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禄人

2018-01-03 09:46朱斌
延安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高工科长干事

朱斌,笔名龚旭。青海甘德人。作品散见于《芒种》《飞天》《四川文学》《安徽文学》等。

曲玲具有建设工程系列高级职称,过了年,到下一个秋天就实打实的五十五周岁了。是退还是接着干,何去何从,她得尽快拿个主意了。

说心底话,曲玲并不愿意在五十五周岁时就退休。一旦退了,看得见的看不见的收入都要少很多。许多退休了的专业技术人员还想方设法地再去找事儿做,看脸色、做瘪孙也在所不辞。更何况,曲玲还是单位上的一位副科长呢,副高职称的副科长属于专业和管理通吃的那种炙手可热的人才。五十五就退下来岂不太亏了?

但若要继续按部就班地这么再干五年,曲玲又不情愿。她怕自己身体吃不消。许多女同志不到五十,身体健康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曲玲尤为明显。今天胸口,明天肚子,过两天又是胳膊腿脚的。今年春天体检时发现肾上有个东西,当时就把她吓了个半死。折腾了好几个月,才确诊是良性的。刚松了口气,她颈椎病又犯了。这次还来得重,非但脖颈子那块儿不得劲,连带着两只脚走路都很不好使唤了,明明踩在硬硬的混凝土地面上,感覺就跟踩在软软的棉花团上似的,脑袋瓜子一阵一阵发晕。

她有时也略感惭愧,好在这是国有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还是你有我有大家有的模式,不能把她怎么的。

除了身体上的原因之外,再干下去,曲玲还有一大顾虑。曲高工是专管房屋建筑工程质量的。现在建造的高楼大厦虽不容易倒下去,但很容易出问题。譬如空鼓、开裂、渗漏水啦什么的质量毛病屡见不鲜。老百姓用毕生积蓄买的房子裂了漏了的找谁?理应找造房子的开发商,但现在的房地产建筑市场波诡云谲。许多住宅房一交付,开发商就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到了。这找谁去?只能找政府。政府责成曲玲们负责处理。这活儿可真是不好干,曲玲曾在现场被联合起来投诉的业主们堵在屋里一整天,不吃不喝地坐那儿忍受语言暴力。最后,她是被赶来救援的同事们半搀半抬给弄出来的,去医院挂了三天水才缓过来。

至今,曲玲身上还拖着二十多起住宅质量投诉待处理,隔三岔五地被火冒冒或哭啼啼的男男女女围追堵截。一想到这,她心里就发毛,就没有了再干下去的勇气。

但就此退下来,看看风景、带带孩子、跳跳广场舞啦的,曲玲又十分不甘心。

“这不是一个知识女性的老有所为,至少不是我的老有所为。”想到这她又惶惑了,在心底暗暗问道:“我算不算一个知识女性。”

她曾问过自己老公这个问题,她老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知识女就算了,知性女还差强人意着呢。”

思前想后了许久,曲玲决定找单位的主要领导谈谈、摆摆条件,看领导能不能通融一下,允许她在自五十五周岁往后直到六十周岁的岁月里不管住宅质量投诉,还最好是上自由班。她窃以为既然国家都专门出台文件来挽留像她这样的高级工程师,单位上理应十分重视的,进一步为他们创造继续干下去的条件。

她大大方方地把自己心里想的和盘托出。

谁知那满头白发的王主任听了曲高工的想法后,眼乌珠子瞪得差点蹦出眼眶眶来,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决然答复曲玲:“不可能!这不可能!你开玩笑了吧?这怎么可能呢?”

曲玲有曲玲的算计,领导有领导的想法。她哪里知道王主任恨不得明儿就有一大波高工退休呢。事业单位从来不缺有头衔有称号的人,只缺有真本事肯干活的人。

才届天命之年的王主任是市建筑工程管理中心的一把手。

这建管中心是由三个正科级的事业单位合并而成的副处级事业单位。这老王从正科提拔到副处后,高兴了没几天,就开始头痛了。他说他花白的头发来这后不久就变成全白的了。

建管中心合并过来的七十二人中,有四十三人拥有高级专业技术职称。其中也包括他老王自己。

说到职称,他自己想想也时感惭愧。虽然学的是土木工程,毕业后落户单位是排水公司,但他并没有在排水公司上过班,而是通过关系,借调到了建设局建工处。近三十多年的岁月里,他的名字在质监站、招标办、造价处、安监站、建管处等等建设局建工处扎口管理的下属事业单位间闪展腾挪到处挂,职务和职称也随着一升再升,但却没有在任何一个工程的施工现场像模像样地干过半天。作为管理部门的要员,他去工地多半是蜻蜓点水式地装装样子,顶多在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地开两三小时的协调会。他这土木工程的高级工程师整个是靠拼材料拼关系拼出来的。当时,他已经是建工处的副处长了,管着建设工程监理。上有所需、下有所奉。他申报高工的一应材料都是某监理机构的某某人代劳的。

“根本没什么含金量,整个一豆腐渣工程。”

但如此小小的惭愧也只是偶尔在他的内心深处一闪而过,根本不会上升到羞耻一类的感觉。职称这玩意儿太重要了,他还得抓紧时间去冲研究员级正高级工程师呢。拿到研究员级高工,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双肩挑至正高三级,比肩于正厅级领导干部工资待遇,可能还要高一些。老王十分清楚,在这地市级的三线城市,他这年纪这职务算是顶到天花板了,不可能再有什么突破了。倒是职称上还有许多空间。像造价处的廖处长,职务才正科,职称却是正高,还享受着政府特殊津贴。

“妈妈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庙里倒养着这么一尊泥身金装的弥勒佛。”一想到廖处长,王主任就羡慕嫉妒恨。

问题是现在施行的政策是宽评严聘,也就是评审的做好人,聘用的难做人。合并前宽评宽聘时已在高工岗位上的人咋办?如今,这些人安排得连老王自己都觉得好笑,高级经济师楚华去窗口那儿负责收件发证,高级建造师潘峰在办公室负责采办。但不知为什么,老王把高级会计师陆洪发赶到市场科去对付讨薪的农民工。又想方设法要了一个人才交流计划,穷尽各路关系,从系统外招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助理会计师来打理财务。

真正让老王头痛的是,合并成立建管中心后要重新进行岗位设置,但磨破嘴皮跑断腿,人社局只肯批十三个高级专业技术岗位,五级三个,六级和七级各五个。还要求按岗定薪、岗变薪变,这可真给他上了一道货真价实的紧箍咒,不由他不头痛。

“真是人多好干事,人少好吃饭。”

任前谈话时,上级党委给他提了三条要求:人心不乱、队伍不散、监管不软。看上去简单,要做到谈何容易,一个岗位设置就搅得人心惶惶了。

在这种情形下,他怎么可能挽留曲玲?虽然曲玲是建设工程系列的高级工程师,算是专业对口,但实在派不上用场。曲玲非但是那种爱做主不爱做事的主儿,而且自中心成立后,三天两天这不舒服那不好的,动辄丢个摊子出道题目给他,还时不时把投诉人往他办公室领。尤其是,曲高工的文字水平让他痛恨不已。写个检查通报,不要说章法条理了,能把句子理顺溜了,标点符号点好了,就烧高香了。要是让她提出下一步措施来,第一是提高认识;第二是增强意识;第三是高度重视。最后让老王改得脚都抽筋了。

“妈妈的,这要是私营的,我第一个就开了她。”王主任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是在五十步笑百步。

王主任没想到曲高工还能提出如此荒诞的条件来,一时间听得目瞪口呆,绞尽脑汁想出四个字来:“尸位素餐。”

他很想用唾沫拌和这四个方块字啐到她脸上,但不能,甚至不能露出任何鄙夷的神情来。

他专注地盯着坐在对面的曲玲,感到脸上的笑容早已固化,或者说是石化了,硌得心都疼了。他神速地打好腹稿,用一种好似已经换位思考了的口吻说:

“退吧,要是政策允许的话,我立马就退。退了多好。网上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趁现在还走得动,出去转转多好。”

王主任的斷然拒绝,特别是那副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极大地刺激了曲高工。

“那我就打报告退休啦?到时你们可别后悔!外面想用我的地方多着呢。”曲高工说这话的底气明显不足,有点类似于自言自语。她想起来,城建局的分管局长在前不久的一次工程协调会上还冲各类监管人员发火说:“不要你们监管,看房子建不建得起来,会不会倒?”

“我们有啥后悔的?外面有地方去,你尽管去好啦。”

说完这话后,王主任把头扭向右边,坐在他对面的曲高工也把头拧向了右边。两人陷入了沉默。阳光洒照在王主任宽大的暗红色桌面上,反射出一种冷硬的光泽。

曲玲心里十分明白,在这个时候退休真的不是时候,搞不好要吃大亏的。

曲玲原先所在的现已被合并掉了的那个正科级事业单位曾在数年前申报过参照公务员管理。事业单位要参照公务员管理有条刚性铁规,即先要转成纯管理型单位。按照规定程序,当时单位领导专门召开会议征求全体职工的意见,大家衡量来衡量去,觉得参公在经费保障、医疗福利等等许多方面都具明显优越性,参公整体是利大于弊,于是曲高工等等专业技术人员也一一签字同意放弃专业技术岗位,转为管理岗位。正科级事业单位的管理岗位设置是这样的:单位正职领导为七级、副职为八级、普通职工为九级及以下。就这样,曲高工放弃了专业技术副高七级岗位,在憋屈的九级管理岗位上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了一载又一载,结果在参公的前夕,那个正科级事业单位又被整合掉了,参公一事儿算是完全黄了。

“真叫倒霉。”想起此节,曲玲就恨得牙根痒痒。

按照曲玲的资历,若不是为了参公,她上副高六级是没问题的,冲五级也不是没有可能。曲玲十分相信事在人为,要不她怎么可能从一个高中毕业生,通过上建工职大函授拿到一个大专学历,再一步一步评上高级工程师呢?想到这,曲高工真的很庆幸自己进入了一个好系统并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原本,对她这样的人来说,评职称有三大拦路虎,外语、计算机和专业论文。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拿到中级工程师职称后曾一度想到此为止,不想再往上申报职称了。孰料,建设工程系列职称评审改革,不仅外语、计算机考试统统取消了,连专业技术论文也不要了。只要填份表写个总结走个答辩。这下可好,曲玲一冲就冲过去了,而且那时只要拿到职称,单位上就聘用,还没搞什么评聘分开。多美呀!

曲玲原想着能够参照公务员退休也不错,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她的五十五岁处在重新设岗重新聘用的节骨眼上。若是曲玲朝着六十周岁一直干下去,那么市建管中心肯定要把她从管理岗位拨回到专技岗位上。起码要给她个副高六级。副高六级和管理九级的工资差别可就大了去了。可是,现在,单位领导明摆着是不希望她继续干下去了。王主任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曲高工还能死乞白赖在单位上不退?

脑子快速转过几个主意后,曲高工清了清喉咙,打破沉默问道:“我可以打报告要求退休。但要说清楚,我是按管理岗退,还是按专技岗退?”曲高工问得惴惴不安。

“当然是专技岗了。”王主任回答的干脆利落。

曲玲没想到老王这次回答的这么爽快。她立即追问:“几级?”

“副高七级吧。”

“啥?我N多年前就拿副高七级的工资了。”

“那谁让你后来转到管理岗上去了呢?”

“天地良心,这不是我要转的。是他们把我们关在小黑屋子里一个一个逼着签字同意的,不签就不让走。”

“真的?他们敢这么做?”老王一边反问,一边拿怀疑的眼光刺曲高工。

“本来就是的,不信,你可以去问其他人嘛。”曲高工稍稍有点不自在。

“那你说几级吧?”

“五级。”曲高工狮子大开口。实际上,她打的是争五保六的算盘

“这不可能。大家都拿出点诚意来。按六级退吧。”王主任也亮出了底牌。

实际上,这些天来,老王也颇费思量,盘算来盘算去,他决定专门拨出一个六级高工的岗位来,今年曲高工退休,就给曲高工用。明年杜高工退休,就给杜高工用。以此类推,循环使用。

“六级就六级,哎哟哎,一级就二百来块钱,能顶个啥,可能我喝一杯酒还不止这些呢。”曲高工能喝酒是出了名的,搞工程的小老板们背后都在传她酒瓶(平)高于水平(瓶)。

“但是还有一个小问题需要征得你的谅解。”老王故意卖个关子,看曲玲面孔又一下子放下来后,他马上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曲高工啊。你也知道,人社局才把我们的岗位设置方案批下来,也就是才定下来多少级多少个,整个岗位设置工作才算开了个头吧,后续还有一浪汤的活儿要做,估摸着还得要两三个月的时间才能搞定,你不要着急哦。”

“这个我理解。”曲高工松了一口气

和曲高工达成一致意见后,王主任一个电话把中心人事科周干事叫了来,当面吩咐她按照高工六级给曲玲同志办理退休手续。

市建管中心人事科一共两个人,一个科长,一个干事。科长姓龚,干事姓周。龚科长说话冲,好像一天三顿都吃蒜和葱。周干事说话嗲声嗲气,恰似成日含着蜜和糖。王主任耳根子软,喜欢听软话。所以,他逢事先找周干事。

周干事又号“老板娘”,但不是中心老板的娘,也不是他老婆。大家伙儿背地里都这么叫她,是因为好像事事都是她在做主似的。

王主任当面如此这般地吩咐周干事后,周干事逢人便说:

“曲玲按副高六级退休。美死她了,得让她好好地请我们大家一次客。”

中心总共五个副高六级岗,倒有十来个人虎视眈眈,没想到曲玲轻而易举地先拿走了一个,慌得杜工等还没吃到定心丸的高工们就去找龚科长证实这消息。

龚科长说:“我觉着不靠谱。照现在这节奏,我们中心的岗位聘用工作还得三个来月时间才能进入正式聘用阶段。到那时,曲玲都已退休两月了,这种情况下再聘她专业技术职称,岂不是起死回生,好像政策方面没这法门呀。”

“你别瞎说八道,领导都定了,当面告诉我的。”

龚科长不止一次被老板娘如此当众抢白过,悻悻地说:“那好,咱走着瞧。”

这龚科长原是毕业于名牌大学的本科生,但学的是文科,到建筑行业来工作,施展身手的舞台就有些拘谨了。要不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呢,混到现在,奔五了,他才混了个中级经济师。但话得说明白了,不是他上不去,是他不愿上了,正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经济系列不同于工程系列。工程系列是一评到底,经济系列是初级中级全国统考,副高以上再回到评审的套路。

二十来年前,他通过国家人事部组织的全国统一考试,考了张房地产经济师的证。这张证可是来之不易,由于他并不从事房地产工作,对房地产实务可谓一窍不通,第一次只考了五十多分,没通过。又下了一年苦功,他拿出当年高考的精气神来,把两本厚厚的书几乎是从头到尾的给背了下来,总算得以通过。

实际上,主管局职称办的人也是很有心的。看看龚经济师过了申报副高的年限还没动静,曾主动把橄榄枝伸过来撩他,但他让人家的热脸子贴了冷屁股。

“若是考,我则可能再去拼一拼。若是评,我才不高兴去玩那些花头经呢。”

搞得人家一愣:“啥呀?”

看人家像看外星人一般瞄他,他又给人家抑扬顿挫地吟诵了唐朝杜荀鹤《自叙》诗中的四句来进一步明志:“酒瓮琴书伴病身,熟谙世事乐于贫。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

不了解他的人说他狂傲,了解他的晓得他清高。他从心底看不起许多建设工程系列的工程师及高级工程师。在整合前,他和曲玲是一个单位的,做了十五六年的办公室主任,啥事不清楚?就说这曲高工,像样的事儿没干过一件,有水平的文章更是没写过一篇。倒是去年又换了新房子,这次是连体别墅的。反正是近水楼台先得月,豪装了一番,结果住进去没几天,就被小偷给偷了。也没报案,说是没丢什么。但人家派出所还偏偏把这小偷给逮着了,小偷交待出来的东西着实令人咂舌。别的不说,就说香烟,软中华不论,光九五至尊就有五条。警察让她去认领,她说不是她的。闹到后来,人家是失主指认小偷,她是小偷指认失主。弄得整个单位脸上都不好看了。好在老王也常抽九五至尊,就抱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态,代表组织轻描淡写地问她:“你不抽烟,哪儿来的烟呢?”

曲玲光眼盯着他手中烧了小半截的九五至尊,大大咧咧地回他:“你说哪儿来的?我老公买的,他抽烟哩。”

她老公一介教书匠,一个月工资买得了几条九五至尊。这不扯淡么。

龚科长曾说:“不给他们发工资,只要别收他们的权,他们一样活得滋润。”

龚科长就是这么一个不肯同流合污又管不住嘴巴的人。所以,王主任尤其不喜欢他,想用周干事架空他。

在人事科问不出个所以然,杜高工等心急火燎地跑去问王主任,他们咋办?

老王笑眯眯地说:“不要急嘛。一个一个来。给曲玲一个副高六级的指标也就是用来办退休手续的,手续一办结,名额就空出来了。我保证,你们也一个一个地按副高六级退。”

正是老王请客,国家买单,好一番算计!老王胸脯拍得啪啪响,杜高工等定心丸吃得四体通泰。

曲玲呢,觉得大事已定,也就不来上班了。这是本地事业单位间代代相传的约定俗成,退休前一两个月就可以不来上班了。

只气得龚科长又吟出四句诗来:“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

这四句出自白乐天五首《放言》诗的第一首。

“咱走着瞧,我还就不信了。”龚科长不信职称评聘能够一直这样稀里糊涂下去。

有人说曲玲是中止了土耳其的旅游急匆匆赶回来的。

“即便不中止,她也玩不定心了。”周干事兴奋地说道:“让她再嘚瑟,今个俄罗斯明儿土耳其的,让她再发朋友圈晒啊。”

“这回上级人事部门总算干了件正确的人事。”龚科长不咸不淡地也附和了一句。

因为前不久,上级人事部门还干了一件让他颇为堵心的事儿。

龚科长老单位上有个小虞姑娘,毕业于上海交通大学,原在电力系统工作,是老单位通过公开招聘招进来的,他一手料理的。当时,老单位正在参公中,就没顾到职称上。好了,这回整合成公益一类全额拨款的副处级事业单位了,要设专技岗了,又要按职称坐交椅了。三十好几的小虞拿着电力系统评的助理工程師资格证去申报建设系统的中级工程师资格,结果,建设系统职称主管部门不认电力系统职称主管部门评的玩意儿,让小虞重新申报建设系统的助理工程师资格。

“Why?Why?Why?”当时小虞急得都忘说中文了。

“我学的电气工程,在电力系统就是搞电气工程的,到你们建设系统还是搞电气工程的,咋就不认了呢?”

连带着龚科长也被埋怨了好些,好像是他把人家弄得不上不下不伦不类的。

龚科长一度恨恨地想,要是上级主管部门胆敢画葫芦似地批准曲玲按副高六级退休,他就去网上发发帖儿论论理儿顺顺气儿。

看来,现在没这个必要了。上级人事部门坚决不同意曲玲按副高六级退休,说啥都不同意。这下老王抓瞎了,急忙让周干事通知曲玲。

周干事马上联系上了曲玲,急不可耐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不是因为替谁着急,是因为自己兴奋。周干事出生于一个高干家庭,不过家道没落了,原本以为可以乘凉的大树枯掉了。她做打字员做到眼都花了,才熬了个聘用制干部身份。又使出吃奶的力气,求爷爷告奶奶地搞了个政工师的中级职称。结果这次设岗压根儿就没政工这么个序列,让还有一两年退休的她只好蹲在十级管理岗上“员”到头。跟曲玲一比较,她的心态怎能不失衡?

曲玲风尘仆仆地赶到人事科来。不管是从哪儿赶来的,她一身的异域风情让昔日的同事们眼前一亮。齐耳的发丝扳得跟工地上才绑扎的钢筋似地笼在脑后,膀子上裹着色彩斑斓的披肩,脚上蹬着一双鲜红的皮鞋十分扎眼。

“哇,你的脸好白好嫩哦!”周干事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般惊呼起来。

曲玲那张好似煮熟的鸡蛋青的脸上架着一付冷冰冰的黑色阔边近视眼镜,眼镜后一双骨碌碌转动的眼睛闪烁着十分焦灼的光芒。她心急火燎地质问周干事:

“已经说好的事儿,咋说变卦就变卦了呢?从副高六级一下变到管理九级,老母鸡一夜变鸭,这是为什么呀?”

“嗯嗯。”周干事清清嗓子,正正身子,然后不慌不忙打着官腔告诉她:“你退休前在九级管理岗位上,只能按九级管理岗位办理退休手续。这是有政策规定的。”

“什么屁政策?十多年前,我就评上高级工程师啦,高工工资老娘也拿了好几年。那就不是政策啦。凭什么让我从九级管理岗上退?”

“对呀,但是谁让你后来签字放弃专业技术岗位,自愿转到管理岗位上的呢?”这次,周干事说的很专业,很切要害,也说得曲高工气不打一处来,提起又高又尖的喉咙喊道:

“这个不应该算数的,当初是他们把我们关在黑屋子里逼迫签字同意转岗的,不签字就不让走。”

“他们是谁?谁把你关在黑屋子里了?谁逼着你签字了?谁不让你走了?谁谁谁?”

曲高工忘了活证就在边上,她的这番话尽管不是有意冲着龚科长来的,龚科长也听得动了气。老单位参公的事是他一手经办的。听曲高工如此这般地抹黑自己曾经干过的工作,他怎能不动气?

“本来就是嘛。”曲高工含糊道。她见龚科长发话了,也觉得有点理亏。

“本来就是什么?你说说清楚。”

“反正本来就是嘛。反正我也跟你们说不着,我这就找领导去。”曲高工虚晃一枪,转身扭腰颠臀地走了。

她去找王主任论理。老王两手一摊:“政策在那,我有什么办法呢?”

曲高工气了个发了昏,尖着喉咙叫道:“那可是你领导亲口答应的事儿啊。当时政策就不在那儿了?”

王主任起身去把门关上,转回身陪个笑脸,压低嗓门说:“上级主管部门那儿通不过,狗日的骗你。”

“那上级主管部门也该给个说法吧?”

“说法是有的。就是你要么回来上班,该聘几级聘几级,要么按九级管理岗办理退休。”

“那我回来上班好了。”曲高工气呼呼地,差点把唾沫喷射到王主任脸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听了曲玲的回答,老王眼乌珠子又差点瞪出眼眶眶来,一脸尴尬。一则是高工岗位本来就不够用,他真心不愿再养这么一个并不怎么派用场的高工,只想趁早把她打发走。二则,曲玲若回来上班,她在外游山玩水的这三个来月怎么算?旷工?还是请假?没手续没政策支撑的咋处理?

冷场了好一会儿,王主任才尴里不尬地弱弱地说:

“你还是退了吧。”

“那我不亏死了。”

“那咋办呢?中心也已尽力了,我们也没办法啊。”老王摆出一副很无辜很可怜的样子。

“什么叫没办法?明明本来就是你的责任嘛。”

“哎,曲高工,说话可得讲良心啊。怎么就成了我的责任了呢?”

“本来就是嘛。明明是你们一拖再拖,把我给拖黄了的。什么烂中心的成立都快两年了,岗位设置至今还未到位。我可以告你们行政不作为的,知道否?”

听到这,老王又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软下去。

“别急别急,我们还可以商量么。”

“还咋商量?”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老王拿起一支烟,点着,抽了起来。

“你看这样行不?退休手续还是照办,你先退休。然后单位上再返聘你,保证把你的月收入补到和高工六级一模一样,如何?”

“那我还要不要管质量投诉处理了?”

“不要。”

“那上班考勤呢?我要上自由班的。”曲高工得寸进尺。

“这个么?”老王犹豫了一会。“自由班好说不好听,你上半日班吧,随便上午下午的。上满半天就行。”

“那好,我每天上午来。中午還好在单位上吃顿午饭的。”曲高工脸上又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可以。”王主任也如释重负。

“还有一事?”

“还有什么事?”

“我已经订了欧美游了,还得二十多天后才能来上班。”

“行。”

“这回可不许变了。”

“狗日的再变。”

“那好,我回来上班后每月给你一条九五至尊。”

王主任不由得咧嘴一笑,让一口被烟完全熏黑了的牙完全暴露出来:“这个,你就太客气了。”

曲高工在去欧美游之前,拎了一大包,足足有十多斤重的各类证书给周干事,虚虚实实地说:“我查了,凭这几个证,我就好拿百分之百的退休工资的。”

“哪几个?”

“哎呀不管了,本来就是嘛,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能再吃亏了。”曲高工说着话扔下那袋东西就走了。

周干事拨拉了半天,也没拨拉出个所以然来,就拎着去找王主任。老王听了,苦笑一声:“业已逼良为娼了,还要偷鸡摸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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