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济法
最澄传茶日本文献探微
□竺济法
在中国茶文化界,一般认为中国茶种传到日本的记载,始于唐贞元廿一年(805),到中国学佛的日本高僧最澄(762~822)回国时,带去了天台山茶籽,在其住持的京都比睿山延历寺、日吉神社等地播种。2013年4月24日,在宁波举办的“海上茶路·甬为茶港”研讨会上,包括日本、韩国等海内外茶文化专家、学者参与通过的《“海上茶路·甬为茶港”研讨会共识》中,认为805年“日僧最澄携天台山、四明山茶叶、茶籽,从明州(宁波)回日本,是为中国茶种传播海外的最早记载。随后,日僧永忠、空海从明州回国又带去茶叶、茶籽。”
但笔者在追溯日本茶史时发现,因为记载最澄事迹的《传教大师全集》没有或少有茶事记载,当时或稍后日本文献没有最澄传播茶种的记载,《吃茶养生记》也未对日本茶史作出追溯,日本茶学界、史学界似乎对此未能形成共识,有人对此并不认同,学界普遍认同的是以第二次入宋求法、于1191年回国并带回茶种的高僧荣西(1141~1215)。1991年,日本曾发行《日本茶800年纪念》邮票,即以1191年为日本茶之起点。
1991年,日本发行的《日本茶800年纪念》邮票,图案为茶树花、茶壶、茶杯、茶筅
日本京都栂尾山“日本最古之茶园”石碑,与同为京都比睿山麓的“日吉茶园之碑”碑文“此为日本最早茶园”相矛盾
另外,当年荣西将茶籽送给京都栂尾山高山寺住持明惠,高山寺茶园一直延续至今,当地立有“日本最古之茶园”之碑。
笔者以为,不认同最澄、空海、永忠带去茶籽播种,而以386年之后的荣西传茶为起点,是日本史学界、茶学界的疏忽,这与从17世纪开始,一些日本专家、学者强调日本茶叶“自生说”,直至20世纪后期才被否定一样,是从文化太自信走向不自信的两种表现。其实在日本早期文献中,已有多处记载表明805年以后,日本是种有茶叶的。
本文就所见日本有关最澄与茶的文献、碑、牌作一梳理并浅议。
与最澄同年到中国、翌年回日本的高僧空海(774~835),法名高于最澄。最澄非常敬仰他,曾与得意弟子泰范一起接受空海的灌顶,并在其寺院学法三月,还留下泰范继续学习。出乎意料的是,泰范竟从此醉心于空海,不愿再回到最澄身边,并哭着请求空海让他留下来学习密教。为此,最澄给泰范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以近乎哀求的口气,并附送茶叶十斤,希望弟子能回心转意,回到比睿山。鉴于泰范的处境和执意要修学密教的决心,空海同意代泰范回信最澄,叙说泰范不肯再回比睿山的决定。还因为空海希望最澄放弃天台宗学习密教,两位大师因此交恶,分道扬镳。
此事发生在816年,离最澄回国已经11年。即使当年最澄从中国带去大量茶叶,那么11年之后,也所剩不多,而一次送出10斤,足见其存茶之多。一般来说,其送给泰范的10斤茶叶,当是寺院或当地所产。北京大学日语系教授滕军博士在《中日茶文化交流史》中,亦作如是说:“此历史事件发生在816年的春夏之交,距最澄回国已有约十年之久,这十年中也没有日本遣唐使的往来[笔者注:最澄之后,直至838年(唐开成三年、日承和五年)七月,才有以大使藤原常嗣为首的日本遣唐使来唐,时间相隔33年],上述的十斤茶不可能是中国茶。这说明在816年之后,日本已有了一定规模的茶园,也说明在平安时代的寺院里,茶已经开始成为一种必需品、常用品。”(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中日茶文化交流史》第27页)
关于最澄茶事,文献最早记载的是日本三大汉语诗集之一的《经国集》。日本第52代天皇嵯峨天皇(786~842),极爱茶文化,据称在当时的京都宫廷内东北角辟有茶园,设立造茶所,供宫廷和贵族饮用。其810年至824年在位,年号为弘仁,这一时期是日本早期茶文化的黄金年代,学术界称之为“弘仁茶风”。此后,日本茶文化沉寂了近400年,直至仓时代高僧荣西写出《吃茶养生记》,才得以复兴。
嵯峨在《答澄公奉献诗》(又称《和澄上人韵》)写到最澄赴天台山学佛传教,其中有茶句:
日本平安时代(11世纪)最澄像(日本国宝),一乗寺藏
嵯峨天皇画像,临摹于17世纪,日本京都大觉寺收藏
远传南岳教,夏久老天台。杖钖凌溟海,蹑虚历蓬莱。
朝家无英俊,法侣隐贤才。形体风尘隔,威仪律节开。
袒肩临江上,洗足踏岩隈。梵语翻经阅,钟声听香台。
经行人事少,宴坐岁华催。羽客亲讲席,山精供茶杯。
深房春不暖,花雨自然来。赖有护持力,定知绝轮回。
诗歌赞颂最澄不畏艰险、漂洋过海到中国天台山等地学佛传教,为日本佛教事业作出了卓越贡献。向往最澄等高僧、羽客、隐士、仙人们世外桃源般的神仙生活。其中“羽客亲讲席,山精供茶杯”记载最澄为天皇说法、供茶。
天皇与最澄交情笃厚,822年6月4日,最澄圆寂于比睿山中道院,嵯峨天皇非常悲痛,作五言诗《哭澄上人》12句并手书哀悼之。
除了《答澄公奉献诗》,《经国集》还记载了嵯峨天皇其他多首涉茶诗,如“番茶酌罢云日暮,稽道伤离望云烟”(《与海公饮茶送归山》);“吟诗不厌捣香茗,乘兴偏宜听雅弹”(《夏日左大将军藤原冬嗣闲居院》);“萧然幽兴处,院里满茶烟”(《秋日皇太弟池亭赋天字》)。
嵯峨天皇所赋《夏日左大将军藤原冬嗣闲居院》《秋日皇太弟池亭赋天字》,记载的是在左大将军藤原冬嗣闲居院和皇太弟池亭举办的次宫廷茶会。在藤原冬嗣闲居院茶会上,皇太弟淳和天皇所作和诗《夏日左大将军藤原朝臣闲院纳凉探得闲字应制》也写到茶句:“避景追风长松下,提琴捣茗老梧间。”《经国集》主编、文臣滋野贞和诗《夏日陪幸左大将藤原冬嗣闲居院应制》亦有茶句:
“酌茗药室经行入,横琴玳席倚岩居。”
天皇、皇太弟、左大将军等经常举办茶会,无疑需要消费诸多茶叶,如果没有本土所种茶叶,仅靠最澄等高僧所带茶叶,又能够支持多久呢?
除了最澄,空海回国时也带去了茶籽,其住持的首家奈良宇陀佛隆寺,至今保存着茶园遗迹及其带回的石质茶碾。他回国时即将茶籽献给天皇,弘仁四年(815)闰七月廿八日,又将梵学悉云字母和其释义文章十卷,呈献给天皇,并在附表里写下了自己的日常生活:“观练余暇,时学印度之文;茶汤坐来,乍阅振旦之书。”813年,他在一首感怀诗的序文中写到:“曲根为褥,松柏为膳,茶汤一碗,逍遥也足。”他还在谢嵯峨天皇寄茶的书简中写到:“思渴之饮,忽惠珍茗,香味俱美,每啜除疾。”这些文字,足见茶已成为空海日常生活中主要元素,这也从侧面说明空海寺院或民间已经种茶,否则何来这么多茶叶?嵯峨天皇经常与空海茶叙,曾作《与海公饮茶送归山》:“道俗相分经数年,金秋晤语亦良缘。香茶酌罢日云暮,稽首伤离望云烟。”
与最澄同时回国的高僧永忠,在回国10年之后的815年,在他住持的梵释寺,以寺院所种茶叶,向前来视察的嵯峨天皇献上亲自煎煮的香茗,天皇饮后非常高兴,留下深刻印象,不久即下旨在关西地区种茶,以备上躬。
而最能说明日本当时已开始种茶、采茶史实的,是嵯峨天皇身边一位名叫惟良氏的女官,她也用汉语写了一首《和出云太守茶歌》,描写了当时采茶、制茶、饮茶的场景:
山中茗,早春枝,萌芽采撷为茶时。
山傍老,爱为宝,独对金炉炙令燥。
嵯峨天皇汉语书法《哭澄上人》手迹(局部):“……像炉。苍生稍集少,缁侣律仪疎。法体何不住,尘心伤有余。”
空林下,清流水,纱中漉仍银枪子。
兽炭须臾炎气盛,盆浮沸浪花。
吴盐和味味更美,物性由来是幽洁。
深岩石髓不胜此,煎罢余香处处薰。
饮之无事卧白云,应知仙气日氛氲。
该诗的大意是:早春去山中采摘鲜嫩的茶芽,加工成茶饼。将茶饼放在金炉上炙烤,然后碾成末,汲取清流,点燃兽炭,水沸腾后加入茶末,放点吴盐味道会更美。茶汤芳香四溢,饮后如卧白云,两腋生风,飘然若仙。
从内容来看,该诗记载的与中国唐代的饼茶煎饮法相类似。
这说明当时该女官或宫廷、民间采茶人,早春时节去首都近郊愉快采茶,并经历制茶、煮茶、饮茶的全过程。如此详细的描述,总不能说这是该女官在想象中国采茶场景吧?
上文已经写到,自804年至838年,日本34年未派遣唐使,自805年、806年最澄、空海等遣唐使回国后,此后仅有民间船只往来,而当时没有海上民间茶叶贸易的记载。一般来说,这些茶会以及士大夫消费的茶叶,应该以日本种植为主,女官写到的茶叶采、制、饮应该发生在日本本土。
最澄、空海、永忠三人之间,最了解茶的是最澄。后两位主要在长安(今西安)学佛,而最澄一直在台州、明州、越州茶区学佛,尤其是天台山,是著名的名茶产地。最澄的老师行满,曾任管理寺院为佛祖供茶等茶事的“茶头”。806年三月初三最澄离开台州时,台州府还为他举行了隆重的饯别茶会,品尝明前新茶,吟诗品茗。这些都让他对中国当时寺院及社会茶事耳濡目染,留下了深刻印象。
以上几点说明,并非最澄、空海、永忠同时期日本没有茶园的记载,而是没有深入分析研究。
日本最早记载最澄植茶事迹的,是成书于1575~1577年的《日吉社神道秘密记》,其中写到:
(当地)有茶树,数量众多。有石像佛体,传教大师所建立。茶实(即茶籽)乃大师从大唐求(得)持有,归朝植此处。此后广植于山城国(即京都)、宇治郡、栂尾各所,云云。卯月祭礼,末日神幸大政所、二宫、八王子、十禅师、三宫(均为神殿名),调茶进之。社务当参之,伇人祝之,以为净
水。此茶园之后有大寺。
此文明确记载日吉神社为最澄植茶原址。其中说到的宇治、栂尾等地,与后来荣西传茶之地重叠。
古本《日吉社神道秘密记》书影
今日吉茶园留有两种古碑和一块当代指示牌,可惜日本方面对两种古碑未作详细介绍,尤其是1921年所立、全部用中文记载的“日吉茶园之碑”,其中信息较多,但未见介绍。
1.石质中文古碑“日吉茶园之碑”。该碑比较高大,碑名及碑文全部用中文书写,其中碑名“日吉茶园之碑”为小篆,碑文为楷书兼隶书,达200多字,依稀看到落款为日本大正十年(1921)所立。
2017年2月,承蒙日本神户大学名誉教授、茶文化专家影山纯夫到现场抄录,笔者标点解读如下:
日吉茶园之碑
滋贺县知事正五位勋四等堀田义次郎篆并文
比睿山麓,夙称茶国。相传传教大师入唐之日,获天台茶子,将来种睿麓,日吉茶园即是也。按《类聚国史》载,弘仁六年四月,天皇幸志贺韩崎,大僧都永忠煎茶进献之事。又弘仁已降,每岁四月,日吉神祭,修供茶故仪拠此致之,可识其所由来远且尚。而制茶之业渐渐兴起,然在昔时,犹不免一盛一衰。至明治中兴,年隆年今也,近江茶之名声,表绝宇大猗烨哉。顷者,本县茶业组合有志诸子,相谋欲建碑其园中,来谒余文。呜呼!表故绩,永世纪昭代鸿泽,传大师遗惠,资于斯业也多焉,志举俱洵美矣!余喜诺,乃命翰附焉云尔。
大正十年三月 官币大社大宫司从五位 笠井乔书
该碑为纪念传教大师最澄传茶日本之遗惠而立。由滋贺县知事堀田义次郎撰文,神社大宫司笠井乔书法。“官币大社”意为国家级神社。碑文除个别文句因汉语日本化外,基本能读通并读懂。主要记载日吉茶园之茶种,相传为最澄从天台山带去,弘仁以后,每岁四月,日吉神社均举行祭祀仪式。近江茶历史上时盛时衰,直至明治时代(1868~1911)才遐迩闻名。
2.石质古碑“日吉神社御茶园”之碑。为方型石柱之碑。碑石尺寸、立碑年代等未见记载。“御”字一般代表皇家,顾名思义,该茶园与皇家相关,但是否天皇御定或作为皇家茶园,不得而知。
3.木质日文指示牌“日吉茶园”。该指示牌系当代所立,房屋造型的木牌形式,与比睿山景区指示牌统一。碑文内容译文如下:
此茶园系比睿山开山传教大师最澄入唐求法,在天台山得茶种归国之后,种植比睿山麓坂本之地形成的日吉茶园。最澄被称之为日本最初传茶之师。大津坂本成为日本茶之发祥地。延历二十四年(805)和最澄一起从唐归国的僧永忠,留有弘仁六年(815)在梵释寺为嵯峨天皇煎茶的记录。至今,每年4月的日吉大社祭礼之时,采此茶园的茶奉献神舆。6月在延历寺净土院长讲会,同时奉茶。
该木牌记载最澄被称为日本最初传茶之师。另外写到,弘仁六年(815),永忠在梵释寺为嵯峨天皇煎茶、献茶。
位于比睿山日吉神社旁的“日吉茶园之碑”,碑文近200字,立于日本大正十年(1921)
位于京都比睿山日吉神社旁的“日吉神社御茶园”之碑
据美国学者威廉·乌克斯(1873~1945)在其1935年出版的巨著《茶叶全书》中记载:“根据日本权威历史记录《古事根源》和《奥仪抄》二书,日本圣武天皇于天平元年(729)召集僧侣百人在宫中奉诵佛经四日。诵经完毕后,赏赐给每位僧侣粉茶,大家都把它当作珍贵的饮品来收藏,由此逐渐引发了自行种茶的兴趣。书中记载日本高僧行基(658~749)一生建寺院49所,并在各寺院中种植茶树,这应该是日本种植茶树的最早记载。不仅日本僧人喜爱中国的茶树,日本桓武天皇在延历十三年(794)在平安京的皇宫中建造宫殿时,也采用了中国式的建筑风格,在内院开辟出茶院,还专设官员管理,并让御医监管。可见在这个时期,茶叶在日本还没有脱离药用植物的范畴。”(东方出版社2011年版《茶叶全书》第12~13页)
中日民间交往远早于史书记载,如上文最澄即为飘洋过海的汉皇室后裔,6世纪时通过民间带到日本的茶叶并不奇怪,但威廉·乌克斯所记其时日本多家寺院、皇宫已开始种茶,当代未见文献证实。
日本冈仓天心(1862~1913)1906年在美国最早出版的英文版《茶之心》(又名《说茶》)记述日本茶史时写到:“紧紧追随中国文明脚印的日本,却知道茶的这三个阶段。我们看到这样的记载:早在729年,圣武天皇在奈良的皇宫里,赐茶给百僧。茶叶大概是我们的遣唐使带来的,制作的方法也是当时流行的风格。在801年(笔者注:应为805年),名叫最澄的僧人带回了一些茶种,并种植在睿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说茶》第40~41页)
冈仓天心《茶之心》在《茶叶全书》之前,写到729年圣武天皇在奈良皇宫赐茶给百僧,同时写到最澄带去了茶种。
综上所述,根据日本古今文献、碑记记载,尤其是816年最澄向弟子寄茶10斤,高僧最澄、空海、永忠先后向嵯峨供茶、奉献茶籽,天皇留下多首茶诗,女官赋诗早春采茶,宫廷贵族经常举办茶会等史实,说明最澄等高僧传播茶种真实可信。最澄所带茶籽,源头在天台山。有中国学者说,在日本茶区访问时,曾看到“四明山”字样,但未得到证实。虽然最澄往来中国都经过明州,来时曾修养半月左右,回去停留时间更长,并到过越州,但是否带走明州、越州茶籽,无法证实。空海、永忠所带茶籽产地未详。
早期史籍一般都忽略茶叶、茶籽等小事,因为早期没有最澄等高僧传播茶种的直接记载,而忽视茶树存在的大量信息,这从学术上来说,未免有些草率。
一管之见,抛砖引玉,敬请中、日茶文化专家批评指正。
鸣谢:本文《日吉社神道秘密记》书影由上海师范大学曹建南博士提供并翻译;《日吉茶园之碑》碑文由日本神户大学名誉教授影山纯夫现场抄录;“日吉茶园”指示牌中文由日本九州东海大学经营学部观光学科顾雯教授翻译,谨致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