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嘉
(广西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当代戏剧大师爱德华·阿尔比(Edward Albee,1928—2016)是荒诞戏剧的伟大导师之一。这位被时间长河逐渐冲刷出来的大师留下了数量可观的佳作,成就了当代文学的一座丰碑。他在戏剧创作上不断推陈出新,擅长运用荒诞派技巧探讨种种社会问题,聚焦现代人类生存危机。阿尔比的作品吸收了存在主义的哲学思想和艺术特征,折射出时代的“存在之隐忧”。荒诞派戏剧是西方一种标新立异的文学方式和艺术手法,与存在主义思潮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存在主义是西方思想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深刻地影响着西方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存在主义的思想家们一直思考人的存在问题,观点不尽相同。但他们共同揭示了“存在”基础,即“世界是荒诞的”。存在主义提出在认清世界荒诞性的基础上,勇于采取选择与行动。荒诞派主张其作品是“对生活日常意义的剥除,凸现其无意义的本来面目。”[1]荒诞派对于人类生存问题的思考,实际上也是存在主义哲学在文学上的体现。
《山羊或谁是西尔维娅?》因其情节荒诞大胆而备受议论,无疑是阿尔比最惊世骇俗的剧作之一。该剧讲述了一个极其荒诞的故事,是具有强烈的存在主义思想色彩的作品。主人公马丁是美国社会中一位名利双收的建筑师,与妻儿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然而妻子偶然发现马丁和一只他名之为“西尔维娅”的山羊发生了不伦之恋,从而引发家庭矛盾。阿尔比在该剧中表现的荒诞主题是多重的,首先是人的异化问题。马丁爱上山羊是人性压抑过后走向异变的结果,人的异化暴露了人类社会病态的全景。其次,人在世的基本感受是孤独与焦虑。孤独和焦虑是人不可避免的情绪状态,这源于人与人交往的陌生感和疏离感。最后,人对存在的自由选择和对荒诞的抗争。面对荒诞,人不能坐以待毙,而是要在荒诞中奋起抗争。本文从存在主义的角度出发,研究《山羊》的荒诞主题,从而鼓励人们正视现实,积极采取行动才有存在的意义。
西方工业革命的到来,大大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同时也改变了人的生存环境。激烈的社会竞争和外界压力,导致了人生存状态的恶化。二战后,美国的社会价值观、传统道德观、宗教信仰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由人的劳动所创造的先进的科学技术和强大的生产力却变成了支配人和奴役人的、与人相对立的、异己的力量”[2]。人们曾经坚信不疑的美国梦逐渐幻灭,从而感受到人生和命运的荒诞之处。在工具理性和社会机器日益控制世界的同时,社会非理性也日益显现,使人类日趋异化。阿尔比所描写的“人兽恋”,看似多么荒诞的事情,却又深刻而尖锐地表现了社会与人之间一种可怕的异化关系,充分体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对人性的侵轧和扭曲。异化是人自身意识分裂的反映,是理性与非理性、理想与现实分裂的结果。阿尔比无时无刻不在精准解剖人类之间脆弱而扭曲的情感,对人性压抑过后走向异变的深刻理解成就了该剧的荒诞主题。
在物欲横流的社会中,人在物质上获得极大满足之后,会被种种名誉地位和现代社会疯狂的物质文明所异化,生活也随之愈发僵化。处于这个境地的人的脑海深处甚至可能产生许多扭曲想法,变得与他人日渐疏离,体会到现实世界的荒诞。勤勤恳恳,安分守己,正是马丁这颗螺丝钉在冷酷的社会机器中的定位。从他身上折射出西方人当时真实的生存状态,表现出西方现代文明掩盖的种种弊端给人们心灵带来的创痛。阿尔比笔下的夫妻关系就像那看似平静的湖面,但深不见底的水下暗藏汹涌,一件突如其来的事或一个不起眼的闯入者就能搅乱这虚假且脆弱的表面。马丁和斯蒂薇这对被视为天作之合的亲密爱人之间,不知不觉早已布上了一道无声的鸿沟。马丁虽有一个儿子,但父子关系淡漠,从来没有真心的关爱与交流。马丁向好友罗斯袒露自己难以宣之于口的秘密,但没料到罗斯背叛了他。也许罗斯给斯蒂薇写信完全出于善意,却也足以彻底毁灭相知四十年的友情。
人在异化过程中逐渐丧失了自我意识,个性不仅不能全面发展,还可能畸形发展。无处诉说的压抑和痛苦扭曲了人性,同时马丁惧怕孤独,山羊的出现如同黑暗中的一束微光温暖他的心灵并迅速对它产生感情。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3]597,把它当做她,并为她取了一个美好的名字——“西尔维娅”。很快,他们便有了跨越物种的亲密关系。从剧中可以看出,与山羊交合是马丁的一厢情愿,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生理与心理上的需求。他总是一味地强调自己所得到的欢愉,却没有考虑山羊是否愿意,或许他也没办法得知山羊的意愿。马丁并不是唯一与动物有着不正当关系的人,与动物相爱似乎成为社会中一些不快乐的人寻找解脱的一种有效途径。猪、狗、鹅、羊,或者随便什么动物,都变成了那些人欲望满足的对象。而他们似乎都和马丁一样,在异化的生存中不断地挣扎。在这个异化的社会中,为了排遣压力,人们更容易寻求刺激的方式舒缓。因此,似乎所有人都可能异化成像马丁一样的人。
人的行为受到社会的塑造,其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也跟社会形态密不可分。现代社会工业和科学技术加剧个体之间的疏离,注重保护自我、保护隐私的现代人封闭了相互了解的窗户。人们彼此保持安全距离,人与人之间失去了交流的触点。法国存在主义文学之父萨特断言:“他人即地狱”,人们之间的关系是冲突的。这种冲突主要是指“由存在的差异而导致的人们心灵之间难以沟通,这种折磨比肉体的摧残更令人煎熬。”[4]他人的存在,也时刻让人类意识到自身处于孤寂分离状态,人际关系从本质上来看是互为陌生的。孤独与焦虑是人在世的基本感受,是人类都能够体验到的情绪,这源于人与人交往的陌生感和疏离感。
《山羊》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故事,伴随着的是情感退化、中年危机、精神空虚等常规话题。表面上看,马丁是一位事业顺利、家庭美满的成功人士,但心中却有种莫名的孤独和焦虑。一是事业上面临着巨大压力。他堪称建筑界诺贝尔奖最年轻的普瑞策奖得主,并将设计美国电子科技出资二百亿美元建造的“未来梦之城”,绚丽的重重光环一下子笼罩于他,让他倍感压力。身居高位的孤独境地使中规中矩的生活变得更加无趣。在第一幕中,马丁便自嘲自己的所有感觉似乎退化了,担忧记忆力下降会影响以后工作的进展。难言的焦虑如阴云般一寸寸地吞噬着心房。当好友罗斯采访他时,用最溢美的言语称赞他,但他却似乎心不在焉,不为所动,丝毫提不起兴致来叙述自己的丰功伟绩。他给唯一的儿子接受最好的教育,希望儿子能沿袭自己的成功之路。然而,一切美好的表面却掩盖不了儿子是同性恋的事实。虽然无奈接受这一现实,但却一直无法正视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精心栽培的儿子竟与自己的期望大相径庭,心中无比失望。二是与妻子斯蒂薇的爱情。结婚近二十载,两人自认为过得幸福美满,相敬如宾,婚后从未背叛过对方。斯蒂薇美丽大方、贤淑忠诚,是美国社会中一个理想妻子的形象。看似无可挑剔的爱人,但马丁还是无法与她产生心灵上的共鸣。斯蒂薇的母亲从小教育她,要留心自己爱的人,甚至小心提防嫁的那个人。这就注定了斯蒂薇无法向她的丈夫做出交心的沟通。每一次看似愉快的对话,夫妻间都保持着距离,充分彰显两人的心灵隔阂与情感异化。马丁不能从妻子身上得到慰藉与放松,在精神上无法得到契合,心灵深处坚实的依靠毫无定所,两人内心渐行渐远,便只剩下外表光鲜的空壳。当信任与爱缺失时,当空虚与疏远成为这个家庭的主旋律时,家人间的纽带必然不复存在,理智也只是一种荒诞的伪装罢了。
现代都市人的孤独、疏离和异化的生存状态,使得马丁不堪重负,心力疲乏,渴望寻找心灵伴侣,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和精神归宿。在内心孤独中挣扎的马丁,开始寻求机会排解孤独情绪,继而为挣脱孤独感的控制而做出的努力又引发了一系列的焦虑状态。他参加了一个协会,声称是“心理治疗的地方”。那里的人都不快乐,但却与动物产生了不可描述的感情。马丁寄情于田园,与山羊的相遇,使他得到了暂时的安慰。进而爱上了这只山羊,在一种有意识的状态下漠视社会伦理法则,做出与山羊交合这样有悖常理的行为。“那是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快乐,一种圣洁的感觉,而且还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爱,超越一切抛开所有……”[3]589马丁如是说。
在这个毫无理性的荒诞世界里,存在主义试图建立一种明智的处世哲学。自由选择是萨特存在主义的精义。萨特提倡通过自由选择的行动来确定人的本质,因为人不是上帝造就而是自我创造的,从而赋予人生以意义和价值。荒诞无处不在,进而人类的生存也是荒诞的。人是自己行动的惟一施令者,有绝对的、无限的自由创造生命的各种可能性。人是偶然被抛到这个并不完美的现实世界中。萨特认为,人的存在不是纯粹孤立的,而总是处于某种处境之中。虽然处境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人总是在逃离这样现实处境的路上,无法到达理想的彼岸。因此,人只是这个荒诞、冷酷世界中的一个痛苦的人。“荒诞哲学”代表加缪曾在其代表作《局外人》中说:“荒诞感可以在随便那条街的拐弯处打在随便哪个人的脸上。”[5]但不同于萨特,加缪认为仅仅看到生活的荒诞是远远不够的,人应该从荒诞中得出结论和行动准则,主张“以挑战式的反抗去超越荒诞,与荒诞的命运抗争”[6]73。同时,加缪提出三种由荒诞而生成的应取的人生态度:反抗、自由和激情。
马丁在事业和生活的重压下,在荒诞无序的世界中迷失自我。他对自己的生存状态产生怀疑,意识到荒诞。他想找回生活的乐趣和自我的价值,试图走出都市生活,寻求自由自在的桃花源。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马丁有权利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不同于平时被家庭事业、世俗道德所约束的自己,此刻的他完全处于一种无比放松的状态中。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风景秀美的农场,沉醉于旖旎风光,视线捕捉到山羊,许许多多的偶然都出现在一起,荒诞也显现了。马丁根据自己的意愿选择与山羊相爱,即使选择的是不道德的行为,这也体现了他在荒诞境遇中的精神自由和自由选择。既然是自己的选择,他与山羊的相处是愉悦的。他把山羊当做自己的情人,当做灵魂的寄托者,心灵的交流者,欲望的满足者。他用激情的行动拥抱自然,主宰着自己的生活。但在这种随心所欲的世界中,通过在动物身上寻求一时的欢愉,来对荒诞社会的传统道德伦理观做出赤裸的挑战,因此这样的现实注定了他反抗荒诞的失败。
即使妻子愤怒地骂道:“精神病”,儿子轻蔑地讽刺:“这伟大的爱情”,马丁仍然坚持这不是变异的兽欲,而是灵魂的交流,是一种对自我孤独的拯救。剧终时,斯蒂薇找到了闹剧的根源,怀着满腔复仇的怒火宰杀了山羊。看着血淋淋倒地的山羊,马丁放声大哭,伴随着的是失去自由所带来的痛苦。“为什么没人能理解……我孤独啊……那么地……孤独!”[3]622失去自由呼吸的生活是所谓美国梦的真实写照。马丁最后那三句茫然的“对不起”,体现了他对荒诞的无奈。“荒诞是不可逃避的,人的唯一选择是带着清醒的意识生活在荒诞中,从不松懈不妥协的反抗中获得高贵与尊严。”[6]112存在主义指出,面对荒诞,人不能坐以待毙,更不能绝望和颓废。人要在荒诞中奋起抗争,最终找到一条通往神圣自我的自由道路。阿尔比在《山羊》中对现代社会弊病的批判和对整个人类存在状况的思索和挖掘是深刻的。在阿尔比的戏剧世界里,尽管人们被困于冷漠的现代都市的牢笼中,但是他们依然尝试寻找出路对抗荒诞。他的创作中总是弥漫着一种浓郁的乐观主义情绪,他认同苦难之中的幸福,称赞直面悲剧人生的勇气和力量,这与存在主义思想不谋而合。
《山羊》荒诞滑稽,却十分吸引人,蕴含着深刻的存在主义的荒诞哲学思想。作为一位关注现代人生存处境的剧作家,阿尔比的作品往往寓荒诞于真实之中,融幻想和荒诞于一体,展现着真实而荒诞的世界,充斥着现实的苍凉。马丁的遭遇影射了对荒诞感的体验与把握,对人真实存在的忧思。《山羊》中人的异化、孤独与焦虑、世界的荒诞也印证了存在主义荒诞哲学的基本观点。阿尔比这一出荒诞的戏警醒世人,为了实现人的可能性存在,人们必须正视内心的孤独与焦虑,正视现实。只有积极采取行动,才能找到真正的存在,才有存在的意义。
[1]李钧.存在主义论[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99:27.
[2]魏金声.“探索”人生奥秘——萨特与存在主义[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9:12.
[3]ALBEE E.The Collected Plays of Edward Albee,Volume3:1978—2003[M].New York:Overlook Press,2005.
[4]李克.存在与自由——萨特文学研究[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2013:224.
[5]阿尔贝·加缪.局外人·鼠疫[M].郭宏安,顾方济,徐志仁,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0:200.
[6]张茂军.加缪,一个对抗荒诞的反抗者:加缪文学思想研究[M].成都: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