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 卡

2018-01-03 09:46许侃
延安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姑爹杜克苔丝

许侃,本名许春善,安徽马鞍山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芙蓉》《雨花》《长江文艺》《福建文学》《山东文学》《四川文学》《作品与争鸣》等。

他已经决心放弃这张绿卡,回国工作。突然接到老爸的电话,语调激越地要求他中止回国计划,取消赴北京接受面试的安排,继续留在澳大利亚。

“一小时前,我刚刚订了机票。”他为难地说。

“退掉。糟践多少钱也给我退掉。”老爸说。

“怎么啦?老爸。”他惴惴不安地问,“出了什么事?”

“刚才,就在你订机票的同时,我去你大姑家。你晓得你姑爹说了什么吗?”

“他说什么啦?”

“他门缝里瞧人,把你看扁啦!说要不是你表哥帮忙,你上哪儿拣这高枝儿?虽然你在国外拿到了绿卡,找不到工作还不是白搭?他举例说某某人的孩子,在澳洲熬到30岁还成不了一个家,混得屌屌蛋蛋。到那时怎么办呢?还不得回来!现在好了,他们犇犇本事大了,能给你在国内介绍这么一个差事,你就磕头吧!”

“姑爹这人说话一向不好听。”

“不是不好听,是伤人了。”老爸说,“我是去送奶粉的。你给犇犇儿子买的‘贝拉米三段今天寄到了。你姑爹对我送的奶粉不屑一顾,好像他有莫大的恩情于你,咱们是上赶着巴结他似的。”

“大姑没说什么吗?”他问。

“你大姑当然是好的,问题是你姑爹。”老爸说,“假如你回来,会被你姑爹笑死。他会以救世主的面目对你进行说教、羞辱你,经常反复地逼你承认,他有大恩于你。你若有一丁点腻歪的神色,那就是你不对了。过去我与你妈分居两地,是你大姑托人把我调回来的。你大姑先是我姐,然后才嫁为他妻,他尚且说三道四,以为我欠他的人情。现在犇犇先是他儿,然后才是你表哥,他当然就更有话说了,而且那话也就更不成话了。你要一辈子生活在这种阴影之下吗?绝不!绝不!”

“老爸,你现在在哪儿呢?”他问,因为听见电话里有不相干的咳嗽声。

“我在鹤鸣山上。”老爸说,“从他家出来,我气不过,不想回家,一个人到山上来了。”

他想起家乡那座山体公园,人们晚饭后出来散步,环山便道上游人如织。他说:“老爸,你回去吧,别一个人在外面游荡。”

“我给你妈也打了电话。”老爸说。

“我妈还在医院吧?她的病怎么样啊?”

“没事。她的血糖控制得还好,不过不住院就办不了大病医保。她一直拖着不愿请假住院。最近你外公住院了,她才跟着住。一举两得,既陪护了你外公,顺便又把大病医保办了。”

“嗯,老妈倒是挺会安排的。”

“你妈听说你要回国工作,那天晚上翻来覆去折腾到两点钟都没睡着。我问她怎么啦?她说,康康为了拿到绿卡,费了多大的劲啊,好不容易拿到了,又要放弃,真不甘心啊!刚才我跟你妈通了话,我们的意见一致:犇犇帮你找工作的事到此为止!你无论如何不能回来,否则要被人家笑死了。”

他想了想,说:“你放心,老爸。涉及到人格尊严,我绝不会让你们丢脸。不过我们不能只听姑爹一个人说。你先冷静一下,什么都别干。我的机票已经订了,早退晚退都一样。咱们改天再好好聊聊这件事。”

撂下电话,他的脑筋像一架高速奔腾的计算器,接近宕机。虽然他劝父亲冷静,但是自己内心却波涛汹涌。

他检省自己,是不是真像姑爹埋汰得那样一无是处?不是的。别的且不说,他经常交往的同学都是阿大精英,是在Leadship(领导才能)培训班上结识的。他和他们都是一些Peer Mentors——这话怎么翻译?朋辈辅导员?给同学辅导与帮助的人?在这个朋友圈子里,他和另一名同学Lida (丽达)率先通过雅思考试拿到了绿卡。虽然拿到绿卡并不意味着大功告成,但是同学中拿到绿卡的不超过十分之一,可见这个东东也不是随便好拿的。怎么说,他也不能算一名Loser(失败者)吧?

姑爹为什么这么贬损他呢?答案是:姑爹这人属猫,嫉妒心特强,看不得别人好。姑爹向来认为只有他牛姓的人,才是最厉害的,最成功的,最值得骄傲的;对于马家的子弟总是瞧不上。不错,犇犇哥确实很优秀,考上了北京的重点大学,研究生毕业,在一家电脑绣花机公司做研发,三十多岁就做到了产品总监,拿上了高额年薪。在姑爹看来,马家子弟就是脱了鞋子赤脚撵也撵不上。直到他的堂弟考上了清华大学,硬是羊群里跑出駱驼来,才令姑爹气得用鼻子哼哼。最近堂弟又考上了清华的硕博连读,将来超过犇犇哥的硕士学历也是板上钉钉,姑爹这才不扯堂弟的咸淡。在旁人看来,姑爹把讥笑的矛头指向自己,还真不能说他找错了对象。当初自己高考失利,连个三本也没考上,曾让姑爹大大地摇了一阵子头。他知耻而后勇,在西安翻译学院读了两年英语专科,到马来西亚读了两年工商管理本科,最后在父母拼尽全部积蓄的鼎力支持下来到澳洲读金融与会计研究生。这一路走来,他夙兴夜寐,一刻也不敢放松自己。来澳洲留学前,姑爹曾竭力反对,说什么——康康国内大学都考不上,外国大学哪能毕得了业?结果他顺利毕业。毕业后拿了两年打工签证,姑爹又预言——打工签证又不是绿卡,迟早还不是回国,与其再混两年,还不如早点回来!结果不到一年他又拿到了绿卡。姑爹两次预言落空,并不认输,反而在拿到绿卡一年后又有了笑话他的本钱——拿到绿卡有什么用?找到工作没?嘁!他可以想见姑爹的嘴脸,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半闭着眼睛,呷着茶水,哼哼京戏,忽然吊起一条眉毛来,歪撇着嘴说:还是不行吧?是蛇钻草,是龙飞天。到头来还得靠我家犇犇!不是吗?

说老实话,要他放弃到手的绿卡,确实难下决心。一开始,犇犇哥是要给他介绍在澳洲的工作。犇犇哥有一个客户,是西澳首府珀斯的华人商会轮值主席,犇犇哥想利用一下这种关系。结果这位华商会主席叹气说,目前澳洲经济不景气,某些企业还在裁人,介绍新雇员实在太难了。过了几日,犇犇哥又打来电话,说他一位同学的夫人是北京一家大型央企投资公司的财务总监,她那里有一个会计岗位,急需聘人。问他愿不愿意回国工作?他犹豫着,表示还要考虑考虑。犇犇哥说,丁琼告诉他,她们国机集团正在筹划一系列重大国际投资项目。介入其中,对提升业务能力是一个极好的锻炼。犇犇哥还说,眼下中国企业正在走出国门,大踏步跻身国际投资领域,在这场具有历史意义的“走出去”大洪流中,一个具有国际金融与财会学历的年轻人是大有作为的。

这番话拨响了他的心弦。在他所学的课程里有一门号称“阿大神课”的《投资策略学》,他得了极其难得的HD(High-Disdinction,相当于A+,或优异)。这门课的精华就在于风险投资。如果能进入一家大型央企,恰逢该央企大规模进军国际投资领域之时,岂不好像一名熟悉海域的水兵登上了出征的战列舰!

澳洲经济不景气,作为海外移民难找工作,这叫生不逢时。中国推行“一带一路”战略,大量需求国际型人才,此时回国工作,这叫顺应天命。用犇犇哥的话说,这个机会千载难逢,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说得冠冕堂皇一点是报效祖国,说得小儿科一点是有利于个人奋斗。无论于国家于自己,都是一个不失明智的选择。

他思考成熟后,向父母报告了自己的想法。老爸沉吟了半晌,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母亲反复唠叨说,康康啊,你费了那么大的劲拿到绿卡,就这么放弃了,不是太可惜了吗?他说,如果找不到工作,光有一张绿卡有什么用呢?一个好的工作,比一张绿卡重要得多。虽然澳洲有失业救济金每月800刀,但是那不成了乞丐了!母亲一向没什么主见,在重大问题上父亲更有发言权,既然父亲不反对,这件事就算家庭通过了。

他把求职简历发给丁琼。丁琼看了以后很满意,随后安排入职面试。前两轮面试是以微信视频方式进行,分别由用人部门和人力资源部门经理对其面试,均顺利通过。剩下第三轮也是最后一轮,由公司老总主持对他进行面试,这就不能采取微信视频了,必须本人亲自到场。他跟丁琼敲定了时间,订妥了机票,准备下个月初飞北京。正在此时,突然接到这通电话,父亲把他的计划全部推翻了。

这一夜,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他的家乡有一个土得掉渣的词“难肠”,意思是遇到为难的事情了,左右不好做人。此时这个词好像钻进了他的肚子,在里面搅翻着,让他无所适从。他觉得不能因为姑爹的奚落,就让一件大好事情搁浅了。别人认为自己行不行那只是人家的见识,如果自己内心强大,完全不必介意。有句俗话怎么说?听蝲蝲蛄子叫还不下田了!但是,父亲的意见对他来说也是天命,他必须把父亲的思想工作做通,如果父亲坚持自己的观点,他是不能违背父命的。

过了一天,他给父亲发微信:有空吗?父亲回信:上线聊。其实手机微信就能视频聊天,但是父亲习惯了在电脑上QQ视频,说是喜欢在聊天过程中抓拍他的表情画面,按日期积攒下来,日后回看,可以清晰地发现他的成长变化。

他遵命上网,父亲已经发起视频邀请,等着他了。他看见父亲硬橛橛的胡子、板寸短发和慈祥的眼神,内心的忐忑立即灰飞烟灭,感觉既踏实又温暖。

“你的机票退掉了吗?”老爸说。

“老爸,你告诉我,凡事要三思而行。咱们说好的,这事先不急于行动,咱们再聊聊。”

“嗯,那就再聊聊。”

“老爸,从我这方面来说,可以完全不计较姑爹说什么,他的闲言碎语对我的自尊心不构成什么威胁。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会因为别人泼点冷水或脏水,就自己把自己看扁了。”

“嗯,你能有这样的认识我很高兴。但是我要告诉你,宁可忍受外人的气,也不要被亲戚瞧不起。外人事后一拍两散,谁也不认识谁。亲戚面前蒙了羞,他一辈子戳在你眼前,躲也躲不开。”

“我懂。对我来说,犇犇哥介绍的这个工作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如果因为姑爹说三道四把事情搅黄了,未免太可惜。当然,我也不会光从自己的角度考虑,我还要考虑父母的感受,如果你们觉得真的咽不下这口气,那么我放弃,绝没有二话可说。”

“我倒也没有那么脆弱。你姑爹的几句话就把我打趴下啦?没那么容易。”

“我想也是的。”他笑了笑。

“我主要考虑的还是你的未来。你妈的直觉向来是对的。她那么担心你失掉绿卡,未必没有道理。对你来说找工作很重要,有了机会当然要抓住,但如果以丧失已有的成果为代价,那就成了熊瞎子掰苞米,掰一个丢一个了。绿卡是一只好不容易摘到手的大苹果,你把它丢到一边,去拣一颗酸枣子,还要向人磕头,我替你觉得冤得慌。”

“我觉得不冤。磕头的话是你夸大其词了。老爸,你消消气。我说说我的想法:也许我还年轻,没有骄傲的资本,纵然姑爹说了那样的话,我并不觉得接受犇犇哥的帮忙就有什么困难。换句话说,就算低声下气也没什么了不起,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只要我自己心理上足够强大,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当然,如果上升到两家的关系上来讲,你觉得是一种屈辱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你是不是觉得老爸老了,失去了柔韧性和灵活性?不是的,我还没那么老。我主要是着眼于这件事的本身,为你的将来考虑,我觉得你的选择未必明智。”

“你看重的关键是绿卡,认为它是一只美味可口的大苹果……”

“难道不是吗?”

他感到父亲的脾气在上升,口吻有一丝挑衅的意味了,赶忙偃旗息鼓地说:“好好好,你说的不无道理。咱们还是不忙着下结论,继续深入地思考一下,你看好不好?”

“好吧,既然你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那么咱们改日再聊。”

“嗯,在取得一致意见之前,咱们多沟通多交流,你看行吧?”

“我看行。”父亲说。

找工作之难早就领教了,他见识过各种因素的失败,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囧。姑爹插进来说了一番没根没据的话,顶风臭十里,在父亲心里掀起巨大波澜。一件好事眼看成功在望,却被叫停。什么叫横生枝节?什么叫喝凉水都塞牙?说的就是自己这样的啊!一时间他陷入了巨大的纠结之中。

沮丧了片刻,他决定跳出这种状态,不让这事持续折磨自己,等情绪调整好了再说。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那些来自哲人明师的熏陶发生潜移默化的作用。“我应该有能力管控好自己的心理状态。”他对自己说。

这样想着,他就坐下来,在电脑上打开邮件收发箱,看有沒有待处理的电子邮件。突然,他眼前一亮,一个来自墨尔本的邮件,像一支燃烧的蜡烛,点亮他的眼睛,让他振奋起来。

这是一封邀请他参加职业能力网上测试的邮件。发件人Bernard(伯纳德),是德勤会计师事务所人力资源部经理。伯纳德在邮件中说,我们收到了Mrs. Leah(利亚夫人)的推荐信,认真研究了随信转来的你的求职简历,决定邀请你参加入职能力测试。

他心跳加快,几乎能够听得见心脏强有力的收缩。德勤可是世界著名的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啊!难道自己真的有机会踏入它的门槛吗?他一目十行地看过Notice(注意事项),知道网上测试完成后需回信通知伯纳德,伯纳德将审阅试卷,并根据得分情况决定是否让他进入下一环节。接着,他便打开邮件附录的链接,进入德勤在澳洲的网站,通过伯纳德提供给他的ID,登陆测试页面。

测试必须在两小时内完成。时间一到,测试页面就将自动关闭。他不遑他顾,马上一头扎入答辩之中,认真地对待每一道试题,把它们当作一个个拦路虎,坚决果断干净彻底地消灭它。

在规定时间内,他答完了所有试题。究竟好不好,心里没把握。以前也参加过类似的能力测试,考查的多是知识面和职业态度,题目比较空泛。而这回,他发现题目极富挑战性,能充分激发考生的思辨力。考查的内容也比较具体,多为Reasoning  ability(推理论证能力)。莫非这才是有含金量的测试?这才是通往职业道路的门径?他感觉答得挺顺,发挥得酣畅淋漓。但是结果怎么样,不敢盲目乐观。毕竟,面对的是著名的四大之一啊。

对于一名求职的会计专业毕业生,四大就相当于莘莘学子仰望的清华北大,那是泰山北斗一样的目标啊。如果能进它们中的任何一所,都像范进中举一般。在他刚毕业时,许多企业都来阿大招聘,四大也向他们伸出入职的橄欖枝。但是四大入职门槛极高,听说是报名需要雅思成绩“4个8”,有没有绿卡倒无所谓。这不要绿卡其实是个伪恩典,因为只要雅思达到“4个7”,毕业后就稳获绿卡。他当时连“4个7”都不具备,对四大自然连想都不敢想。现在,他的雅思成绩达到了8分,但并不是听说读写4项都达到8分,而是综合成绩总评8分。按照传说中的“4个8”的要求,他还没有达到四大的入职门槛。德勤能给他这个测试机会,说明并不一定要“4个8”,综合成绩8分也行。但是可以想见,在众多的求职者中一定有很多“4个8”的牛人。

他能通过测试并最终进入这家事务所吗?理智地说,可能性太小了,简直微乎其微。就好像评奖中获得了提名,提名离获奖还差得远,所以他不能太高兴。事实上,他冷静得很。冷静中还有一点儿奇怪:这个机会来得不早不晚,恰恰在他打算回国的节骨眼上。太巧了!真是造化弄人,好事情也喜欢成双结对,摽着膀子一道进门的。

他拉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罐牛奶,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他太累了,把自己扔在沙发上,仰面朝天,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继续他的白日梦般的思索。

一开始看见那封电子邮件,里面提到Mrs. Leah(利亚夫人),他头脑里有片刻的空白。谁?谁是利亚夫人?他的脑海没有浮现利亚夫人的面貌,反倒探出一个头发花白、眼角皱纹密布、藏着一丝狡黠笑意的外国老头——Duke(杜克)。啊, 杜克! 想到杜克他咧嘴一笑,恍然大悟,随之想起了利亚,把这里面的关系捋清了。杜克告诉过他,自己有一位芳邻,在德勤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杜克向这位芳邻谈起过他,请她在合适的时候给他一点儿关照。他接受杜克的建议,把自己的求职简历发给这位名叫Leah(利亚)的夫人,收到礼貌性的回复。他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不久就把这事忘在脑后了。想不到利亚夫人真给力。他感激利亚夫人,同时更感激杜克。

杜克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也是他的话友(类似于笔友、球友)。他们是在阿大为海外留学生搞的Talk with Aussies(与澳洲佬交谈)课外活动中结成的对子。参加活动的澳洲佬都是些Volunteer(志愿者),没有一分钱报酬。杜克退休前是一家机构的CEO,爱好旅游、音乐、喜欢探究世界文化,很开心有一个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与自己交谈。他与杜克每隔一周约会一次,时间是星期五下午,地点在校园内咖啡吧。届时,每人会要上一杯咖啡,杜克要的是上等卡布基诺,他要的是普通奶咖。结账时,杜克小心翼翼地提出要为他付账,生怕触及他的自尊心。但他坚持各付各的,AA制,声称这是他来澳洲感觉最好的一种习俗。杜克闪亮的眼神藏着笑,好像在嘲弄什么,又好像很天真。

记得初次相见,杜克很感兴趣地玩味他的英文名:“Paul,your name is Paul.(保罗,你叫保罗。)”没等他解释这个名字的来历,杜克继续开玩笑地说:“I thought the school had arranged for me a saint, originally a movie star.(我以为学校给我安排了一位圣徒,原来是一位电影明星呀!)”这是以含蓄的方式称赞他长得帅,夸张地把他比做Movie star(电影明星)了。他的脸涨得通红,长睫毛下忽闪忽闪的黑眼睛不知向何处躲藏。

“你知道历史上的保罗吗?知道他是基督教圣徒吗?”杜克说。

“大略晓得一点,详情不太清楚。”

“你袭用了保罗的名字,应该知道他的故事。”于是,杜克讲述了有关保罗的知识:“保罗是发扬光大基督教最得力的人。早先是个犹太教士,残害基督徒,把他们打入监牢。他带了权柄到大马士革去,要捉拿那里的基督徒。正走在路上,忽然天上发光,四面照着他。他就仆倒在地,听见有声音对他说,保罗,保罗,你为什么逼迫我?他说,主啊,你是谁?主说,我就是你所逼迫的耶稣。起来,进城去,你当做的事,必有人告诉你。保罗从地上起来,睁开眼睛,竟不能看见什么。有人拉他的手,领他进了大马士革。保罗三日不能看见,不吃也不喝。这时一位基督徒去看保罗,把手按在保罗身上说,兄弟保罗,在你来的路上,向你显现的主,就是耶稣。他打发我来,叫你能看见,又被圣灵充满。保罗的眼睛上,好像有鳞片掉下来,他就能看见了。于是受了洗,吃过饭恢复了健壮。保罗和大马士革的门徒同住了些日子,在各会堂里宣传耶稣,说他是神的儿子。”

听了杜克讲述的故事,他解释说:“这个名字是我在西安上大学时,外教老师给全班同学分配英文名,任意指定的一个名字。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段精彩故事。”

杜克告诉他:“对我来说,你既不是圣徒,也不是电影明星,你是一个来自中国的独生子。我对独生子女的问题很感兴趣,想要了解他们的心理状态,他们的生活状况,他们的社会价值观乃至于未来发展等等。”

他惊讶于杜克还知道中国独生子女的事,并对这种事情有兴趣。在漫长的交谈中,他跟杜克谈及中国文化、中国民俗,还有戏曲和民间故事,杜克听得津津有味。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杜克谈,围绕他所感兴趣的话题展开。比如,他向杜克提出如何才能拿到绿卡的问题,说:“杜克,我听说澳洲移民政策越来越紧了,留学生获得绿卡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确实如此。拿你们会计专业来说,去年的移民配额是一万名,今年削减了一半,只有五千名。以后还会逐年减少。”

“怎样才能获得移民资格呢?排队吗?”

“过去是排队制,只要符合移民条件,一律按申请先后次序排队。从2012年起不同了,采取邀请制。给移民申请者打分,按照分数的高低排序,一旦移民配额录满了,当年的绿卡就发完了。”

“这个移民分数是怎么打的呢?”

“年龄满25周岁得30分,在澳留学获学位得20分。这50分对于大多数申请者来说,你有我有大家有,差别不大。拉开差距的是其它加分条件。主要是雅思成绩加分,听说读写四项考试都在7分以上加10分,都在8分以上加20分。其它还有偏远地区加5分,大学毕业后参加过职业年培训加5分,结婚有配偶加5分等等。”

“年龄不满25岁怎么样呢?”

“年龄在18至24岁的,在30分上减5分,年龄超过40岁的也要减分,岁数越大减的越多,超过一定年龄就不得分了。”

“学位不是在澳洲拿到的算不算呢?”

“在别国拿到的学位,只要是澳洲承认的,得15分。只有在澳洲上的大学,且满两年,在15分上加5分。”

他心想:哦,怪不得我来澳洲读研,本想选一年半的课程,中介说你最好选择两年的,好处以后你就弄明白了。看来还真是这样,他又问:

“雅思分數达到7分,很难吗?”

“雅思综合成绩达到7分也许不难,听说读写四项,哪一项落后一点,另一项高一点就带过来了。难的是每一项都必须达到7分。中国留学生一般失分在写作上。既要条理清楚,语言流畅,又不能有语法文字上的错误,这就比较难了。”

“是的,虽然我的雅思综合成绩达到了7分,但我的雅思写作却只有6分。”

“要想提高写作分数,只有多写,别无它法。”杜克说。

“杜克,以你的经验判断,我该怎样才能拿到绿卡?”

“现在的情况是:移民打分低于60分的没戏。60分一大堆,按提交申请的先后秩序排队;如果是65分或以上,只要一申请马上就能获批。你的前50分没有问题,阿大在南澳,属偏远地区可以加5分。如果没有别的加分,就止步于此了。即使你毕业后再读一年职业年加5分,也才刚够60分,勉强排上队,什么时候排到你很难说。最好的办法是攻克雅思,拿到‘4个7,那样一举加10分,达到65分,就稳操胜券了。”

杜克的这番分析,为他指明了方向。他感激杜克给予他的巨大帮助,回国探亲,从中国带来一瓶茅台酒送给杜克。杜克喜好美酒,几乎尝遍了各种名牌葡萄酒,威士忌,却没有尝过中国白酒。他在交谈中发现杜克对白酒怀有纯朴的好奇心和孩童般的憧憬,便记在心里。礼物选得很准,他的这番情意让杜克十分感动和快乐。杜克问:

“这酒怎么喝?要掺水吗?”

“在中国,白酒掺水那是不道德的。”他笑道。

“为什么掺水就不道德呢?我们喝威士忌总是掺水。”

“不道德主要是针对卖家掺水来说的,不是说您。您喜欢掺水那就掺吧,不过掺水后白酒的口感就淡了,滋味也大打折扣,中国人喝白酒一般是不掺水的。”

“那我也不掺水。”杜克认真地说,又问:“这酒厉害吗?”

“嗯,酒精含量是52度。”

杜克夸张地扬起一条眉毛,调皮地说:“喔,那我得小心点。”

当杜克知道茅台酒价格不菲后,表示要给他钱。他说:

“这酒是我老爸让我带给你的,是他对你的敬意。我怎能收你的钱?”

杜克知道他家并不富裕,对他父亲买中国最好的酒送给自己颇为动容。从他那里,杜克听到不少有关他老爸的故事,知道这位中国父亲既不当官,又不做生意,是个穷文人。别人买大房买小车,他老爸却拿出上半辈子的积蓄送儿子出国留学。杜克对这位中国父亲竖起大拇指表示钦佩。杜克说:

“有一天,我到中国去,一定要见一见你的父亲。”

他与杜克的约会从一年级开始,一直保持到毕业。毕业典礼,每名毕业生有两张观礼券,他把一张送给了杜克。杜克十分高兴地出席了他的毕业典礼,还赠送他一支刻有他的英文姓名“Paul Ma”字样的钢笔。毕业典礼后又一个周五下午,他与杜克照例在咖啡吧见面。这回杜克说:“学校又给我分配了新人,新的Talk with Aussies对子。你也毕业了,咱们的周五约会是不是就此落幕吧?”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真要跟杜克分手,还是忍不住伤心。杜克见他眼圈发红,连忙说:“别哭,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还可以经常见面聊天的。”

他说:“杜克,原谅我,一时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你有新任务,这是自然的。我是对您太依恋了。”

杜克拥抱了他说:“我们是朋友了。不是吗?”

他噙着眼泪说:“永远的好朋友。”

在他找工作这件事上,杜克费了不少心。杜克领他去见以前的下属,如今的一位州政府议员,请那人以适当的方式帮助他。他与那位议员联系过几次。议员热情有加,但不无遗憾地表示,只有社区杂活有可能招募像他这样的员工,而政府雇员必须是citizen(澳洲公民),连有绿卡都不够资格,更不要说他连绿卡都还没有了。

绿卡就好比城市居民的户口本,没有绿卡的人找工作就好比咱中国进城务工的农民,即使找到一份工作,也被叫作“农民工”。懂得了这个道理,他便把找工作的事先放一放,一门心思扎进了雅思学习与考试中。因为只有雅思通过“4个7”,才有可能拿到绿卡。只有拿到绿卡才有可能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

在终于拿到绿卡之后,他向杜克报喜。两人同去一家酒吧喝了一杯鸡尾酒。杜克祝贺他之余,引荐他加入一个叫扶轮社的社团,说在那里可以碰到一些有身份的人,他们也许能在找工作方面给他有益的帮助。

他跟杜克参加了一两次扶轮社的活动,在活动中与杜克的芳邻利亚夫人见过一面。当他把参加扶轮社的事情报告老爸时,老爸谨慎地告诫他说:“你在境外不要参加什么组织,避免掉到陷阱里爬不上来。校园内的社团可以参加,对校园外的组织和活动要怀抱警惕之心,基本上不支持不参与不反对。还有,任何游行示威之类的活动一概不要参加。这个扶轮社,依我看最好也不要瞎掺和。”他不敢批评老爸孤陋寡闻,但是从他了解到的情况来说,扶轮社这个组织的成员大多是些热心公益的志愿者,他们的活动主要是做社会慈善事业,绝不存在老爸担心的情况。他最终没有更多地参加扶轮社活动,原因出在另一方面——扶轮社成员大多是各个行业里的成功人士,每有捐献出手都很大方,他一个穷学生囊中羞涩,跟不上他们的步调,渐渐地便不好意思再去了。

没想到,这位利亚夫人还真肯帮忙,竟然把他推荐给了德勤,让他有机会做了一份入职能力测试,不管有没有结果,他都对利亚夫人满怀感恩之情,并且对许久没有参加扶轮社的活动心生歉意。

唉,德勤,著名的四大之一啊!想进这家会计师事务所,怎么可能!他知道德勤在业内地位崇高,不敢奢望自己的测试能够通过,但仍然感觉良好。就好比追求一位美人,明知道不会成功,却蓦然看见美人回眸一笑。这一笑即使没有什么实质含义,却也令人心荡神驰。

带着这份欣慰,他酣然进入了梦乡。

星期六,他参加了学校登山社团组织的攀岩活动。虽然毕了业,作为Alumnus(校友),他仍然保持着Mountain Club(登山俱乐部)社员的身份。

从他所住的地方出门往东,步行五分钟,就进入一座国家森林公园。树丫间有灰绒绒的小考拉,一点儿也不害怕人类,自顾自地像摇篮中的幼儿那样玩耍。袋鼠妈妈怀着自己的孩子在前方不远的路旁,大尾巴支在地面,抬起两只爪子,她和袋中的幼袋鼠四只眼睛好奇地凝视你。走不多远就来到海边,渔夫悠闲地在巉岩间垂钓,半人高的白色大鸟站在离渔夫几步远的地方,不惊也不飞,歪着头曲着颈,瞪着黄圈黑睛,似乎在研究人类的行为。

他与十几名社友会合,坐车进入Barossa峡谷。真是峰回路转,鸟语花香,远处可以看见一道瀑布,令他想起“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庐山。这条攀岩路线既美丽又安全,危险性完全不像爸妈想象的那样大。他想起第一次听说他要参加徒手攀岩,老妈吓得连声惊呼不行不行,老爸说你妈吓得连手都冰凉了。他解释说,在参加野外攀岩之前,俱乐部成员进行过多次室内攀岩练习,接受过一整套安全保护措施的培训。而且领队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对待安全是穿钉鞋戴斗笠,把稳又把稳。这样的话絮叨了一箩筐,老妈才将信将疑地解除禁令。想到这些,他笑了一笑。

徒手攀上一座山崖,出了一身微汗。崖顶上是一片开阔的草地,社员们席地而坐,解决了午餐问题。餐后,留一部大胡子颇有艺术家风度的白人领队,用扑克牌给大家现场表演了一个小魔术;一位印度学弟唱了一首《拉兹之歌》;他给大家朗诵了一首民国诗人的小诗。这首小诗的开头一句是:“Picnic来江边”。在场的多数人不明白“来江边”是什么意思,但是Picnic 就是“野餐”的意思,所有人都懂得。他說:“我们现在是Picnic来峡谷了。”引起一阵笑声。

大家吃饱喝足,领队宣布两小时后集合回家,然后各自散去。那位肤色棕黑的印度学弟跟在一个碧眼金发的洋妞屁股后头献殷勤去了。他躺在崖顶斜坡的草地上,让阳光温煦地照耀自己,感觉山谷吹来的风十分凉爽。

这时,手机响了,是老妈打来的。他并没有报告说今天来攀岩,莫非她有感应,手脚又冰凉了?他笑着接听电话。老妈说:

“儿子,你在哪?”

“我在野外,刚吃完午饭。你和外公的身体怎么样?外公的腿还痛吗?你的血糖降下来了吗?”

“你外公的老寒腿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落下的,老毛病了,不碍事。我血糖高,大病医保办下来,国家一年给3000块钱吃药,也不咋地。我们老了,有点小毛病是正常的,你不要惦记我们。今天是星期六,你是和苔丝一起出去玩了吧?”

“我一个人,没有和苔丝在一道。”

“哦,那我正好可以跟你说说苔丝的事。你要回国工作,苔丝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她肯跟你到大陆来吗?”

他苦笑了一下,心想:苔丝已经是过去式了,还一直瞒着爸妈没跟他们说呢。他说:

“你不用操心那么多。有些事你操心也是白操,你又不懂如今年轻人的心,你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吗?”

“但我知道女孩子把青春给了你,你就要对她负责。咱们是本分人家,你可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

他这时有意把笑声让母亲听到了,为了报告以下伤心的事。他说:

“苔丝的事,怎么说呢?你不要用中国的旧观念来考虑事情。我们在一起是缘分,缘分尽了各分东西,并不受事实婚姻的约束。我回国工作的事,苔丝已经完全不在考虑范畴里了,因为,怎么说呢,嗯……我跟她已经分手了。”

老妈焦急地问:“什么?什么?你们分手了,什么时候分手的?”

“分手快一个月了。怕你们着急,一直没跟你们说。”

“哪能不急!你们好好的,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呢?”

“这事说来话长,晚上回家上线,QQ里当面聊,好不好?”

“唉,你这孩子。工作没找着,找个对象又吹了。”

他苦笑着说:“我为啥不告诉你们?就怕你们操心我的工作还没完,又多了一门子添乱的心思。其实,这事吹了也好,有些事情不能将就的。一时将就了,到后来还是会出问题。”

“好吧,我等着你给我一个交待。”老妈说。

挂了电话,他揪了一根毛莨,对着阳光在手里搓动它的茎杆,看那毛绒绒的穗头在逆光中纤毫毕现的样子。他的眼前出现苔丝那温婉动人的笑容。这个小人精儿,一副明眸皓齿、玉洁冰清的样子,即使分手了,他也忘不了她那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的表情。

屈指算来,苔丝去欧洲已经二十天了,该与她的姨妈会合了吧?她的旅程是从澳洲出发,经德国、奥地利、瑞士,一番游历后到达意大利。她的做小生意的姨妈从台湾出发,直飞意大利。两人会合后,她帮姨妈打货,然后两人一起回台湾。

苔丝是台湾人,本名叫张紫怡。就像他来澳洲取了个英文名Paul一样,张紫怡取名Tess(苔丝)。中国留学生来到海外,一般都要取一个洋名,以便外国人容易识记。名字构成一般是Paul Ma(保罗·马),Tess Zhang(苔丝·张),Lida Wang(丽达·王),Alma Xie(爱玛·谢),这样的。苔丝跟所有人介绍自己都用Tess(苔丝),以至于他跟爸妈也这样称呼她。爸妈蹩了几次,想用中国名字称呼她,一直没有改过来。好在这是一个好听好记的名字,时间一长,大家都习惯了用苔丝称呼她。

一阵凉风吹过,几片黄桷树叶子飘落在他脚前。这种落叶他在什么地方也曾见过?啊,那是在中国西安,秦岭脚下的一座民办大学校园里。看见这种树叶,令他想起他的初恋女友——董婕。苔丝要算是他的第二次恋爱了,董婕才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恋爱对象。虽然苔丝比董婕更漂亮更洒脱,但是若论个性,他则更喜欢董婕。董婕是个乖乖女,比苔丝要温婉听话得多。

与苔丝的交往用不着回想,因为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可是此时,他的心思飘向远方,被另一位女性董婕抓住了。他忍不住去回想与董婕的交往,因为他要把自己的情感经历做一个总梳理,只有这样他才能看清自己的面目,对母亲说清楚苔丝在自己生命中的定位,对自己的过去有一个总交代。

记得也是一个黄叶飘零的秋天,在校园的便道上,他迎着走过来的两三名女生,朝其中的一位说道:“同学,能不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码?”十分侥幸地,她红着脸报出了一串阿拉伯数字。他们彼此在校园活动中早就注意到对方,只是两人并不在一个班级,从来没有讲过话。前一天晚上,宿舍熄灯后,同寝室的哥们摸黑议论心仪的女生,他一不留神说出了心里的小秘密,大个子潘长江一叠声地撺掇他说:“找她要电话号码,找她要电话号码。”于是产生了这次行动,并由此拉开了他俩恋爱的序幕。头一次打电话给她,她说现在太早了,学校不许谈恋爱。他又打了第二次电话,声明只是交个学习上的朋友,没有别的意思,她就同意见面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谁都知道“没有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只是给她一个接受约会的理由罢了!那时他俩一个弱冠年华,一个豆蔻季节,纯洁得像初放的蓓蕾,恋情是自然而然地悄悄绽放了,盛开得如火如荼。

可惜,毕业后天各一方,他俩只能通过QQ聊天的方式互诉衷肠。随着日月流逝,这种聊天越来越不能消解彼此的渴慕。渐渐地她有了一点小脾气,开始闹别扭,双方产生了矛盾。这种矛盾完全是地理上的阻隔造成的,只要男女在一起,一个拥抱就土崩瓦解了,烟消云散了,甚或破涕而笑了。可惜呀可惜,他们一个飞去了外国,一个留在了中国。

他初到澳洲读书,心理上很紧张,因为每门功课学费3300澳元,相当于人民币两万多元,如果宕掉了重修,就要重新交钱。他早就听说外国的大学宽进严出,在来之前,又听到姑爹议论他的小话,什么“长尾猫儿当虎看,康康大学都没考上还留什么洋”啦,什么“出了灯油钱,坐在黑地里。留洋毕不了业,还不是白搭”等等。虽然没有摧毁他的自信心,但是毕竟不知道澳洲的名牌大学究竟有多难,一想到期末考试,还是颇有几分惶恐。他在暗自使劲的同时,也作过最坏的打算,如果第一个学期就有功课宕掉了的话,那么趁早卷铺盖回家,绝不能把钱白白花光了,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因为功课紧张,他不可能花太多精力在谈恋爱上,冷落了董婕的时候在所难免。即使不冷落又能怎么样呢?QQ聊天只能是干聊,连相濡以沫的安慰都无法从字面意义上落实,他只能把狠劲都用在读书上。头一个学期读下来,好在全部通过。他暗暗吁了一口气,跟董婕汇报他的学习成绩。他说:

“四门功课我得了一个D,两个C,一个P。”

“屁?不是屁掉了吧?”

“你想哪儿去啦?P是Pass,通过的意思。亏你还是翻译学院毕业的。”

“那D和C是什么意思?”

“D是Distinction,卓越的優秀的意思,C是Credit,有信誉的良好的意思。澳洲大学研究生阶段学习成绩分为五级,最高等级是HD,High-Distinction,超一流的意思。接下来是D,C,P,再下面就是F了,Failure,失败,不及格了。”

“你头一个学期就拿了一个优秀,两个良好,还不错嘛。”

“没拿到HD,算不得优秀。”话是这样说,他心里暗暗有了底气,对后面的学习更有信心了。

第二个学期,董婕也有好消息报告给他。董婕参加了当地公务员考试,从众多考生中脱颖而出,被录取到烟草局工作。他热烈地祝贺她,为她的成功感到骄傲。但是伴随着好消息而来的,是不和谐的杂音。在他复习迎考的紧张关头,董婕告诉他一个坏消息,说她老妈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催着她去见面相亲。

他抬高了尾音说:“哦——?”

“你说我去不去?”董婕说。

“这么大个事,你问我?”

“不问你,问谁呢?”

“你没觉得我不够格吗?”

“你要认为你不够格,那就真不够。”

“既然我不够格,那你又何必问我呢?”

他们就这么叮叮当当地吵来吵去。

在那些日子里,他的情绪跌落到谷底,整天愁眉不展,苦不堪言。让他难受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的二房东屠智高。屠智高是好说歹说,勉强把他弄到自己租的房子里合住的。在那之前,他住在澳洲人家里,称之为Homestay。屠智高与人合租的房子空出一间(原先的伙伴退出了),极需有人填充进来,以便共同承担房租,便软磨硬泡地把他搞来了。他本不想来,屠智高生拉活扯,非叫他来不可。来了以后,他才发现上当了。

他与屠智高相识,是在头一次来澳洲的飞机上。他俩的座位紧挨着,当他听说屠已经取得了绿卡,对屠很尊敬。这一来刺激了屠智高的虚荣心,便热情地向他介绍澳洲乃至阿德莱德的情况,显得很友好。两人由此建立了联系。后来他才认识到,屠其实是个Loser(掉队者),拿绿卡走的是州政府担保路线,承诺在偏远地区服务八年为条件。这条路线后来取消了,若按如今的政策,屠是不可能拿到绿卡的。他的功课并不好,雅思也远未达标……这倒也罢了。更大的问题是,这个人品德有问题。比如说,屠皱着眉头告诉他,父亲下个月就要来了。他说,那不是好事吗?屠沉吟了一下,高兴起来说,也是,他来了就有人与我分摊房租了。他心里咯蹬一下,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这是个什么人啊!这事过去也就算了。真正的问题出现在他们住过一段时间以后,屠的毛病完全显露出来。屠已经28岁了,在一家超市打工,收入菲薄,还没有对象。当他晚上與董婕聊天时,屠扒在门外偷听。他与董婕的情话刺激了屠。有一天屠的人性卑劣面大爆发说,你不能在家里与女友聊天,你影响到我学习了。他说,你在客厅看电视,声音大得很,我们说话很小声,怎么会影响到你呢?屠说,反正不许你在家里与女友聊天,我受不了了。无奈,他只有把笔记本电脑带到学校,找一间单人自习室,才能与董婕聊天。

而这时,与董婕的喁喁情话变成了怄气和争吵,还有什么意思呢?

困顿中,几名同学的友谊给了他极大的温暖和慰藉。他们是合伙租住在城北Elwood大街上的江文、程道明和孟承龙。这几位都是学校公益活动的Volunteer(志愿者),与他一道参加过Leadship(领导才能)培训班,平时关系不错。每当学校举办什么活动,比如说Open Day(开放日),他与这几位一道张罗布置会场及应用设施,引导学生及家长前往讲座地点,在活动中结下了美好情谊。当他与屠智高关系紧张,女友董婕犹豫要不要分手之际,精神苦闷的他就到这几位同学中间寻找安慰。

他们经常放学后一起打篮球,然后找一家便宜的饭铺吃一顿。天黑了,江文他们三人坐车回家。他舍不得与他们分手,有时候就到他们家去,继续聊天说笑。他们都很欢迎他,睡觉时主动招呼他与自己打通铺。他有时与江文捣腿,有时与程道明合睡。承龙喜欢搞怪,出洋相说:“我喜欢裸睡,你敢不敢上我的床呀?”他不上承龙的床,但是知道这是个热心肠的家伙,待人极好的。

有一天,董婕终于摊牌了。她不能再等了,母亲逼着她相亲,对象的相貌条件都无可挑剔,她实在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他说:

“我不就是你最好的理由吗?还要什么理由?”

“可是你在哪里呀?”

“你最后决定了吗?”

“决定了。”

“那好吧。我祝你们幸福!”

说完,他就隐身了,顺手还把她的QQ号从好友里删除了。他想:一阔脸就变,考上了烟草局公务员,就把他这个海外游子忘了。

删除联系方式并不能删除关于那个人的记忆,他无时无刻不会想起她。最痛苦的时候,他简直快要崩溃了,干什么都没心思,听课注意力不集中,一堂课下来脑子里一桶浆糊,不知道老师讲了点什么。他想这可不行啊,这样下去宕了课怎么办?于是他竭力调整自己,一方面拼命地学习,一方面与江文他们粘糊着,不让自己有一个人独处的时机。因为一旦头脑空闲下来,他就会忍不住去想她。

每天一起床,他就赶紧坐车去学校,用学习驱散一天的阴霾。晚上能不回屠智高那个家就尽量不回,去江文他们家过夜。他把失恋的痛苦埋在心底,对朋友们也没有说,生怕说出来会控制不住。一天晚上,他与江文等人在学校附近吃完晚饭,一同走到汽车站。江文他们要坐车回家,他忽然觉得老去打搅人家不太好,就说:“你们走吧,我今天不去了。”程道明问:“那你去哪儿?”他想此时就回屠智高那个家实在嫌早,嗒然若失地说:“我还是再到学校去自习一会儿。”江文他们三人乘车走了,从车上看见他一个人勾着头,耸着肩,背着书包朝学校走去。

他的这个剪影忧郁哀伤,给朋友们留下深刻印象。好多天过去,他自觉像蜕壳的软体动物长出新甲了,才跟几位朋友透露了自己的失恋。江文说:“当时我们就看出一点苗头来了。”程道明说:“你那天晚上一个人往学校走的身影,好落寞哟!”承龙说:“嗨,你早点跟我们说噻,我们死活也要拉你一块回家。”他回想起那个晚上一个人往学校走去,满怀的寂寞与凄凉,心里忽然一阵酸楚,眼里泛起已经老去的泪花。

这个学期,他得了一个HD,一个D,两个C。他成功地摆脱了失恋的阴影,走出了情感的沼泽地。

想到这里,他吸溜了一下鼻子。伤感了?不是,是从峡谷里钻出来一阵凉风,让他受了寒气。山崖顶上风头很硬,尤其躺卧着更容易着凉。可不敢大意,他想,立即一骨碌爬起来,把脱在一边的外衣披在身上。远山层峦叠嶂,青黛浓淡相宜。他抱膝而坐,极目远眺,心中感慨:人生呀,就像这山色一样层次丰富,看不到尽头。

研二的时候,江文谈了女朋友,搬出去单住。他便不顾屠智高的阻挠,坚决与其散伙,搬进了Elwood大街上的同学之家。又过了一个多学期,他们毕业了。毕业后,程道明返回北京与女朋友聚首,这所房子只剩下他与承龙两人。空出来一间房,必须找人合租才行。他在网上挂了招租启事,宁可便宜一点,也不能让它白白闲着。

招租启事挂出不久,就有人联系要来看房。到了约定时间,来了一对兄妹。开始他还以为是哥哥租房,一问才知道要租房的是妹妹。这妹妹便是苔丝。苔丝是南澳大学护理专业的预科生,哥哥是送她读书,顺便来澳洲玩玩的。苔丝性格爽朗,说话主动,保驾护航的哥哥反而事事落后,拖泥带水的。苔丝对她下榻的Homestay不满意,急于找房搬出来。哥哥不以为然,但又拗不过妹妹,只得无奈地陪着她。

在澳洲,大学生们男女共租一套房子是相当普遍的事。每人各居一室,大家共享客厅,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苔丝倒是相中了这所房子,可是她哥哥说离得学校远了,拉着妹妹再到别处看看。苔丝回头留话说,没有好的还要回来。哥哥拉着她的手就走了。他本能地觉得当哥哥的可能是不喜欢妹妹跟两名男生住在一个屋檐下。后来问苔丝,果然如此。苔丝虽然没有住进来,却对他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双方互加了微信好友,此后谁在朋友圈里发了什么,对方都不忘了点个赞。

毕业生们开始了艰难的找工作之旅。程道明回到北京,盘桓了半年之久,找到了四大之一的毕马威会计师事务所,当上了实习生。江文与女朋友去了墨尔本,在一位亲戚华人开的房地产公司做销售。只有他和承龙还留在原地,一筹莫展。工作太不好找了,许多岗位招工的入门条件是必须有绿卡,没有绿卡就像进城的农民没有户口本,想找正式工作?简直连门也摸不着呀!

他与承龙讨论各自的出路,一致认为当下最重要的不是找工作,而是拿绿卡。拿绿卡又有两条路,一条是再读一年Professtional Year(职业年),可以得到5分加分,算起来就够了60分,基本达到移民线。再一条是考雅思,如果雅思能够考上“4个7”,那么可以加10分,算起来就是65分,稳获绿卡。承龙对考雅思没有信心,老老实实选择了前者,去读职业年。他则不然,对再读职业年的选择完全不予考虑,发心要攻下雅思这道难关。他来澳洲读书时,雅思综合成绩就达到了7分,只不过不是“4个7”。写作弱一点,得了6分,阅读、听力与会话都达到或者超过了7分。不就是“4个7”吗,有什么可怕的!真那么难吗?

但是一考之下,令他大吃一惊,写作竟然只得了5.5分,听力与会话都是6.5分,只有阅读得了8分。虽然综合成绩仍然给了7分,但是离“4个7”差得更远了。难道在澳洲读了两年书,英语成绩竟不如以前了吗?

他想起有一位学姐Alma(爱玛),本科阶段在英国读书时就考过“4个7”,因为两年时效已过,拿绿卡需要重考,竟然连考十次,一次也没有过关。有一次好不容易写作考到了7分,会话又差了0.5分。所谓“4个7”,必须一次性4项都过7分才算数。真是折磨人啊!

有人说,澳洲雅思考官故意整人。他不这么看。雅思考试的公正性是客观的,如果你具备7.5分的水平,或许会被低判为7分,但是不可能判为6.5分。埋怨的考生们大多数是刚刚摸到7分的边,好比实际成绩59分,希望老师给予及格,那是万万办不到的。

第一次考砸了之后,他没有心灰意冷,也没有像爱玛那样,隔上半个月再考下一场。他知道:不准备充分,考也是白考,浪费了不菲的考试费不说,更怕考没了信心。他认真地准备了两个月,到了九月下旬又考了一场。这一次还是没有通过。

连续两次折戟沉沙,心理压力迅速增大,感觉肾上腺激素嗖嗖地往上飙,奋飞的激情更加旺盛。就在他抖擞精神,全力以赴,打算在圣诞节前冲刺第三次考试时,出现了一段插曲,他病倒了。发烧、呕吐,头痛欲裂,人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摇摆下坠。承龙连夜开车把他送到了医院,医生让他住院治疗。

说起这场病,来得蹊跷,跟苔絲不无一定的关系。苔丝自从看房子与他认识了以后,两人互加了微信好友,彼此互通问候。遇到阿德莱德举办大型活动,比如僵尸节游行什么的,还相互叫上一道去玩。这一天,他正在做饭,忽然苔丝给他发微信,说她与几位同学在海边捉螃蟹,问他想不想来?受到美女邀请,他自然乐不可支,匆匆忙忙地把火关了,扒了一碗饭,吃了一盘子鸡肉,就到海边去了。

海边沙滩上,苔丝与几名男女同学正在那儿玩耍。他看出,其中一名男生有追求苔丝的意思,可是,苔丝对那人不感冒。也许这正是她喊他来的潜在原因吧?他们在海边玩了一个下午,当天晚上,他就病倒了。这病突如其来,来势汹汹,令人好不疑惑,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呢?

医生检查半天,也没个准确说法。这时,正值埃博拉病毒在非洲肆虐,人们对不明原因的发热高度警惕,如临大敌。他被安排到隔离病房,医生说明天要给他做腰椎穿刺,抽取骨髓作检查。而做这种检查要由病人或家属签字,万一戳坏了神经,病人有可能下半身瘫痪。

他又惊又怕,难受得不行,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忧心如焚,彻夜不眠,为他抄写佛经,给他发来一段话:

“我儿:为父静夜打坐,为你抄写《心经》。你要记住: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以空空无有故,心无挂碍。以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观世音菩萨以此教诲,令世人除一切苦,度光明彼岸。父字。凌晨三点四十六分。”

父亲给他解说《心经》,令他放声大哭了一场。或许真是佛菩萨保佑,第二天,医生并没有抽取他的骨髓,因为病情得到有效控制,宣布暂时不做腰椎穿刺了。听到解除了那个吓人的警告,他顿时轻松多了。

仔细回想这场病的由来,他怀疑问题出在那盘子鸡肉上。那鸡肉曾经化过一次冻,正打算做菜,突然有别的事打岔,又扔回冰箱里了。严格地说,化冻的肉类如果不吃,就只能扔掉了。可是穷学生哪有那么讲究?如果烧得时间长一点,彻底消消毒,吃了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问题出在苔丝喊他去玩,他一时贪快,那盘鸡肉没有完全烧熟烧透,就吃下肚去,于是闹起鬼来。作为一个教训,这件事让他记忆深刻。

海滨之行极大地增进了他与苔丝的友谊。可是他住了院,一连两天也没有再联系苔丝。苔丝非常奇怪,这个男生怎么掉脸就不睬人了?既然那天下午玩得那么亲热,他应该主动再联系她嘛!如果苔丝是个矜持的女孩,他们可能就此形同陌路。苔丝并不酸气,他不追求她,她就主动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你还好吗?”马上,她便收到了回信:“不好。生病住院了。”

苔丝大吃一惊,想到他是病时不愿叨扰别人,对他更添好感,当即乘车赶到医院,带来了水果和蛋糕。父亲给他打电话问情况时,他正接过苔丝削的苹果,啃了一口,心情很好地说:“我正在吃苹果呢。”

生了这场病,收获了爱情,但是雅思考试变得更没指望了。本来没日没夜的天天复习还考不上,住了一星期医院,连书都没摸,还能考好吗?有心延期再考,可是生病前已经报名缴费了,到时间只好仓促上阵,撞大运吧。

到了发榜的日子,他已经淡忘了这个时间节点。承龙提醒他说:“今天雅思成绩发布呀,你不查查分数?”他这才上网查分。先打开写作,呀!恰恰7分。他的心一下子激动起来,但还不敢高兴,会话怎样?那个白了鬓发的考官老太提的问题刁钻古怪,自己的回答好像不那么理想哎,打开一看,竟然得了8分;对于听力和阅读,他就比较自信了。果然,听力得了8.5分,阅读得了8分,综合成绩8分。看到这个结果,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为什么会这样呢?事后省悟到:他在医院的日子里虽然没有“学”英语,但是无时无刻不在“用”英语,为了准确陈述自己的病情,为了完全听懂医生说的每句话,他调动了全身的细胞,张开了所有的感官,去捕捉每一个英语单词携带的信息。完全是为了搞懂病情,配合治疗,他把学英语变成了潜意识行为。病情得到控制后,他被转入一般病房,整天与同房的病友聊天。一天说的英语,比他在学校和宿舍一周说的都多。而他这次考试,上升幅度最大的就是听力和会话。

他马上把雅思考试结果报告了老爸。老爸在电话里笑得合不拢嘴,连连叨咕说:“我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他问:“我妈呢?”老爸说:“你妈去跳广场舞了。”他说:“哦,等会回来你告诉她吧。”他的下一个电话打给了苔丝。苔丝的反应倒挺平静的,她说:“我知道的,你一准能通过。”他说:“你怎么这么肯定?”苔丝说:“我看人很准的。”

看人很准的苔丝,自己的功课却宕掉了。她的雅思分数不够就读大学课程,必须先读三个月的预科,补习英语。她很聪明,一向被视为高材生,把这种补习当作小儿科。这期间她又忙于恋爱,对学习未免掉以轻心。预科结业考试,她竟然没过关。

这个打击对苔丝来说太大了。这不仅意味着她要再读三个月的预科,而且由于她所修大学课程的设置原因,这学期开学赶不上的话,一耽误就是一年。苔丝泪水涟涟。他赶紧安慰她,劝她不要这么伤心。苔丝说:

“我该怎么办?”

“你去与学校交涉一下,看看有什么補救办法。不能让你白白等上大半年啊。”

他陪苔丝找了校方海外留学生部。负责人告诉苔丝,你预科结业后,规定的课程上不了,可以先选修别的课程。但是他进一步了解到,校方提供的选修课程并不是苔丝想拿的学位的必修课。也就是说,让她学点不相干的课程来填充时间。

苔丝很崩溃,好比被一棍子打懵了,变得茫然不知所措。他为苔丝分析面临的形势,劝告她:“其实不读这个学位也罢。你在台湾就是大学护理专业毕业生,只是为了留在澳洲,才读这个学位。只要我有了绿卡,你跟着我熬上几年也就拿到绿卡了,为什么非要读这个学位不可呢?”

真是一语唤醒梦中人,苔丝破涕为笑。是呀,为什么非要花大价钱读这个该死的学位!苔丝当即决定,大学不上了,改上为期两个月的护理专业TAFE(职业教育),拿到上岗证书,就可以参加工作了。澳洲缺乏护理人员,不愁找不到工作。

他俩在银行开立了以两人姓名登记的共同账户,合租了一间房子,这些可以作为事实婚姻证据,在他们同居一年后为她申请办理更为长久的签证。

雅思过关后,他拿到了绿卡。手续办得很顺利,用不着托人找关系,更不用请客送礼。但是拿到绿卡只意味着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有了敲门砖,并不等于马上就能敲开职业大门。他到处投递简历,大部分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少数会给一个网上测试,然后不了了之。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他参加了集体面试。十来名竞争同一岗位的毕业生被招到一起做了半天活动。招聘方在活动中考察他们。他与另一名来自墨大的研究生被甄选出来,两人PK。最后,在其他条件旗鼓相当的情形下,墨大那小子因为来澳读研之前,在国内有过一年从业经验,故而胜出。他则功亏一篑,惨遭淘汰。

在他找工作连连碰壁的时候,苔丝则完成了职业教育培训,顺利地上岗就业了。这时,他们之间的裂痕慢慢地显露出来。先是他感觉彼此在一些基础观念上存在较大差异。比如说,他是把苔丝视为本国同胞,同一国人的。对于这个问题他甚至连想都没有想过,这难道还是问题吗?苔丝则不以为然,以双方拿的护照不同为理由,称自己是台湾人,不接受他的同一国人的说法。在苔丝的语词学中,中国人、台湾人、香港人是分别定义的,并不是一回事。为此他们之间发生了激烈的争论,谁也不让谁。甚至为此连睡觉都不在一头了,他把枕头扔到床脚,把脚丫子伸给她。

夜深了,苔丝从被筒里钻过来,说:“我们何必为这种事闹气呢?这些政治上的东东跟我们有什么相干?我们是不是两个二百五?”两人都是聪明人,懂得彼此迁就。他便伸手搂住了她的脖子。

苔丝在老人院做护工很辛苦。要做大量的杂活,不仅累而且脏,还要为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洗澡搓身子。外国人身体气味大,有时候一个澡洗下来熏得连饭都不想吃。这还不是最难受的,最难受的是受气。苔丝作为一名护工,凡事要听命于护士的。管她的护士是日本来的,在澳洲完成了护理专业大学课程,成为苔丝的上司。日本来的女护士一副颐指气使的派头,让苔丝看不惯气不过,还不得不听命于她。本来苔丝也是护理专业大学毕业,在台湾完全有资格做一名护士,只是不屑于这个岗位才来澳洲。现在护士做不了,只能做一名蓝衣护工,被护士呼来喝去做这做那,这个心理落差太大了。

回到家里,苔丝免不了发牢骚,这让他感觉压力山大。因为他没找到工作,挣不来钱。挣不来钱的人心理敏感,苔丝的抱怨在他听来就有些刺耳了。他们两人在经济关系上是各自独立的,从一开始就是AA制。设立了共同账户后,两人等量往里面存钱,吃喝用度一应花销都从这个账户里支出。所以他虽然不挣钱,也并没有用苔丝的钱。但是苔丝偶尔流露出一点儿挣到钱的优越感,这就令他不好受。

他们之间爆发了一次更为严重的争吵,还是为了那个“跟我们有什么相干”的东东。有一次苔丝不小心说漏了嘴,对台湾在日本统治期间的状态表示了好感,这一下令他大为光火,骂她是二鬼子。苔丝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举例论证那些令人发生好感的地方。这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汉奸言论。苔丝也意识到不该这么说,想收回自己的话,但是被他骂恼了,索性坚持到底。两人便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这一场大吵,真的伤了感情。晚上睡觉,他故伎重演,又把脚丫子伸向苔丝。苔丝则掉转身体,把一个脊背朝向他。再没有发生夜晚钻被筒的故事。

不久,苔丝神情委顿地告诉他,她想回台湾了。姨妈做生意在世界各地打货,看中了她的英语交际能力,想找她做帮手。他一把将她紧紧搂住,说:“你不能回,你不能回。”苔丝泪流满面,说:“你就忍心看我在澳洲做个一辈子给人洗澡的蓝衣护工吗?”他说:“等你拿了绿卡,咱们跳槽做点别的。”苔丝摇头说:“你我为一句不相干的话,都会争吵起来。你能为我作出改变吗?”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轮廓迅速变得模糊了,那是他的泪水盈满了眼眶。他竭力不让泪水落下来,仰起头去,看见窗外一只白色的小鸟从树梢上飞走了。

苔丝没有直接回台湾,而是选择了去欧洲游历一番,在意大利与姨妈会面,打上货再一道回去。他知道苔丝此去再也不会回来了。虽然谁都没说决裂的话,但是谁都心知肚明,这一去就是永远分手了。他送她去机场,依依不舍,叮咛珍重,然后看着她背着双肩包,拉着拉杆箱消失在安检通道尽头。

这一番滋味,如何向人说道。

在攀岩回来的车上,犇犇哥给他发微信,希望跟他视频聊聊。他说:“一小时后,到家聊。”到家一来说话方便,二来有WIFI可用,不耗流量。澳洲的流量费算起来比国内还贵。

回到家里,他在微信上发起视频聊天邀请,远在北京的犇犇哥立马出现在眼前,就像面对面一样。在手机上视频聊天,连电话费都省了,真是微信的一大贡献。犇犇哥说:

“丁琼跟我谈了你回国工作的薪资待遇。我想先跟你通个气。”

“好哎,好哎。”他热情地回答。

“头一年的起薪标准是八万五,税前。”犇犇哥说,“这个数字听起来还不错。但是细算起来也就一般般。八万五均摊到每月是七千出头。缴完税,扣除三险一金,真正拿到手的也就五千左右。”

“这个起薪标准在国内,已经算比较高了吧?”

“是呀,刚入职不可能再高了。”

他问过程道明,在北京租房两千五,伙食三千。也就是说这个薪水刚够吃住,也许还有些吃紧。然而,好歹总算有了一份工作,收入会逐年增长的。他说:

“既然回国,就要按国内的行情来。”

“对头。丁琼说了,入职半年后,公司可能会外派你去柬埔寨,他们在那里有一个水库大坝项目,已经盈利了。你常驻那边,工资加津贴,年收入可达十五万,而且是税后。”

“这倒是一个锻炼人的岗位。”

“是呀,公司看了你的简历,对你很感兴趣。丁琼说,公司正在酝酿一个新项目,在印尼搞植物药用开发,目前还在培育期。两年后,如果你表现优秀,正好派你去那个新企业做一名财务经理什么的。”

“太好了。犇犇哥,你放心,我会好好干。”

“不过,我也替你想过,是不是有点屈才了。”

“你怎么这样说?”

“你雅思能考8分,很牛逼哦!我仔细看了你的成绩单,开头两学期成绩还一般,可是后来你越学越好。最后一学期,四门功课竟然拿了三个HD。你那所大学在世界排名前100位,能拿到这样的成绩很不容易呢!”

“犇犇哥,你过奖了。”

“你还有绿卡,毕竟这是很多人都不愿放弃的。不过你回国也不用担心,如果发展不好,随时可以走人的。”

“绿卡的存续期是五年。五年内不能在澳洲住满两年,就作废啦。”

“你现在拿到绿卡已经大半年了,在国内发展三年,看情况決定是否再去澳洲都不迟。”

“犇犇哥,既然我决定回国发展,就不打算再回澳洲了。”

“真的吗?”

“你还不相信我?”

“太好了!其实这番话是丁琼教我说的。她想试探一下你这方面的想法,看来我可以给她一个满意答复了。”

“选择回国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不是一时冲动。”

“你的选择是对的。国内更需要人才,一个有过硬本领的人在国内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你看丁琼,比我还小一岁,已经是一家投资公司的财务总监了。丁琼的丈夫,我的同学马赟也是一家网络科技公司的研发部经理。再说我吧,今年我又升职了,从产品研发中心主任升级为产品总监。”

“产品总监是个什么职位?”

“就是说我要对公司产品的利润负总责。过去我只管研发这一块,手下有五十几号人。现在扩展到产品制造、销售及售后服务,包括几个海外派驻点,手下有一百九十多号人。今年跟总裁签订的责任书,一年要完成净利润一点五亿。”

“那压力很大吧?”

“压力山大。每天早晨一觉醒来就想,今天要盈利四十多万呢。”

“乖乖咙哩咚!”

“不过奖励也很可观。利润完成后超额部分提成30%,用于奖励我的部下。”

“要是完不成呢?”

“那就糟糕啦。没有提成奖,有本事的人要跳槽的。”

“你能让他跳吗?”

“当然不能。真的出现这种情况,可以先问总裁‘借,也就是预支。预支一部分提成奖,稳定军心,等形势好了,再还回去。哪一年情况特别好,也不能全部分光花光,要预留一点,以防来年不景气。”

“嗯,犇犇哥,你真牛!做到这个岗位,你用了十年不到的时光吧?”

“整十年啦。想当初,我从北方交大毕业,当时研究生还挺吃香,有机会进政府部门工作,大家都说做公务员多好啊,就像现在人家说你‘有绿卡多好啊一样。但我觉得我学到的电子机械方面的本领在政府部门并不能发挥多大的作用,时间一长,老本行就丢光啦。所以我选择了这个电脑绣花机企业。一开始做技术编程,搞应用发明。我做的一项技术改造,获得北京市科技进步二等奖。这一来就被老总看中啦,作为后备人才培养。慢慢地由研发项目主管升级为研发中心主任,再升级到目前的位置。”

“你的奋斗历程可以供我当作路线图。”

“这是一个大致的轮廓,要达到目标还需要填充大量的细节。其实爬到山顶也没啥,真正有意思的在于这个爬山的过程,你会领略过无穷的乐趣。”

“你说的太对了。我现在就是找不到爬山的感觉,有劲没处使,想干事找不到出力的地方。”

“你回来吧,一回来马上感觉就不一样了。有了工作你会浑身是劲,连气血都顺畅多了。”

“犇犇哥,你说到我心里去了。”

跟犇犇哥聊完,他满心愉快,给自己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用橄榄油煎了羊排,炒了意大利通心粉,还做了一份西红柿蛋汤。吃完后才想起还有一个老大难问题没有解决,如果老爸坚持不同意他回国,那可怎么办呢?难肠!这个词再度钻出来,像一条蛇那样,冰冷的,粘湿的,令人不快却又甩也甩不掉。

在他看来,违背父亲的意愿是忤逆不孝,不可以的。父亲是他生命中最原始的力量,父亲是他迄今为止最崇拜的偶像。他的一切都来自于父亲,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父亲的教诲。如果父亲是一個不可理喻的人,倒也罢了。可是,偏偏父亲又是一个最讲理的人,父亲的所作所为都令他钦佩,乃至于感恩。

他记得在他高考考砸了的时候,父亲没有一句斥责的话,而是轻轻叹口气,说:“不要紧。没关系。该咋样咋样。”这几句话貌似没有意义,没有内容,当时他听了也没有什么感觉,没往心里去。可是听到同学们述说考砸了之后各自家长的过激反应,深为有这样的父亲而庆幸。父亲建议他不要复读,因为那很折磨人,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还是上一所职高比较好。他不知道自己要选什么职业,父亲说:“那就先学英语吧。过去说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今后是:学好英语,才能走遍天下。”他能在澳洲的同学们中间较早拿到绿卡,并不是他比同学更聪明,而是他的英语功底比较扎实。

在他研究生毕业的时候,老爸对他又有一番交待。老爸说:“你在学生时代,我们有义务抚养你,你的学费、生活费都是我们该为你筹划的。毕业了,你就应当自立了,今后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但你现在没有找到工作,我们也不会看着你挨饿。怎么办呢?我想这样子,从现在开始你再从我这儿拿钱,就算作我给你的贷款。这个贷款是无息的,也不设偿还期限。你可以用,但是算你的负债,这笔钱的所有权是我和你妈的。”

这个提议让他太感激了,因为他正为钱的事抹不开面子。毕业了,理应自立了,不该再找家里要钱。老爸的提议既解决了他的问题,又让他的自尊心得到了保护。他接受了老爸给他提供的一万澳元贷款,这个钱加上他给几名中东国家来的学弟们做辅导的零星收入,让他支撑了一年多的时间。

这一年,他找工作屡屡碰壁,又是老爸给他答疑解惑。他向老爸抱怨说:“几乎每一个用工单位,都要问你一个问题:有没有工作经验?有工作经验,OK,这一关过了。没有工作经验,Sorry,你还是先去赚工作经验吧。问题是你们都不要我,我去哪儿赚工作经验呢?”老爸说:“这是因为你们大学生刚出校门,年少轻狂,以为道路是鲜花铺就的。哪个单位先接收了你们,就要跟你们做一番磨合。他们宁愿接收一个经受了挫折锻炼的倒霉蛋,而不愿意招一个趾高气扬的小王子。所以,大学生毕业后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是正常的,等大学生们在就业市场到处碰壁,碰得心灰意冷,低声下气的时候,机会就来了。”老爸的话好比压舱石,把他的浮躁压下去。他知道,一艘空船在大海上航行,没有压舱石是抵御不了风浪的。有了老爸的教导,他才能放低身段,扎稳弓步,免得心高气傲,摔了跟头。

可以说,老爸就是他人生道路上的航标。如果老爸不同意他回国,他违背了老爸的意愿,那要让他背负多么沉重的十字架呀,他的心灵会在痛苦不安中挣扎扭曲。

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他给老爸发了一个短信:上QQ聊聊?老爸立即回信:好!

打开笔记本电脑,老爸已经在QQ上等着他了。他看见老爸硬橛橛的胡子、板寸短发,发梢上出现了华颠。老爸老了,唯有眼神还是那样明澈。他的心里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荡起涟漪,像绸缎的褶皱,像海潮的波涌,像麦浪的起伏,呼拉拉地滚过去,消弭在远方。

老爸在电脑的那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他问:

“我妈不在家啊?”

“她去探望你外公了。”

“这几天,姑爹没说什么又让你生气吧?”

“我还去他家,找气受?”

他呵呵笑了两声,算是安抚老爸的情绪。老爸切入正题说:

“你毕业时,我给你一万澳元贷款。这钱快花完了吧?”

“剩不多了,还有一点。”他支吾道。

“我现在再给你贷款一万澳元,要办两件事:第一,你给自己买一辆二手车。你不是说几千块钱就能搞定吗?第二,你给我和你妈买两张往返澳洲的机票。我们过年时来看你。”

他大吃一惊,这意味着老爸决定要他留在澳洲。他是跟老爸谈起过这里二手车便宜,可是现在他要回国,已经不打算买车了。他们要来玩,那是欢迎的。他早就发出邀请了,可是他们一直犹豫不决的。现在他要回国了,老爸却突然宣布要来,这等于是要他按兵不动,做好接待。

“老爸,你和我妈要来?”

“按理说,我跟你妈的机票不能算你的贷款。我们把机票看作是你为我们买的,这样一来我们就欠你的情了,也算你给我们的报答。其实这些贷款我们没指望再收回来。将来你有钱了,有能力偿还贷款时,你给我和你妈立一个户头,我们委托你做基金管理人,你用来投资也好,炒股也好,只要年终给我们报个账就行了。”

他呵呵苦笑了两声,说:“老爸,你真狡猾。不直说自己的决定,却用贷款来表达你的意图。”

老爸扬声大笑,说:“什么?我狡猾了吗?我做了什么决定?”

“你一定要我留在澳洲,直说就是了。何必又要给我贷款呢,还是有用途意向的贷款。”

“我错了吗?我怕你因为生活拮据,而下了一步错棋。”

“我倒认为你是被一口腌臜气呛住了,因而在下指导棋时,给出了昏招。”

“嗯,你敢说这话,我欣赏。”

“欣赏什么?”

“你成熟了,我们可以平起平坐地讨论问题了。”

“老爸,恕我直言。你太把姑爹的几句闲话当作一回事了,也许他确实伤了你的面子,可是过去的你会一笑置之,绝不拿来给自己添堵。现在你怎么这样了?”

“也许我老了吧?”

“老爸,我看你并不老。你是文人清高,近来还增长了名士脾气。”

“我哪里有什么名?你让我惶恐了。”

他呲牙一笑,说:“也许这话我不该说,但我还是直说出来,心里才舒服。我觉得吧,回国工作是一件对我非常有利的事,就算姑爹的话有瞧不起人的彩色,刺激了你,可是你也不能因噎废食,把一件对儿子有好处的事搅黄了。再说,这件事是犇犇哥给我介绍的,跟姑爹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怎么能因为他说了什么,而影响到我和犇犇哥之间决定下来的事呢?犇犇哥又没有说什么让我们不爽的话。”

“对了,犇犇对你是怎么说的?”老爸问。

“犇犇哥是高素质人才,他才不会像姑爹那样子说话,他看人看事还是有准数的。他说以我这样的学历水平,在国内是大有作为的。”他没有复述犇犇哥觉得他有点屈才的话,不是自谦,而是觉得没有必要节外生枝,让老爸生出多余的想法。

“这么说,你还是想要回来?”

“我觉得回来更好。”

老爸沉默了片刻,说:“我一贯尊重你的意见,给你完全自由的选择空间。如果你决定了的事,我不干涉。”

“我就知道,结果一定会是这样。”

他长舒了一口气,感觉难肠之事终于了结了。

日子像一群轻快的小鸟,呼拉拉地飞走了。离飞北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的心像小鸟一般雀跃不已。就要回国了,这时候换一种眼光打量身边一草一木,对澳洲这块清洁美丽的土地又陡生眷恋。

将要出发的前一天,他邀了几位好友来家里饯别。朋友们七嘴八舌,对他回国表达各自的意见,有支持的,有反对的,有鼓励的,有挽留的。客厅里电视上正直播澳网公开赛,是中国选手李娜对斯洛伐克的齐布尔科娃的决赛。因为比分交替上升,争夺异常激烈,朋友们一时忘了争论和吃喝,聚精会神地关注比赛结果。

这时,房东太太在门廊处喊他接电话。是谁把他的电话打到房东家来了呢?他接过话筒,对方自报家门是德勤人力资源部的经理伯纳德。听到这个名字,想起他做过的网络测试,他的心猛跳起来。一般总是不了了之的啊!难道那个测试通过了吗?

果然,伯纳德用浓重的伦敦腔英语告诉他,他在网上做的能力测试结果良好,德勤决定给他一个面试的机会,而且是Final Interview(最终面试),直接进入一锤定音的最后环节。伯纳德说,考虑到他在阿德莱德,离墨尔本较远,他会安排德勤在当地的同事对他进行面试,问他下周是否有时间?

下周?他的头脑里刮起一阵旋风,心里说,来不及啦,我明天就要走了。他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嘴,从嗓子里发出“嗯……嗯”的声音。

伯德纳的问题只是一种说话节奏,并不认为这是一个问题。听见他的嗯嗯声,继续通知說:“最终面试安排在下周一,我的两名同事会在办公室接待你。请注意我发给你的电子邮件,那里面有详细指南。”说完挂掉了电话。

他握着电话听筒呆立着,仿佛掉进了风暴的中心,脑子里涌进无数念头,在疯狂地旋转,撕扯,挣扎,搏斗。

下周一!这正是他跟国内那家企业老总约定的面试日子。怎么那么巧,两件好事,恰巧赶到一天来了。那么长的日子谁也不理会他,一来都来了。他彷徨得很,矛盾得很。在他终于廓清了重重障碍,打通了回国之路时,又冒出来一个新的诱惑,正在撕裂他的灵魂。

无庸讳言,德勤的收入高待遇好,看上去是块乌鸦叼着的肥肉。但是得到它的概率很小,这机会更像是一个诱饵,品尝它的代价是失去国内那份即将到手的工作。可以肯定地说,回国应聘那家央企成功率非常大,虽然工资待遇不算高,但是只要回去,十之八九是能得到那份职位的。而德勤的面试,成功率只有十分之一。因为进入德勤的实习生多数雅思成绩“4个8”,他目前还达不到,自己跟他们PK,胜算的把握实在太小。俗话说:“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拿一个几乎到手的职位去赌一个获得性很小的职位,究竟哪一头划算呢?如果要飞北京,就没有了德勤的面试。反过来说,如果接受德勤的面试,就要浪费掉那张机票。明天,就是航班飞北京的日子。下周一,他不是站在北京的面试厅,就是出现在德勤的会客室。究竟,他将做出怎样的抉择呢?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暴风、骤雨与雷电总是在同一时刻到来。这一个纠结还没有解开,老妈又打来了电话。老妈在电话里说:“康康,你老爸病了,知道吗?”他大吃一惊,这些天来他太快乐了,解决了心里的难肠之事,以为天下太平了。没想到父母此时会有些什么样的内心活动以及想法。他着急地问:“怎么就病了呢?”

老妈说:“自从答应你回国之后,你老爸就揣上了心思。总是关心北京的一切,那里的空气有没有雾霾啦?那里的交通有没有堵塞啦?对了,最关心的是北京的房价,一听说上涨就心惊肉跳的。前不久他们中学同学搞了一次聚会,回来你老爸就病了。为什么呢?他的一位同学的儿子就在北京工作,他向人家打听情况,问他儿子干得怎么样?那位同学告诉他,儿子在一家网络公司做技术工作,收入还不错,但是不准备做下去了,打算出国。为什么?他瞪起眼睛来问人家。人家说,因为北京的房价太贵了,他儿子预测自己在北京永远买不起房子。”

“为什么一定要买房子?”他焦急地反问。

“结婚必须有房子呀?”老妈说。

“谁说的?就连国外工资待遇这么高,也有很多租房结婚的。”

“国内的观念就是这样,你没有房子结婚,谁看得起你呀?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哪个姑娘肯嫁给你呢?”

“唉,唉……我爸病得怎样,要紧吗?去医院看了吗?”

“你爸就是心里有疙瘩解不开。他答应了你回来,但是内心里又反悔了,他是个硬气的人,吐出的话不肯改口,还不许我告诉你。这不,自己把自己勒掯倒了,感冒发烧好多天不退,现在在医院吊水呢。”

他打听到并不是什么致命的大病,怦怦乱跳的心才稍稍安静了一点。他嘱咐老妈多照顾老爸,多给他喝水,心里恨不得立时飞到父亲身边。可是,父亲愿意看到他回去吗?可能他宁愿一个人硬扛,也不愿意儿子长久地呆在身边,再说他还不是一个人哪。这样想着,那个难肠的感觉又回来了。转游了一大圈,好不容易让父亲忘掉了姑爹的奚落,同意了自己的选择,又冒出来一个什么老同学以及老同学的儿子,几句话又把父亲的心思说拧了,自己想要回国建功立业,怎么就这么难呢?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是李娜嬴了,得了澳网公开赛冠军,同胞好友们情不自禁振臂呐喊。他的心里也有一种激情在呐喊,却无声。过了一会儿,电视里传来嘹亮的国歌声,那雄赳赳的声音好像是在对他发出召唤。他的脑海里灵光一闪,仿佛爆炸了球状闪电。他想起门徒保罗被圣灵照耀的故事,眼睛上好像有鳞片掉下来。他的英文名字也叫保罗,此时他与那个圣徒发生了共鸣,他感觉自己的眼睛亮了——

他看见,自己的手还握着听筒,手心微微发热,已经攥出了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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