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霞
(安康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陕西 安康 725000)
陕南地区当代女作家王晓云,以其独特的人生经历及对文学的敏感热情和极高的写作天赋推出了她的近年力作集——《绿野之城》,按照书写对象及体裁分为三部分,分别是小说集“上海时期”“永远的汉水”和“剧作”集。其中,笔者最欣赏的是她的小说创作。“上海时期”所选的九部中短篇小说笔法平实、真切而又不乏细腻,情节生动有致,通过一个个或悲或喜的故事,一位位形象立体饱满的人物道出了当代女性真切的都市体验,揭示了现代都市中人们最真实的生存处境,是难得的佳作。“永远的汉水”则是作家回归安康后对家乡的倾情抒写,其中鲜明的女性形象也让读者过目不忘,塑造也是极为成功的。
本文以《绿野之城》中的女性人物为研析对象,主要对其中的女性意识进行解读。女性意识包括三个不同的层面:“一是社会层面,从社会结构看女性所受的压迫及其反抗压迫的觉醒。二是自然层面,从女性及其生理特点研究女性自我,如周期、生育等经验。三是文化层面,以男性为参照,了解女性在精神文化方面的独特处境,从女性角度探讨以男性为中心的主流文化之外的女性所创造的边缘文化,及其所包含的非主流的世界观、感受方式和叙事方式。”[1]第一个层面经过众多女性前辈及有识之士一百多年的努力和抗争,从社会现状看,今天的女性解放已经达到了很高的程度。当代女性之幸恰在于此,可以分享前辈们斗争的成果,不必再如庐隐、萧红、苏青她们那样承受因性别而带来的巨大磨难。从自然层面看,当代女性已能够坦然正视并且悦纳自己的身心,包括肉身欲望和心灵渴求,肯定这个性别独有的生命经验,不必再羞于面对自己的身心。从文化层面看,女作家们以独特的叙事方式对当代女性生存境遇的关注与书写也是文化领域重要的收获。基于社会的进步,本文立论点侧重后两个更具有现代意味的层面。
《绿野之城》中的主人公们已非传统的贤妻良母型女性,她们是追求独立思想、浪漫生活、真实自我的多面复杂的现代女性,在她们身上体现了强烈的现代女性意识,有灵魂、有思想、重情感、有理想、有能力,是当代社会最美丽、最生动的生命群体。虽然她们的追求并非一帆风顺,总是受到来自异性、社会等方面的阻碍,但她们仍是多年妇女解放斗争的坚持者和成果享有者,以其勃发的生命激情彰显着这个性别独有的现代魅力。
传统女性的依附地位,最根本的原因是经济上的依附,这一根源导致女性趋从于异性之下几千年。一直以来,社会只认可女性的家庭角色,而否定其社会角色和能力,这种状况直到上个世纪才得到实质性改变。在王晓云的小说中,当代女性的处境发生了巨大变化,最重要的是多数女性都有了体面的工作和经济来源,即经济已算独立,虽不是大富大贵,但生存是没有问题的。《绿野之城》中,多数女性都是商界、政界、教育界的工作者,亦或是艺术家。如《荻港小镇》的颛予、《一场有关阴谋的谈话》的韦湖、《赵小姐》的赵娥眉、《城市表情》的张娜等人,她们的职业给她们的生活提供了稳定的经济基础,因此,不需要向异性妥协,也能自信地主宰自己的生活。这方面,女性的主体性已然发挥出来。不必像过去的娜拉、子君们,即使有勇气逃出夫父之门,但之后不是回去就是堕落。笔者认为这点是妇女解放中最大的进步。当然,这也主要依赖于整个社会的进步,以及女性自身的不懈努力。
过去女性的身心不属于自己,三从四德早已将其规范为一个个躯壳,她们无须也不能反抗。因此,鲜活的肉体与欲望在这种规范中被压抑扭曲至变态,或枯萎干瘪,一个个女性的悲剧如是上演。相比较她们的被动和等待,今日的变化即是,女性有了拒绝的权利,也有了挑选的主动权。《绿野之城》中的现代女性奉行“我的身心我做主”,抛开道德观念的束缚,尽情释放这份天然的愉悦快意。因此,《爱情视窗》中的陈心宇、《城市表情》中的张娜等女性,在逃离死灰似的婚姻后,遇到合意的人,重新陷入疯狂的欲恋中。《画家村的追踪》中的女画家薛方方、《赵小姐》中的赵娥眉、《荻港小镇》中的颛予,她们的身心都由她们自己做主,不顾及世俗的眼光,活得恣意灿烂。颛予在快五十岁时毅然离开与她貌合神离的丈夫;赵小姐在没遇到可以托付终生的异性时绝不贸然敞开自己的身心;薛方方在身患白血病后,依然全身心投入画作及与比尔的相处中。她们共同的特性便是这份身心的主体性,行为随心走,不趋从于世俗观念和外界的干扰,而这种主体性恰恰是女性意识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些女性,在面对异性世界时,多了主动权和理性,少了自卑心理和依附心理,实为可贵。
过去女性生命的价值体现在家庭中,在幽闭的环境中奉献自己的一生,她的生命里有父亲、丈夫和儿子,却唯独没有她自己,而且多数女性会以此为荣,心甘情愿付出所有,她们真实的名字被人遗忘,留在记忆中的是“某某氏”“某某嫂”“某某娘”。《绿野之城》中的女性多数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几乎全是追求自我、追求人生飞扬的现代女性。那些能够勇敢抛弃传统身份,去选择新生活、新出路的女性,多数活出了人生精彩。如《别人住过的房子》中的丝曼,远离死寂的家庭来到上海后,实现了自我的艺术才华,也遇到了新的爱情;《爱情视窗》中的陈心宇,面对出轨的丈夫,毅然选择放弃,在上海重新开始生命的旅途,也不乏生动之处;《荻港小镇》中的颛予,在儿子出国、与丈夫离异、身患癌症等系列打击面前,似乎有所彻悟,放下这些身外累赘,选择荻港这个世外桃源,去平复过往岁月的伤痕,也另觅到人生的别样景象。
而那些将自己的未来寄托在男性身上的传统女性,最后仍会伤痕累累。《汉水渡》中的蓉姐,是汉水边长大的美丽善良多情的女孩子,她爱上了外地来的医生白小凡,在这个自己喜欢的男子面前,她的情感连同她的整个人都交给了这个人。但是,不甘于屈守小地方的白小凡最终考取研究生离开了蓉姐,蓉姐在迷茫中选择了跳河自杀。这个角色就是传统女性形象的代表,不知作家如此安排是否也有寓意,依附于男性的女性是没有出路的,不懂得珍视自我生命主体性的女性也仅是牺牲品而已,这种牺牲不值得,这种选择不可取。
《绿野之城》中的女性,大多都有自己的职业,《别人住过的房子》中的丝曼与《爱情视窗》中的陈心宇是公司职员、《城市表情》中的张娜是影楼的设计师、《画家村的追踪》中的薛方方是画家、《赵小姐》中的赵娥眉是高校教师、《一场有关阴谋的谈话》中的韦湖是高级白领、《荻港小镇》中的颛予是上海某处的处长。恩格斯曾经指出:“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劳动中去。”在各行各业中,当代女性占据着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她们多方面的潜能被激发出来,成为社会多领域中不可忽视的力量。即使是农村女性,时代也给了她们尽情展现自我才能的舞台。《流水风物》中的蓝星儿,在最开始遇到丈夫出轨行径后,也曾痛苦失望,甚至幻想暗中追求她的刘立本能将她带离当地远走高飞。但是,当她窥破这些男性们卑微的欲望和自私的心理后,断然自谋生路,最后成为当地有名的女创业者,被评为“优秀农村青年”,她用智慧与魄力开拓了新的人生路,让人折服。当代女性再不用为了跻身男性世界,像花木兰、孟丽君般换装易位,遮蔽起自己的性别身份,通过雄性化得到男权社会的认可,她们肯定自我身份与才华,实现了作为一个大写的“人”的价值,生命因此而精彩纷呈,这是女性历史性的进步。
传统女性由于习俗的约束,再加上积久形成的惰性,早就失去了飞翔的翅膀,包括对于美好生活的想象。不管现实生活多么糟糕,自我人生遭际多么不堪,也懒得去想、去努力改变,就像张爱玲笔下的“锈在屏风上的鸟儿——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2]。《绿野之城》中的现代女性们,她们是勇者,执著于追寻生命中不可知的理想的一面,因此要鼓足勇气与曾经拥有的一切斩断关系。《别人住过的房子》中的丝曼,自己要追求飞扬的生活,而丈夫甘于做一个平庸的政府小职员,“这个农民的儿子,掉入红尘中就成为官场中的一枚棋子,自愿放弃了做人的一切准则,与我的生活理想越来越远。最初我想离开他一段时间以求弥合,没想到终于是南辕北辙,就此了结”[3]18;《爱情视窗》中的陈心宇,“自从见到老公和自己最好的朋友同时在床上出现,陈心宇就灰了心,以后虽然理解了,也还是被打破的罐子,拼不起来,就独自提了只箱子,准备追寻完美”[3]34;《海》中的沈莺莺,“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她离了婚,毫无爱情的,死气沉沉的婚姻;她辞了工作——那喧嚣闹腾的尖利的车间”[3]71。这些女性已经经历过爱情、婚姻,但她们对过去的生活充满不满,或者失望于曾经爱过的丈夫、或者失望于曾经生活过的社会环境、或由于历史原因、或由于个人原因、都远离曾经的生活,投奔上海,依然在做少女般的浪漫梦,在这个现代化大都市寻找着实现梦境的途径。时代赋予她们以勇气,智慧赋予她们以改变命运的能力,因此,才可能从生活的僵局中挣脱出来,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当然,不管女性如何独立自强,在情感方面还是希望找到灵肉和谐的伴侣,找到爱情,嫁给爱情。即使曾经被伤害过,在情感的战场上,女性也会重整旗鼓,永不言败。如张爱玲曾说过:“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这点在王晓云的小说里并没有本质的变化。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女人们为了谋得生活的饭碗,最佳途径是谋得爱情,即谋爱是为了谋生。如此,每一段貌似甜蜜的爱情背后都有着赤裸裸的物质纠葛,体现出女性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苍凉、委屈与无奈感。《绿野之城》中的女性们,尽管生活的空间是狭窄的、逼仄的,但这并不妨碍做梦寻梦,某些时候,大上海的繁华与小居室的逼仄仿佛使她们置身于两个世界,但她们时时在做飞翔的梦,渴望过上理想的生活。《别人住过的房子》中的丝曼,“自从进入上海以来,我不是对我的生活没有幻想,有时是关于事业,有时是关于爱情。事业进入高潮时,我们暂时有所抚慰,事业进入低潮时,我们也期望一种从天而降的爱情,它们同时成为两种美好,交替抚慰我们孤寂而敏感的内心”[3]18;《海》中的沈莺莺,“在这些动荡的生活中,她多么希望有一个家啊!有一个她能够去爱的男人,她的那一份委屈的隐忍的心一直遇到陈海才稍微地松弛,她是那么需要爱情、那家庭、那孤注一掷的……”[3]94若说沈莺莺的谋爱过程中还掺杂着改善物质生活的欲求,那么多数的女性则是为了谋得纯洁的爱情,单纯地为谋爱而谋爱。她们理想中的爱情,两情相悦、灵肉和谐、双星平衡,尽管对现实中的异性有诸多不满之处,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去找寻下一个目标,或许那下一个就是可以陪自己走完一生的绝佳伴侣。
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生活在拥挤的、物质化的现代都市,多少都有点不切实际、有点虚无,多会呈现出两面性。在身处的生活环境中和熟悉的人面前是一面,大体是正常的,中规中矩的;而在网络世界中及陌生人面前,卸下了伪装,挣脱了周围的眼光,敢于把赤裸裸的一面展示出来,可能这一面是色欲的、丑陋的,但却是最真实的一个本我。超我与本我,阳光下的我与暗夜中的我时而分离时而合一,如此,不但人与人之间不能看清对方,我与我之间也是分裂的。《爱情视窗》中的今岁非狼有女朋友,而且很恩爱很纯洁,最后步入婚姻的殿堂,但他和网友陈心宇却保持了长期的网上密友关系,互为倾诉者和心灵导师;《拂晓时分》中的燕子因为男友的离去,因想不开选择服毒自杀,连父母都要瞒着,却把真相告诉未曾谋面的网友秦军;《海》中的沈莺莺和老木的关系;《荻港小镇》中的颛予和老梁的关系,应如何来界定?情人非情人,朋友又有些两性之间的纠结,彼此是可以倾心而谈的对象,但又不是可以相伴余生的伴侣,这种关系暧昧而尴尬,却又有其不舍得舍弃的意味。对彼此来说,人生似孤舟行驶在逆风的大海中,有人同行,则减去一分畏惧和孤单,似暗夜中孤寂灵魂的渴望,是那颗虽不耀眼却仍在闪动的星辰,能带来些许的光明也是希望和热源。他们游戏人生,又心有不甘。有爱人、朋友,但始终要向隐秘的世界寻找,这也是人性中非常难解的一面。
一方面,当今世界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信息技术的迅猛崛起让人感受到生活方式前所未有的便捷与丰富;另一方面,物质和信息也成为挤压现代人生存空间、占领人心灵空间的负面成分,这是男女两性共同面对的挑战。因此,世人可能会被物欲淹没,迷失在其中。在诸多的信息面前良莠不辨,心灵被魅惑。《赵小姐》中的芳汀,丈夫家庭都很不错,自己却很不满意,徨顾在寻找一个个的情人中,以致使本对爱情婚姻有美好向往的赵娥眉开始怀疑自己的追求,“她,向往婚姻,她这样一个单纯平凡的女孩子,美好婚姻当然是她幸福的最佳形式,可是,活生生的婚姻的本质又让她全身起了激灵,那些美好的婚姻,本质上是不是都一样呢?这是多么的没有出路……这让她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病了!”[3]162《海》中的沈莺莺,当她在32岁的年纪抛弃过往的一切,只身回到日思夜盼的“故乡”上海时,处境变得非常尴尬。最后在大她十几岁的男人老木的帮助下有了栖身之地,还有了一点小小的京剧票友界的声誉,但她是不甘心的,不失时机地在寻找、在捕捉。房地产老总陈海的出现,让她看到了人生的曙光、飞升的翅膀,所以她施展全身的魅力想要征服占有这个男人,最终目的是成为陈海豪宅的女主人。然而,她的过往,包括还一如既往对她好的老木,就像甩不掉的破包袱,最终把她从漂浮的梦幻半空中拉回,重重摔在地上,最终输给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大学高材生。她输掉了尊严、输掉了梦想,带着满是屈辱的受伤身心又回到了老木的身边。这些女性既有物质的、世俗的、欲望的、虚荣的一面,又有理想的、渴望人生飞翔的一面,对现实是不满的,但寄希望于男性也是无望的。
综上所述,《绿野之城》中的女性们,不管是生活在大上海,还是陕南小镇,都有着别样的魅力,是现代女性最真实的代表。她们有梦想、有追求、有失落、有不甘,但都不轻言放弃,要尽己所能,打破旧有的窠臼,在事业上发挥自己的潜力,在情感上审视真正的内心世界,去寻找最满意的情感答案。她们掌握生命的主体性,努力绽放出绚烂的人生之花,与异性们一起在这个新时代探索命运的奥秘,实现同性前辈们向往追求的生活与价值。王晓云以女性的心理走进她们的生活,走进她们的内心世界,把她们生命中的悲与喜用女作家特有的细腻与敏感表达出来,为当代文坛中的女性叙事奉上真诚的一笔。
[1]乐黛云.女子自我意识的觉醒[M]//周芳芸.中国现代文学悲剧女性形象研究.成都:天地出版社,1999:16.
[2]张爱玲.金锁记[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5:79.
[3]王晓云.绿野之城[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