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瑞,谷疏博
(中国传媒大学,北京 100024)
电视音乐真人秀在我国可谓长盛不衰,从早期的《超级女声》、《我型我秀》,到现象级节目《我是歌手》、《中国好声音》,已发展成一种形态稳定的亚类型。曾经风靡全国的《青年歌手大奖赛》等音乐竞赛节目,却随着前者的崛起颓势尽显,最终退出电视荧屏。较之“青歌赛”这类电视音乐节目,音乐真人秀的创作理念和表现方式相对复杂与多元。它吸收借鉴了传统的戏剧结构,把特定情境下人(节目参与者)的行动的真实记录视为节目的宗旨,其中有精彩的歌曲才艺比拼,也有一定程度的戏剧冲突以及人物形象塑造,远超出单纯的音乐竞赛意义。正是戏剧性因素的介入,音乐真人秀的艺术性和观赏性才得到强化与释放。现今众多音乐真人秀节目中,北京卫视推出的《跨界歌王》在戏剧化表达方面做出了新的尝试,引发国内一阵收视热潮。
何谓“真人秀”?中西学界至今没有形成一个明确的、公认的定义。不少人对真人秀的理解多从概念的字面意义展开,认为“真实”是真人秀创作的不二法则。确实,真人秀呈现出的节目效果,是真实环境下的“真人”的活动,即节目参与者是以其社会关系中的真实身份参与节目录制,不像影视剧等虚构叙事作品,由演员在虚构情境中演绎“他者”角色。在电影、电视剧中,演员的一言一行必须服从剧本安排,不论演出何等精彩,都是以“假定性”为前提的艺术形象再造,是剧中人物的性格与矛盾冲突,并非其本人。真人秀则不同,参与者无角色扮演,也无脚本可循,他们在节目内外的身份保持同一,所展现的是人物本真状态下的思考、游戏过程。强烈的“真实”感是真人秀呈现出的最主要特性,尤其在明星真人秀节目里,明星愈是本色表现愈能吸引观众的眼球。但与此同时,真人秀中“戏”的成分却往往被忽视或误解。
同多数影视剧一样,真人秀的创作表现也借鉴了戏剧结构。作为一类电视节目,它“是对自愿参与者在规定情境中,为了预先给定的目的,按照特定的规则所进行的竞争行为的真实记录和艺术加工”。[1]在有限的节目时长中,节目基本包括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要建构情境、塑造人物、设置悬念、表现冲突等,完成近乎一整套的戏剧动作。著名的电视艺术学者苗棣指出:“真人秀实际上是一种由电视制作者创造的真实戏剧,兼具了纪实性与戏剧性的双重特征”,“优秀的真人秀都具有极其吸引观众的戏剧性”。[2]就真人秀的曾用名来看,real-life soup(真实生活肥皂剧)、docusoap(纪录肥皂剧),均凸显出真人秀的戏剧性特征。
如上文所述,电视真人秀的“真人”与他现实社会的身份同一,不像虚构戏剧的人物,是以角色出现,服从剧情的需求。所以,真人秀的戏剧性无法效仿虚构戏剧,按照提前设计好的脚本,通过表演形式呈现。真人秀的纪实性规定,参与者的行动无脚本可循,他的动作、冲突、性格只能在实际参与节目的进程中“现场生成”。而参与者的行动方向,则主要由节目本身的任务和规则加以引导。任务和规则的制定组成了营造戏剧性的基本手段,直接决定着真人秀的戏剧效果。我们不难发现,以往优秀的真人秀节目中存在着各式各样的任务与子任务,以及与任务相匹配、持续激发参与者积极性的规则。这个任务在《跨界歌王》等音乐真人秀中就是获得比赛最后的桂冠,至于规则,更是形式多样、各具特色。
借助戏剧化元素,构建戏剧情境、冲突与悬念,是各类型电视真人秀节目强化叙事性的有效手段,音乐真人秀概莫能外。作为室内录制的真人秀节目,若想在有限的时空内创造出具有吸引力的内容,《跨界歌王》等音乐真人秀必须建构出独具魅力的戏剧结构。
黑格尔在《美学》中说:“艺术的最重要的一面从来就是寻找引人入胜的情境,就是寻找可以显现心灵方面的深刻而重要的旨趣和真正的意蕴的那种情境。在这方面不同的艺术有不同的表现……”[3]黑格尔把“情境”视为各艺术形式共有的要素。
就真人秀而言,它是指电视编导人为规定的、非虚构的环境要素组合。情境作为物理环境的展现,带有“天然”的合目的性,它既为人物的活动创设了外部条件和基础,也作为一种现实要求间接作用于人物,引导其参与融入到节目环节中,进而推动节目的叙事进程。在真人秀中,这种合目的性的情境设置包括两个关键部分:“任务”和“规则”。任务贯穿真人秀始终,人物行动的初衷就是完成节目交待的任务;规则决定着人物行动的方式与方向,是在什么环境、什么样的人物关系、以及什么样的游戏条件下展开活动。任务和规则的确立,促使人物行动的心理动机得以具体化,戏剧冲突爆发、发展从此有了契机,直接关系到真人秀的戏剧性表现。
音乐真人秀通常使用游戏竞赛的任务方式,参与者相互比拼音乐才能,力争取得好的名次,作为奖励,他们将收获名誉,成为明星。比如《跨界歌王》的任务设置:节目汇集了影视圈的当红明星,将这些明星选手“回炉”再造,以“身份跨界”之名行歌技比拼之实,力求挖掘他们身上鲜为人知的音乐才华,竞逐“跨界歌王”的殊荣。其任务的执行者是活跃在荧屏或银幕上的影视明星,争夺“歌王”是其基本任务。任务的设置,使明星们的行为动机指向同一目标,为发生冲突创造了可能。而一项总任务还往往关联着诸多子任务,不同的子任务环环相扣,逐步刺激着选手的心理。如在《跨界歌王》第6期,节目组给补位歌手王祖蓝布置了一项任务:想办法让当期所有选手带上红鼻子道具,奖励则是由王祖蓝来安排最终演唱环节的出场顺序。王祖蓝所面临的任务考验,一方面构成本环节叙事的内在驱动力,进一步调动嘉宾和观众的情绪,丰富节目的情节性与可看度;另一方面,也为演唱环节的出场顺序预留了悬念,潜移默化地串联起节目的上下环节。
规则与任务不可分割,它是人物行动的指向标,决定着执行任务的方式,是推动真人秀叙事、强化戏剧冲突的最重要手段。虽然各音乐真人秀节目之间的规则不尽相同,但他们加强戏剧性的主要方式——激化冲突却是一致的。以《跨界歌王》为例,节目由晋级赛、半决赛和决赛组成,不同阶段的规则也有所差别。单就晋级赛的规则来看,首发的六位“歌手”同台竞争,先由三位评委对他们的演唱进行初审;通过者,进入现场表演,由现场观众投票选取当期前两名PK,采用首位晋级制,下一期再增补一位新选手。这种层层推进的规则设计决定着选手的基本行为就是晋级半决赛、决赛,而每期唯一的晋级名额使执行任务的难度大大提升,选手之间的竞争冲突在所难免,强化了节目的戏剧效果。
“戏剧冲突说”由来已久,众多经典戏剧理论一致认为,“没有冲突就没有戏剧”。所有的虚构戏剧作品,都离不开矛盾冲突,一部没有冲突的戏剧难以想象。在音乐真人秀中,戏剧冲突也成为展示人物性格、丰满情节张力、深化主题思想的重要手法,成功的作品时常会营造各种紧张激烈的矛盾冲突,或是人与人之间,或是人与环境,或是人物内心的矛盾,吸引观众的注意力。音乐真人秀主要采用如下两种方式建构戏剧冲突。
其一,强化节目的竞争机制。竞争机制是电视音乐真人秀规则的核心内容之一,对戏剧冲突的营造和展开具有重要作用。音乐真人秀的游戏规则决定,选手目标与价值的实现离不开竞争。竞争反映着选手之间的矛盾与联系:极尽自己全力坚持到最后胜利,淘汰对手。强化节目的竞争机制,即意味着加剧对立方的矛盾冲突。比如《跨界歌王》,节目采用“首位晋级制”与“决赛淘汰制”的双重赛制,选手若想突围晋级赛,唯有击败其他选手,获得当期节目的第一名。节目为直观的表现选手的对立冲突,把最后的环节设置为两位选手PK赛,赢的一方晋级半决赛,输的一方则回到原点,继续参加下期晋级赛。面对“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各路影视明星必须使出浑身解数去展示自己的歌唱才艺,说服评委及现场观众,为自己最大程度地拉取投票,战胜对手。这一次次的晋级过程,都是对选手之间矛盾、选手内部心理矛盾及其与环境矛盾的展示。可以说,强化竞争机制,实质上是音乐真人秀对“优胜劣汰”生存法则的一种戏剧化诠释。
其二,增加任务的执行难度。设置复杂、多样、新颖的挑战任务,增加参与者执行任务的挑战难度,可以使矛盾与冲突充分显现。在《跨界歌王》中,节目创新地引进选手试唱环节,明星们首先需要在试唱间接受三位专业评委的评审,成功俘获评委者方有资格升上二层表演秀舞台,被否定者则直接宣告当期竞演失败。选手与评委之间扣人心弦的角力过程使节目的情节落差增大,纵有明星光环附体,选手在每期节目中都面临还未正式演唱就被否定的命运,让观众在期待和纠结中,欲罢不能。在第二期节目中,刘涛带病试唱其个人钟爱的曲目《红颜旧》,三位评委一致认为她此刻的状态,不宜登上二层舞台,刘涛登台演唱的意愿与评委冷酷的否决意见形成鲜明的冲突,试唱结束后,强烈的表演欲望和巨大的失落感也表露出其心理冲突,放大了节目整体的戏剧感染力。
许多音乐真人秀节目采用的是季播编排模式,每一季通常包括十几期,每周仅播出一期,可看做一个连载式的长篇叙事文本。由于播出周期间隔久,时间跨度长,音乐真人秀为增强与电视观众的“黏度”,通常会巧妙利用节目规则与影视语言来创造戏剧悬念,调动观众的期待视野。
从某种程度上说,优秀的音乐真人秀是从一个悬念展开叙事的,这个悬念即是节目的任务本身。具有吸引力的任务能够提升参与者的积极性,同样也刺激着观众的好奇心和收看欲望。比如《跨界歌王》,节目主题定位于跨界,旨在展现影视娱乐明星们的音乐才华,争夺“歌王”的称号,玩出了新花样。影视明星们的歌技如何,能否成功跨界?究竟谁会获得年度“歌王”?从节目伊始直至结束,这个悬念都贯穿于节目,支撑着整条叙事链,使观众处于期待的状态。
在长达数月的时间跨度中,只凭总悬念显然无法确保观众的视线不被转移。音乐真人秀要激发观众的兴趣,保持长久的吸引力,还需丰富具体环节中的悬念设置,形成新奇、连续的悬念刺激,使观众对“故事”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产生期待。
就《跨界歌王》来看,试唱间的引入可谓一大亮点,它是通向现场表演舞台的必经之路,影视明星能否在坐满观众的演播厅进行现场演唱,成功实现从影视演员到歌手的跨界,关键就取决于本节的试唱表现。选手们的命运因试唱间的设置而变得扑朔迷离,成功跨界抑或竞演失败,未知的发展结果激励着观众的收视欲。除首发的六位明星之外,《跨界歌王》的每期晋级赛都会增补一位新的选手,哪些明星将来补位?他们会对其他选手造成什么威胁?这些悬而未决的行为吊足了观众的胃口,造成观众对选手命运、故事情节发展的好奇心,建立起情感纽带。
对音乐真人秀来讲,戏剧悬念是推动叙事情节不断发展变化的不竭动力,关乎着节目的艺术表现与观众的审美期待,不可或缺。
尽管戏剧结构的引入极大提升了电视音乐真人秀节目的可视性,但其实,有些策划者、编导对“戏剧性”的刻意追求,却不能吸引观众,增添节目的感染力。究其原因,戏剧性得到强调的背后,存在着诸多背离真人秀节目本质和艺术本质的隐忧。
首先,人物塑造的扁平化。参与者在真人秀中占据绝对的主体地位,不论何种类型的真人秀节目,都应着力于把握独特的人物性格,在人物关系中凸显节目的戏剧性。而现今的音乐真人秀节目常常依靠曲折的情节推动叙事,疏忽了戏剧性的核心——人物形象的建构。在《跨界歌王》中,宋柯、巫启贤、高晓松组成了绰号“严厉、严格、颜值”评委组合,“三严”评委与选手在试唱间的正面斗法原本创意十足。然而,三位评委的实际表现却与其绰号大相径庭,他们插科打诨式的点评不痛不痒,立场和标准随心所欲,既没有表现出试唱环节中评委的性格矛盾与价值,同时斩断了与选手间建立起的人物关系。如在第1期中,3位评委与选手潘粤明进行了一番简短交流后,就允许他登上二层舞台,选手的形象并未借机得到充分展现,试唱间也沦为形式上的“走过场”。较之《中国好声音》中4位评委老师通过机智斗法塑造出饱满的人物形象,《跨界歌王》则显得过于平淡。谭霈生先生曾明确指出,如果剧作者不着力于把握独特的人物性格,只是人为地按照某种社会学的概念、某些“戏剧作法”的规则去发展冲突,到头来不过是镜中之花,空有其形,不会有真正的戏剧效果。[4](P78)
第二,悬念设置的形式化。所谓“悬念”,指的正是人们对文艺作品中人物命运、情节的发展变化的一种期待的心情。[4](P136)这种期待感的形成,既需要观众对之前故事情节、人物性格有所了解,更需要激发观众对未知情节的好奇与渴望。
如果观众对接下来的情节发展已经知晓,或者猜出大概,那么也就无所谓戏剧悬念可言,牵强的悬念设置不能增强节目的戏剧效果,反而会让节目的艺术真实感大打折扣,给观众以矫揉造作之感。在《跨界歌王》第2期节目中,王凯在试唱时获得了3位评委的一阵好评,观众能够预测到他将进入现场演唱环节,但镜头仍旧有一个短暂延迟,由评委宋柯象征性地告知选手,“你能否升上二层舞台将由我们3位评委共同商议决定”。类似的情况还曾多次出现在现场投票PK环节。在观众已知人物的命运、情节发展的情况下,这种“虚假”的悬念设置有些多余,非但不能提升观众的期待心情,引发他们对接下来发生事件的关注,反倒是伤害节目的戏剧结构与审美效果。
第三,戏剧冲突的失真化。真人秀是一出“真实戏剧”,兼具纪实性与戏剧性,其戏剧冲突是在纪实性原则下的真实展现,拒绝人为编排。正是因为接近“真实”的规定性,音乐真人秀才能够真正唤起观众对选手命运的关注,一旦失真,真人秀也就失去其最主要的审美价值。反观《跨界歌王》第1期,3位评委以“服装影响了演唱发挥”为由,拒绝选手巴图登上二层的现场表演舞台。从逻辑关系看,不得体的服装穿戴是巴图落选的直接诱因。然而,与其他五位选手身着便装不同,为何唯有巴图一人头戴顶冠,身着《芈月传》中的古装服饰?当被同期其他选手问及为何要如此着装时,巴图直言是节目组为他安排的服装。而从视觉呈现的角度看,由于节目采用的“唱演合一”的演绎方式,选手的服装穿着必须要与其演唱的歌曲保持风格一致,避免画风冲突,这点可从往期节目的视觉呈现中得到验证。可巴图第一期的古装搭配分明同其演唱的当代流行歌曲《日出》格格不入,背离了节目的整体风格。由此不难断定,这一环节的矛盾冲突,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节目组提前预谋好的。
总之,音乐真人秀节目对戏剧性因素的借鉴与运用,让节目的情节张弛有度、悬念跌宕起伏、人物性格鲜活饱满,更富收看乐趣。与其产生的积极因素相应,《跨界歌王》等音乐真人秀节目不足的一面同样不容忽视。而这些不足,究其根本,是因为节目制作者对“真”与“秀”关系把握的失衡造成的。对真人秀节目而言,“真”乃前提,“人”是核心,“秀”是途径,如果真人秀节目的“真实性”受到质疑,无法激起观众的参与欲望,那么它就只能沦为人们娱乐与消遣的通道。因此,电视真人秀的创作者一方面要坚持纪实性原则,一方面要建构具有张力的戏剧结构,让观众“食”之有味。
[1]尹鸿.娱乐旋风——认识电视真人秀[M].北京: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06.6.
[2]苗棣,毕啸南.解密真人秀——规则、模式与创作技巧[M].北京: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06.86.
[3]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254.
[4]谭霈生.论戏剧性[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