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贵泉, 王晓东
(安庆师范大学 体育学院,安徽 安庆 246133)
中国传统武术到底有无实战能力呢?若说无,传统武术怎么会以“搏杀技艺”被传承至今?若说有,传统武术对抗现代搏击为何屡屡失手?其实,文化毕竟是社会实践的产物,辨析传统武术的实战能力应当将其置身于具体的“社会空间”之中,认清历史和现实、实际与可能,这样才能有助于我们理性地认识传统武术的历史面目,同时珍视其作为民族特色身体文化的应有价值。
中国传统武术产生于军事征战,军事层面的争斗在于以击杀敌人为根本指向,徒手攻击费力且低效,兵械的作用至关重要。无论是传说层面的“蚩尤五兵”,还是考古中大量兵器发掘出土的事实都能证明我国先民极早就发明出了形式多样的战斗器械。这是因为中国农耕文明作为一个早熟的文明体系,倡导实用的中国先民在与外敌的争斗中也早已认识到士兵个人体格和军队机动性能等方面与游牧民族存在的巨大差异。为了在军事搏杀中获取胜利,发明式样繁多的兵械并通过实践与总结对武器的性能和用法做到了极为精妙的掌握成为极佳路径——军事武艺发端于此。毕竟,在单兵对峙之时,若是徒手相搏,身矮体弱者往往处于劣势。但一旦手操兵器,那么技巧熟练者常常占得先机。
在冷兵器主导的战场之上,敌我双方短兵相接时,武器及其操练技艺的掌控程度影响极大。晁错在《言兵事疏》中所提出的“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1]的建议,其胆气正是来自对己方兵士盔甲坚固,刀剑锋利,技法娴熟的自信。
离开战场,器械与使用技法同样也是争斗中的决定力量。因为,恰当的武器配以精纯的技艺,武术实战的功效便能发挥到最佳。成书东汉的《吴越春秋》借越女之口大谈用剑之道:“凡手战之道,内实精神,外示安仪,见之似好妇,夺之似惧虎……斯道者,一人当百,百人当万。”[2]此处论道并非直接涉及军事,可以推断当时民间刀剑理论业已精进。而葛洪在《抱朴子·外篇》中自叙:“曾受刀盾及单刀双戟,皆有口诀要求,以待取人,乃有秘法,其巧入神……晚又学七尺杖术,可以入白刃,取大戟。”[3]可见至南北朝时,传统武术器械不仅种类渐增,武械操作理论也已相当高超。此后的历代当中军事武艺与民间武术共生并进,传统武术的器械式样与技法逐步丰富,堪称蔚为大观。
至明清,传统武术中器械使用的理论化发展达到顶峰,研论器械者颇多、影响甚广。闻名者如俞大猷之棍术专著《剑经》,吴殳之枪法名作《手臂录》,更有程宗猷的武学巨著《耕余剩技》对长枪、棍法、单刀、弩射用法作了详细记述。在当时,拳法被认为“无预于大战之技”,只是“惯勤肢体,活动手足”的“初学入艺之门”,其用途在于“身法活便,手法便利,脚法轻固,进退得宜”(戚继光《纪效新书》),器械才是争斗中的决定性因素。这与自秦汉时期便已形成的“手搏”之类拳脚功夫主要用来“习手足”,以便器械使用的传统武术的训练理论一脉相承,影响久远[4]。即便是清代以降拳术大兴其道,武术器械仍然占有重要地位。中国各门各派的传统武术中总与花样繁多、光怪陆离的各式兵器紧密相关。少林、形意、太极、八卦等武术派系之中棍棒、大枪、刀剑各类器械都占相当份量。在梅花拳此类的拳会组织中,除拳术、功法之外,也必须习练刀、枪、剑、棍等传统武械,更有落子枪、护身披、风火轮、五虎锛等造型与用途极为奇异其他器械[5]。
“古人作器,皆有深意,要制人而不为其所制。”[6]中国人的智慧在于懂得扬长避短,“十八般武艺,既是武术器械,也是使用方法甚至是武术能力。”[7]在传统武术领域,由于通过器械的技艺性生产,习武者让身体技术更为丰富,用物化的技术拓展了自我能力。可以说,器械的创造和使用技法的创新是中国传统武术实战最为依赖的物质基础。
与西方竞技体育文化不同,传统武术虽然也属身体文化类型,但与有着严格规则局限的竞技运动区别明显。因为以宗法制度为基础的中国传统文化语境中缺乏西方体育萌生的“费厄泼赖”的根基文化,中国传统哲学的实用理性思维模式则看重结果而轻视过程。此种历史实践产生的惯习所保存的感知、思维和行为图式,在身体层面积淀下来[8]。表现在武术实战中,不管是人马逼战的战场对垒,还是称雄里巷的私下争斗,中国人习惯于在使用武力之时崇智而非尚力,以谋略获取胜利成为最终目的。
在没有公平竞技传统而又推崇谋略至上的文化背景下,中国传统武术体系之中的技艺比拼极为自然地忽略了竞争双方在体重的大小、器械的长短、年龄的长幼等等方面的对等性。不管是持械还是赤手,在分朋角逐时都淡化规则,近乎于战场搏杀般的开放。由于热衷于谋略,传统武术的器械对抗,并非一定是刀对刀、棍比棍、枪碰枪。譬如,破枪未必用枪,破棍未必用棍。因为,双刀可以进枪,双钩可以夺棍[9]。拳脚对试同样如此,头、肩、肘、手、尾、胯、膝、足皆可攻防,踢、打、摔、拿俱可使用,戳眼、锁喉、搜裆、反关节都被允许。“高怕搂腰矮怕薅,胖子怕转瘦怕刁”,针对不同体重身形的对手有不同的攻击手法。强势时,“见空就打莫留情”;弱势时,“偏闪腾捺弱敌强”,主动、被动各有绝招。为此,各个派系传统武术中都保留了大量具有巨大杀伤力和攻击力的非竞技性杀招。例如,形意拳中燕、鹞二形的袭裆,猴形中的插眼;螳螂拳中两大必练技法,反拥手戳脸,撩阴腿踢裆;猴拳五技法有抓、打、刁、拿、扬,其中的“扬”居然为抛撒尘土迷人眼睛……此类招法在传统武术中比比皆是,多不胜数,就连民国期间中央国术馆出版的官方教材里也保留着大量针对人体最为薄弱位置为进攻对象的“绝招”[6]。
事实上,自文化发生的角度探析,传统武术的创生似乎从来不是为切磋和竞技而准备,它更像是一种处处置身实战条件下的搏命技能。忽略规则的原因在于真实的搏斗本就没有规则,既然如此就应在任何的环境中以智谋、技巧和能力取胜,除此以处无法选择。电影《一代宗师》中说:“功夫,两个字,一横一竖,对的,站着;错的,倒下。”这便是对传统武术对抗搏击的最直接的解释。
然而,竞技运动则必须要有规则的局限,即便是MMA这样规则极为开放的竞技格斗运动也终究只是一种竞技运动,它无法呈现传统武术对决时胜与负便可能即是生与死的现实场景。因此,在竞技比赛的规则下,当传统武术习练者以弓、马、仆、歇、虚的步形站上竞技的擂台之上时,着戴头盔和手套,放弃攻击眼、喉、裆等部位,禁止抓、拿、阴手、反关节,展现于受众面前的既不可能是实用极致的“丑功夫”,也不可能是潇洒利落的“俊把式”,只能成为人们眼中毫无章法的“王八拳”。但是,可以想像,一旦真正脱离了任何竞技规则的限制,允许千百年来无数武林先辈穷尽智慧总结凝练而成的搏杀技艺完整呈现的话,其实际效果是可想而知的。只是,在竞技体育的现实框架下这种展现已经无法实现。
与其他任何一项身体运动相同,传统武术的器械或徒手技艺必须要经过长时间的、专业的、刻苦的练习才能熟练掌握。军事武艺自然是在军人群体中以军事训练的方式承传,民间武术也必然在特定的专业群体中传布。这些群体必须与武术发生职业性的紧密联系,有着成熟的武术训练实践体系与理论体系,要有足够的时间专注于习武练功,更要经常性地在相应的环境中检验并锤炼技艺。尽管民间传统武术传播广泛,但符合如此条件的群体也相当有限。
历史上,少林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得以以武扬名,原因在于少林寺为维护寺产而长期拥有自己的专业武装——少林武僧。这一团体有相对稳定的生活保障,能够专门从事武术技法研习,其实战能力不仅足以保护寺院,还得到官方信赖,组建少林僧兵参与东南抗倭和边疆平乱等一系列军事活动。
在清代,武馆、镖局、民间秘密会社群体中的传统武术传承最具专业代表性[10]。其中,镖局因为承担运送现银、保镖护卫等职能,武术技能又是其维持业务、养家糊口的根本,因而镖局镖师对实战技艺要求极高、训练也极为艰苦。晚清时期,山西戴氏心意拳、京师三皇炮捶等武艺得到镖师群体青睐皆因其实战能力极强。除需要练习拳术外,镖师更应掌握刀术、枪术、暗器等器械,还要能精通马战、水战、车战、步战、夜行,并且要做到勤学苦练。据传,清末“大刀王五”创办的源顺镖局中,镖师每天早晨必须点名,然后于门道两旁的长凳上依次坐定,静候王五吩咐。凡无业务在家者,每日必练早功无疑,不得随意耽误。平日有镖走镖,无镖练功,定期查试武艺,而且要求局内镖师互教互学,不得分门别派。”[11]
武师群体因需要鬻技养家,因而练功十分勤苦。民国时有人为杨少候撰文:“(太极拳)单插手、双插手最多。单插手插咽喉,被插者多仰跌于地,或被迫而抵于墙。双插手插两肋,插着之时倒提冷气,噤不能声,少侯先生常年喉际创疤不断,两肋骨插久已长成一片矣。”[12]另据载,八极名家李书文教徒严格,特别注重实战训练。在教授徒弟霍殿阁练功时,不分昼夜,随时要求其野外长跑锻炼,经常在无预知情况下以拳脚或大枪考验其实战对抗能力[13]。此类记述虽有言辞夸大之嫌,但从中确实也能窥见传统武术家练功的勤奋和对实战的重视。
其他如天地会、白莲教、义和团等秘密会社,抛开其中扮神弄鬼、招摇惑众的虚假造作成分外,与体制暴力抗争的组织属性决定其成员要作常规性的器械、拳术等操练,其实战能力在各种争斗中也有过真实的体现。
中央国术馆系统中的武术从业人员应该是民国期间最为专业的传统武术传承群体。民国轰轰烈烈的国术国考期间,在倡导实战对抗的条件下,虽有相关竞赛规则的限制,并配备了一定的护具,但最终仍然出现“流血者有之,断筋折骨者多人”[14]的赛况。由此可见,在专业环境下训练的特定群体对传统武术实战技能的掌握是毋庸置疑的。
武术是具有暴力特质的身体文化表现形式,因而在中央集权体制下,统治阶层对于武术的态度十分明确,若非为我所用,必然明令禁止。尤其是民间习武危害到了政权统治的稳定性,所以历史上有关禁止习练棒枪、拳术和结社习武的条例在典章律法中并不鲜见。毕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以武犯禁行为在任何官方体制下都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在中央控制能力有限的封建时代,各方禁令无法完全杜绝传统武术的散布,反倒在迫使武术进入秘密传承的历程中强化了武术的门派观念,催生了武术的神秘主义,丰富了武术的文化内涵。
随着社会的发展,政府实施社会控制的行政能力和技术手段在逐步提升,此消而彼长,传统武术因暴力属性的原罪而生存空间定然逐渐萎缩。特别是1949年之后,新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以人民民主专政为国体,在特定的历史境遇下对传统武术提出了相应的管理要求。1955年,国家体委报告中明确申明:“……武术工作也毫无准备就贸然提倡,引起了各地聚众结社,开堂收徒、发展会道门、隐藏反革命……”[15]由于众多传统武术习练者在旧社会与旧政府、旧组织、旧帮派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此类条令的出台可谓敲山震虎。加之此前,如民国技击风云人物、天津国术馆馆长薛颠者便因参与封建会道门而遭到镇压,社会形势对于从事武术活动尤其主张技击的武林人士而言影响巨大。国家的构建与权力场域的构建相伴而行[16]。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武术技击一直遭受压制。随后“文化大革命”发起,“武术遭到严重摧残,武术被全盘否定;武术爱好者、工作者被扣上封建遗老遗少的帽子;大量武术拳谱,武术书籍被抄,遭散失;武术器械被收缴销毁。”[17]几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传统武术原有的传承场域分崩离析,特别是精通实战的武术传人或故去,或隐逸,或彻底地放弃了给他们招来横祸的技击,武术实战随“逝去的武林”而式微。
在遏制技击的同时,高层也考虑到武术作为一项传统文化存在有其必要性,认为“武术工作根据主观力量和客观情况,目前只能进行一些整理和研究工作。提出一些与体育有关的、对健康有益的、又能执行的项目。”[15]根据这一指导思想,批判“唯技击论”和“整理研究工作”并举,传统武术开始有组织、有计划地去技击化改造。由此,自宋代便已出现的、曾被斥作“周旋左右,满片花草”的“套子武术”勃然兴盛。因为套路保留了武术攻防的“形”,却又去除了武术搏杀的“神”;成全了武术健身功效的“练”,却又压制了武术技击功能的“打”,显然这是与官方意志相吻合的一条理想的选择路径。著名的长拳和四十二式太极拳等套路即是这一历史背景下“破旧立新”的产物。传统武术只能在官方规划的道路上按既定的程序和标准发展,虽也呈现一片繁荣态势,但其技击功能走向弱化已经在所难免。在其他特定领域,如军界、警界还保留有徒手擒拿、一招制敌的传统技击,可是传播场域和对象有限。
武术归根结底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其价值功能必然要与社会发展步调一致。虽说依附于传统武术技击之外的其他功能早已为习练者所知,如广场跳刀、宴席舞剑、瓦舍“打套子”的娱乐表演价值,或是“详推用意终何在?益寿延年不老春”(王宗岳《十三势歌》)的健身养生价值等等。然而,冷兵器时代,技击价值仍为武术的主体。中国传统武术体系的繁荣,很大程度上是缘于我国封建制度形成的宗法社会框架下,群体或个人间“私斗”的需求[18]。
可是,当今人类社会变革之迅速有目共睹,火器的诞生与发展让军事武艺悄然没落,加之社会控制的增强,传统武术以决敌致胜、技击防身的功效性也渐失意义。随西方文明东渐而登陆我国并被人们了解和喜爱的竞技体育成为大众热宠的身体文化,于是传统武术的竞技化与体育化转型成为整个20世纪前半叶的热议话题,影响延续至今。自民国国术走上竞技舞台之后,这数十年的光景中,武术挺进学校、走上擂台,作为一项知名度极高的民族传统体育项目蓬勃发展。尽管其间有众多争议,但无论是类似于体操性质的竞技武术套路,还是创新编排的并无多少传统武术特质的散打运动项目,都已经踏入了竞技体育的发展轨道。
再者,传统武术早已被看作“固为运动之上品”[19],“强国强种之仁术”[20]加以推广和传播。尤其在群众体育领域,传统武术减化了攻防决斗的原旨,转变为大众锻炼体魄、强健精神、调理养生的绝好方式之一。太极拳近年来能于世界范围内强势传播,在于它是“将武技和导引养生术很好结合的一个典范”[21]。
此外,武术闪转腾挪、灵动优雅的身法步形经艺术性的改造,蕴含攻守寓意,展现高、难、新、美,成为当今风头正劲的竞技武术,力求以中国传统武术元素来展示人体的力量、柔韧、美感、协调,成为富有民族特色和观赏价值的身体运动。
近当代中国社会环境的急剧变迁对传统文化形态的影响力度空前,传统武术的内涵与外延在此作用下也变化不断。传统武术注定不能仅以攻防技术为主体特征单一延续,身体文化的多元化和现实需求的多样化令武术的价值功用产生分化。只是,传统武术被强行纳入体育场域作“强制性阐释”造成其技术严重异化已成必然[22]。传统武术的“打”与“练”在价值多元追求的环境中被硬性分离,传统武术“原来具有特定技击含义的动作越来越少”,习练者也渐渐“无法体现技击性强的动作的特有用法和力法。”[21]传统武术实战的价值本质逐步走向边缘,实战的核心技术也渐次衰退或限于军、警等特定领域,武术的实战功用再也难以恢复到曾经的高度。
从中国传统武术产生与发展的历史语境探析,其具有强大的实战能力不容置疑,否认这点将陷入历史虚无主义。在冷兵器时代,从实用出发,传统武术中的器械技术丰富而精湛,兵器的技术生产比徒手格斗更能体现传统武术技能的精髓。传统武术的实质是搏杀技艺而非竞技体育,中国传统思维图式追求以巧为本、以弱敌强,传统武术的实战能力注定要在无限制的条件下才可能完整发挥。由于实用的武术是一项专业的技能,需要长期习练和实践,因此它的核心技术仅限掌握于特定的专业群体,武术习练者众多,但具有高超实战技艺者有限。现实环境下,传统武术的实战能力在当前已经走向衰退。武术的暴力特性与法治社会的构建准则有悖,社会控制的强化促使传统武术传承场域受创,技击功能走向弱化,如今只得按照官方意志规范和标准发展。现代社会的环境变迁改变了传统武术赖以生存的社会空间,社会需求的多元化迫使武术的技击价值转向让位于体育竞技、健身养生、娱乐表演等功能。传统武术曾经具备的实战能力已然式微,不过这并不影响其作为一项极富民族特色的身体文化类型被加以保护和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