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 守

2018-01-03 09:46张建春
延安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大仓二姑老丁

张建春,安徽肥西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清明》《安徽文学》《长江文艺》《散文选刊》等,出版有《一朵故乡的野花》《边缘行走》《未修剪的村庄》等。

看 天

他老了,老耳陈旧,双腿不灵便,坐下起不来,站起难坐下,似乎只有一双眼管事。蚂蚁打架看得真切,他常常目送蚂蚁上树,一直上到树梢。

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应该是好日子。好日子却没好过法,村子里突然就静了,喊上一百声,难有一句回应的。

他还是愿意在村子里走,杵着棍,敲敲东家门,捣捣西家窗,都关得严实,连缝隙也被蛛网糊严了。村口的一只石狮子断胳膊少腿,算是个灵物,他和它对视,一望就望进了肺腑,年轻时他抱过它,死沉,移动一寸都难。石狮子有嘴不会讲话,他会讲话,倒忘了自己的嘴。想想好笑,前几年和老伙计们喝酒,醉了,到处问人,他的嘴哪去了。赢了个歇后语:老家伙喝酒——找不到嘴。

如今,几个老伙计都不在了,酒喝不成,自然不会醉,但仍是找不到嘴。

这几天,他迷上了看天,一看就是大半天,痴痴地看,望断流云般地看。

第一天,他看到了一双燕子,剪剪地飞,轻轻地呢喃,灵巧地扑进邻家的屋檐下。燕子本是住在邻家房梁上的,邻家关门闭户,它们只能将家安在屋檐下了。燕子恋家,舍不得一方土地,年年开春回。

第二天,他看到两只红蜻蜒,一只咬着另一种尾巴,向不远处的池塘飞。池塘荷叶田田,芦苇长成一人高。他笑了,蜻蜓就要点水,来年,红蜻蜓会成阵,飞动的红,将染出一片天地。

第三天,他看到一只苍鹰,从云端直栽而下,转眼升空,利爪下,一只灰兔挣扎。现在人给兔子挪地,兔子遍地走,老鹰抓小鸡的事没有了,鹰爪下,挂着的十有八九是兔。胆小如兔,别提了,兔子常欺他老,在他坐着的门槛边啃草。门槛边的草,嫩嫩的。

第四天,天空干净,也高。高处的云一团团地走,像兽,像麦穗,像田地,猛地,一头牛在空中迈步,碎碎地负重迈步,那是他年壮时使唤过的牛。他陡地站起,没费劲,大声吆喝起来:过来犁……牛消失了,他呆在一边。嘴还在,嗓子火辣辣地疼。

第五天,除了傍晚火烧云,天空利索,素素洁洁。有一群蠓虫飞过,他双手拨拉,心中说话:三十年前,蠓虫飞过,都知公母,眼毒着呢。这天栀子花开,孤零零香,香得揪鼻子。

第六天,一架飞机,拉着长长的喷气,自南向北飞过,他知道百十公里外有它的窝,它的肚子里装着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许就有他认识的——去年,他的儿子、儿媳妇、孙子,就是从这肚子里走下的。

第七天,天看不透了,雨大、雨激,地连着天,白茫茫一片。他还是看到了一些景象,老伙计们,还有老伴,在天地相连处走走停停,干着各地的营生,使牛,栽秧,割稻,摘棉,甚至还有碰杯喝酒的,老伴也不消停,竟折了朵栀子花插在发髻上,好香……他眼泪流了一脸,身子一颤,歪倒在门廊里。

第八天,窗户大睁着眼,他躺在床上看天,好阴沉的天,一群鸟,拼命向天空撞。

第N天,他卧在阳光下看天,泥土新鲜,一股子稻香味,隔着它看天,还能看出什么呢?

大 鸟

天擦黑,一只大鸟跌落在村西头的屋脊上。

秋已深,风凉,但月圆透亮,村子里一片清辉。最先发现大鸟的是大仓家的花狗,花狗對天狂吠,引得村庄所有的狗炸窝般地嘶嚎。

村子好久没有这样热闹了,人烟太少,热闹不起来,能闹出响动的只有狗了。村子里狗比人多,关闭的门比洞开的门多。

大仓提着扁担出门,门前已围了一圈子狗,本来还有几份胆怯,看着狗一盏盏绿幽幽的眼睛,心突然有了踏实感。抬头望屋脊,他看到了一只大鸟黑糊糊的影子,独自立在月光下。

月光好亮,大鸟的姿式看得清楚,它单腿独立,头窝在翅膀里。大鸟是黑色的,比来临的夜色更黑,大仓的心怔了怔。

大仓扬了扬扁担,扁担扰乱了月辉,月光颤了颤。狗们向后退了几步,仍是狂吠。大鸟没当回事,似乎头藏得更深了。大仓不甘心,猛地闷闷地“嗷”了一声,大鸟陡地有了回应,扑扑翅膀,踉跄了几步,“嘎嘎”地杂乱无章地叫着,差点滑下房顶。大鸟不在乎狗吠,却怕人的叫声。“人是最可怕的动物”,大仓想到了动画片上的一句对白。

天空中有鸟飞过,向南,丢下一串串欢快或凄厉的叫声。大鸟回答,却被群狗的狂叫声覆盖了。

大仓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从锅里狠狠地挖了一大碗剩饭抛在了门前,狗声平息下来,村庄又归于沉寂。

夜里应是下霜的,大仓缩在被窝里,一阵阵寒意袭来,睡不安生。他仄着耳朵听屋顶上动静,大鸟也没睡着,换腿的声音、回应空中过鸟的“嘎嘎”声就没停过。

大仓七十多岁,一人过日子,儿孙们鸟样飞出了,偶尔回来,也是蜻蜓点水。村子里像他的人有几个,掰掰指头数过来,百十来户人家的村子,也就剩这几个人。关门的关门,闭户的闭户,倒是留下了一群狗,狗恋家不挪窝。

刚眯了会眼,天就麻麻亮了,平息了大半夜的狗吠,竟更猛烈密集了。大仓披衣下床,推开虚掩的门,狂吠的狗眼睛血红。大仓忙着抬头看屋顶,竟有两只大鸟交颈呢喃。

霜在屋顶上发白,冷形成了气候。大仓认识鸟,两只黑天鹅,长得俊俏。

一只黑天鹅显然受伤了,瑟瑟发抖,另一只黑天鹅精神,却满身的悲怆、焦急。两只黑天鹅相互依偎,一缕缕热气从它们的头顶升起,如淡淡的饮烟。大仓似乎听懂了它们的对话,一只对另一只说,我陪你。另一只说,走吧,我飞不动了。它们脸颊贴着脸颊,翅膀打开相互摩擦。

狗们还在狂吠,大仓疯了般操起扁担,向狗群舞去,最先挨打的是花狗,花狗是大仓养大的,和大仓亲。狗们群散,只有花狗可怜巴巴地摇着尾巴,围着大仓转,但也默然无声。

村庄再次静了下来,大仓从家中拿来麦子和玉米,一把把向屋顶撒去,屋子高,麦和玉米落了一地,还是有不少撒在了坡面的屋顶上。喘口气间,屋面上来了不少鸟,叽叽歪歪地抢食,这些鸟都是老住户了。两只天鹅先是羞羞答答的,不久也拣食起来,一只吃力些,另一只在一侧,轻轻叫,似乎在鼓励、劝说。

大仓眼一热,自言自语:能吃食,就有救。

受伤的大鸟,“嘎嘎”低吟,另一只兀自向空中飞去,一会又飞了回来,匆匆把嘴向受伤的大鸟伸了过去,水一粒粒顺着黑天鹅嘴落下,太阳出来了,霜开始融化。

大仓索性搬了把椅子,守在太阳升高的大门前,看狗,也看大鸟,过段时间再大把大把的把麦子和玉米撒向屋顶。屋顶成了鸟的世界,估计十里八里的鸟都来了。

还是有一阵阵南飞的鸟从屋顶滑过,筛下影子和叫声,两只黑天鹅也回应,温和多了。

到了晚上,大仓敞着门,堂屋的灯点得亮亮的,却难得睡熟,屋顶上没有动静,两只大鸟也睡熟了。大仓做了个梦,儿孙们都回来了。

早晨,阳光唤醒了大仓,暖暖和和。大仓捧了麦子和玉米出门,刚撒上两把,大鸟突然振翅,一只稳健,一只趔趄,扶摇着向空中飞去,转了圈又低飞,几乎贴着大仓的头皮,扇动地飞,有温度,吹得大仓老眼盈泪。恰好有阵鸟飞来,稳健携着趔趄,两只黑天鹅加入队列,“嘎嘎”的叫声此起彼伏,击得大仓的脚下尘土四起。

群狗又大声地狂吠起来。大仓把捧着的麦子和玉米,全部撒上屋顶,一批批鸟又飞来了。

麦 殇

一地的麦子金黄,老丁三听到了麦粒的娇喘声,声声入耳,挠得一夜夜睡不着。

该开镰了,再不割,麦粒就要挣破衣褓,归隐黄土,一场雨麦子发芽,地又将绿了一层。老丁三发愁,腰勾,人老,麦子割不动了。割麦的人呢?老丁三把村里的人数落了一遍,除了瘸腿的二老歪,他七十三岁算是最年轻的,青壮年入城了,中间层也进城,带孙子,享清福,各有落处。

老丁三舍不得一亩三分地,讲到底是舍不得一年一季的麦子。麦子多好,苗青好看,麦黄好看,收回家更好看。儿孙们在城里都有大出息,不缺田里的收成,天天催他去,他摇头摇手加摇身子,坚决不去,理由一条,舍不得种熟的地,舍不得熟地生长的麦。

还有一样舍不得,是老伴的坟,坟卧在麦地边,不高,麦子一熟,坟就不见了,老丁三把这不舍藏在心里,谁也望不见。老伴的坟如一棵麦,发青、发黄,随日月走了一趟又一趟。

麦是老丁三种下的,撒播不费力气,地是好地,种下了,不需多下功夫,忽忽地长,霜打了,雪压了,翻过冬天,绿油油地向上蹿,之后露茼、抽穗、扬花、灌浆,几个夏日一过,通体的黄,搓上一穗,扔就嘴里,麦粒就在牙关间“嘎吱嘎吱”地响。

二老歪有时会歪着身子找老丁三聊天,不用说老丁三肯定在麦地,也没见老丁三忙活,总是在看着一浪浪的麦发呆。老丁三看麦不厌,麦也不厌老丁三。二老歪点着老丁三说,他不是看麦,在看人。老丁三不否认,那个姑娘实在是好看,两条大辫子一甩,全是风声。

前几年麦子黄了,都是儿子回来,三把两手风扫残云草草地割,草草地打场,留下一小堆金黄的麦粒,拍手回城。割了麦的地,麦茬挨着麦茬,老伴的坟就凸显出来了,如一棵独自麦,风吹不动,巍巍然,好高。老丁三天天仍去看麦,只不过无麦可看,就一屁股蹬在坟边上,半天不动,不过眼中全是麦。

去年情况特殊,麦子是儿媳妇割的。儿媳妇是城里人,没干过农活,倒把麦割得精细,几乎是颗粒归仓。儿媳手中割了一道道口子,鲜血淋淋,老丁三心疼,但还是没说出口。事后知道,儿媳和儿子闹別扭,儿媳偷偷出走,回老家拿麦子出气呢。

老伴走得早,死时三十七、八岁,正是好年华,一头栽在麦地,就起不来了。老伴有土气的名字:麦花。死在地里,没回家,葬在麦地里,麦正扬花,属青黄不接时期。麦花是饿死的,死在麦花轻扬时。

老丁三有了这地,就专种麦子,把麦子种得像花,翠生生、黄澄澄的有味道。老丁三有心思,麦子种给麦花吃,也给自己吃,算是还吃着一锅饭。

麦子还藏着一个秘密,麦种没变,年年延续着,还是麦花栽倒时留的种,有麦花的喘息和心跳。

今年不一样,儿子回不来,媳妇出国旅游,又找不到人,麦子只能杵在麦地沙沙地响。老丁三天天守在麦地,看一些麦粒蹦出来,碰得地疼,鸟雀们有些,拣也拣不尽。

二老歪常来陪,也只是叹息,嘴中咬了一粒粒麦,牙口不好,多是囫囵吞下了。

老丁三望麦兴叹,心中有话,却冒出俗语来了,一塘雨乱泛花,一无网来二无叉,只能瞪眼望着它。二老歪不认,说,你手中的镰刀不是网和叉?

老丁三把镰在空中舞,“嚓嚓”,有声音传出来,可是他不关风的嘴刮出的。“花儿,麦子登场,无收成,你吃什么呀?”老丁三想哭。

雨就要来了,一地好麦就要遭罪。老丁三又是一夜没睡,天一亮就拉着二老歪去麦地。麦子饱满,穗沉甸甸的。老丁三突然掏出一次性打火机,啪地打着,火顺着麦秸烧起来,好大的火。

麦不经烧,一地黑糊糊的,一只灰兔跑得快,撞得老丁三一个趔趄。老丁三就势坐下,正坐在麦花的坟上。

二老歪揉揉被烟火熏红的眼,倒把老丁三神神道道的话看清了:日月好了,把麦子烧了,当纸钱,网上有好吃好喝好穿的,花儿别舍不得,可勁买。

月 缺

月被咬了一口,只剩下一弯,细细如眉。

谁咬的呢?二姑想不通,圆圆的月多好。

六十多年前,二姑喜欢月芽儿,细细的月芽如眉,实在是好看。

如今二姑八十了,就怕月亮如线,如线的月亮,村庄的天地特别黑。

二姑一人守着一幢二层的楼房,房子大,大得哑哑地喊上一声,半天里回音落不下。

二姑住在楼上,天天晚上把窗户大大地打开来,二姑要看月,月亏月盈都瞅得清清楚楚。

随二姑看月的还有一匹猫,斑花猫,敦敦实实的一只猫,和二姑亲。

二姑这些天心口疼,晚上早早地上床,捂着胸口,也难睡着。月还是要看的,二姑放了一盆水,摆在床面前,月就卧在盆中,静静地纹丝不动。

斑猫先是蹴在窗台上,看空中的月,偶有夜蛾飞过,它就伸出爪子,猛地抓去,总是一而再地落空。之后累了,又跳下窗户,守在水盆边,月近了许多,像一尾鱼,伸爪去捉,月碎了,鱼跑得不见踪影。

二姑生气,大叫一声,猫吓了一跳,安稳下来,盆水也安静了,水中的月又开始浮现。二姑小心地看月,月芽似乎长胖了一点。

二姑种了一辈子地,她对豆芽、麦芽、稻芽熟悉,她明白这些芽一出土,风吹样长,日月轮换一些日子,就可收获了。

芽们把一个个铅重的日子掀开,儿孙们一个个长大,又一个个燕子样飞去。而自己也被长大的芽催老了,老得风一吹就要断了。

先断的是老伴,风还没吹就折了,孤零零地留下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村子静,月下更静。二姑的眼睛离不开盆中月,真抬头望月,月升高了,还真够不着。

盆中的月仍是月芽状,比豆芽、麦芽们长得慢多了,半夜了还是没长壮多少。二姑叹了口气,斑猫应了声,“咪”得意味深长。

二姑总算睡着了,似乎是一顿饭功夫又醒来了,再看盆中月,月不知跑向了何处,斑猫仍守着,有一下无一下地打着呼噜。

天亮了,太阳落在窗户上,一天又开始了。

二姑床前的盆水,换了一遭又一遭,月芽渐渐长大,逐渐地丰满起来。斑猫活泼了许多,飞过的夜蛾,也能扑下一尾又一尾。

二姑的心口疼没见轻下来,只是浮在盆中的月堵满了眼睛,才没让她因疼喊出声来。喊也无用,斑猫听得到,又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月圆就团圆了,二姑记得儿孙们说过。不过是月月月圆,团圆的日子很少。

盆水中的月圆了,二姑睡得安稳,早早地闭实了眼睛,嘴角微微的笑,如有一场美美的好梦。

斑猫兀自嘶了一声,向盆中扑去,月碎成破片,水泼了一地。

地面不平,低洼处积了一潭潭水,每一潭水都住着一个月亮,浑浑圆圆。

村庄死寂,二姑睡得好静好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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