅以个人与个性的成长作为运动的口号,被一些研究者看作是一种人道主义者的团体。他们都十分看重个性自由,能够从各种旧传统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所以我们如果仅仅从“教育的失败”这个角度来理解这篇小说,是不是低估了作者所要表达的深度?他们文学写作想要展示的野心,可要大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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