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地里，留下小脚印

星星鸟鸟塔

多年以前在《南方周末》看到一篇文章，一位妻子怀念去世的丈夫，她丈夫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科学家，不幸英年早逝。及至看完才发现文末有个小小说明——这篇以妻子口吻叙述的文章并非妻子所写，而是出自一位记者之手。

按理，最了解丈夫的人是她，思念最深沉的人是她，这篇文章谁能比她写得更好更真切更有意义？妻子是一位在美国高校博士毕业的女性，竟然没有能力完成一篇怀念丈夫的文章。我特别为她感到遗憾。

在生活中，我无数次听到这样的话：我有好多故事，可惜我不是文人，写不出来。是不是中国人认为写文章就是文人的事？或者，“文章千古事”，大家把写文章这件事看得太崇高重大了。

专家们研究出来，有一些机能障碍在家族内部是会代代相传的，那么写作能力的匮乏也要成为一种机能障碍吗？大人不会写文章，等小朋友们成了大人也没有写作的愿望和习惯。不会写文章这件事也开始代代相传。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一直以来，我们还是把写作这件事看得过于隆重，太想写好的心态让我们一想到写文章，整个人就变得像木乃伊一样僵硬。如果你太想写好，就会紧张，会感受到挫折，表达不好会害羞，会自闭不敢表达。

怎么打破这个局面呢？我的第一个建议是：消除恐惧——怕自己写不好的恐惧。

小女秋秋一岁半的时候，每天下班之后晚饭之前，我常抱她去家门口的一个小公园溜达。秋秋指着星星，说：“星星！”

“是啊，星星。”

蝙蝠从头顶扑棱棱飞过，秋秋又说：“鸟鸟！”

蝙蝠不是鸟，不过对一个一岁半的孩子，我觉得也没必要纠正，便重复道：“嗯，鸟鸟。”

不远处，巨人般的电视塔通体透亮地矗立，秋秋又说：“塔！”

紧接着，她突然把三个词连起来说了一遍：“星星鸟鸟塔！”

我惊喜地说：“哎呀，这是诗啊，秋秋你会作诗了！”

从此以后，只要我问：“秋秋，什么是诗啊？”

她就会非常快乐地喊道：“星星鸟鸟塔！”

珠贝般的只语片言

到校园做关于写作的讲座，我常说起这个故事，把它作为一个例证来阐发我对写作的理解：写作这种行为，在孩子们很小的时候，小到可能还在牙牙学语，就自发的发生了。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写作的本质就是表达。当世界在眼前闪亮，这孩子看到了，她就用自己的语言直接喊出来，表达她对眼前世界的印象。这就是人类最初的自由自在的写作啊。

当你专注在一件事情，一个想法，并且能够用语言和别人分享，你所做的，就是作家与诗人的工作，语言就成为了连接你与世界的通道。

我常常邀请孩子们，来讲讲你们小时候寫作的故事吧。

突破最开始的拘谨，这个提问总是会获得极好的效果，孩子们排着队争相上台。

“小时候，我对着天上的白云跟妈妈说，那个云好像棉花糖啊，我真想扯一块来吃！”

“我捡到一片干枯的叶子，边缘翘起来，我就说，可以用它做一个杯子，林子里的小动物们可以用这个杯子喝水！”

也会遇到沉默的局面。这时候我会说：“没关系。今天的晚饭桌上，请你们对爸爸妈妈说，章红阿姨说并不是坐在课堂里、书桌前写一篇有头有尾的作文才叫写作，写作是一件随时随地会发生的事情。然后让爸爸妈妈讲讲你们小时候写作的故事，他们一定能够像我这样如数家珍般说出很多很多……”

是的，我相信所有的父母，只要跟孩子相处过，都能说出无数类似的小故事。父母们收集着这些珠贝一般的片言只语，充满欣喜充满惊讶。展现在我面前的不就是一个天生的作家吗？他对语言深怀好奇，对世界充满感受力，情感丰富充沛，这些，正是一位作家所需要的特质啊！

写作一点也不神秘，在最开始的时候也不困难。人，天生都是会写作的。因为写作的初心，就是对世界大声说出所爱所思。我们所需要做的，只是努力去找到自己的语言。寻找到自己的语言，就是寻找到在这世界上的位置。

秋秋到此一游

多年前一个傍晚，女儿秋秋还是一名小学生，背着书包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冬日天寒地冻，一会儿飘起雨雪。在一个路口我停下，焦灼地等待红灯过去。

就那等待红灯的十几秒工夫，秋秋把脚从踏板上放下，略微倾斜身子，在覆盖了一层薄薄雨雪的地上踩了一下，然后愉快地大声说：“唐秋秋到此一游。”

我微笑起来，心中顿然宁静。雪花还在不紧不慢地飘落，我竟然可以欣赏起那些从天而蹈的精灵，为它们的从容优美折服。

此刻我突然想到，如果把我们的写作也理解成雪地里的小脚印该多好啊！

告诉孩子，你不是要写什么流传千古的作品。不管写得如何，那也是从你的心里和笔下流淌出来的东西，打下了独属于你的印记。是独属于你的谁也不能替代的小脚印。

告诉孩子，你写下的每一句话每一行字都可以按照你的意愿，随时划掉，随时修改。你可以随时改变主意，就像把脚印踩在这里或者那里。

告诉孩子，你只是在练习写作，它是属于你自己的一件事情，没有什么比赛。你可以写得很难看，写得很快或者很慢，统统没问题。

告诉孩子，不存在任何固定的程式，也没有“有意义”和“无意义”之分。只要你认为是有趣的，你愿意去写的东西，就可以自由而尽情地去写。

重要的是通过写作来开启一种个性化的生活，使周围的一切变得意味深长：你的经历、际遇、印象、观察，因为你被这些感动了，所以才要记录、研究和回味。

写作不仅仅属于拥有作家梦的人，它应该是让我们生存得更好更有意思的一种途径。

编辑 朱璐 zhulu83@126.c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