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井离乡的人

2018-01-04 17:35弗兰纳里·奥康纳
雪莲 2017年16期
关键词:麦金太尔特利

弗兰纳里·奥康纳

孔雀跟在肖特利太太的身后,顺着那条大道走上那座小山。她打算去站在山顶上。他们一个跟着一个走,看上去倒像一个完整的行列。她把两只胳膊合抱起来,在登上那座山顶时,简直像那个巨大的乡下主妇,得到一个危险的信号,便跑出来看看出了什么麻烦。她用两条极粗的腿站着,具有一座大山的宏伟自信的神气,再往上去是逐步狭小的花岗岩般凸出的部分,最后是两个冷冰冰的碧蓝的聚光点,向前扫视,察看着一切。午后白晃晃的太阳正在一大片参差不齐的云层后面运行,仿佛自命是一个不速之客,可是她不顾阳光,目光往下凝视着从公路上分叉出去的那条红土大道。

孔雀就在她的身后停下,它的尾巴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发出金绿色和蓝色的光彩,它稍许翘起来点儿,免得碰到地面,还像蓬起的裙裾那样,在两边飘扬出去。脑袋在那个芦苇般的蓝色长颈子上缩下,仿佛它正注意着远处一件别人全看不见的东西似的。

肖特利太太正注视着一辆黑色汽车从公路上转过来,驶进大门。在大约十五英尺外的工具棚那边,那两个黑人阿斯特和萨尔克停止了工作,注视着。他们给一棵桑树遮住了,不过肖特利太太知道他们在那儿。

麦金太尔太太正从她宅子的台阶上走下来,迎接那辆汽车。她脸上露出最开朗的笑容,但是肖特利太太就连从那么远的地方,也可以看出,她的笑容里有一层紧张不安的意味。来的这些人只是受雇来帮忙的,就像肖特利夫妇或是那些黑人这样。然而,这地方的主人却出来欢迎他们。她出来站在那儿,穿着最好的衣服,戴着一串珠子,这会儿还大张着嘴,快步走上前去。

汽车和她一样,在道旁停下,神父首先跳下了车。他是一个身穿黑衣服的长腿的老头儿,戴着一顶白帽子和一个方向朝后的衣领,肖特利太太知道,神父要别人知道自己是神父的时候,总这么做。就是这位神父安排好让这些人上这儿来的。这时候,他把后车门拉开,从车上跳下两个小孩儿,一男一女,接着走得比较慢的,是一个身穿褐色衣服的女人,样子就像一颗花生。然后,前车门打开,那个男人,那个“背井离乡的人”,走下车来。他身材很矮,背有点儿瘪进去,脸上戴着金丝边眼镜。

肖特利太太把视力集中在他身上,随后又扩大开点儿,把那个女人和两个小孩儿也包括在一幅团体照片里。使她觉得很特别的第一件事是,他们看上去和其他的人一样。每回,她在想象中看见他们时,她所得到的形象就是三只熊,排成单行行走,象荷兰人那样穿着木鞋子和有许多钮扣的闪亮的上衣,戴着水手的帽子。可是那个女人却穿着一件她本人也可以穿的衣服,孩子们穿着和周围一带任何人所穿的一样的衣服。那个男人穿了一条卡其裤子和一件蓝衬衫。突然,在麦金太尔太太向他伸出手时,他快速地弯下腰,亲了一下那只手。

肖特利太太把自己的一只手猛地一下抬起来伸向嘴去,一刹时又把手放下,在屁股上使劲儿擦擦。要是肖特利先生想要吻她的手,麦金太尔太太就会把他打得抱头鼠窜,不过肖特利先生好歹也不会去吻她的手。他没有时间去闲混。

她眯缝着眼,更仔细地看看。那个男孩儿呆在那群人的中央说话。据信他最会讲英语,因为他在波兰学过点儿英语,于是他听父亲讲了些波兰语,再用英语讲出来,然后听着麦金太尔太太讲的英语,再把那译成波兰语。那个神父告诉过麦金太尔太太,他的名字叫鲁道夫,十二岁,女孩子的名字叫斯莱奇威格,九岁。在肖特利太太听来,斯莱奇威格就象一个你会给害虫取的名字,或者是相反的那样,就好象你管一个男孩儿叫博尔威维尔①似的。他们的姓只有他们自己和那个神父才说得上来。她听得出的不过是戈布尔霍克。她和麦金太尔太太在准备接待他们的那一星期里,一直管他们叫戈布尔霍克家。

接待他们的准备工作很不少,因為他们自己一无所有,一件家具,一条被单,或是一只碟子也没有。一切不得不从麦金太尔太太不能再使用的物件中拼凑起来。她们从这儿收集起一件单件的家具,从那儿又收集起一件。她们还取来一些有花纹的鸡食布袋,用那做了几条窗帘,两条红色的,一条绿色的,因为她们没有足够的红布袋好做成三条一色的。麦金太尔太太说,她不是钱做的,买不起窗帘。“他们也没法说什么,”肖特利太太说。“你想他们会分辨出是什么颜色吗?”麦金太尔太太曾经说过,这些人经历了他们经历的一切以后,对自己能得到的随便什么都应当十分感激。她还说,想想看从那面②逃出来,到了一个这样的地方,他们多么幸运。

肖特利太太回想起,她有次看过的一部新闻短片中的一个小房间,房里堆得很高的是一大堆赤裸裸的尸体,胳膊和腿缠结在一起,这里支出一个头,那里又支出一个,一只脚、一个膝盖、一个应当遮掩起的部分,全支了出来,还有一只手高高举起,手里并没有抓着什么。你还没有来得及认识到它是真的,没来得及相信它,画面倒又变了,一个空洞的人声说道:“时间在前进!”这是欧洲每一天都在发生的那种事情,他们在欧洲不像在这个国家里这样前进。肖特利太太从她的有利的地位上注视着,突然通过直觉知道,戈布尔霍克家,象带着伤寒蚤的老鼠一样,可能会把所有那些杀人的方式直接带过大海,带到这地方来。如果他们是从对他们干下那种事情的地方来的,有谁能说他们不会对别人也干下那种事情呢?这个问题的广泛意义,几乎使她感到震惊。她的肚子颤抖起来,仿佛大山的中心微微震动了一下。她自动地从高地上走下来,走上前去由人家介绍给他们,仿佛她打算立刻就弄明白,他们能做出点儿什么事似的。

她走近前去,腆着肚子,昂着脑袋,两只胳膊合抱起来,皮靴轻轻拍击着她的粗腿。她在离开那群用手比划着的人大约十五英尺的地方站定,把目光盯在麦金太尔太太的后颈窝上,使人家觉察到她来了。麦金太尔太太是一个六十岁的矮小的女人,生着一张满是皱纹的圆脸,红色的前刘海几乎垂到了用笔画的两道高耸起的橘黄色的眉毛上面。她的嘴很小,活像一个洋娃娃的,眼睛睁大时是柔和的蓝色,但是眯起来察看牛奶罐时,却比较像钢铁或者花岗岩的颜色。她曾经埋葬了一个丈夫,又和另外两个离了婚。肖特利太太很敬重她,把她看作一个还没有人能胜过的人——除非,哈,哈,或许就是肖特利夫妇。她把一只胳膊朝着肖特利太太的方向伸过来,对那个男孩儿鲁道夫说:“这位是肖特利太太。肖特利先生是帮我管理牛奶房的。肖特利先生在哪儿?”在肖特利太太依旧合抱着两只胳膊,又朝前走起来时,她这么问。“我想找他来会会吉扎克家的人。”

原来是姓吉扎克。她当着他们的面并没有管他们叫戈布尔霍克。“钱塞在牛棚里,”肖特利太太说。“他没有时间象那边那些黑人那样,在矮树丛里休息。”

她的目光首先掠过这些背井离乡的人们的头顶,然后缓缓向下转去,就象一只兀鹰在空中翱翔,下降,终于停到那个尸体上那样。她站得相当远,因此那个人不能吻她的手。他用绿色的小眼睛正视着她,咧开大嘴朝她笑笑,嘴里半边没有牙齿。肖特利太太并没有笑,她转过脸去注意看那个小女孩。她站在母亲的身旁,把肩膀从一边摇向另一边,头发编成两根环形的长辫子。尽管这个孩子取了一个害虫的名字,她却长得很美,这是不可否认的。她比肖特利太太的两个女儿安妮·莫德和萨拉·梅长得都美。肖特利太太的两个女儿一个快十五岁,一个快十七岁,不过安妮·莫德始终没有发育好,萨拉·梅眼睛有点儿斜视。她把那个外国男孩和她的儿子H.C.比较了一下,H.C.要出色上许多。H.C.二十岁,具有她这种体格,还戴着眼镜。他现在在上圣经学校,等毕业以后,就要去从事教会工作。他嗓音响亮、甜润,唱圣歌很合适,而且什么东西都能叫卖。肖特利太太望着神父,想起来这些人并没有一种很高深的宗教学说。这会儿,她无法说出他们都相信什么。因为那些蠢事没有一件由于他们的信仰而给革除掉。她又看见了那个尸体堆得很高的房间。

神父本人以一种外国方式讲英语,不过他的喉咙里好像塞满了干草。他的脑袋秃了,一张长方形的有白斑的脸上生着一只大鼻子。在她打量着他的时候,他的大嘴一下张开,两眼凝视着她的身后,说:“啊—啊—啊!”一面用手指指。

肖特利太太回过身。孔雀正站在她身后几英尺以外,头微微翘起。

“一只多美的鸟儿—儿啊!”神父咕哝说。

“又多一张嘴要养活,”麦金太尔太太朝孔雀那方面瞥了一眼,说。

“它多会儿开屏呢?”神父问。

“在它认为合意的时候,”她说。“早先这地方有二三十只这种孔雀,但是我让它们一个个死啦。我不喜欢听见它们半夜里尖声怪叫。”

“这么美,”神父说。“尾巴上满是太阳。”说着,他蹑手蹑脚走向前去,低头看着孔雀的背部,那种发亮的金绿两色的图案就是从背部开始的。孔雀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刚从一个阳光灿烂的高地上下来,让他们大伙儿一饱眼福似的。神父的亲切的红脸低下去对着它,高兴得容光焕发。

肖特利太太尖刻地撇了撇嘴。“不过是一只小孔雀,”她嘀咕说。

麦金太尔太太扬起橘黄色的眉毛,和她互相丢了一个眼色,表示这个老头儿已经进入了他的第二童年。“唔,咱们得领吉扎克家去看看他们的新家,”她不耐烦地说,于是又让他们挤坐进了那辆汽车。孔雀朝两个黑人藏在后面的那棵桑树走去。神父把看得出神的脸转开,他上了汽车,把这些背井离乡的人送到他们这就要去居住的那所小木屋去。

肖特利太太等到汽车驶得看不见后,才迂回地走到桑树那儿去,站在那两个黑人身后大约十英尺的地方。一个黑人是个老头儿,手里提着一只桶,里面装了半桶牛饲料。另一个黑人是一个肤色微黄的小伙子,生着一个短小的土拨鼠的脑袋,脑袋上戴着一顶圆圆的毡帽。“唔,”她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看了很不少时候。你们觉得他们怎样?”

那个老头儿阿斯特撑起身来。“我们一直在看,”他说,仿佛这对她会是新闻。“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是从大洋那面来的,”肖特利太太把胳膊一挥,说。“他们就是所谓‘背井离乡的人。”

“‘背井离乡的人,”他说。“嘿,真莫名其妙。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说,他们没有呆在自己出生的地方,又没有什么地方可去——就象你给赶出了这儿,又没有人肯要你那样。”

“可他们似乎就要在这儿呆下去啦,”老头儿用沉思的声音说。“要是他们在这儿呆下,那么他们就呆在一个地方啦。”

“当然啦,”另一个表示同意。“他们就要在这儿呆下。”

黑人的不合逻辑的想法,总使肖特利太太气恼。“他们没有呆在应该呆的地方,”她说。“他们应该呆在那边,那边的一切还象他们过去习惯的那样。这儿要比他们来的地方先进。不过你们现在最好留神,”她说,一面点点头。“大概还有千百万像他们这样的人。我知道麦金太尔太太说过什么话。”

“她说什么来着?”年轻人问。

“眼下對白人和黑人来说,工作可不容易找,不过我想我听见了她对我所说的话,”她用单调的声音说。

“你几乎什么话都可以听见,”老头儿说,一面探身向前,仿佛想要走开,又止住自己那样。

“我听见她说,‘这就要把对主的畏惧③灌输给那帮好吃懒做的黑人!”肖特利太太用响亮的声音说。

老头儿走开了。“她常常说这样的话,”他说。“哈哈,是这样,真个的。”

“你最好上那个牛棚里去,帮一下肖特利先生,”她对另一个黑人说。“你想她干吗付钱给你?”

“是他打发我出来的,”那个黑人嘀咕说。“是他派给我一件别的活儿干的。”

“那么你最好就去做吧,”她说,同时站定在那儿,直等到他走开。接着,她又站了一会儿,沉思着,那双茫茫的眼睛正望到孔雀的尾巴上。孔雀已经跳上树去,尾巴垂下来正在她的眼前,尾巴上满是闪亮耀眼的行星,那些眼睛每一只都有一道绿圈,衬托着一个太阳,一刹那显得是金色,一刹那又显得是橙红色。她可能是在望着一幅宇宙图,但是她没再去注意它,就和她没有注意到那棵树的暗淡的绿叶间露出的斑斑驳驳的蓝天一样。这时候,她内心里正看见一种幻象。她正看到那千百万人争先恐后地抢在她本人前面据有这儿的一些新工作。她本人是一个巨大的天使——翅膀宽得像一所房屋——正在告诉黑人,他们不得不另找工作了。她转身朝牛棚方向走去,心里默想着这件事,脸上的神情既傲慢又满意。

她由一个倾斜的角度走近牛棚,这使她可以在自已没给人看见之前,先看进谷仓的门里去。钱塞·肖特利先生正蹲在门里一只花白大奶牛的身后,把最末那架挤奶机安放好。一支大约半英寸长的香烟粘在他下嘴唇的中央。肖特利太太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她要是看见或者听说你在这个牛棚里抽烟,准会大发脾气的,”她说。

肖特利先生抬起一张皱纹很深的脸,每边面颊下都瘪下一块,那张起疱的嘴巴的两角还有两道长长的凹下去的纹路。“你要去告诉她吗?”他问。

“她自己有鼻子,”肖特利太太说。

肖特利先生好像对这种本领不加任何考虑,就用舌尖卷起那个香烟头,把它吸进嘴去,紧闭上嘴,站起身,走出牛棚,睁圆了两眼,很赞赏地望了老婆一下,把那个闷熄了的烟头吐到草丛里去了。

“啊,钱塞,”她说,“呃,呃。”她边说边用大脚趾刨了一个小坑,把烟头埋起来。肖特利先生的这种做法,实际上是向她表示爱情的一种方式。以前,他向她求完婚以后,并没有带一只吉他来弹,或是带什么好东西来送给她保存,而是坐在她门廊的台阶上,一句话也不說,模仿一个瘫痪的人撑起身来欣赏一支香烟的样子。等香烟抽到适当程度以后,他总转眼瞅着她,张开嘴,把烟头吸进去,然后坐在那儿好像把烟头吞了下去似的,一面用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出的最可爱的神气望着她。那种神气几乎使她心花怒放。每次他这么做,她总想要把他帽子拉下来遮着他的眼睛,使劲儿搂抱着他。

“我说,”她说,一面跟在他身后走进牛棚去,“戈布尔霍克家全来啦。她要你去会会他们,说:‘肖特利先生在哪儿?我说:‘他没有时间……”

“把那些重量加起来,”肖特利先生说,同时又蹲下身去对着那头牛。

“你认为他一句英语不懂,能开一台拖拉机吗?”她问。“我想她在他们身上花的钱是得不偿失的。那个男孩能讲英语,不过他样子很娇气。能干活儿的不能讲,能讲的又不能干活儿。她并不比多弄几个黑人来好多少。”

“要是我的话,我宁愿找一个黑人,”肖特利先生说。

“她说,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有千千万万,她还说她要多少,那个神父就可以替她找多少来。”

“她最好别去跟那个神父搅和到一块儿,”肖特利先生说。

“他样子并不机灵,”肖特利太太说,“——有点儿愚蠢。”

“我可不要找一个罗马教皇来告诉我怎样经营一个牛奶房,”肖特利先生说。

“他们不是意大利人,他们是波兰人,”她说。“从波兰来的,在那儿,死人全是堆积起来的。你记得那些死尸吗?”

“我现在给他们三星期,”肖特利先生说。

三星期后,麦金太尔太太和肖特利太太开车到最远的甘蔗田去,观看吉扎克先生开动一架切草机。这是麦金太尔太太刚买来的一架新机器,因为她说,她第一次有一个会操纵的人了。吉扎克先生会开拖拉机,会使用转动的干草打包机,切草机,联合收割机,榨汁机,以及她这地方拥有的任何其他机器。他是一个熟练的技工、一个木工和一个泥瓦工,他身体健壮,精力充沛。麦金太尔太太说,她估计单在修理这一方面,他每月就可以给她节约二十美元。她还说,找到他,是她有生以来一天中所做的最出色的工作。他会开挤奶机,而且异常整洁,又不抽烟。

她把汽车停在甘蔗田边上,她们下了车。年轻的黑人萨尔克正把大车接在切草机上,吉扎克先生则把切草机接在拖拉机上。他先连接好,把那个黑人小伙子推开,亲自把大车接在切草机上。每逢他要锤子或螺丝起子的时候,他总用手比划,脸上显得精神抖擞而又有点儿愤怒。随便什么事非做得挺麻利,才能合他的意。黑人们使他感到紧张不安。

前一星期,他在晚餐的时刻碰上了萨尔克,提着一只粗麻布袋悄悄溜进关小火鸡的栏里。他看见他从场地上拿了一只大小可以油煎的火鸡,把它塞进口袋里去,又把口袋藏在上衣里面。接下去,他跟着他绕过牛棚,一下朝他扑过去,把他拖到麦金太尔太太的后门口,用手势把全部经过向她说了。同时,那个黑人嘀咕说,要是他偷了什么火鸡,那么愿上帝把他打死,他只是拿了这只火鸡去涂些黑鞋油在它头上,因为它患了鸡痘。如果这不是地地道道的实情,那么愿上帝把他打死。麦金太尔太太叫他把火鸡放回去,接着她花了很长时间向这个波兰人说明,所有的黑人全都会偷。她最后不得不去把鲁道夫叫来,用英语告诉他,让他再用波兰语告诉他父亲。吉扎克先生脸上带着惊讶而失望的神情走了。

肖特利太太站在一旁,等着看切草机出毛病,可是它并没有出毛病。吉扎克先生的全部动作麻利而准确。他像一只猴儿那样跳上拖拉机,操纵着那台橘黄色大切草机驶进甘蔗中去。一刹那,饲料就从管子里形成一道绿色气流喷射进大车里去。他颠颠簸簸地驶下那一行,直到他的机器不见了,声音越来越远。

麦金太尔太太高兴地叹息了一声。“我到底找到一个可以依赖的人了,”她说:“好多年,我一直在和一些笨拙无用的人浪费时间。笨拙无用的人。贫穷的白种废物和黑人,”她咕哝说。“他们把我吸干啦。在你们全家来以前,我有过林菲尔德家、科林家、贾雷尔家、珀金家、平金家、赫林家,以及上帝知道还有些什么别的人家。他们没有一个离开这地方不带走一件不属于他们的东西的。没有一个不是这样!”

肖特利太太可以镇定自若地听着这一番话,因为她知道,如果麦金太尔太太认为她也是废物,那么她们就不会一块儿谈论废物了。她们两人都不赞成废物。麦金太尔太太继续自言自语,讲着肖特利太太以前常听她说过的那一番话。“这地方我已经经营了三十年啦,”她说,一面紧蹙起眉来,望着眼前的那片田地。“老是只不过勉强维持。人家以为你是钱做的。我得缴税,得继续保险,又要付修理费,还有饲料费等。”这些全集合拢来。她挺起胸脯站着,两只小手紧紧握着胳膊肘儿。“自从法官去世以后,”她说,“我简直入不敷出,他们临走全都拿上一件东西。黑人从不离开——他们呆在这儿偷。黑人认为凡是有钱的人他都可以偷,无用的白人则认为,凡是雇得起像他们那种笨拙无用的人的,都很有钱。而我得到的就是脚下的泥土!”

你雇用,你解雇,肖特利太太心里想着,不过她并不总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她站在一旁,让麦金太尔太太把她的话全部讲完,可是这一回结尾却和平时不一样。“但是我到底得救啦!”麦金太尔太太说。“一个人的苦难是另一个人的收益。那边的那个人,”她指指“背井离乡的人”走得看不见的地方,“——他非干活儿不可!他要干活儿!”她把那张精神抖擞、满是皱纹的脸转向肖特利太太。“那个人就是我的救星!”她说。

肖特利太太笔直地朝前望着,仿佛她的眼光看穿了甘蔗和小山,一直看到了另一面。“我对于从魔鬼方面来的救星感到很怀疑,”她超然而徐缓地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麦金太尔太太问,同时目光严厉地望着她。

肖特利太太摇摇头,但是不肯再说什么别的。事实上,她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说,因为她只是在那一刹那才有这种直觉的。她始终没有多去想到魔鬼,因为她觉得宗教主要是为了那些没有信仰、不知道怎样避免邪恶的人。对于像她自己这样的人,对于精明强干的人,宗教是一个提供歌唱机会的社交场合,可是如果她曾经多去思考它,她就会认为,魔鬼是宗教的领袖,上帝只是个门客了。随着这些背井离乡的人的到来,她不得不对许多事情都重新加以考虑了。

“我知道斯萊奇威格对安妮·莫德说了些什么,”她说。麦金太尔太太很细心,没有问她是什么,只把手伸下去,折了一小枝檫木④放在嘴里咀嚼。这当儿,她继续说下去,那种方式表示自己并没有把话全说出来。“她说,他们,他们四个人,靠七十美元生活,日子长了是不行的。”

“他是值得加工资的,”麦金太尔太太说。“他替我节省了钱。”

这就等于说,钱塞从来没有为她节省钱。钱塞每天清早四点钟起身去挤牛奶,不管冬天刮风、夏天炎热。过去这两年,他一直都是这样。他们跟着她时间最长,从来没有哪个人跟着她这么长久的。他们所得到的感激就是这种旁敲侧击的话,说他们没有替她节省钱。

“肖特利先生今儿觉得好点儿吗?”麦金太尔太太问。

肖特利太太认为这也正是她该这么问问的时候了。肖特利先生因为患病,在床上睡了两天。吉扎克先生除了干自己的活儿外,还替他干了牛奶房里的活儿。“没有,他还没好,”她说。“大夫说,他是由于劳累过度。”

“如果肖特利先生是劳累过度,”麦金太尔太太说,“那么他一定另外还干什么活儿。”说完,她几乎是闭上眼望着肖特利太太,就像在察看一只牛奶罐子的底似的。

肖特利太太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她内心的猜疑却象一块乌黑的雷云那样增长起来。事实上,肖特利先生确实另外干着一件活儿。在一个自由的国家里,这也压根儿不干麦金太尔太太的事。肖特利先生酿造威士忌。他在这地方最远的角落里有一个小酿酒场。不错,是在麦金太尔太太的地上,不过是在她仅仅拥有而并没有耕种的地上,在对谁都没有什么用处的荒地上。肖特利先生并不怕干活儿。他清早四点钟就起身去挤牛奶,中午应该休息的时候,他就去照料他的酿酒场。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肯这样干活儿。黑人知道他的酿酒场,但是他也知道他们的,所以他们之间始终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可是既然这地方来了一些外国人,来了一些留神注意、毫不谅解的人,由一个不断发生战斗、宗教还没有改革⑤的地方来的人——跟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不得不时刻留神。她心想,应当有一道法令取缔他们。他们没有理由不能留在大洋那边,取代某些在他们的战争与屠杀中被杀死的人。

“还有,”她突然说,“斯莱奇威格说,等她爸爸一攒起钱来,他就要自己买一辆旧汽车。等他们买了一辆旧汽车,他们就会离开你。”

“我不会付给他许多钱,让他可以积攒起来,”麦金太尔太太说。“这一点我可不发愁。当然啦,”她随后说,“要是肖特利先生不能干活儿啦,我在牛奶房就不得不完全靠吉扎克先生了,那样我就不得不再多付给他一点儿工资。他不抽烟,”她说,这是一星期里她第五次指出这一点来。

“没有人,”肖特利太太着力地说,“干起活儿来像钱塞那样出力,照看起牛来像他那样自在,或者信教像他那样虔诚的。”说着,她合抱起胳膊,目光炯炯地看到了远处。拖拉机和切草机的声音越来越响。吉扎克先生由那行甘蔗的另一边绕过来,出现了。“并不是对每个人都可以这么说,”她咕哝说,心里不知道要是这个波兰人发现了钱塞的酿酒场,他会不会知道那是什么。这些人带来的麻烦是,你无法说出他们知道点儿什么。每回吉扎克先生一笑,欧洲便在肖特利太太的想象中延展开,显得神秘、邪恶,是魔鬼的实验站。

拖拉机、割草机和大车嘎啦嘎啦、轰隆轰隆在她们面前驶了过去。“想想看,要是由人和骡子来做这件事,那得需要多少时间,”麦金太尔太太喊着。“按照这种速度,我们可以在两天内把这片最远的地全部割光。”

“也许可以,”肖特利太太咕哝说,“要是不发生什么大意外的话。”她想到拖拉机如何已经使骡子变得毫无价值了。现在,你没法把一头骡子送掉。下一件该去掉的东西,她提醒自己,就是黑人了。

下午,她把阿斯特和萨尔克这就会遭到的事情,向他们说明了,他们当时正在牧场上,在给撒肥机装肥料。她在一个小棚下那一大块盐旁边坐下,肚子腆到了膝上,胳膊放在肚子上。“你们黑人最好留神,”她说。“你们知道你们卖一头骡子能得到多少钱。”

“一点儿也得不到,真个的,”老头儿说,“一点儿也没有。”

“在没有拖拉机以前,”她说,“可能是用一头骡子。在没有‘背井离乡的人以前,可能是靠黑人。不再提到黑人的时刻,这就要来了,”她预测着。

老头儿彬彬有礼地出声笑了。“是呀,真个的,”他说。“哈哈!”

年轻人没说什么。他只显得闷闷不乐,可是等她走进屋子以后,他说:“大肚子⑥的神气好像她什么全知道。”

“没关系,”老头儿说,“你的地位太低,谁也不会来和你争。”

在肖特利先生回到牛奶房里去干活儿以前,她一直没把自己为酿酒场的忧虑告诉他。后来有天晚上,他们上床睡觉以后,她才说:“那个人四处乱窜。”

肖特利先生合抱起两手,放在瘦骨嶙嶙的胸部,装作是一具死尸。

“四处乱窜,”她说下去,一面用膝盖使劲儿撞了一下他的腰部。“谁说得上来,他们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谁说得上来,要是他发现了,他会不会立刻上她那儿去告密?你怎么知道他们在欧洲不酿酒?他们开拖拉机。他们种种机器都有。你快回答我。”

“现在,别为我操心,”肖特利先生说。“我已经死了。”

“他那双小眼睛显出来他是外国人,”她咕哝说。“还有他那种耸肩膀的样子。”她把自己的肩膀收缩起,耸了好几次。“他又有什么好耸肩的呢?”她问。

“如果人人都像我一样死了,谁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啦,”肖特利先生说。

“那个神父,”她咕哝说,接下去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在欧洲,他们大概有一种不同的酿酒方法,不过我猜他们各种方法全知道。他们满脑子尽是鬼点子。他们始终没有前进或是改进。目前,他们信仰的宗教和一千年前一样。对这件事应该负责的只能是魔鬼。他们彼此老在战斗。争吵。然后把我们也拖进去。他们不是已经把我们拖进去两次了。我们也没有头脑,只会跑到那边去,替他们解决,接下来他们又回到这儿来,四处窥探,发现了你的酿酒场,直接跑去向她报告。而且很可能随时都去吻她的手。你听见我说的话吗?”

“没有,”肖特利先生说。

“我再来告诉你一件事,”她说。“要是他不明白你说的一切,不管你说的是英语还是别的语言,我都决不会大为吃惊的。”

“我也不会讲别种语言,”肖特利先生低声说。

“我怀疑,”她说,“过不了多久,这地方就不会再有黑人了。我来告诉你是怎么回事。我倒宁愿这儿有黑人,也不愿有波兰人。还有,到时候,我打算替黑人说话。戈布尔霍克第一次上这儿来的时候,你记得他怎样和他们握手,好象他不知道有什么差别,好象他和他们一样黑似的,但是等他发觉萨尔克在拿火鸡的时候,他马上就去告诉她。我早就知道他在拿火鸡啦。我本可以亲自去告诉她的。”

肖特利先生很平缓地呼吸,仿佛睡着了似的。

“黑人就不知道他多会儿有朋友,”她说。“我再告诉你另外一件事。我从斯莱奇威格那儿听说到许多事。斯莱奇威格说,他们在波兰住在一所砖房里,有天晚上,有个男人来,叫他们在天亮以前离开那儿。你相信他们住过砖房吗?”

“装腔作势,”她又说。“这只是装腔作势。就我来说,一所木头房子已经够好了。钱塞,”她说,“脸朝这边。”我不喜欢瞧见黑人遭到虐待,匆匆跑走。我非常可怜黑人和穷人。我不是一贯是这样吗?”她问。“我说我难道不是一贯对黑人和穷人很友好吗?”

“到时候,”她又说,“我可要支持黑人,就是这么回事。我可不能看着那个神父把所有的黑人全赶走。”

麦金太尔太太买了一把新的大耙和一辆有动力起重机的拖拉机,因为她说,她第一次有一个能操纵机器的人了。她和肖特利太太曾经开车到那片偏僻的田地上去察看他前一天翻的地。“这地翻得好极了!”麦金太尔太太说,一面望着车外那片起伏不平的红土地。

自从这个“背井离乡的人”来给麦金太尔太太干活以后,麦金太尔太太变了。肖特利太太很细心地注意着这种变化。她的一举一动开始变得像一个秘密发了财的人,她也不像先前常做的那样,有话全告诉肖特利太太。肖特利太太疑心这种改变是由于那个神父捣的鬼。他们很狡猾。首先,他把她请进他的教堂去,然后他就把手伸进她的钱包。哼,肖特利太太想着,她真傻!肖特利太太自己有一个秘密。她知道“背井离乡的人”正做着的一件事会把麦金太尔太太难住的。“我还是要说,他不会每个月为七十美元永远干下去的,”她咕哝说。她打算把秘密保持在她和肖特利先生之间。

“唔,”麦金太尔太太说,“我也许不得不去掉几个其他的帮手,让我可以多付点儿钱给他。”

肖特利太太点点头,表示这件事她早就知道了。“我可不是说那些黑人不该遭到这种命运,”她说。“不过他们倒是很尽力的。你总可以吩咐一个黑人该做什么,然后呆在一边,看着他做好。”

“这也正是法官所说的话,”麦金太尔太太说,很赞同地望着她。法官是她的第一位丈夫,就是把这块地方留给她的那一位。肖特利太太听说,她嫁给他的时候只有三十岁,可他已经七十五岁了,她想等他一死,自己就会很有钱,但是那个老头儿是个恶棍。等他的遗产清算下来后,他们发觉他一个子儿也没有。他留给她的只是五十英亩地和这所宅子。不过她总是恭恭敬敬地讲到他,还引用他的话,例如,“一个人的苦难是另一个人的收益”和“你知道的魔鬼总比你不知道的好”。

“可是,”肖特利太太说,“你知道的魔鬼总比你不知道的好。”说完,她不得不转过身去,不让麦金太尔太太看见她笑。她通过阿斯特那个老头儿探听出了那个“背井离乡的人”想要干些什么。除了肖特利先生外,她谁也没有告诉。肖特利先生在床上一下子笔直地坐起来,象坟墓中的拉撒路⑦那样。

“住嘴!”他这么说。

“是这样,”她说。

“不是的,”肖特利先生说。

“是这样,”她说。

肖特利先生向后平躺下了。

“波兰人相当蠢,”肖特利太太说。“我猜全是那个神父唆使他干的,就是这么回事。我责怪那个神父。”

神父常常来看吉扎克家的人。他也总顺便进来看看麦金太尔太太。他们总在这地方绕上一圈,她总指出她在各方面所取得的改进,一面听着他的轻快的谈话。肖特利太太突然听说,他正在劝她再弄一家波兰人到这地方来。他们两家一来以后,除了波兰语外,这儿简直不會再讲什么别的语言了!黑人就会全离开,这两家人就会合起来对付肖特利先生和她自己。她开始想象到一场语言的战争,看到波兰语和英语相互对峙,大步走上前,不是句子,只是些词,叽叽咕咕,叽叽咕咕,声音又响又尖地怒喝,一面大步走上前,接着便互相扭打。她瞧见那些肮脏的、尖刻的、未经改革的波兰单词,朝着洁净的英语单词扔烂泥,结果一切全变得同样肮脏。她看见它们全堆积在一间房里,全是肮脏的死词,他们的,还有她的,堆积起来,像新闻短片里赤身露体的尸体那样。愿上帝救救我,她默默地喊着,不要让我受到撒旦恶臭势力的影响!从那天起,她开始带着一种新的注意力去读《圣经》。她用心读着《启示录》,开始引用各预言书里的词句。没有多久,她对自己的存在便获得了较为深入的了解。她很清楚地看到,世界的含意是一种安排好的奥秘。她疑心自己在这项安排中要起一种特殊的作用,这并不使她觉得惊讶,因为她很坚强。她看到万能的上帝创造出坚强的人来,要他们做不得不做的事。她感到要是召唤到自己的时候,她是会准备好的。这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工作就是注意着那个神父。

他的访问使她愈来愈气恼。在最近的那一次,他四处走着,从地上拾起羽毛来。他找到了两根孔雀羽毛,四五根火鸡羽毛和一根旧的褐色的母鸡羽毛,像拿一个花束那样把这些羽毛全拿走了。这种愚蠢的做法一点儿也没有骗到肖特利太太。他来到这儿:领着大群外国人漂洋渡海来到不属于他们的地方,引起了争吵,赶走了黑人,还把巴比伦⑧的娼妓安顿在正直的人当中!每次他到这地方来的时候,她总藏在一件什么东西后面注视着,直到他离开。

一个星期日下午,她看到了幻象。肖特利先生的一面膝盖感到疼痛,她去替他把牛赶进牛棚,正缓缓地走过牧场,两只胳膊合抱起来,眼睛盯视着远处低悬在空中的云层,云层看上去就像一排排白鱼,被冲上了一大片碧蓝的海滩。她走上一个斜坡后停下,吃力地吁了一口气,因为她的身体非常重,而且人也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有时候,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像一个孩子的拳头那样,在胸膛内一会儿握紧一会儿张开。当这种感觉来临的时候,使她完全停止思想,她就像自身的一个大躯壳那样走来走去,毫无理由地移动。但是她毫不怯懦地登上了这个斜坡,站在坡顶上,自己很高兴。忽然,在她注视着时,天空向后折成两片;像舞台上幕布那样,一个巨大的人形站在那儿面对着她。人形的颜色是晌午后不久太阳的颜色——金白色。它并不具有明确的形状,不过有些火红的轮子,以及一些强烈、黝黑的眼睛,绕着它急速旋转。她说不出来那个人形是在朝前走还是朝后走,因为它是那么壮丽。她为了望望它,把两眼闭上。它变成了血红色,轮子变成了白色。有一个洪亮的人声说了这一个词:“预言!”

她站在那儿,微微有点儿蹒跚,不过身子依然挺得笔直,两眼紧紧闭着,手攥得很紧,遮阳的草帽低低地戴在额头上。“邪恶国家的儿童将遭到屠杀,”她用响亮的声音说。“腿生在该生胳膊的地方,脚顶着脸,耳朵在手掌心里。谁会保持完整?谁会保持完整?谁?”

不一会儿,她睁开了眼。天空里满是白鱼,被一种看不见的潮流懒洋洋地支撑着两胁,还有一片片阳光,淹没在它们前面相当远的地方,不时闪现出来,仿佛正给冲向相反的方向。她木然地把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直到她走过牧场,到了那片地上。她像一个精神恍惚的人那样穿过牛棚,没有对肖特利先生说。她继续往前,顺着大道走,直到她看见神父的汽车停在麦金太尔太太宅子的前面。“又来了,”她咕哝说。“又来搞破坏啦。”

麦金太尔太太和神父正在院子里散步。为了不迎面碰上他们,她往左转过去,走进了饲料房,一个单间的小木屋,一边堆着花布袋子的杂凑的饲料。一个角落里有些散出来的牡蛎壳,墙上还挂着几幅肮脏的旧日历,替牛饲料和各种专卖药品做的广告。有一幅上是一个穿着常礼服、蓄着胡须的先生,手里握着一只瓶,在他的脚下有这么一句题词:“这个惊人的发现使我变得很受人欢迎。”肖特利太太一向觉得跟这个人很接近,仿佛他是她所熟悉的一位杰出人士,不过这时候她没想到什么别的,只想到神父在场所带来的危险。她在两块板之间的一个裂缝那儿站定,由那儿看出去,看见神父和麦金太尔太太朝着那个火鸡孵房溜达过去,那个孵房就在饲料房的外边。

“呀—呀—呀!”他们走近孵房的时候,他说。“瞧瞧这些小火鸡!”他弯下身,从铁丝网间斜眼望着。

肖特利太太把嘴撇了撇。

“您认为吉扎克家会离开我吗?”麦金太尔太太问。“您认为他们会不会到芝加哥或是一个那样的地方去吗?”

“他们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做?”神父问,一面用一个手指对着火鸡摆动了一下,大鼻子紧贴着铁丝网。

“为了钱,”麦金太尔太太说。

“呀—呀,那么多给他们点儿钱,”他淡漠地说。“他们得生活下去。”

“我也得生活,”麦金太尔太太咕哝说。“这意思说,我不得不解雇一些其他的人啰。”

“肖特利夫妇工作满意吗?”他问,对火鸡比对她还要注意。

“上个月我有五次都发现肖特利先生在牛棚里抽烟,”麦金太尔太太说。“有五次。”

“黑人比他好点儿吗?”

“他们撒谎,偷东西,你老得留神注意着他们,”她说。

“啧,啧,”他说,“你解雇谁呢?”

“我决定明儿通知肖特利先生,一个月后请他离开,”麦金太尔太太说。

神父简直好像没有听见她说的话,他净忙着把手指伸进铁丝网去摆动。肖特利太太在一只盛着孵蛋用谷糠的敞开的口袋上砰地一声坐下,弄得饲料的尘末在她的四周飞扬起来。她发现自己直勾勾地朝前望着对面的墙壁,日历上的那位先生正高举着他的惊人的发现,但是她并没有看见他。她朝前望着,仿佛压根儿什么也没有看见。接着,她站起身,跑到自己的家里去,脸色红得几乎像爆发的火山一样。

她把所有的抽屉拉开,又从床下面拖出箱子和破旧的小提包来,开始把抽屜里的东西装进箱子,一直收拾得没有停,也没有把头上戴的草帽摘下。她让两个女孩儿也这么做。等肖特利先生走进来时,她甚至都没有望他,只用一只胳膊指着他,另一只还在忙着收拾。“把汽车开到后门口来,”她说。“你总不见得等着人家解雇你吧!”

肖特利先生一生中对她消息灵通从来没有怀疑过。他顿时便看清楚了全部实情,于是愠怒地皱了皱眉,走出门去,驾驶着汽车绕到后门口来。

他们把那两张铁床缚在车顶上,又把两张摇椅放在床里面,把两张床垫卷起来,塞在摇椅之间。在这上面,他们缚了一柳条篓的小鸡。他们把旧提包和箱子全放在汽车里面,留下一小块空隙让安妮·莫德和萨拉·梅坐进去。这样花去了下午其余的时间和大半夜,可是肖特利太太决定,他们要在清晨四时以前离开,肖特利先生不必再在这地方安放好一架挤奶机了。在她忙碌着的时候,她的脸色一直迅速在变,红一阵白一阵。

天亮以前,淅淅瀝沥下起了小雨,他们预备离开了。全家都坐进了汽车,挤坐在箱子、包袱和行李卷之间。那辆四四方方的黑汽车驶行起来,它的嘎嘎声比平日还要响,仿佛因为载重过度而提出抗议似的。在后座上,那两个瘦长的、大骨骼的黄发姑娘坐在一叠箱子上,还有一头小猎兔犬和一只带着两只小猫的大猫呆在毯子下面。汽车缓缓驶行,像一条超载的漏水的平底船,它驶离了他们的小木屋,驶过了麦金太尔太太正在里面酣睡的那所白房子——她简直没有料到肖特利先生那天早上会不挤牛奶了。他们还驶过了山顶上那些波兰人的小木屋,往前驶下大道,到了大门口。两个黑人一前一后,正从大门那儿走去帮助挤牛奶。他们笔直地对着车子和车子上的人望望,可是就在车灯暗淡的黄光照亮了他们的脸时,他们也很有礼貌地显得什么也没有看见,或者反正对车上的情形并没有加以重视。这辆载满了人和什物的汽车在清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可能只是飘浮过的薄雾。他们继续以同样平稳的步伐沿着大路走去,头也没有回。

一个深黄色的太阳在天空升起,天空和大道一样,也是光滑的灰黑色。田野长满了杂草,很呆板地在两旁延展开去。“咱们上哪儿去?”肖特利先生第一次问。

肖特利太太坐在车上,一只脚踏在一个粗板箱上,所以膝盖抵着自己的肚子。肖特利先生的胳膊肘儿几乎伸到了她的鼻子下面。萨拉·梅光着的左脚支到前座上来,碰到了她的耳朵。

“咱们上哪儿去?”肖特利先生又问了一遍,因为她又没有回答,他于是转过身望望她。

一股强烈的热流似乎缓缓地、全力地涌上了她的脸,仿佛这时候涌上来准备作一次总攻击似的。尽管她一条腿盘屈在身子下面,一只膝盖几乎支到了颈子上,她却坐得笔直,不过寒森森的蓝眼睛里特别缺乏光彩。眼睛里的视力可能都转过去,朝着她内心注视了。她突然同时抓住肖特利先生的胳膊肘儿和萨拉·梅的脚,把它们又拉又扯起来,仿佛想把这两个多余的肢体也装在自己的身上似的。

肖特利先生咒骂起来,连忙把汽车停下。萨拉·梅喊叫着想挣脱开,但是肖特利太太似乎想立刻把车子里的东西重新整理一下。她前后转来转去,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把它们紧紧抱着,一会儿是肖特利先生的脑袋,一会儿是萨拉·梅的腿,猫,一小卷白被褥,她自己圆月般的大膝盖。接下去,她的凶神恶煞般的神气一下变成了一种惊讶的神色,抓着东西的手也松开了。一只眼睛和另一只眼睛斗到了一块儿,似乎静悄悄地垮掉,她一动也不动了。

那两个女孩儿不知道她遭到了什么事,开口问道:“咱们上哪儿去,妈?咱们上哪儿去?”她们以为她在开玩笑,可她们的父亲却睁大眼睛笔直向前望着她,正在学一个死人的样子。她们不知道她有了一次重大的经验,或者可以说已经在这个世上背离了她所有的一切。她们被眼前的光滑、灰白的大道吓坏了,声音愈来愈响地不断重复问道:“咱们上哪儿去,妈?咱们上哪儿去?”同时,她们妈妈的庞大身躯向后一倒,一动不动地靠在座位上,眼睛像涂成蓝色的玻璃,她似乎第一次在注视着她的祖国幅员广大的边疆。

“唔,”麦金太尔太太对那个老黑人说,“咱们没有他们,也能维持下去。咱们看着他们来,看着他们走——黑人和白人。”她正站在牛棚里,老黑人在打扫牛棚。她手里握着一把草耙,不时从犄角里耙出一个玉米棒子来,或者指着他漏掉的一块潮湿的地点。当她发觉肖特利家走了以后,她感到很高兴,因为这意思说,她用不着解雇他们了。她雇用的人老是离开她——因为他们全是那种人。在她雇用过的所有人家中,肖特利家最好,如果不算这个“背井离乡的人”的话。他们可不是废物。肖特利太太是个好女人,她会想念她的,但是像法官过去常说的那样,你可不能既得到肉饼,又吃到它。她有了那个“背井离乡的人”也满意了。“咱们看着他们来,看着他们走,”她很满意地又说了一遍。

“您和我,”那个老头儿说,一面弯下身把锄头从一只饲料架下面拖过去,“还在这儿。”

她完全听明白了他音调里要她听出来的那层意思。一道道阳光从有缝的天花板上射下来,照到了他的背上,把他分成了三个清楚的部分。她看着他的长手握紧锄头,他的年老的、弯腰曲背的侧面伸展开来,挨那两只手很近。你可能在我之前就呆在这儿,她暗自说,可是很可能你走了以后,我还在这儿。“我花了半辈子尽跟毫无价值的人浪费时间,”她用严厉的声音说,“不过现在,我可不干啦。”

“黑人和白人,”他说,“全都一样。”

“我可不干啦,”她又说了一遍,伸出手去,迅速拉了一下披在肩上、像一件斗篷那样的那件黑罩衫的领口。她戴着一顶阔边的黑草帽,这是二十年前她花了二十美元买的,现在用来遮太阳。“金钱是万恶的根源,”她说。“法官每天都这么说。他说他为金钱悔恨。他说你们黑人这么傲慢的原因就是,因为流通的货币太多啦。”

老黑人见过法官。“法官说他渴望有一天自己穷得没有钱雇黑人干活儿,”他说。“嗨,到那一天,世界就会又站起来了。”

她探身向前,两手放在腰上,伸长颈子,说:“唔,那一天差不多就快来啦。我现在告诉你们每一个人:你们最好留神。我可不必再容忍愚蠢的行为了。现在,我有一个不得不干活儿的人!”

老头儿知道什么时候回答,什么时候不回答。最后,他说:“咱们看着他们来,咱们看着他们走。”

“不过,到目前为止,肖特利家并不是最糟糕的,”她说。“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姓加里特的。”

“他们是在那些姓柯林斯的之前,”他说。

“不,在林菲尔德家之前。”

“亲爱的主啊,那些姓林菲尔德的!”他咕哝说。

“那样的人没有一个想要干活儿,”她说。

“咱們看着他们来,咱们看着他们走,”他说,仿佛这是迭句那样。“但是咱们以前从来没有过一个,”他说,同时弯下身把脸凑近她,“像咱们现在所有的这个人。”他的皮肤是黄褐色,眼睛因为年老而昏花蒙胧,好像悬在蜘蛛网后面似的。

她睁大眼睛,密切注视着他,一直注视到他把手又往下伸,握紧锄头,再次弯下身去拖了一堆刨花到那辆手推车旁边。她硬僵僵地说:“肖特利先生还没有打定主意是否去收拾牛棚以前,他就已经把牛棚打扫干净啦。”

“他是从波兰来的,”老头儿咕哝说。

“从波兰来的。”

“波兰可不像这儿这样,”他说。“他们有种种不同的做法。”接着,他便令人听不明白地叽咕起来。

“你在说些什么?”她说。“你要是有什么关于他的话想说,你就说出来,大声说出来。”

他没有作声,把膝盖颤巍巍地弯下,把耙子沿着饲料槽的底下缓缓拖过去。

“要是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我希望你向我报告,”她说。

“问题可不是什么他该做,什么他不该做,”他咕哝说。“问题是别人全都不那么做。”

“你没有什么证明他不好的事,”她简慢地说,“那么他就在这儿呆下去。”

“咱们以前从来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就是这么回事,”他低声说,接着很有礼貌地哈哈一笑。

“时代在变,”她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正发生些什么事情吗?世界正在膨胀起来,变得满都是人,因此只有机灵、节约、精力旺盛的人才能生存。”她边说着机灵、节约、精力旺盛这几个词,边用手轻轻在手心上敲打着。从牛棚分隔栏较远的那头,她可以顺着大道看下去,看到那个“背井离乡的人”。那个人正站在牛棚敞开的门口,手里拿着那个绿色水龙管。他的身个儿显得有点儿发僵,这似乎使她有必要慢慢地走近他,就算在思想上,也是如此。她作出这一决定,因为她无法很轻松地和他谈话。每逢她对他说什么话的时候,她发觉自己总过度地又喊叫又点头。她还觉察到,有个黑人总靠在最近的小屋后面,注视着。

“真的不行!”她说,一面合抱起胳膊,在一个饲料架上坐下,“我已经打定主意,我这一辈子在这地方所用的废物已经够多的啦。在我的晚年,我可不来跟肖特利家、林菲尔德家和柯林斯家浪费光阴了。如今世上尽是不得不干活儿的人。”

“怎么会有这么多多余的人呢?”他问。

“人是自私的,”她说。“他们儿女太多啦。这件事已经不再有什么意义了。”

他抓起手推车的把手,正准备退出门去。这时候,他停住不动了,一半在阳光里,一半不在,就这样站着嚼口香糖,仿佛他忘了想朝哪个方向走似的。

“你们黑人所不知道的是,”她说,“我是在这一带掌握着一切的人。如果你们不干活儿,我就赚不到钱,也就没法付工资给你们。你们全依靠我,可你们个个人的举动都好像情况恰恰是相反的那样。”

从他的脸上,我们没法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她说的话。最后,他拉着手推车退了出去。“法官说他知道的魔鬼,总比他不知道的好,”他用清楚的声音轻轻地说,说完便推着车走了。

她站起身,跟着他,前额中央,正在红色前刘海的下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深的、垂直的窝。“法官早就不付这一带的账款了,”她尖声喊着。

他是她手下的黑人中唯一见过法官的,他于是认为这就给了他权利。他看不大起她的另外两个丈夫克鲁姆斯先生和麦金太尔先生。在她每次离婚以后,他都以他的隐讳的、彬彬有礼的方式向她祝贺。遇到他认为有必要的时候,他总在一扇窗子外面工作,因为他知道她就坐在那儿。他总自言自语,细心地绕着圈子讨论,自己询问自己回答,然后停住。有一回,她静悄悄地站起来,使劲儿把窗子关上,他给吓得往后一下摔倒了。偶尔,他还对孔雀说话。孔雀就跟着他在这地方到处走,它的平稳的眼光盯在老头儿后面口袋里支出来的麦穗上,或者它坐在他附近啄自己的羽毛。有一回,她从厨房敞开的门口听见他对孔雀说:“我记得早先你们有二十只在这地方走来走去,现在只有你和两只母孔雀了。在克鲁姆斯的时候是十二只,在麦金太尔的时候是五只。如今只有你和两只母孔雀了。”

那一回,她走出门去,到了门廊上,说:“克鲁姆斯先生和麦金太尔先生!我不想听见你再管他们俩叫什么别的。这一点你可以明白:等这只小孔雀死了,不会有什么孔雀来代替它啦。”

她养着这只孔雀,只是出于一种迷信,怕惹恼了坟墓里的法官。法官喜欢看见孔雀在这地方走动,因为他说孔雀使他觉得自己阔绰。在她的三位丈夫中,法官是最常出现在她眼前的,尽管他是她埋葬了的唯一一位丈夫。他给埋在家族的墓地里。那是一小片地,用栅栏围起来,就在那片偏僻的麦田中央,里面还葬着他的父母、祖父、三位姑婆婆和两个早夭的堂兄。她的第二位丈夫克鲁姆斯先生呆在四十英里外的州立收容所里。她的最后一位丈夫麦金太尔先生大概在佛罗里达州一家旅馆的房间里喝得烂醉。可是法官和他的家族埋葬在麦田里,却一直在家。

她在他是个老头儿的时候嫁给了他,因为他有钱,不过另外还有一个她就连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原因:她很喜欢他。他是一个肮脏的、吸鼻烟的法官,在县里以阔绰闻名,平日总穿一双高统皮鞋,一套有一条黑条纹的灰衣服,打一个领结,而且不论冬夏,总戴一顶发黄的巴拿马草帽。他的牙齿和头发是烟草色,脸是土红色,上面凸凸凹凹,有些神秘的、史前般的疤痕,仿佛他是在化石中给发掘出来的。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汗水抚摸旧了的钞票味,不过他随身从来不带钱,也拿不出一枚镍币来。她当了几个月他的秘书,老头儿目光锐利,顿时就看出来,这个女人很爱慕他的为人。他们结婚后他活着的那三年,是麦金太尔太太生活中最幸福、最顺遂的日子,可是等他去世以后,他的产业竟然全破产了。他留给她一所抵押出去的房子和五十英亩土地,地上的树木他在去世以前全都砍去了。那就仿佛是作为他一生顺遂的最后一次成就,他把一切全能够带走。

但是她生存下来了。她经历过了老头儿本人都会觉得很难制服的一个又一个佃农和牛奶工人,生存下来了。她能够应付一大批喜怒无常、难以意料的黑人的经常折磨。她甚至还设法立定脚跟,能够对付偶然闯来的吸血鬼,牲口贩子,伐木人,以及随便什么东西的买主和卖主,他们常乘坐拼凑起的卡车驶来,在院子里揿响了喇叭。

在她看着那个“背井离乡的人”把水龙管关掉,走进牛棚不见了时,她在黑罩衫下把两只胳膊合抱起来,微微挺起身子站着,脸上一副满意的神色。她觉得很惋惜,这个可怜人竟然给赶出了波兰,穿过欧洲,不得不在一个异国他乡住进一个佃户的小木屋,不过她对这件事却一点儿也没有责任。她自己也有过一个艰难的时期。她知道奋斗是怎么一回事。人们应该奋斗。吉扎克先生从欧洲一路跑到这儿来,大概一切东西都是人家施舍的。他大概并没有作出充分的奋斗。她给了他一份工作。她不知道他感激不感激。除了他干着的这份工作外,她对他一无所知。实情是,他对她还不很真实。他是她看着发生的一种奇迹,她谈论着它,可是她依然并不相信。

她看着他从牛棚里走出来,对萨尔克招招手。萨尔克正由那片地的后面绕过去。他打了一个手势,然后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东西来,他们两个站定了看着。她顺着那条小路朝他们走去。那个黑人的身个儿又高又松弛,他正把圆脑袋以平日的那种愚蠢的方式向前伸着,比笨蛋好不了多少,不过如果他们是这样,他们总是很好的工人。法官曾经说过,雇用一些蠢笨的黑人,因为他们还不懂,不会停下不干活儿。波兰人正在迅速地打着手势。他把一件东西留给那个黑人小伙子,然后走开。她还没有绕过那条小路的转弯处,便听见拖拉机的引擎开响了。他正朝田地里驶去。黑人还逗留在那儿,张开嘴,瞪眼望着他手里的不知什么东西。

她走进了那片地,穿过牛棚,很赞赏地看着那个潮湿的、洁净的混凝土地面。那时候不过九点半,肖特利先生在十一点钟以前压根儿不会把什么东西洗干净的。她由另一头走出去的时候,看见那个黑人慢吞吞地在一条斜着横贯她前面那条大道的小路上行走,眼睛还注视着吉扎克先生交给他的那件东西。他并没有看见她,站住脚,把膝盖弯下,把身子倚在一只手上,用舌头绕了几小圈。他手里有一张照片。他抬起一个手指,在照片上面轻轻描画。接下去,他抬起脸,看见了她,似乎愣住了,他的嘴半张着,勉强笑笑,手指还扬着。

“你干吗没上地里去?”她问。

他抬起一只脚,嘴也张得更大点儿,同时拿着照片的手慢慢朝裤子后面的口袋移去。

“那是什么?”她问。

“没有什么,”他咕哝说,一面自动把照片递给她。

那是一个大约十二岁的小姑娘的照片,身上穿着一件白衣服。她生着淡黄色的头发,上面戴着一只花环,两只眼睛和善、镇定,水灵灵地朝前望着。“这个孩子是谁?”麦金太尔太太问。

“是他的表妹,”小伙子高声说。

“唔,你拿着它干什么?”她问。

“她就要嫁给我啦,”他用更高的声音说。

“嫁给你!”她尖声问。

“我付一半钱,把她弄到这儿来,”他说。“我每星期付给她三块美元。她现在大点儿啦。是他的表妹。她并不在意嫁给谁,能够离开那儿她就非常高兴。”那个高嗓门似乎像一股紧张的声音那样喷射出来,随后他瞥了她的脸一眼,声音又变得低沉下去。当他的炯炯的目光看到她的脸时,她的两眼具有蓝花岗石的颜色,不过她当时并没有望着他。她正朝那条大道望下去,拖拉机的声音从那条大道上远远传了过来。

“我猜她反正也不会来,”小伙子咕哝说。

“我来照料着让你把你的每一分钱都弄回来,”她嗓音平板地说,说完转身走开,手里把那张照片一折为二。她那矮小、挺直的身个兒上没有迹像表明她心绪不宁。

等她回进宅子以后,她立刻在床上躺下,闭上眼睛,用一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心,仿佛她想把它保持在原来的部位似的。她的嘴张开,发出了两三个干巴巴的小声音。接下去,过了一分钟,她坐起身,大声说道:“他们全都一样,向来总是这样。”说完她又平躺下了。“二十年来弄得我筋疲力尽,他们甚至去盗地的墓!”她想到这儿,悄悄地哭泣起来,每过一会儿就用罩衫的底边擦擦眼睛。

她所想到的就是法官坟墓上的那个天使,这是用花岗石做的一个裸体小天使。老头儿有天在市里一家墓碑铺的橱窗里看到了它。他立刻便喜欢上了,部分因为那个天使的脸使他想起了他的妻子,部分因为他想要一个真正的艺术品放在他的墓上。他把它带回家来,一路上把它放在车厢里他身旁的绿绒座位上。麦金太尔太太始终没有看出小天使像她自己的地方。她一向认为它很丑陋,可是当赫林家从老头儿的墓上把它偷走时,她感到震惊,勃然大怒。赫林太太觉得它非常美,经常到墓地上去看它,赫林家离开的时候,天使除了大脚趾外,也跟着他们走了。大脚趾留下,因为赫林老头儿用来劈下它的那柄斧子,砍得稍许高了一点儿。麦金太尔太太始终没钱补竖起一个来。

等她哭够了以后,她爬起身,走进后面门厅去。那是一个小房间般的空门厅,黑暗、清静得像一座小教堂。她在法官那张黑色的呆板的椅子边上坐下,一只胳膊肘儿撑在桌上。这是一件特大的有卷缩顶板的家具,上面有些分类架,里面放满了尽是灰尘的文件。过去的银行存折和分类账册全堆放在半开着的抽屉里。还有一个小保险箱,像一座神龛那样搁在正中,里面没有东西,不过却上了锁。自从老头儿去世以后,她对宅子里这一部分没有更改过。这是对他的一种纪念,是神圣的,因为他是在这儿处理他的业务的。那张椅子往这面或那面一歪,就发出一种残骸的刺耳声音,听起来跟他抱怨贫穷时的声音很相象。这是他谈话的第一要点,仿佛他是世上最穷的人了。她也遵照着这种谈话方式,不只是因为他这么做了,而且因为这也是实情。当她愁眉苦脸地坐在那儿,转身对着空保险箱时,她知道世上没有比她更穷的人了。

她一动不动地在办公桌面前坐了十到十五分钟,然后仿佛获得了一些力量,于是站起身,坐上汽车,驶到玉米田里去。

这条大道穿过一片浓荫荫覆的松树林,最后通到一座小山的山顶上。小山在一大片带隧的绿色原野间扇形延展开去,绵亘起伏。吉扎克先生正在田地外面顺着一条环形路朝中央切去,田地中央的那片墓园几乎全给玉米遮住了。她可以看见他坐在拖拉机上,在山坡上较高较远的那面,后面是切草机和大车。这时,他得跳下拖拉机,爬上大车去把饲料铺铺开,因为黑人还没有到。她站在她的黑色小轿车前面,急躁不耐地注视着,两只胳膊在罩衫下面合抱起来。同时,他绕着田地的边沿慢慢前进,渐渐挨近了她,她挥挥手叫他下来。他把拖拉机停住,跳下来,朝她这边奔跑,一面用一块油污的破布揩了揩他的红通通的嘴。

“我要和你谈谈,”她说,一面招手叫他到那片灌木丛边沿的阴凉下去。他摘下便帽跟着她,脸上笑嘻嘻的,可是等她转过脸对着他的时候,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的眉毛细长、凶狠,像蜘蛛的腿那样预兆不祥地蹙到了一起。那个深深的垂直的窝从那片红色的前刘海下面往下一直延伸到了鼻梁上。她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张对折起的照片,一语不发地递给了他。接着,她往后退了一步,说:“吉扎克先生!你要把这个天真可怜的孩子弄到这儿来,想法让她嫁给一个愚蠢讨厌、偷东西的黑人吗!你是个什么样的恶棍啊!”

他把照片拿过手去,缓缓又笑开了。“是我的表妹,”他说。“拍这张照片时,她十二岁。举行第一次圣餐式。如今已经十六岁了。”

恶棍!她暗自说,同时望着他,仿佛她这才第一次看见他那样。他的前额和脑袋上便帽遮着的地方是白的,臉上其余的部分则是红通通的,上面密密地覆盖着短短的黄色汗毛。眼睛在金边眼镜后面像两颗闪亮的钉子,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用铁丝结了起来。整个脸看上去好像是好几张脸拼凑成的。“吉扎克先生,”她慢吞吞地开口说,随后说得快了起来,最后在一个词说到一半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那个黑人不能娶一个欧洲来的白人做妻子。你不能对一个黑人那样说话。你会使他激动起来。再说,这样也不成。也许,在波兰可以这样,但是在这儿可不成,你不得不作罢。这完全是愚蠢的。黑人们一点儿理智也没有,你会使他激动……”

“她在集中营里呆了三年,”他说。

“你的表妹,”她用明确的声音说,“不能上这儿来,嫁给我的一个黑人。”

“她十六岁,”他说。“是波兰人。妈妈死了,爸爸死了。她在集中营里等候着。第三个集中营。”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来,在里面翻检了一下,取出同一个姑娘的另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上她年龄大了几岁,穿着一件没有腰身的深色衣服,正跟一个矮女人靠墙站着,那个女人似乎没有牙齿。“这是她的妈妈,”他指着那个女人说。“她在第二个集中营里死了。”

“吉扎克先生,”麦金太尔太太说,一面把那张照片朝着他推回去,“我可不愿意我的黑人心烦意乱。没有黑人,我不能经营这地方。没有你我能经营,可是没有他们就不成。你要是再对萨尔克提起这个姑娘,那么你就不能跟着我干活儿啦。你明白吗?”

他脸上没有露出什么理解的神色,心里似乎正在把所有这些词拼凑起来,构成一个思想。

这时候,麦金太尔太太想起了肖特利太太的话:“他什么都懂,只是装着不懂,这样他好做他乐意做的事。”她脸上重新显出了最初说话时的那种震惊、愤怒的神色。“我没法明白一个自称是基督徒的人,”她说,“竟然会把一个天真可怜的姑娘弄到这儿来,把她嫁给一个那样的人。我真没法明白。我真没法明白!”她摇摇头,用蓝眼睛痛苦地凝视着远方。

过了一会儿,他耸耸肩,让胳膊垂下,仿佛他劳累了。“她不在乎黑人,”他说。“她在集中营里呆了三年。”

麦金太尔太太觉得两膝特别乏力。“吉扎克先生,”她说,“这件事我想我就不必再和你说了。如果我再说,你就不得不另外去找一个工作啦。你明白吗?”

那张拼凑起的脸并没有说什么。她获得的印象是,他没有看见她呆在那儿。“这是我的地方,”她说,“谁来这儿,谁不来这儿,得听我说。”

“是,”他说,一面把便帽又戴上。

“世界上的苦难不该由我来负责,”她随后又想着这么加了一句。

“是,”他说。

“你有一个很好的工作。你呆在这儿应该知道感激,”她加上一句,“但是我不能肯定你是否知道。”

“是,”他说,同时微微地耸了一下肩,转身朝拖拉机走去。

她看着他上了拖拉机,驾驶着它又驶进玉米田里去了。当他驶过她,绕过那个转弯的地方时,她登上了坡顶,合抱起两只胳膊站在那儿,冷酷无情地朝前望着那片田野。“他们全都一样,”她咕哝说,“不管他们是从波兰来的,还是从田纳西州来的。我应付过赫林家、林菲尔德家、肖特利家。我也能应付一个姓吉扎克的。”她把目光收敛起来,最后就紧紧盯住拖拉机上那个逐渐远去的人形,仿佛她正通过一个瞄准器望着他那样。她一生都在和世上过剩的人口搏斗,现在她碰上的是以一个波兰人的形式出现的。“你就和他们其余的人一样,”她说,“——只不过精明强干、勤俭节约,不过我也是这样。这可是我的地方。”她站在那儿,一个生着一张苍老的、胖乎乎的脸,戴着一顶黑帽子,穿着一件黑罩衫的矮小身影,合抱着两手,仿佛什么事都能应付似的。可是她的心却在跳着,好像内心里已经蒙受到某种粗暴的行为。她睁大眼睛看着整片田野,因此拖拉机上的那个人形在她阔大了的视野里,不过像一个蚱蜢那么大。

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工夫。这时候吹来了一阵清风,玉米在山坡两边象巨浪一般颤动起来。那台巨大的切草机发出单调的吼声,粉末四溅,继续把切碎的饲料均匀地喷进大车里去。到黄昏的时候,这个“背井离乡的人”就会割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这两座小山的两边除了残梗外,什么也不剩。那片墓园就会像一座小岛那样在田地中央升起。法官就躺在他的遭到玷污的墓碑下面,咧开嘴微笑。

神父用一只手指托着他的温和的长脸,讲了十分钟炼狱⑨的情形。这时候,麦金太尔太太一直从对面的一张椅子上愤怒地斜眼瞅着他。他们正在她的前门廊上喝姜汁啤酒,她不停地嘎拉嘎拉搅拌着玻璃杯里的冰块,嘎拉嘎拉晃动着珠子,嘎拉嘎拉摇摆着手镯,像一匹急躁不耐的小马丁丁当当地摇动它的马具那样。没有什么道义上的义务应该留着他,她正低声这么说,绝对没有什么道义上的义务。突然,她身子一歪,站起身来,声音像钻头钻进一只锯床那样,压过了他的乡土音。“听着,”她说,“我不是研究神学的,我是讲究实际的!我想跟您讲一件实际的事情!”

“噢—噢—噢,”他哼哼着停住了。

她至少加了少量威士忌在她自己的姜汁啤酒里,这样她才能容忍他的漫长的访问。她很别扭地坐下,发觉那张椅子挨着她比料想的要近。“吉扎克先生叫人很不满意,”她说。

老头儿假装惊讶地扬起眉毛。

“他是多余的,”她说。“他不合适。我得找一个合适的人。”

神父很仔细地把帽子在膝上转着。他有一种小诀窍,能够静静地等上一会儿,然后再把谈话转回到他自己的思路上去。他年纪大约八十岁。在她为了请这位神父替她找这个“背井离乡的人”,去见神父以前,她从来没有结识过一位神父。他替她找来这个波兰人后,更利用这次工作方面的介绍,想来使她改变信仰——正如同她早就料想到他会做的那样。

“给他点儿时间,”老头儿说。“他会学着适应的。你的那只美丽的鸟—鸟—鸟儿哪儿去啦?”他问,接着又说,“唔—唔—唔,我瞧见了!”一面站起身,朝外望到草地那面。公孔雀和两只母孔雀正全神贯注地在行走,长长的颈子上羽毛竖起,公孔雀的碧蓝羽毛和母孔雀的银绿色羽毛在傍晚落日的余晖里熠熠发光。

“吉扎克先生,”麦金太尔太太强忍着,用单调、平稳的声音继续往下说道,“很有能力。这我承认。但是他不知道怎样和我的黑人共事。他们不喜欢他。要是黑人跑掉,那我可受不了。我也不喜欢他的态度。他对于上这儿来一点儿也不知感激。”

神父一手放在纱门上,把门拉开,准备溜走。“噢—噢,我得去了,”他咕哝着。

“我告诉你,我要是找到一个理解黑人的白人,我就不得不让吉扎克先生走啦,”她说,一面又站起身来。

他于是回过身,望着她的脸。“他没有地方可去,”他说。随后,他又说:“亲爱的太太,我非常熟悉你,知道你不会为了一件小事就把他赶走!”他没有等她回答,就举起手,用低沉的声音向她祝福。

她生气地笑笑,说:“当然,这个局面不是我造成的。”

神父让自己的眼睛浏览到那些孔雀那儿去。孔雀已经走到草地的中央。公孔雀突然一下停住,把颈项向后转去,同时扬起尾巴,以一种闪烁的、手鼓般的声音开了屏。一层层充满金光的小太阳在一片金绿色的烟雾中飘浮在它的头上。神父站在那儿呆住了,下颚松弛下去。麦金太尔太太不知道,自己曾经在哪儿看见过这么一个愚蠢的老头儿。“基督会像这样来临的!”他欢快地大声说,同时一手在嘴上揩了一下,大张着嘴站在那儿。

麦金太尔太太的脸上摆出一副固执的清教徒的神情,她的脸红了起来。在谈话中说到基督使她窘困,就像说到性问题使她母亲窘困那样。“吉扎克先生无处可去,这并不是我的责任,”她说。“我可不觉得我应该为世上所有多余的人负责。”

老头儿似乎没有听见她说的话,正全神贯注在公孔雀身上。孔雀正一小步一小步往后退,脑袋靠在展开的尾巴上。“这是变形⑩,”他咕哝说。

她不知道他在说点儿什么。“首先,吉扎克先生用不着非上这儿来,”她说,一面死瞪了他一眼。

孔雀垂下尾巴,开始啄起草来。

“首先,他用不着非上这儿来,”她又说了一遍,着重地说着每一个字。

老头儿心不在焉地笑了。“他来拯救我们,”他说,同时和善地伸出手去,握了一下她的手,说他非走不可了。

如果肖特利先生几星期后没有回来,那么她就会出去雇用一个新人。她并不想要他回来,可是当她看见那辆熟悉的黑汽车沿着大道驶来,在宅子旁边停下时,她有一种感觉,认为是她自己回来了。她经过一次痛苦的长途旅行,又回到了她自己的地方。这时候,她突然一下认识到,她想念的是肖特利太太。自从肖特利太太离开以后,她没有一个人可以谈谈说说,所以她奔到门口,指望看见肖特利太太喘息着走上台阶来。

肖特利先生独个儿站在那儿,戴着一顶黑毡帽,穿着一件印有红蓝两色棕榈树图案的衬衫,但是那张虫咬的、有疤的长脸上的纹路卻比一个月以前还要深。

“嗨!”她说。“肖特利太太在哪儿?”

肖特利先生没说什么。他脸上的变化似乎是来自内心的,外表上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缺乏饮水的人那样。“她是上帝自己的天使,”他用很响的声音说。“她是世上最可爱的女人。”

“她上哪儿去啦?”麦金太尔太太咕哝着问。

“死啦,”他说。“在从这儿走出去的那天,她中了风。”他脸上有一种死尸般的平静。“我猜是那个波兰人杀了她,”他说。“她打一开头就看穿了他,知道他是从魔鬼那儿来的。她和我这么说过。”

麦金太尔太太过了三天才渐渐淡忘了肖特利太太的死亡。她告诉自己,随便谁都会以为她们是一家人的。她重新雇用了肖特利先生,叫他干农场上的活儿,虽然没有他的妻子,她实际上并不需要他。她告诉他,本月底她将通知“背井离乡的人”一个月内离开,然后肖特利先生就可以重新得到他在牛奶房里的工作了。肖特利先生喜欢干牛奶房里的工作,不过他乐意等待。他说,看到这个波兰人离开这地方,他的确感到相当满意。麦金太尔太太说,那样她会感到十分满意的。她承认自己首先应该对原有的助手们觉得满意,而不应该到世界其他地方去寻找。肖特利先生说他始终就不喜欢外国人,因为他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看到过外国人是什么样子。他说他那时候看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可是他们没有一个像我们这样。他说他回想起有一个朝他扔手榴弹的人的脸,那个人戴着圆圆的小夹鼻眼镜,跟吉扎克先生的一模一样。

“但是吉扎克先生是波兰人,不是德国人,”麦金太尔太太说。

“他们这两种人没有多大差别,”肖特利先生解释说。

黑人们看见肖特利先生回来,全很高兴。那个“背井离乡的人”指望他们像他自己那样辛勤地干活儿,而肖特利先生却承认他们的局限性。有肖特利太太约束住他的时候,他本人始终就不是一个出色的工人,如今没有她,他更为迟钝、更容易忘事。波兰人像原先一样拼命地干活儿,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他就要给解雇了。麦金太尔太太看到有些工作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她本来以为在那时间内决办不了的。虽然如此,她还是决定要辞退他。他那个矮小、挺直的身个儿迅速地四处走来走去。这对她说来,竟然成了这地方最惹人生气的景象。她觉得她让那个老神父给骗了。他曾经说过,如果那个“背井离乡的人”不令人满意,那么她没有什么法律义务该留着他,但是这时候,他却提出了道义方面的义务。

她打算告诉他,她在道义方面的义务是对她自己人民的,是对肖特利先生的,因为他曾经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为他的国家作战。她对吉扎克先生可没有这种义务,他到这儿来只是来利用他所能利用的机会的。她觉得在解雇“背井离乡的人”以前,她必须先跟神父把这问题讲清楚。到那个月的第一天,神父没有来访问,她于是把给波兰人通知的事稍许推迟了一点儿。

肖特利先生告诉自己,他早就应该知道,没有一个女人说她要做什么事的时候,当真打算做她说要做的那事。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忍受得住多久她的这种犹豫不决。他自己认为她正变得心肠很软,不敢把波兰人轰走,惟恐他另谋一个工作十分困难。他可以把这件事的实情告诉她。那就是,如果她让他走,三年内他就会自己有所房子,房顶上还架有一个电视天线。作为一种策略,肖特利先生开始每天晚上到她的后门口来,把一些事实放到了她的面前。“一个白人往往得不到一个黑人所得到的尊敬,”他说,“但是这没有关系,因为他还是白人,可有时候,”说到这儿,他总停下,朝远处望去,“一个为自己祖国作战,流血,牺牲的人,却得不到一个他和他们作战的那些人的尊敬。我问你,这对吗?”当他向她提出这样的问题时,他可以看着她的脸,知道自己的话正在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些日子,她的脸色并不好看。他注意到了她眼睛四周的纹路。当他和肖特利太太是这地方唯一的白人幫手时,她眼睛四周是没有这些纹路的。每逢他想到肖特利太太,他总感到他的心沉了下去,像一只旧水桶落进一口枯井里去那样。

老神父一直避而不来,仿佛上次的访问使他吓坏了,不过最后,他看到“背井离乡的人”并没有给解雇,于是很大胆地又来访问,继续从他记得自己中断了的那地方开始来教导麦金太尔太太。她并没有请他来教导,可是他反正进行了教导,在每次谈话中总强行说出一种圣礼的一项小定义,或是一种教义,也不管他是在跟谁谈话。他坐在她的门廊上,没有注意到她那有点儿嘲笑、有点儿气愤的神情。她带着这种神情坐在那儿,晃动一只脚,等着机会打一个楔子到他的谈话里。“因为,”他正在这么说,仿佛讲到什么市里昨天发生的事情那样,“当上帝派遣他的独生子我们的主耶稣基督”——他微微低了一下头——“作为人类的救世主,他……”

“弗林神父!”她说话的声音使他吓了一跳。“我想和您谈一件正经事!”

老头儿右眼下的皮肤骇得皱缩起来。

“就我来说,”她说,同时恶狠狠地瞪眼望着他。“基督不过是另一个‘背井离乡的人。”

他微微举起手来,让它们落到他的膝上。 “噢—噢—噢,”他咕哝说,仿佛在考虑这件事似的。

“我这就要让那人走,”她说。“我对他并没有什么义务。我的义务是对那些为自己国家出了点儿力的人,而不是对那些渡过大洋来利用他们能够获得的机会的人。”接下去,她想起自己的全部理由,话说得很快。神父似乎把注意力收敛起来,退进到一个私人祈祷室去,等着她把话说完。有一两次,他的目光转到草地去,仿佛在寻找一个逃脱的方法,但是她说得没有停。她告诉了他自己怎样已经在这地方生活了三十年,老是硬撑着对付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上哪儿去的人,他们什么也不要,只要一辆汽车。她说她发现他们全都一样,不论是从波兰来的,还是从田纳西州来的。等吉扎克家准备好以后,她说,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她的。她告诉他外表阔绰的人实际上最穷,因为他们要保持的东西最多。她问他认为她是怎样偿付饲料费的。她告诉他,她倒很想把宅子翻修一下,可是她出不起这笔钱。她甚至没钱把丈夫墓上的碑重新修建好。她问他乐意不乐意猜一猜,这一年她的保险费有多少。最后,她问他,他是否认为她是钱做的。老头儿突然很难听地大吼了一声,仿佛这是一句很可笑的问话。

当这次访问结束的时候,她觉得很失望,尽管她很明显地战胜了他。这时候,她打定主意,到下个月的第一天,她就通知“背井离乡的人”,在三十天内另找出路。她把这个决定告诉了肖特利先生。

肖特利先生没说什么。他的女人从来没有吓得跑开,不做她所说的事,而他熟悉的唯一一个这种女人就是他的妻子。他女人说波兰人是魔鬼和这个神父派遣来的。肖特利先生毫不怀疑,神父对麦金太尔太太具有某种特殊的控制力,不久她就会开始去参加他的弥撒了。她显得仿佛内心里有件什么事正使她筋疲力尽似的。她变得更瘦、更烦躁不安,不像惯常那么精明了。现在,她会看着一只牛奶罐,而看不出它多么肮脏。他曾经看见她嘴唇移动,可她并没有在说话。波兰人始终没有做什么错事,不过她还是觉得他惹人生气。肖特利先生随心所欲地干活儿——并不总合她的意——但是她似乎并不注意。然而,她却注意到波兰人和他的全家都长胖了。她向肖特利先生指出来,他们面颊上瘪下去的地方全饱满起来了,他们还把自己挣的每一分钱都攒起来。“是呀,太太。将来有一天,他们就能买下你的产业,再出卖,”肖特利先生曾经很冒昧地这么说。他看得出这句话使她很震惊。

“我在等一日到来,”她曾经这么说。

肖特利先生也等候着。一日到来,又过去了,她并没有解雇他。他本来可以告诉随便谁事情会是怎么个情形的。他不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人,不过他不喜欢看见一个女人被一个外国人欺騙了。他觉得这件事是一个男人不能袖手旁观,听其发生的。

麦金太尔太太没有理由不该立刻解雇吉扎克先生,可是她一天天拖延下去。她为她的账单和她的健康烦心。夜晚,她睡不着,或者要是她睡着了,她也梦见“背井离乡的人”。以前,她从来没有解雇过任何人,全是他们自动离开的。有天夜里,她梦见吉扎克先生和他的一家人搬进她的宅子来,她却搬去跟肖特利先生住。这可叫她太受不了啦。她醒了过来,好几夜都没再睡觉。一天夜晚,她梦见神父前来访问,用低沉单调的声音一再说道:“亲爱的太太,我知道你心肠很好,不会忍心把那个可—可—可怜人撵走的。想想成千上万他们那样的人,想想焚烧炉、闷罐子车、集中营、有病的孩子和我们主基督。”

“他是个多余的人,破坏了这一带的平衡,”她说。“我是个有头脑、讲实际的女人。这儿没有焚烧炉、没有集中营、没有我们主基督。等他离开的时候,他会赚到更多的钱。他会在工厂里工作,买一辆汽车,不再跟我说话——他们所要的就是一辆汽车。”

“焚烧炉、棚车、有病的孩子,”神父用低沉单调的声音说,“还有我们亲爱的主。”

“这都是多余的,”她说。

下一天早上,她在进早餐时打定了主意,她要马上去通知他。她站起身,走出厨房,沿大道走去,手里还拿着餐巾。吉扎克先生一手撑着腰,以他那种脊背瘪下去的姿势站在那儿用水冲洗牛棚。他把龙头关掉,不很耐烦地来接待她,仿佛她妨碍了他的工作。她并没想好自己该对他说什么,她只是走来了。她站在牛棚门口,严厉地望着洁净、潮湿的地面和水淋淋的木枷。“你好吗?”他说。

“吉扎克先生,”她说,“我眼下简直没法应付我的债务。”接下去,她用较为响亮、较为有力的声音着重地说着每一个字,“我有好些账要付。”

“我也是,”吉扎克先生说。“欠了好些账,又没有多少钱。”说完,他耸了耸肩。

在牛棚的另一头,她看见一个长着鹰钩鼻的长长的黑影,像一条蛇那样由阳光照耀的敞开的门口向前潜行到一半的地方,停下。在她后面一处地方,她感到有一片寂静,黑人们铲地的声音一分钟以前就是从那儿传来的。“这是我的地方,”她愤怒地说。“你们都是多余的。你们个个人都是多余的!”

“是呀,”吉扎克先生说,又打开了水龙软管。

她用手里的餐巾擦了擦嘴,走开了,仿佛她已经把来办的事办完了。

肖特利先生的影子从门那儿退出去。他靠在牛棚的旁边,点着了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半支烟。现在,他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只好等着上帝的手发出打击,不过他知道了一件事:他可不闭上嘴等着。

他从那天上午开始,便抱怨起来,对他见到的每一个人,黑人也好,白人也好,都说明他这方面的情况。他在食品杂货铺抱怨,在县政府抱怨,在街道拐角处抱怨,还直接向麦金太尔太太本人抱怨,因为他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情。倘使那个波兰人能够听明白他不得不说的话,那么他也会对他说的。“所有的人生来都是自由平等的,”他对麦金太尔太太说,“我用生命和身体冒险去证明这一点。上大洋那边去,作战、流血、牺牲,回到这边来,发现谁得到了我的工作——正是和我作战的人。有枚手榴弹险些儿把我炸死,我看见是谁扔的——一个身材矮小的人,戴的眼镜就和他的一样。可能是在同一家店铺买的。世界真太小了。”他沉痛地微微笑了一声。既然肖特利太太不再代他说话了,他便亲自着手来讲,他发觉自己具有这种才干,有能力使其他的人明白他的道理。他对黑人们说了不少话。

“你为什么不回到非洲去?”有天早晨他们在打扫地窖的时候,他问萨尔克。“那是你的家乡,是吗?”

“我不上那儿去,”那个小伙子说。“他们会吃了我的。”

“唔,要是你规规矩矩,你本来没有理由为什么不可以呆在这儿,”肖特利先生和蔼地说。“因为你并没有打哪儿逃走。你爷爷是给买来的。他和上这儿来毫无关系。我讨厌的是从自己家乡逃跑出来的那些人。”

“我从来没有觉得有必要到处乱跑,”黑人说。

“唔,”肖特利先生说,“我要是再出去跑的话,不是去中国,就是去非洲。你上这两处地方中的随便哪一处去,马上就可以看出来你和他们有什么不同。你上其他那些地方去,你所能辨别出的唯一办法就是,如果他们说上一句话的话。而且,你也并不总能辨别出来,因为他们大约有一半人懂英语。这就是我们犯下的错误,”他说,“——让所有那些人全会英语。如果人人只知道自己的语言,那么麻烦就少多了。我女人说,懂两种语言,就好像脑袋后面也长了眼睛。你没法欺骗她。”

“你当然没法,”小伙子咕哝说,接下去又说道,“她挺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比她更好的白种女人了。”

肖特利先生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默不作声地干了一会儿活儿。过了几分钟,他直起身来,用铲柄轻轻拍了拍黑人小伙子的肩膀。有一刹那,他就那么望着他,濡湿的眼睛里包含着不少深意。接着,他温和地说:“报复为我所有,主这么说。”

麦金太尔太太发觉,市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肖特利先生对她农场上的事情的说法,所有的人都谴责她的行为。她开始明白,她在道义方面有义务解雇那个波兰人,可她却在逃避,因为她觉得这很难办。她无法再忍受这愈来愈严重的内疚了。一个寒冷的星期六上午,她在早餐后出发去解雇他。她听见他在车棚那儿启动拖拉机,于是便朝那儿走去。

地面上有一层很厚的霜,使田野看上去像绵羊的蓬乱的脊背。太阳几乎是银白色,树林在天边像干鬃毛那样支了起来。乡野似乎从车棚四周那一圈轻微的声音那儿退却。吉扎克先生蹲在那个小拖拉机旁边的地上,把一个零件装上去。他还要替麦金太尔太太工作三十天,麦金太尔太太希望他在这期间里把地翻好。黑人小伙子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些工具。肖特利先生呆在车棚里,准备登上那辆大拖拉机,把它倒出去。她打算等他和黑人离开以后,再开始办这件令人不快的事。

她站在那儿看着吉扎克先生,同时把两脚在坚硬的地面上跺着,因为寒气像一阵麻痹那样悄悄窜上了她的脚和腿。她穿着一件很厚的黑上衣,戴上一条大红头巾,黑帽子拉下来覆盖在頭巾上,遮住耀眼的亮光。在黑帽檐下面,她脸上有一种心不在焉的神色。有一两次,她的嘴唇不出声地动了动。吉扎克先生在拖拉机的响声中高声叫唤那个黑人把一把螺丝起子递给他。当他拿到手后,他转身在冰凉的地上躺下,从拖拉机下面伸手向上去转什么。她没法看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脚和腿,以及他的身体,从拖拉机边上很唐突地支了出来。他穿了一双已经破裂的长统橡胶鞋,上面溅满了泥浆。这会儿,他抬起一只膝盖,然后放下,微微转了一下身子。在她对他不满的事情中,最为不满的就是,他不自动离开。

肖特利先生上了那台大拖拉机,正从车棚里把它倒出去。他似乎给拖拉机激动起来,仿佛拖拉机的热和力向上对他产生了点儿冲力,他立即顺从了它。本来他是朝小拖拉机开过来的,但是他在一个小斜坡上刹住,跳下来,转身又朝车棚走过去。这时候,麦金太尔太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吉扎克先生平放在地上的两腿。她听见大拖拉机的刹车松开,抬头一看,大拖拉机正向前驶来,计算着自己的路径。后来,她想起她看见那个黑人默不作声地跳到一旁,闪避开它,仿佛地下有只弹簧放开了他,她还看见肖特利先生慢得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一声不吭地从肩上睁大眼睛望着。她又想起她开始朝“背井离乡的人”喊叫,可是她实际上并没有喊叫。她感到自己的眼睛、肖特利先生的眼睛和那个黑人的眼睛,全在一道目光中汇聚到了一块儿,使他们永远勾结到了一起。她还听见拖拉机轮子轧断波兰人的脊骨时,他发出的那个微小的喊声。两个男人奔上前去救援,她晕过去了。

她想起等她苏醒过来后,她奔到了一个地方,也许是奔进宅子,又奔出去,不过她记不清为了什么,或者当她到了宅子里,她是不是又晕倒了。等她最后回到两台拖拉机的地方时,救护车已经到了。吉扎克先生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全弯身扑在他的身上,另外还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弯身对着他,咕咕哝哝说着她不明白的话。起先,她心想这一定是大夫,可是随后,她带着一种烦恼的情绪认出来,原来是那个神父。他跟随救护车赶来,正把一个什么东西塞到那个被压坏的人嘴里。一会儿工夫后,他站起身。她先看看他的血迹斑斑的裤腿,接下去又看看他的脸。他的脸并没有避开她,不过就和乡间其余的人一样漠然、一样毫无表情。她只是直瞪瞪地望着他,因为这场经历使她太震惊了,简直有点儿失常。她脑子里并没有把握住发生的一切事情。她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外国,弯身对着死人的人们全是当地人。死人给抬上救护车送走了,她像一个外乡人那样注视着。

那天晚上,肖特利先生事先没有通知,便离开了那地方,寻找一个新工作去了。黑人萨尔克突然想多见识一下世界,出发到那一州的南部去了。老头儿阿斯特没有人陪着,无法干活儿。麦金太尔太太几乎没有注意到自己没有一个帮手留下来,因为她神经紧张地病倒了,不得不到医院去。等她回来以后,她看到这地方她如今实在无法经营了。她把她的牛交给了一个职业拍卖商(他赔本卖掉了),自己隐居起来,仗着她所有的那一点儿东西生活,一面极力想保住自己日益衰退的健康。她的一条腿感到麻木,两手和头晃动起来。最后,她不得不整天睡在床上,只有一个黑女人伺候她。她的眼光一天天越来越差,嗓音也完全丧失了。除了那个老神父,没有多少人记得到乡野来看她。神父每周固定来一次,带来一袋面包屑。在他用面包屑喂完孔雀以后,他总走进来,在她的床边坐下,解说教会的教义给她听。

注释:

①原文是Boliweevil,意思是:棉子像鼻虫,系一种害虫。

②指欧洲。

③《公祷书》圣诗第一百十一篇:“对主的畏惧,是聪明的开始。”

④北美洲产的一种樟科植物,根部含有芳香性挥发油。

⑤指十六世纪西欧新兴的资产阶级在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l483-1546)等的领导下,发起的一场宗教改革运动,成立新的教会和教义,攻击天主教教会。波兰人大部分仍信奉天主教,所以这么说。

⑥这是黑人给肖特利太太取的绰号。

⑦《圣经》财主和拉撒路的寓言中叙说的一个乞丐,他在世上受尽苦难,死后进入天堂。见《新约·路加福音》第十六章。

⑧巴比伦(Babylon):古代巴比伦王国的首都,系一骄奢淫逸的大都市。

⑨天主教认为,灵魂要升入天国前,先得到所谓炼狱中去洗干净灵魂上的种种罪恶。

⑩指耶稣在山上改变形象,见《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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