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具模型”与科学史的社会学重建

2018-01-01 10:29郝新鸿
关键词:科学史行动者社会学

郝新鸿

(新疆大学 中亚研究院, 乌鲁木齐 830046)

20世纪60年代英国“爱丁堡学派”从宏观上对科学进行社会学研究,试图在社会学变量、社会利益和知识之间寻找因果关系,开创了科学知识社会学(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简称SSK)。SSK试图在两方面与科学哲学和科学社会学区别开来,一是认为科学是在社会利益下的建构物,二是反对规范哲学教条的先验论,遵循经验性和自然性研究,对真实的科学的过去和现在进行探讨,以说明科学知识何以是社会性的。[1]2近30年来,SSK的研究取得了大批成果,逐渐替代了传统科学哲学和科学社会学,占据了科学论(Science Studies)的主战场,对科学史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一方面,SSK成员的著述充满了科学史研究的案例,另一方面,一些史学家本身也是爱丁堡学派的成员,在史学研究中将这种社会建构论加以实践。在SSK编史学的理论建构中,史蒂文·夏平(Steven Shapin)便是一位重要代表。这位当代著名的科学知识社会学家、科学史家的名作《利维坦与空气泵》、《真理的社会史》等便是对科学家波义耳在17世纪科学实践的历史研究,《科学革命》等作品则集中反映了科学知识社会学的编史学立场和方法。

作为爱丁堡学派的主要成员之一,早在1982年,夏平便针对科学哲学家拉卡托斯的《科学史的理性重建》撰写了《科学史的社会学重建》一文,该文成为社会建构论在科学史研究的重要宣言。在这篇长达40多页的文章中,夏平列举了SSK经验研究的众多成果,并在“结论”部分批判了传统科学史的“强迫模型”(the coercive model),提出了社会学解释的“工具模型”(the instrumental model),使科学史的社会学重建有了理论上的依据。那么,“工具理性”的基本内涵是什么?它是如何与SSK编史学的基本立场结合起来的?又是如何贯彻在以夏平为代表的科学史家的史学实践中的?这些问题是深入理解科学知识社会学及其编史学的关键问题,也构成了本文要讨论的主线。

一、从“强迫模型”到“工具模型”

在《科学史的社会学重建》一文中,夏平质疑了本·戴维、霍尔、劳丹等人对社会学在解释科学知识的史学工作的恰当性和有效性的悲观看法,列举了路德维克、柯林斯、福曼、皮克林等学者的大量经验性研究的成功案例,以表明传统的社会学解释模型——“强迫模型”已被实际的研究所放弃,而已有研究已展示了一种新的解释模式——“工具模型”,这种带有工具主义特征的模型是科学知识社会学(SSK)在科学史研究中的实现路径。

(一)强迫模型:规范的科学合理性模型

社会学解释的“工具模型”是相对于“强迫模型”而言的。夏平指出,对于社会学来说,传统科学观下的社会学解释遵循一种“强迫模型”,概括说来,主要特征是:将社会看作是个体的累加,进而将其作为一个整体进行均质化处理;将社会因素等同于“非理性”;囿于内外的二分框架,这种社会学解释总是求助于“外部的”宏观社会因素,使其呈现出一种简单的社会决定论。[2]194-195这种“强迫模型”将科学看作是能够自我解释的理性过程,因而被社会学的报负排除在外。因为科学知识是反映实在的,因而,“对于‘实在’进入的任何地方,社会学解释都要被迫停止探索。”[2]195因此,作为一种历史说明,夏平认为,“强迫模型”代表了一种“差品味的规范视角”,它的一个重要的问题在于,它无法提供一个准确的社会实践图像。[2]194-195

实际上,夏平所称的社会学解释的“强迫模型”对应的是一种规范的标准科学观。在拉卡托斯《科学史及其理性重建》一文中,他对科学史做了影响深远的划界工作——“规范的—内部的”和“经验的—外部的”,二者对应于“内部编史理论”和“外部编史理论”。按照他的观点,“‘内部历史’”通常被定义为知识史;‘外部历史’并定义为社会史”,内史是首要的,而外史只是次要的;内部历史具有自主性,而外部历史对于理解科学是则是无关紧要的;外部历史的重要问题都是由内部历史限定的;外部历史只是对理性主义无法说明的非理性的残余物进行补充性的说明;实验、证据、问题转换等都丝毫不依赖于科学家的信念、个性和权威。[3]130、129、150这便是他所说的“规范的编史学研究纲领”。此后,虽然劳丹反对把社会学的作用完全看成是非认识的,试图为涉及科学认识的社会学提供合理的研究地位,但他通过对科学史的合理说明和社会说明的区分,实际上为社会学留下了更为严苛的研究范围:“当且仅当信念不能用它们的合理性来说明时,知识社会学才可以插手对信念的说明。”[4]207这就是著名的“不合理假定”(arationality assumption)。劳丹与拉卡托斯遵循了科学理性的编史学路线,坚持科学史研究的二分法,这样的编史学进路既是对当时科学史研究现状的一种现实反映,同时也深刻影响了当时的科学史家的史学实践。无论是内在主义倾向和外在主义进路,都采纳了拉卡托斯的内外史的二分原则和劳丹所说的“不合理假定”(不论是否是严格意义的),将科学描绘为是合理的、进步的,在各自具体的史学工作中重申并践行了“科学史的理性重建”。以社会学家为代表的外史学家从外部对这种“理性重建”进行辩护和维护,其工作也构成了科学史理性重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夏平所说的“强迫模型”,就是传统科学哲学教导下形成的“标准的科学模型”,其重要核心就是对科学合理性标准的恪守。

(二)工具模型:目的导向的利益网络

“强迫模型”所暗含的“合理性标准”受到了SSK的批判。布鲁尔认为,合理性标准具有一种二分法的一般性结构,它将行为或信念划分为两种类型——正确和错误,真实或虚假,合理性或不合理性。前一种积极的类型在合理性重建中构成了科学“内在的历史”,而后一种消极的类型,则必须由社会学或心理学方面的理由来进行说明其中的错误或偏见,因此外在的历史学家或社会学家只能被施舍一些“非理性的残余物”,知识社会学成为“关于错误的社会学。”[5]10-12而对于社会学家来说,“适当的合理性标准是找不到”,它根本无法辨别,因为信念、真理等制度化的标签具有可变性,它们不可能被认作是合理的而挑选出来特殊对待,因此,这种规范的、非约定的意义的合理性标准不可能约束并区分信念体系,故而应当予以彻底放弃。[6]30-55作为替代方案,布鲁尔提出了知识社会学的“强纲领”,它包括社会学家应当遵循的四个信条:因果关系的解释原则、客观公正的态度、对称性的说明风格、反身性要求。[7]7-8在这四个信条当中,对称性原则构成了强纲领的核心,它要求抛弃解释风格上的偏见,使社会学的因果关系获得了解释范围上的连贯性。

而与以上争论社会学之于科学知识的合法性和可能性的思路截然不同,科学知识社会学的最早实践者之一,夏平则通过大量的研究工作指出,人们可以争论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可能性,也可以去实施它;实际上,科学知识社会学已经走在各种争论的前面了。[2]157-158在《科学史的社会学重建》一文中,夏平在列举和分析了大量社会学经验研究工作的基础上,指出这些新的研究已经践行了科学知识社会学的主张,并呈现出了一种工具主义的视角,他将这种新的社会学解释模型概括为“工具模型”。

工具模型的内涵是将知识的产生和评价看作是目标导向的。换言之,知识不再被看作孤立个体深思熟虑的产物;知识的产生和判断是为了促进某些特殊集体的各种目标。[2]197进而,夏平在科学史的面向上进一步发挥了强纲领的有限论,将工具性目标视为与整个文化有关。他认为,哪一种知识被制造、对其按照哪种标准来评价,这都不是确定的,都与广阔社会中各种趋势的合法性和批评有关系。换句话说,一旦目标决定了,知识的产生和评价便对此进行适应,目标决定着知识的形式和生产。这样,由于知识总是被调整以适应正在做的事情当中,因而它的意义不是限定的,它总是被剪裁到具体的实践当中。正是在这些知识的制作过程中,它的意义被生产出来;因此,概念的使用和意义是相互缠绕的,并且,使用和意义将会被嵌入在一个关于算计(calulation)的复杂的社会网络中。[2]197

“工具模型”为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历史研究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路径,为实现“社会利益塑造并建构了科学”这一命题提供了分析思路。夏平认为,将科学理解为一种社会活动和一种典型的文化形式,意味着把它看作是目标导向的,即不再去问科学家相信什么,而是去问他们想要做什么;这意味着要从科学家们特殊的情境中能获得的关于知识的继承性的和社会传播的储备物的方面来理解各种信念,从他们的目的来理解各种信念,通过涉及他们所使用的情境来理解科学观点的意义,以寻求对科学家信念的解释。[8]50

二、科学知识的社会学研究路径

“工具模型”提供了SSK利益模式进入历史解释的理论化研究路径,而SSK所强调的社会情境、突出行动者的研究方法则成为“工具模型”有效的操作路径。在编史学上,SSK将社会学说明参与到历史解释中的逻辑图式是:由社会结构入手,考察行动者的具体情境,在情境中根据行动者的目标和利益对信念进行因果关系的解释。同时,信念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观念,“在一种情境中‘起作用’的信念,可能在另一种情境中就很不适宜。利益与观念之间的这种联系,会根据环境得到调整”。[6]160这样,人们对自然的各种信念成为对各种情境的实用的、权益性的反应,超然的普遍性科学及科学理性不复存在。

(一)社会情境:利益驱动的工具性网络

“工具模型”要求摆脱合理性标准的二分结构,以及传统科学社会学所维护的“科学自主性”,把科学实践活动及与其相关的科学方法及科学争论置于社会情境(social context)之中,由此使社会学因素进入科学史的解释中。对此,夏平明确指出,“我把科学理所当然地看成是处于历史情境中的社会活动,它当然要与发生其中的环境联系起来理解。”[9]8

情境主义是“工具模型”的必然要求。以《利维坦与空气泵》为例,“社会情境”有时是指广阔的社会和政治,有时也指维特根斯坦“语言游戏”和“生活形式”意义上的科学的活动型态。夏平主张,应“从历史情境和整体面貌上(即社会学上)来理解科学”[9]8,情境主义是摆脱过去辉格史及其与之联系的对社会严格限制的内外史二分的必然要求,也是将社会学解释顺利通向历史研究的必然要求。通过展现社会情境,一个具有社会学倾向的历史学家,就能够完成它的任务:“把知识的产生和知识的拥有展示为社会过程。”[9]8在考察科学制造的社会因素时,夏平将实践者置于17世纪的绅士文化中,强调历史人物的财富、工作、以及商品和服务的生产所处的地位,还包括实践者的血统和门第等。

社会情境使得“工具模型”的利益驱动网络有了解释的空间,展示广阔的社会利益的情境,使社会利益提升到解释历史的致因性地位。科学实践者、社会、自然,甚至整个科学,都处于工具性的社会网络中。夏平将波义耳他置于一种目的和意图或动机的利益解释模式下,以他的处境和视野及目标来解读他的所为——波义耳是在获取合法性、获得信誉和自主性的权威的利益驱动下进行一系列响应式的活动,在其最终达成的目标和最初的动机之间,充满了各种的策略、技术、利益等。在这项研究中,夏平引用莎士比亚作品的名言——“计谋已定,步步艰难”[10]75——极好地表达了这种社会建构论下的工具性特征。“强纲领”下大量研究都将对知识的争论划归为利益斗争。

在“工具模型”主导下的社会情境分析中,“自然”处于什么位置呢?夏平认为,在一个自然表征被作为工具使用或评价进而促进更广阔的社会利益的背景中,一个算计的网络很可能被建立:关于自然的特定观点和社会利益的特定集结之间的偶然联系将会被识别,并将会为其他利益机关提供一个算计和评估的基础。[2]183换言之,“工具模型”的解释要求将自然表征当作有待利用的工具加以分析处理。例如,波义耳的案例中,自然表征构成了他在响应和博弈过程中使用的资源之一,与其他文化资源没什么两样。尤其是在与其他可替代的群体方案的竞争中,为了反对一个群体的社会利益,明智的做法是使那个群体所使用的自然观念作为社会策略失去可行性,或对之进行战斗。这种算计的复杂网络涉及广泛的社会利益,也涉及自然哲学的使用。[2](p184)在《科学史及其社会学重建》一文中,类似的工作被安排在“广阔社会中对自然的社会使用”这样的标题下。也就是说,由于现实的自然秩序负有道德、社会、政治的意义,也即自然具有构成性的规范的维度。因而在社会和政治思想中,存在着对自然科学模型、理论和态度使用。这被夏平称为“自然概念的社会使用。”[2]180《利维坦与空气泵》中,夏平的研究突出了科学史与政治史的交叠,将知识看作是解决社会问题的一种方案,知识作为一种文化资源被行动者整合到对政治问题的关切中。当然,在工具模型中,社会和政治也构成了制造科学知识的工具性资源,二者互为工具。在这个意义上,包括科学知识在内的所有文化形式都作为工具箱的资源参与到利益驱动的社会网络中。

(二)行动者:从被动的反应者到真正的划界者

尽管SSK批评并试图摧毁合理性标准下内外史划分,但却没有完全取消划界问题,而是提出了替代性的划界标准——以行动者的观点进行划界,也即从历史中的具体的从事科学活动的人的角度来看待历史事件的变迁。巴恩斯认为,“科学是文化的一个部分,行动者自己已经对它做了定义。”[6]140因此,对于什么是科学这个问题,应试图分辨过去的行动者是如何划分文化领地的,行动者说什么是科学,什么就是科学。夏平作为科学史家,更以此倡导一种“以行动者导向对科学边界的自然主义探究”。[11]352这样,“科学”在SSK中就变成了行动者内在的范畴。更重要的是,将划界问题交给行动者具有重要的社会学意义,因为“通过考察已被认识到的行动者在特定集体中的处境,以及他们已被认识到的问题和目的,就把观念与社会结构联系起来的。”[6]159-160这样,SSK以行动者为视角,由此对社会情境进行突出,便成为社会学合法进入历史解释的途径。

在“工具模型”中,行动者成为真正的划界者,从被动的反应者成为社会情境中主动的实践者。夏平的科学史中注重对历史行动者的刻画,借位于历史人物的视角来解释历史,而不是现代人的视角。在夏平看来,社会情境、社会实践、行动者是科学史的社会学重建中不可缺少的要素:首先是将科学置于广泛的文化和社会背景中,其次是理解具体的人类实践,最后是对“人物”的兴趣。[9]4他关心处于历史情境中的行动者们的实践,他的发问方式是:他们实际上做了什么。

通过对行动者的强调,夏平力图实现从观念史到“实践史”的目的。他主张,对行动者的研究不是看他们的言辞声明,而是看他们做了什么。在《真理的社会学史》中,夏平以绅士的身份入手,从“他们的观点”讲述了“一个关于绅士建构科学真理的故事”。在探讨科学争论中,以波义耳为行动者,关注“他眼中的对手的观念:波义耳视为对手的是那些人?面对对手的种种批评,哪些部分波义耳特别想要反驳?在他整套观念和研究事业中,那一方面是他特别想辩护的?而在对批评者的响应中,波义耳采取的交战规则是什么?”[10]149因此,行动者成为了夏平实现其“自然主义历史研究”的切入点,从而反对一种规范的标准科学观和科学史观。他认为,科学史作为一门经验性学科,它通常会忽略哲学上或社会学理论家的抽象的、纲领性主张[8]50,从而拒绝标准的科学观及其科学史。这样,以行动者为导向则变成了夏平摆脱规范主义,实现从传统观念史走向实践史的切入口。

通过扮演“陌生人”,夏平兑现了SSK“强纲领”的对称性原则。他认为,传统的编史学在合理性标准下采取单一的解释模式,将历史人物进行划分并确定解释模式,在“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的辉格史观下,标准史学合理性解释归属于胜者,为了“摒除‘误解’范畴以及与之相关的不对称”,脱离这种不证自明,夏平提出了一种对称性的方案,认为历史学家应该“扮演陌生人”,将科学成果悬置,对既已成定局的科学内容和活动要从佯装陌生人开始着手研究,[10]10寻求一种“陌生人说法”(stranger’s account)。例如,作为陌生人的霍布斯,清楚地看到波义耳的实验哲学的问题所在,并动用各种策略试图将之解构。这便为我们理解科学提供了别的通道。为了反对传统的辉格史,达到一种绝对的对称性,夏平还提出,基于同样的运作,应采取接近“成员说法”(member’s account)的态度,“宽厚诠释”(charitable interpretation)霍布斯的反实验主义。[10]11

遵循以上策略,夏平以社会利益为导向对科学知识进行了社会学重建。在对波义耳的一系列案例研究中,夏平认为波义耳的实验哲学纲领实质是通过一系列的修辞、协商手段,开发出各种新的技术和策略,打造了一种理想的社群,其目的并不是追求科学的真理,而是为了维护自身的社会疆界及其利益。夏平将科学主张看作是政治方案,波义耳和霍布斯的争论便被视为了复辟时期争夺利益特权的政治斗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夏平认为,科学史所盘踞的领域与政治史相同。[10]316

(三)自然实在:从决定因素到被取消地位

如前所述,在“工具模型”所要求建立的社会网络中,社会利益被提升到解释历史的动因性地位,自然表征则被降格为追求利益的可利用的资源,这便是“自然概念的社会使用”。在具体的科学史研究中,夏平虽然没有直接否认自然实在的作用,但总体来说,“自然”被作为利用资源被调用到以特定社会目标为导向的实践中,“自然”在社会学路径的历史研究中处于被牺牲的角色。对此,夏平论证道,传统的历史学家只能对物理实在做赌注,但历史学家应该对这种看似充分的解释保持警戒和免疫,因为这很可能会导致辉格史的粗陋境地:

如果历史学家屈从于这种诱惑,他将会确实把“自然实在”作为一个对他所要谈论内容的“约束”来进行谈论。但是,不管祈求于这种程序可能不得不变成理性主义者或是实在论的作者,历史学家都必须认识到所涉及的东西:可能完全是一种辉格主义(Whiggism)和“现时主义”(presentism),而这是历史学家们通常都一致鄙视的。[2]196

夏平将实在论与辉格史绑定在一起,其论证的逻辑是:历史学家如果要摒除令人厌恶的辉格史,就必须拿掉自然实在。他进一步辩护说,拒绝关于实在的具有特权的特殊的口头陈述,并不是要拒绝感觉输入的作用,而是说,要写更多的微妙的历史;传统的历史学将实在置于决定性的位置,从而强迫行动者,使之变成了一个“判断的麻痹物”[2]196。换言之,在夏平看来,去掉实在,就可以让行动者在社会情境中活起来。

不仅自然表征成为追求社会利益时可资利用的工具,与物质维度相关的仪器也被过滤掉了客观性,被夏平解读为一种技术性的策略。在《利维坦与空气泵》中,夏平解读了波义耳发明的三种制造知识的技术,其中一种便是与气泵的建造和操作有关的物质技术,但这种技术也被归结于了社会学因素。他认为,对气泵防漏气的各种密闭措施,以及各种操作,都“绝非琐碎或单纯技术问题:这座机器生产事实的能力,相当重要的关键就在于其物理完整性,或者更确切地说,有赖于它实际上并无渗漏之集体同意(collective assent)”。[10]27同时,根据“工具模型”的历史解释,夏平将气泵的完整性看作是争论双方重要的利益资源——对波义耳来说,有关气泵的操作只是借助机器产生知识的完整性辩护的技术;而对批评者霍布斯来说,则是解构波义耳主张的策略。如此,仪器也成为了行动者为实现目标而动用的一种策略和资源,物质性力量沦落为社会学利益解释的注脚。在从“强迫模型”到“工具模型”的转换中,为了避免辉格史的坏名声,自然实在便作为埋葬辉格史的祭品被牺牲掉了。

三、问题与反思

“工具模式”将科学的产生过程视为以利益为量度和导向的社会网络,采用自然主义的经验描述方法以反对规范的外在标准,动摇了科学史理性重建的图景,其中所蕴含的实践观念为后来的科学哲学实践转向以及相应的科学史研究打开了思路,在具体的史学研究中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但同时,基于SSK对科学的理解,“工具模型”的社会学解释也引发一些问题。

首先,“工具模型”实用主义的解释策略导致将历史符号化。以夏平为代表的社会建构论的编史学被称为“实用主义导向”的科学编史学[12]92,其倡导的“工具模式”将科学实践者解读为精于算计、看重利益、充满手段、善于伪装的利益追求者,科学家沦落为被利益驱动的符号,而不是一个有精神世界的人,更谈不上价值追求与道德责任。在波义耳和霍布斯的争论中,没有人关心自然实在,关心科学的实质内容,而是执着于解构对方的主张,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在夏平看来,“争执的双方都将对方描述为流氓老大,而对方所称的理想社群则不过是乌合之众。”[10]304借助于对称性原则下的“宽厚解释”,夏平从霍布斯的眼中看到了科学实践者的真面目:“实验者不过是另一个乱党,他们关心的是取得高于共鸣的权力,他们的联盟不走正道,意图非法取得独立于国家之外的自主性。”[10]304-305他们相互指责,指控对方背后的政治目的。SSK的经验性研究使得“工具模型”实现了这种实用主义导向的编史学立场,它宣称自己所遵循的正是与科学同样的特点、方法、态度和普遍性追求,坚持“某种道德方面的中立性”。[5]17

其次,科学理性被消解,相对主义倾向明显。夏平以“工具模型”取代了传统科学史中的合理性标准,不仅将合理性分配到每一个行动者身上,而且还认为,这些合理性具有同等地位,不可能判断哪一种更具有优势。在夏平看来,波义耳和霍布斯的各自主张都是对当时复辟政体提出的解决方案,都是可能的生活形式,从这个角度说,他们玩的是同一种游戏,游戏的胜出取决于谁结交的盟友多而有力。[10]326夏平认为,这些不同的游戏之间并不存在评判好坏的标准,因为“这就好比足球赛时从中场到侧翼的一个准确传球不同于篮球赛中的一个跳投不中一样。”[9]114-115这样,每一种合理性之间并不具有可比性,“那些受到广阔社会的利益启示的行动者的判断,并不比那些没有受到启示的更加可理解或更有竞争力。”[2]198在这里,错误与虚假成为一种相对于社会而言的“制度化标签”。在对称性原则和公平原则下,将真理与虚假、理性与非理性之争还原为利益与权力之争,从社会学的角度消解理性与非理性、真理与错误的界线。科学化约为利益,消解了科学理性和客观性,对库恩的范式及其不可通约性理论的激进解读,最终走向了相对主义。

再次,在科学的社会决定论的历史解释中,自然维度被消解。尽管夏平鄙视像黑森那样粗陋简单的社会决定论,但由于他在编史学上循序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基本立场,他的史学研究仍然表现出一种社会决定论的风格。夏平表示,在工具主义视角下,社会作用是去预先构造各种选择[2]198,因此,他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认识的根本是我们自身,而不是实在。知识和国家一样,是人类行为的产物。”[10]327SSK及其编史学立场进而将有限论所强调常规的力量进一步拓展到社会和文化对信念的强制力量,认为人们的知识和信念都是文化和社会决定的,自然实在必须顺从于这种制约作用。不仅如此,不同的社会文化情境将会造就不同的知识,霍布斯虽然“失败”了,但如果换一种社会环境,很有可能霍布斯就会胜出,因为“在产生支持实验纲领的自然哲学共识情境中,这一系列历史判决并无所谓不证自明或不可避免之处。该哲学社群若面对其他的环境,则霍布斯观点的接受情况很有很能不同。”[10]11这种“工具模式”所体现的社会决定论使得自然维度被消解,行动者成为社会和文化的被动反应者,科学成为社会和文化的被动产物。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社会建构论及其在科学史中的社会学重构受到了包括其成员在内的各方面批评。他们认为,社会建构论在主客二分、自然与社会二分的二元论框架下,以“人类社会”为中心解释话语。这种“人类主义”在历史研究中则导致“时间无所作为,历史徒劳无功”。[13]456一大批后人类主义者将研究科学理论转向研究活生生的科学实践,拒绝先验的理性或社会解释框架,超越传统的表征主义,形成了一种祛中心的后人类主义科学史观和编史学立场。皮克林基于操作性的历史编纂学,提出了“冲撞的历史演化模式”[14]281;拉图尔基于行动者网络理论提出了“事物的历史真实性”[13]455;新的实验室研究则强调物质因素(如实践仪器或工具)具有自己独特生命;马克斯·普朗克科学史研究所(MPIWG)则从历史生成的角度追踪“认识之物的历史”。[15]286在这些研究中,行动者的范围不仅包括人,还包括细菌、原子、文本等物,这些异质性力量内生性地参与到实践过程中,彼此交织在一起,编织了科学的历史,并不存在任何外在的解释框架。后人类主义打破了传统的二分法,从认识论框架走向了本体论的研究,形成了关于科学实践的生成本体论(ontology of becoming)。这些新进展为我们反思SSK编史学的“工具模型”,并以此推进科学史研究提供了有益的理论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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