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唱妇随
——陆文夫与美食文化(十二)

2018-01-03 07:46高建国
江苏地方志 2017年4期
关键词:陆文夫红烧肉苏州

◎ 高建国

夫唱妇随
——陆文夫与美食文化(十二)

◎ 高建国

陆文夫人生食谱,苏帮菜占第一位。在苏帮菜中,家常菜最好吃。家常菜的核心,是一个“家”字。所以,陆文夫说,“吃遍天下,还是回家”。(陆文夫《人之于味》)有“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意味。陆文夫成为美食家,家人的贡献很大,一妻二女,都是烹饪高手。唯独陆文夫,上得了厅堂,却下不了厨房。所以,探讨陆文夫的美食人生,不能回避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贤妻,管毓柔。

一、“家厨”画句号

这里说的“句号”,就是老友分别,最后的饯行。这个典故,出自作家章品镇的回忆。上个世纪,80年代末,章品镇离休。陆文夫怕他寂寞,邀他来苏州散心。一住,就是10天。陆文夫调动一切手段,尽地主之谊,让章品镇很感动。章品镇说,“快10天了,我要告辞。他说:不忙,我那家厨还要露一手。我说管嫂(管毓柔)的高艺,我早领教过。80年代初,我为整理长篇民歌《五姑娘》的事,住文化局招待所,你那时躲在常熟写东西。管嫂几次烧了菜,送到招待所。她也年纪大了,不麻烦她了吧!老陆说:这个句号,她一定要由她画。这样只得领情了。管嫂亲自包揽一切,果然大异往昔。若无管道昇难有赵子昴,所谓贤内助,于此可见。”(章品镇《伤逝之余》)管毓柔自告奋勇画“句号”,客人不好拒绝。这就是陆文夫真诚的待友之道。数10年来,老友登门造访,陆文夫夫妇,总会用最好的茶酒饭,招待客人,令人心暖。

在陆文夫心中,家十分重要。这与他的经历有关。从上世纪,50到70年代,陆文夫三起两落,颠沛流离,渴盼有一个稳定的家。他觉得,只有在家吃饭,才会感觉温暖。出差在外,也希望能到朋友家里作客。作家周桐淦说,“一部《美食家》的小说给陆文夫老师带来了近乎食神的尊崇,其实,陆老师的生活需求是极其简单的。来南京开会,他不喜欢在饭店吃饭,朋友相邀,只要在家中,他都欣然前往,而且申明,菜备家常菜,酒哪怕老白干。”(周桐淦《吝啬美食家》)苏州人张浦南(笔名迟钝)说,“一天上午,父亲(张泽明,时任苏州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与陆老谈到兴致浓烈时,父亲提议陆老边喝边谈。陆老说:‘谁替我打个电话回去请个小假?’我自告奋勇。陆老又说:‘请假理由就说我在张部长这里小酌,仅此一句话就足够得到家人理解了。’”(迟钝《文革后家父帮助陆文夫重返文坛》)王蒙也说,“他当人民代表那些年每到北京两会,都要到我家小饮。他的评论是‘王蒙家的酒可以,菜不怎么样。’边饮边谈……”正是这种交谈,王蒙对陆文夫,有了彻底了解,二人渐成挚友。王蒙说陆文夫,“他对诸如世态人情、三教九流、文坛争拗、官场沉浮无不了然于心,他有自己的臧否,也有付之一笑的超脱。他有兄长之风,但没有兄长的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历次北京开作家代表大会,他的得票老是很多,当非偶然。”(王蒙《想念文夫》)

外地朋友来苏州,陆文夫也会请到家里,好酒好菜款待。剧作家宋词,是陆文夫老友,二人结交30余年,曾经患难与共。宋词有一首诗,叙说陆文夫“下放”工厂期间,他到苏州来,看望陆文夫的情景:“深院重楼似我家,不同沦落在天涯。膝前娇女频相戏,炉畔贤妻漫煮茶。尚有读书穷未典,早无美酒客来赊。倾杯不减非扬意,且等东风吹鬓华。”诗注:“文夫住在苏州铁瓶巷,离观前街不远。住所为两重院落,居室在后楼上西面两间,余每至铁瓶巷口,便兴奋不已,渴晤之情,急不可待。进门有归家之感,一片温暖。夫人管毓柔,温柔贤淑,热情待客……”(宋词《怀文夫八首》)宋词笔下,还有两段往事:“1957年底,我下放到无锡县南泉乡当农民,他回苏州进了阊门外一家机床厂做车工。无锡离苏州很近,我是个渴望友情、耐不住寂寞的人,经常在星期六乘火车到苏州去看老陆,带一瓶洋河大曲、一盒无锡排骨,坐一路汽车在怡园站下来,快到铁瓶巷口时心情便激动不已。老陆住在报社宿舍最后一进的西楼上,里外两室,还有一亭子间。妻子管毓柔对老陆关爱备至,待客热情,每次一进门便有一种‘似我家’的温馨。等到老陆下班回来,菜已备好,……”(宋词《悲欢都在忧患里——与陆文夫的半生交》)还有一次,1964年“社教”运动中。我“到苏州老陆家,……故友重逢,同在难中,倍感亲切。傍晚,前妻也至。余从沪带来五粮液,与文夫痛饮。一年来种种遭遇,所受苦难折磨,尽情倾吐。饮至深夜,余与文夫皆大醉,啼哭不止。毓柔扶文夫,前妻扶余,声声劝慰。是夜与前妻同宿文夫家亭子间。……”(宋词《悲欢都在忧患里——与陆文夫的半生交》)以上的文字,都写到管毓柔待客。

这样的场景,还有许多。作家从维熙,在两篇文章中,都提到陆文夫的家。一篇说,“上个世纪的80年代和90年代,两次到文夫家里做客时,我才惊愕地发现:苏州的美丽就镶嵌在文夫的脸上。”(从维熙《感悟沧浪》)另一篇说,“我曾去过文夫的家里做客,他家的小楼就在苏州河畔,站在小楼之上,可以鸟瞰院外的河和舟。”(从维熙《别了,江南秀士!》)有的朋友,来陆家不止一次,对苏州的家庭美食,便有了异乎寻常的偏爱。评论家何镇邦说,“1986年五六月间,我先在上海参加母校复旦大学的校庆活动,然后又去了苏州,为的是到苏州大学讲点课混顿饭吃,同时也想到陆文夫处把编就的《艺海入潜记》送给他过目。于是,老陆请我在家里小酌……”(何镇邦《我所认识的陆文夫——送文夫兄》)陆文夫待客真诚,王蒙讲得最动情。“2004年新年前我去苏州,登门拜访,他身体不好,又经历了丧女之痛,我与他们夫妇交谈时只觉辛酸。他们对我的友谊仍然火热。他那天很兴奋。一年多后,他走了。”(王蒙《想念文夫》)王蒙的回忆,让人想到那句古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李商隐《无题》)

陆文夫在家请客,女主人的烹饪手艺,是重要条件。苏州女人,在灶上体现智慧,远近闻名。作家王稼句说,“自古以来,苏州人家大都由妇女主厨,美味佳肴,层出不穷。”(王稼句《姑苏食话》)文人墨客的家眷,更是烹饪高手。历史上有例。1922年七夕,范烟桥、郑逸梅等,发起组建“星社”。成员有周瘦鹃、包天笑、程小青、程瞻庐,等作家68名,这就是后来的“鸳鸯蝴蝶派”。范烟桥解释,只是几个趣味相投的朋友,经常聚聚,谈谈说说,写点东西发表,并非一本正经的文学活动。但每次茶会,都有“苏州人家的主妇”亲手制作“别出心裁、比市沽不同风味”的点心品尝,让他回味无穷。(范烟桥《星社感旧录》)汪曾祺也说,“教授很少下馆子。他们一般都在家里吃饭,偶尔约几个朋友小聚,也在家里。教授夫人大都会做菜。我的师娘,三姐张兆和是会做菜的。她做的八宝糯米鸭,酥烂入味,皮不破,肉不散,是个杰作,但是她平常做的只是家常炒菜。四姐张充和多才多艺,字写得极好,曲子唱得极好,——我们在昆明曲会学唱的《思凡》就是用的她的腔,曾听过她的《受吐》的唱片,真是细腻宛转;她擅写散曲,也会做菜。她做的菜我大都忘了,只记得她做的‘十香菜’。‘十香菜’,苏州人过年吃的常菜耳,只是十种咸菜丝,分别炒出,置于一盘,但是充和所制,切得极细,精致绝伦,冷冻之后,于鱼肉饫饱之余上桌,拈箸入口,香留齿颊!”(汪曾祺《食道旧寻——〈学人变吃〉序》)现代苏州文坛,最著名的美食家,当属周瘦鹃。夫人凤君,就是烹饪高手。周瘦鹃写道,“午餐肴核绝美,悉出凤君手,一为咸肉炖鲜肉,一为竹笋片炒鸡蛋,一为肉馅鲫鱼,一为笋丁炒蚕豆,一为酱麻油拌竹笋,蚕豆为张锦所种,竹笋则断之竹圃中者,厥味鲜美,此行凤君偕,则食事济矣。”(周瘦鹃《紫兰小筑九日记》)还有一个例子。1938年抗战期间,周瘦鹃一家,到皖南避难。除夕之夜,“凤君多方张罗,东拼西凑,预备了七碗四碟一暖锅的荤菜素菜,一家九人,围坐在小圆桌上,吃起团圆夜饭来,虽没有什么山珍海味,却也吃得津津有味。”(周瘦鹃《劫中度岁记》)周瘦鹃还写过另一件事。一次赴友人邹家赴宴,满桌“佳肴纷陈,咸出邹老夫人手,一豚蹄入口即化,腴美不可方物,他如莼羹鲈脍,昔张季鹰尝之而思乡,予于饱啖之馀,亦油然动归思矣。”(周瘦鹃《紫兰小筑九日记》)可见,“邹老夫人”的厨艺,也不比凤君差。

苏州历史上,还有两个厨间高手:芸娘和董小婉。沈复说芸娘:“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作竟日叙。”(沈复《浮生六记·闲情记趣》)董小宛,更是烹饪高手。王稼句说,“在苏州中馈人物中,最有艳名的,莫过于董小婉,小宛名白,以字行,又字青莲,明末金陵秦淮名妓,曾流寓苏州山塘多年,后归如皋冒襄,居家治菜,独具风味,有吴下精细之致。”(王稼句《姑苏食话》)董小婉的饮食与烹技,冒襄这样描述:“姬性澹泊,于肥甘一无嗜好,每饭以岕茶一小壶温淘,佐以水菜、香豉数茎粒,便足一餐。余饮食最少,而嗜香甜及海错、风熏之味,又不甚自食,每喜与宾客共赏之。姬知余意,竭其美洁,出佐盘盂,种种不可悉记,随手数则,可睹一斑也。”“取五月桃汁、西瓜汁,一穰一丝漉尽,以文火煎至七八分,始搅糖细炼,桃膏如大红琥珀,瓜膏可比金丝内糖。每酷暑,姬必手取其汁示洁,坐炉边静候成膏,不使焦枯,分浓淡为数种,此尤异色异味也。制豉取色取气,先于取味,豆黄九晒九洗为度,颗瓣皆剥去衣膜,种种细料,瓜杏姜桂,以及酿豉之汁,极精洁以和之。豉熟擎出,粒粒可数,而香气酣色殊味,迥与常别。红乳腐烘蒸各五六次,内肉既酥,然后剥其肤,益之以味,数日成者,绝胜建宁三年之蓄。他如冬春水盐诸菜,能使黄者如醋,碧者如菭。蒲藕笋蕨、鲜花野菜,枸蒿蓉菊之类,无不采入食品,芳旨盈席。火肉久者无油,有松柏之味。风鱼久者如火肉,有麂鹿之味。醉蛤如桃花,醉鲟骨如白玉,油如鲟鱼,虾松如龙须,烘兔酥雉如饼饵,可以笼而食之。菌脯如鸡堫,腐汤如牛乳。细考之食谱,四方郇厨中一种偶尔,即加求访,而又以慧巧变化为之,莫不异妙。”(冒襄《影梅庵忆语》)苏州女人,为何热衷厨艺?作家陶文瑜说:烧菜“是苏州女人很优良的光荣传统,著名的苏帮菜,很大一部分就没是从家庭妇女的庭院菜中发展而来的。解放以前吧,不少上海滩上的大老板都要跑到苏州来找一房姨太太,然后回到上海过自己的日子,只在周末的时候来苏州一趟,这时候姨太太们就变着法地烧出一些小菜来,让多日不见的男人一饱口福。而客观上也是进一步发展了苏州庭院菜。”(陶文瑜《苏州女人》)

比起夫人,丈夫的厨技,稍显逊色。但也不乏高手。汪曾祺说,“学人中有不少是会自己做菜的,但都只能做一两只拿手小菜。”又说,“学人所做的菜很难说有什么特点,但大都存本味,去增饰,不勾浓芡,少用明油,比较清淡,和馆子菜不同。”(汪曾祺《食道旧寻——〈学人变吃〉序》)汪曾祺虽说别人,自己也是调味高手。他认为:“客人不多,时间充裕,材料凑手,做几个菜是很愉快的事。成天伏案,改换一下身体的姿势,也是好的。因为做菜都是站着。做菜,得自己去买菜。买菜也是构思的过程。得看菜市上有什么菜,捉摸一下,才能掂配出几个菜来。……到了一个新地方,有人爱逛百货公司,有人爱逛书店,我宁可去逛逛菜市场。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汪曾祺《食道旧寻——〈学人变吃〉序》)不过,“我原来能做几个菜,也爱看谈饮食的书,最近两年精力不及,已经‘挂铲’,由儿女下厨,我的老伴说我已经‘退出烹坛’。”(汪曾祺《〈吃的自由〉序》)这是无奈的自我解嘲。汪曾祺并非苏州男人。但南方文人,生活方式与生存状态,大致是相通的。

苏州人,为何独爱家宴?陆文夫分析过理由。一,能寄托家乡情感。他说,“我在西方一些国家,喜欢吃一些民间的菜,我认为民间的菜是很有生命力的。我到泰州来,就希望能吃到地道的家乡菜,像在春兰宾馆吃的雪菜粉皮、荞面饼,就太好了!”(阿庆《美食成卷一介文夫》)二,与家人吃饭最温馨。陆文夫说,“与家人和朋友喝点酒能创造和调节温馨的氛围,这也是中国人的一个传统。”而且,“一个国家是由无数个家庭组成的,亿万个家庭的安居,直接关乎社会的祥和、安定。”(吴泰昌《可敬可亲的陆文夫》)三,饭店缺少情调,人们只能回家。陆文夫“对当代苏州饮食文明的缺失痛心疾首:饭馆不像过去那样尽心尽力烹调,更强调室内装潢、餐具堂皇、服务繁琐,而不是菜色的原汁原味;餐饮业不懂‘情调’,对饮食的文化层面莫名其妙。”(冯进《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美食怀旧”书写——以陆文夫为个案》)尽管进出饭店的人,目前还有很多。但与家中相比,它们只是社交场合。

这种观念,与《舌尖上的中国》总导演陈晓卿,极其相似。陈晓卿说,为什么《舌尖上的中国》,“有那么多大家坐在一起吃饭的镜头?因为一个家庭最重要的时刻,就是这个时刻。家乡味道是家乡的一部分,是对家乡最直接的记忆。”“在乡土中国与现代社会之间,我们希望能用‘舌尖’的探索,给大家提供一条与文化根源相连的味觉纽带,用梦牵魂萦的家乡味道承载时代的悲欢离合。”(顾学文《人情比美食更有嚼头》)又说,“我们不想仅仅拍一个捕食、做饭的过程,而是想探讨食物和人的关联。……通过中华美食的多个侧面,感受食物给中国人生活带来的仪式、伦理、趣味等方面的文化特质,这是我们拍摄这部纪录片的目的。”(顾学文《人情比美食更有嚼头》)陈晓卿还有一个理由,“西方文化特别是后现代的西方文化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对个体人性的关注和对宏大叙事的摒弃。美食具有跨文化的吸引力。从美食入手,吸收、借鉴西方文化的表现手法,对于中华文化的介绍和推广颇有帮助。”(顾学文《人情比美食更有嚼头》)由此,我们就理解了,为什么陆文夫的小说《美食家》,一经问世,便受到法国人的喜爱;在许多国家,都成了畅销书。

二、吃遍天下,还是回家

“吃遍天下,还是回家”是陆文夫的切身感受。其实,他的一日三餐,待客佳肴,均为家常便饭。只是一经管毓柔之手,便有了浓郁的“苏州味道”,这才是陆文夫魂牵梦萦的理由。下面举三个例子。

红烧肉——河南作家南丁,是陆文夫数十年的老友。1980年冬,他与段荃法,到镇江开会。会后赶到苏州,看望陆文夫。“中午,文夫让我们留下来吃饭,毓柔做的苏州味的红烧肉味道甚好,大家还喝了点小酒。饭后,文夫陪我们去找了家宾馆住下,翌日中午又到宾馆陪我们吃饭并送行。”(南丁《想起陆文夫》)这里提到的,“味道甚好”的“红烧肉”,就是苏州美食一绝。苏州人一年,要吃四块肉。开春“酱汁肉”,夏天“粉蒸肉”,秋天“扣肉”,冬天“酱方”。烹制这些肉食,酱汁肉要用红曲粉;粉蒸肉要用米粉与荷叶;扣肉要用梅干菜;酱方却无需其他配料。所以,苏州家庭,常吃的红烧肉,“酱方”为多,烹制起来,也相对简单一点。苏州人做菜,口味清淡。唯独红烧肉,一定烧得“浓油赤酱”。但肥而不腻,酥而不碎,甜而不粘,浓而不咸。虽是大肉,吃了滋补,也不发胖。作家郑逸梅,也是苏州人,便酷爱这道苏式菜肴。年至耄耋,即使步履维艰,仍爱吃肉。赴宴归来,常常只有一句话,或是,“红烧肉烧得满好格”,或是,“连红烧肉也无没”。至于满桌鸡鸭鱼虾,全不在眼中。

烹饪苏式红烧肉,关键是食材。采用上等五花肉,也称“肋条肉”。肥瘦错叠,将近10层,最差也要4、5层。这样的肉,价钱比大排、里脊贵。西方人也喜欢吃,以至吃到后来,墨西哥对美国的五花肉,要征收10%关税,因为进口量太大。苏式五花肉的烹饪,颇有讲究。锅里的水,要高出肉一至两寸,倒入陈醋和料酒,用大火滚煮半小时。再改小火“焐”,不少于1小时。时间越长,当然效果越好。虽是小火,也要不时照看,小心汤水烧干。以前,太仓城南大街,有个叫倪德的厨师,因为没掌握好火候,硬是把红烧肉,烧得汤水尽干,肥瘦分离。结果,意外发明了太仓肉松。红焖肉烧到用筷能戳通,便可放酱油。酱油要色深,但不能太咸。广东菜里,分老抽和生抽,老抽放了焦糖,可选用。生抽色淡味咸,不能用。再煮半小时,锅里水位不高,便开始放糖。糖要舍得,大约一斤肉一两糖,最好用冰糖,下锅前敲碎。汤里有糖,汁会变厚,可以用勺,将汤水浇到肉上,这样更入味。等到汤水更加稠厚,有油亮泛起,这道菜便好了。烹制苏式红烧肉,除了酒、醋、酱油和糖,全无其它调料,保证了肉香的原汁原味。扬子晚报说,2015年5月,苏州市吴江区震泽镇,举办家庭红烧肉烹饪大赛,97岁的老人张洁,一举夺冠。“CCTV-10《味道》栏目专程来到老人家里拍摄她烹制红烧肉的全过程,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让摄制组全场人折服。张阿婆表示,她的秘诀是食材要选本地土猪肋条上的五花肉,原汁原味烹制不加葱姜蒜及味精等调味品,并且必须烧满75分钟。”(顾秋萍《吴江97岁老人烹饪红烧肉走上央视镜头》)如此看来,这种烹制方法,至少流传百年以上。南丁到陆文夫家作客,说“毓柔做的苏州味的红烧肉味道甚好,”也应当是这样烹制的。

腌笃鲜——腌笃鲜三个字,“腌”是咸的意思;“鲜”是新鲜的意思;“笃”是焖的意思。合在一起说,就是:鲜笋和鲜、咸五花肉片,一起煮的汤。有讲究的,还可以放百叶、火腿片、香菇、莴笋等配料。陆文夫说,“腌笃鲜这是苏州人每年春天必食之肉汤。”苏州人说,“何以解春乏,唯有腌笃鲜。”虽是家常菜,陆文夫引以为傲,不但经常说到它,还将其烹饪方法,附在自己的文章后面:“1、原料为鲜肉、咸肉、春笋。辅料为少量之火腿片、香菇。放在沙锅中加水煨炖,笋切成块状,后放。咸肉最佳者为自制之暴腌肉,即在清明节前将肉腌制、阴晾风吹。此种暴腌肉不宜久存,只能吃到清明。苏州人专为腌笃鲜而制。2、鲫鱼汤活鲫鱼,不要太大,最好是半斤左右,鱼大肉老,非上品。辅料为冬笋片、少量火腿片。调料为葱、姜、黄酒。多熬,直至汤成奶白色。”(陆文夫《人之于味》)陆文夫写美食,与汪曾祺不同,只写人,不写菜。但介绍腌笃鲜,文笔琐细,面面俱到,可见其喜爱程度。

这款菜,核心食材,是竹笋。李渔的《闲情偶寄》卷五“饮馔部·蔬食第一”,首篇就说“笋”。烧笋,为啥要配肉?李渔说,为了保持笋的鲜美。所以,“素宜白水,荤宜肥猪。”他认为,世上极致之物,都难以和其他东西配搭,笋亦如此,哪怕撒一滴香油,也会破坏笋中的清香。唯独猪肉此等俗物,能与笋和平共处。肉借笋之鲜,笋以肉而肥,二者相得益彰。这一说辞,刚好与江南名菜——腌笃鲜的做法相合。对笋的鲜美,李渔极力夸赞。说笋是“蔬菜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但将笋、肉齐烹,合盛一簋,人止食笋而遗肉,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也。”通过李渔这么一夸,你能想象腌笃鲜,到底有多鲜美了。

陆文夫喜爱腌笃鲜,与地缘有关。江南地区,布满竹子,有食笋的条件和习俗。所以,苏州、宜兴、无锡一带,鲜笃笋成了家常菜。现在,上海人也爱吃,只是烧的时候,加了百叶等配料。笋是竹的幼茎,春有春笋,夏有鞭笋,冬有冬笋。自古而今,文人墨客好竹,笋也受到赞美。在苏州生活过的古代文人,笔下有不少吟笋诗句。比如,韦应物《对新篁》,“新绿苞初解,嫩气笋犹香”;张南史《竹》,“抽笋年年玉”;白居易《食笋》,“紫箨坼故锦,素肌擘新玉”;杨万里《晨炊杜迁市煮笋》,“可齑可脍最可羹,绕齿蔌蔌冰雪声”;陆龟蒙《丁隐君歌》,“盘烧天竺春笋肥”;陈淳《和丁祖舜绿笋之韵》,“从知种种山海腴,那有似此清中癯”。戴凯之《竹谱》,虽不是诗,对笋的描写,也有情趣:“筨竹,大如脚指,坚厚修直,腹中白膜阑隔,状如湿面生衣,将成竹而笋皮未落,辄有细虫啮之,陨箨之后,虫啮处往往成赤文,颇似绣画可爱。”这是说斑竹的笋芽。今天文人,赞美竹和笋,也是不吝美词。齐白石有一幅竹画,陈寅恪在上面,题写了苏东坡的五言诗,“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接着又写,“要想不俗也不瘦,天天竹笋炖猪肉。”梁实秋《雅舍谈吃·笋》,也说到一首民谣,与之类似:“无竹令人俗,无肉令人瘦。若要不俗也不瘦,餐餐笋煮肉。”这是人们喜爱腌笃鲜,最好的理由了。陆文夫一生,从来没有发胖过,不知与常食腌笃鲜,是否有关。

猪油面条——凡晓旺《定格在人生最美好的一天》,这样写陆文夫,“多年来习惯的一碗猪油汤面是少不得的。这猪油,也是管(毓柔)阿姨买的上等板油,配上各种佐料精心熬成的。我至今也不明白,他日积月累了那么多的猪油,为什么还是胖不起来?依然是那么清瘦,拥有许多千方百计减肥老人们羡慕不已的苗条身躯。”从字面上看,“猪油面条”与“美食家”,二者很难挂钩。再说,江南产米,百姓怎会吃面条?其实,不止陆文夫,苏州人都爱吃面。苏州百年老饭店,多半经营面条。饭店卖的面,都是汤面。一碗面条,煮功、汤料、浇头,三剑客,各司其职,缺一不可。面条的档次和味差,区别不大,浇头不同而已,浇头决定价格。但口感好坏,体现在煮面的那锅水里。陆文夫《美食家》说,懒人朱自冶,每天早起,就是为了赶吃“头汤面”。时至今日,还有不少“老苏州”,依然爱吃“头汤面”。可见,真正的吃客,都很重视煮面环节。

陆文夫爱吃面,是有传统的。老友宋词说,“在饥饿的年代,一次我在他(陆文夫)岳母家等他下班吃晚饭,他中午没吃饱,连吃了满满三大碗酱油干拌面条。后来他写《美食家》出名而成为美食家,每当出席盛筵,品评佳肴,指点名厨,我都会想起他连吃三大碗酱油干拌面条的情景。”(宋词《悲欢都在忧患里——与陆文夫的半生交》)生活水平提高后,陆文夫依然爱吃面。只是,“酱油”改用“葱油”,“干拌”变成了“汤面”。没有切身体会,《美食家》写面条,不会用这么多篇幅。陆文夫吃面,与朱自冶不同。他不去饭店,生活习惯使然。《美食家》里的孔碧霞,说过一段话,“哪有一个真正考究的人天天上饭店?‘大观园’里的宴席有哪一桌是从‘老正兴’买来的?头汤面算得什么,那隔夜的面锅有没有洗干净呢!”她认为,饭店烧出来的东西,“味道太浓,不清爽,不雅致。锅、勺、笊篱不清洗,纯正的味儿中混进杂味,而且总有那种无药可救的、饭店里特有的油烟味!”这些话,想必管毓柔经常说。陆文夫耳熟能详,便借孔碧霞的嘴,把它表达出来了。要满足陆文夫的食欲,当然也不易。管毓柔说,“你不知道老头子的嘴有多刁,难侍候啊!”因为,“陆文夫对中午一餐的小菜尤其考究,既要是家常烧法,又要是时令菜蔬。诸如春天的豌豆苗、夏天的蚕豆、秋天的毛豆、冬天的腌雪菜,到时都是他必有的下饭菜。现在时兴大棚种菜,许多蔬菜提前应市,尽管价钱偏贵,管(毓柔)阿姨也舍得花钱挑新鲜的买,以满足老头子的胃口。”(凡晓旺《定格在人生最美好的一天》)李凌俊《“天堂”痛失“陆苏州”》说,“老陆好吃,但并不奢侈,他爱的多是家常小菜,讲究的是个‘精’字,……范培松说,平时见到朋友话很多的他,在吃饭时话特别少,他觉得老陆在吃饭时是个‘自私’的人,他要专心享受美食带来的乐趣。”毋庸置疑,管毓柔做的猪油面条,也是陆文夫的美食。毕竟,它是由“上等板油,配上各种佐料精心熬成的”(凡晓旺《定格在人生最美好的一天》)煮功、汤料、浇头,三者齐全。所谓“各种佐料”,应该也是不错的浇头。这碗面条,怎会输给饭店的头汤面?就冲着上面说的,这盘红烧肉,这盆腌笃鲜,这碗猪油面条,这些次第更新的时令蔬菜,陆文夫也会感慨——“啊,吃遍天下,还是回家!”

陪伴陆文夫,管毓柔劳碌一生。但她心满意足,很有成就感。即使陆文夫病重,她也尽心烹饪,尽量满足陆文夫的心愿。贺沂沂《陆文夫,一路走好》说,“在陆老先生病重期间,一直都是老太太亲自做饭菜给他吃。有时我们去看陆老先生,他因为生病吃不下饭,陆夫人就特别着急,就老问他,‘你怎么不吃啊,是不是觉得我做得不好吃呀?’然后就去改菜谱。真的很感人。”美食家一生,有这样的爱人伴随,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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