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颖
(常熟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熟 215500)
南北战争后,美国进入了镀金时代,政治达到空前稳定。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的经济也得到了快速发展,各类物资和商品供应充足,物质文明迈入一个新的台阶。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剧,美国拥有了人类历史上空前强大的生产力和物质财富。此外,大批人口从农村流向城市,世界各地的移民涌入美国,这一切都促使美国正在由自由资本主义经济向垄断资本主义经济进行过渡。具体表现为财富高度集中和贫富差距加剧,社会财富日益集中于少数垄断资本主义家手中,而许多弱势群体由于教育水平低下且没有一技之长只能沦为工厂的苦力。与此同时,工业化社会享乐风气正在盛行。消费意识打破了自清教主义时期以来所建立的勤俭、节制、自控、禁欲等传统的道德标准和意识形态,逐渐取代了以生产为主的意识形态。女性不再仅仅被限制于家庭空间内,消费成为女性的一项重要社会活动。因此,有身份会消费成为上层社会女性的必修课。然而,这一切物质和精神领域的转变真能使人们内心得到真正意义上的满足吗?
在《嘉莉妹妹》中,作者西奥多·德莱赛试图用冷静的眼光来审视这物欲横流的世界,用尖锐的笔触向人们揭露以消费为导向的社会实质。女主人公嘉莉旨在通过追求物质享受及随之带来的喧器和沸腾的生活来建构自我身份和实现梦想,其最终结果是徒劳的,必然要遭到消费社会的摒弃。在《嘉莉妹妹》中,我们可以发现诸如服饰、住宅等消费符号的反复出现和细致描写。本文将根据鲍德里亚、凡勃伦等人的消费理论,分析在该小说中频繁出现的三大消费符号是如何推动女主人公个体发展,以及由此而反映出在美国的镀金时代以嘉莉为代表的普通社会底层成员理想的幻灭。
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谈到:“在消费的全套装备中,有一种比其他一切都更美丽、更珍贵、更光彩夺目的物品——它比负载了全部内涵的汽车还要负载了更沉重的内涵。这便是身体。”[1]小说中,嘉莉的身体一直被男性消费着,由最初的推销员德鲁埃手中转到酒吧经理赫斯特伍德手里。
女主人公嘉莉孤身一人来到芝加哥,这里的一切都打动着她,如豪华的宅第、华丽的马车、令人炫目的商店和餐厅以及形形色色的娱乐场所等。在这里,到处可以看到年轻女士楚楚动人的身姿,柔嫩红润的脸颊,卷曲飘逸的秀发,轻盈优雅的步态及美好青春的幻想。嘉莉梦想着拥有这一切,可现实却是非常残酷的。她发现姐姐家的经济十分拮据,姐姐和姐夫过着一板三眼、枯燥无味的生活。可怜的嘉莉在冬天连御寒的衣服都没有,她必须出去打工挣钱来养活自己。但糟糕的是,一次生病让她失去了工作。此时,嘉莉必须在回老家和继续留在大都市之间做出选择。她最终选择离开姐姐家,与在火车上认识的推销员德鲁埃生活在一起。这正是验证了小说中的一句话:“一个女孩子十八岁离家出门,结局只有两种。要么遇好人搭救而越变越好,要么很快接受了大都市道德标准而越变越坏。”[2]2
嘉莉同推销员德鲁埃同居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德鲁埃并无意愿娶她做妻子,且他所提供的生活与富豪们的生活大相径庭。当她偶遇一个社会地位更高且财力更为雄厚的酒吧经理赫斯特伍德时,她很快地就选择了后者。而当赫斯特伍德破产后,她又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因为此时的赫斯特伍德对她而言,一点价值都没有。嘉莉之所以能轻易地放弃与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原因就在于她与这两个男人之间并没有所谓的爱情。这种情人关系只是一种肉体交易,只是用肉体换取男人对她物质上的满足。而她的欲望也从刚开始对商品的使用价值层面转向到商品的符号价值层面。在追求商品的符号价值层面上,她的这种欲望是欲壑难填的。
消费社会充斥着各种符号,服饰则是其中最凸显最耀眼的符号。在小说中,服饰是最频繁出现的消费符号。嘉莉总是奢望拥有更多漂亮的衣服,而美丽时新的服饰、令人眼花缭乱的百货商店和金钱,这些仅仅只是符号而已。
刚来到喧器沸腾的芝加哥,嘉莉为自己没有好看的新衣服而苦恼。在火车上,她穿着一套镶有黑棉布条装饰的蓝色衣裙,脚上穿着一双旧鞋。为此,她心里觉得非常寒碜。而刚在火车上所结识的德鲁埃,他那时髦的新装和一双发亮的黄褐色皮鞋顿时给嘉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于是,嘉莉在德鲁埃的请求下留下了姐姐家的住址。
在去百货商店找工作时,嘉莉“对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珠宝、饰物、服装、鞋子、文具等商品简直艳羡不已。每一个单独陈列的柜台,都是令人眼花缭乱、心往神驰的博览会场馆。她不由得感到每一件饰物、每一件珍品对她都具有极大吸引力”[2]21。当嘉莉来到款式新颖、鲜艳悦目的女装区域,她“还注意到,那些漂亮的太太尽管用肘子推搡她,瞧不起她,跟她擦肩而过,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但她们两眼也在贪婪地盯住她们自己在店里见到的所有物品,此情此景自然触动了她的心弦”[2]22。显然,服饰更多展示的是人的社会地位,追求品味,满足人们的虚荣心,而非满足基本的遮羞和御寒等生活需求。穿戴高档奢华服饰的上层社会女性显然是对处于下层社会穿着一般的嘉莉显示出了鄙视,尽管嘉莉的模样是非常的可人。所以,当她第一次在百货大楼用德鲁埃给她的二十元钱买新衣服的时候,“嘉莉在穿衣镜跟前让自己身子来回转动。她两眼瞅着自己的身影,禁不住感到无比喜悦。她的双颊立时涨得火红”[2]74。通过消费,嘉莉试图重建自己的身份、获得自我满足感以及和那些在鞋厂共事过的一群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女工相比之后获得的自我优越感。
当后来嘉莉第一次见到赫斯特伍德时,就被他身上新颖别致的衣服所吸引。“上装的翻领相当挺括,正是高档料子独具的特性。优质苏格兰格子花呢背心上,两排珍珠母圆纽扣闪闪发光。他那亮闪闪的丝光领结,既不俗艳,但也不是不显眼。赫斯特伍德脚下穿的是柔软的黑色小牛皮鞋。”[2]101社会学家凡勃伦说过:“我们的服装是随时随地显豁显露的,一切旁观者看到它所提供的标志,对于我们的金钱地位就可以胸中了然。有关服装的各种用品的商业价值所含的绝大部分成分是它的时新性和荣誉性,而不是它对穿衣服的人的身体上的机械效用。服装的需求主要是‘高一层的’或精神上的需要。”[3]于是,在德鲁埃和赫斯特伍德两个男人之间,嘉莉光凭着服饰打扮在心中已经有了选择。
有了一定经济来源的嘉莉,从服饰的使用价值层面转向到服饰的符号价值层面。与赫斯特伍德私奔至纽约之后,嘉莉深入地领略了东部沿海大都市极尽奢华的景象,尤其是百老汇的欢腾场景。当嘉莉和万斯太太一起去逛百老汇的时候,“瞧她身上穿着一套上街穿的深蓝色衣裙,还戴着一顶跟衣裙相配的漂亮帽子,真是光艳夺目。嘉莉也给自己打扮得楚楚动人的,但跟这位阔太太相比,她感到心酸了”[2]357。嘉莉觉得自己需要添上些好服饰方能和这位时髦女人媲美。现在不论是谁,只要一见到她们两个,都会被抢眼的衣饰吸引,但更偏爱万斯太太的衣饰。所以,嘉莉下定决心,以后要是还穿成这样,没有漂亮一点的衣服,就再也不上这儿来。“商品消费已经不再是一种纯粹的经济行为,而更多的是一种意识形态……具体地说,这是自我或某个社会集体或阶层对于某种文化认同的方式。”[4]而这恰恰是以嘉莉为代表的在当时美国社会中所盛行的对审美的迷失和困境,这是一种审美的物化和虚假化。总而言之,消费者在进行消费活动中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个人的基本生活需求,而是因为商品可以代表个人的经济实力和与之相符的社会地位。换言之,物的价值已不再取决于其本身能否满足人的实际需求或具有使用价值,而是取决于作为交换体系中消费者的身份符号的价值。
如果说服饰是一种符号,那么住宅也是炫耀性消费的一种形式。在小说中,住宅这一消费符号得到了非常细致的描写。房屋的面积大小、所处的地段、周边环境、室内的装饰及配套设施等等毫无疑问是主人地位、身份的象征。对于嘉莉而言,住宅作为一种消费商品是随着她的经济财力水平和社会地位不断得到升级。
嘉莉只身一人离开父母,来到芝加哥。最初借住在姐姐明妮的公寓里,姐姐的公寓位于职工住宅区。嘉莉在对公寓仔细琢磨了一番后,觉得这里充满沉闷、单调的生活气息。室内四壁的墙上糊着毫不协调的墙纸,公寓内的客厅很小,地上铺着一块薄薄的旧地毯。家具是从分期付款的店铺里买回来的,是让人一看就能识别出的那种蹩脚货。嘉莉虽然对和谐原理一窍不通,她还是觉出这里的不协调。总之,这些东西在她看来都是单调乏味,俗不可耐的。
在与德鲁埃认识并同意与之同居之后,嘉莉从姐姐家搬了出来。德鲁埃给嘉莉在既体面又相当富裕的中产阶级建造并居住的片区物色了一套三间,备有家具的房子。这套公寓的周边环境相当不错,对面就是西区协和公园。室内的陈设也让人感到非常舒适。“地板上铺着一块优质布鲁塞尔地毯,暗红与嫩黄两色相间,堪称富丽堂皇,上面还有插满奇花异卉的大花瓶图案。两窗之间有一块大穿衣镜,适值这种镜子非常走俏时安装的。一个墙角里摆放着一张罩着柔软的绿色长毛绒盖布的大躺椅,四周散放着好几只摇椅。还有好几帧画、几块小地毯、一两件小摆设——房间里的东西全在这儿了。”[2]95此外,公寓里还配有一个独立的浴室。德鲁埃还在公寓里装了一个可以移动的煤气灶,便于嘉莉做一些饭菜。
而当邻居海尔太太邀请嘉莉在一个晴朗的午后驱车外出溜达之后,嘉莉明白了在现实中要按照财富的多寡和住宅这种特殊的消费符号来划分人的社会层次。那天她们来到当时的富人区,在嘉莉的眼中,这里“简直是珠围翠绕、具有雍容大雅,奢华靡丽,乃至于颐指气使,左右一切的气度——啊!”[2]126此时的嘉莉尽情展开丰富的想象力,“觉得在那些雕刻华丽的门廊里面,球形水晶灯照亮了装上镶板和精心设计的彩色玻璃的一道道门,那里的人们都是无忧无虑、随心所欲的”[2]125。所以当嘉莉一回家,就觉得自己现住的公寓太寒伧了。她的家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带家具、供膳食的三居室而已。现在的嘉莉不是拿过去住的房子,而是拿她刚刚看到的豪华邸宅来跟自己的公寓进行对比。此时,嘉莉对物的欲望又一次被点燃了。
之后,嘉莉来到纽约,通过自己的努力和天赋成为了百老汇遐迩闻名的女演员。随着她的名声水涨船高,其所匹配的住宅档次也越发上升。著名的威灵顿大饭店主动免费给嘉莉提供高档套房。要知道这可是她过去一直梦寐以求的。一进套房,嘉莉就注意到了装饰华丽的门厅、四壁镶嵌大理石的大堂以及铺在地板上那精美的地毯。套房有三个房间带一个浴室,“各房间都漆上了巧克力色和暗红色,还配上了同样色彩的地毯和窗帘。东头三个窗子可以俯瞰熙攘往来的百老汇,还有三个窗子望得到一条跟百老汇相交叉的小街。有两个温馨的卧室,放置着镶嵌白色珐琅的铜床、缎带滚边的白色椅子,以及跟室内色调相配的五斗柜。第三个房间是客厅,厅内有一架钢琴,一盏偌大的钢琴灯,装着款式华美的灯罩,一张写字台,好几只舒适的大摇椅,几个嵌入墙裙的书架,还有一个摆满小玩意儿镀金博古架。四壁挂着图画,长沙发上置放着柔软的土耳其枕垫,地板上还有覆盖着棕色长毛绒的踏脚凳”[2]512。所有的一切都让嘉莉觉得奢靡浮华,令人炫目。
而对于赫斯特伍德而言,住宅这种消费商品是随着他的经济财力水平和社会地位不断降级。最初在与嘉莉私奔之后,赫斯特伍德在最新落成的建筑物之中租用了一套配有六个房间和一间浴室的公寓。公寓的周边环境还是非常不错的,向东是中央公园,向西是一条赫德森河。每月的房租是三十五块钱。公寓内是实木结构且样式新颖。最让人称心的是,室内安装了暖气设备,配有固定的煤气灶、冷热水供应、运物专用升降机、通话管以及按铃传唤看门人等,还设有女仆房间。然而,随着赫斯特伍德的收入减少,他与嘉莉搬到了一套有四个房间的公寓,房租也减到了二十八元。原来六个房间的家具把新公寓给塞满了,而由于空间的减小就没法再雇佣女仆了。房子的周边环境当然也没有之前的好。这一带的房子造得密密麻麻的,且看上去很破旧。当嘉莉离开了赫斯特伍德后,他就把原来的公寓给退了。公寓里的家具也以五十元的低价让收购商给收购了。当赫斯特伍德还剩七十块钱的时候,他在旅馆以每天半块钱的住宿费找了一个房间。可这样天天如此,赫斯特伍德有点坐立不安了。他换了一个每天只需三十五美分的房间,这样他就可以尽量让自己仅有的钱维持更长的时间。而当赫斯特伍德身边的钱只有二十块钱的时候,他又换了一个一天只需十五美分的地方。最后,当赫斯特伍德身无分文的时候,他开始行乞了。
《嘉莉妹妹》向人们展示了在镀金时代,美国人在心灵获救和物欲横流之间的深刻矛盾心理,描写了社会底层人民虽通过个人奋斗取得了物质上的成功,但面临着精神的痛苦和理想的幻灭,生活在由消费社会所带来的虚幻之中。各种消费符号,诸如身体、服饰、住宅等充斥在人们的生活中,使人们无暇去思考生命的意义,人就好似一具没有思想的驱壳。所以在小说的结尾,嘉莉虽然取得了事业上的成功并由此享受到了最高境界的物质财富,但她却觉得内心非常孤独,精神世界非常空虚。事实上,“资本为了追求利润无时无刻不在创造和刺激人们的消费欲望,而个体在进行消费以满足各种欲望时,实际上已经为资本所控制”[5]。小说中的嘉莉在对物的过分崇拜及高度欲望中丧失了自我。所以说,个人想要通过消费来建构自我身份及追求自我完美根本就是一种空想。
[1]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刚,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0:85.
[2]德莱赛.嘉莉妹妹[M].潘庆舲,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3]凡勃伦.有闲阶级论[M].蔡受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55.
[4]周小仪.唯美主义与消费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26.
[5]李磊.消费文化导演的现代悲剧——解析菲兹杰拉德《夜色温柔》里的主人公[J].外国文学研究,2010(4):117-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