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月娘与李瓶儿妻妾二人“好性儿”刍议

2018-01-01 07:37
安康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李瓶儿西门西门庆

王 晶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金瓶梅》中的吴月娘和李瓶儿都是有“好性儿”的女性形象。在夫主为天的西门家,妻妾“好性儿”似乎是丈夫的最大幸福。“好性儿”在丈夫眼中被视作妇德要求下女子应有的贤良淑德,要求女子身为妻妾,一切应以丈夫的喜乐荣辱为中心,必须有肚量、能容人,学会与众女子共侍一夫且毫无怨言,换句话而言,就是要对丈夫言听计从,时刻以贤内助的姿态示人。在这一方面,正妻吴月娘做到了,被偏爱的妾李瓶儿也做到了。

一、正妻吴月娘的“好性儿”

(一)叙述者之视角

《金瓶梅》中正妻吴月娘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文本中吴月娘自诩“穷官儿丫头”,因西门庆先妻亡故,嫁入西门家为继室。身为正妻身份的她,在西门家与众女子展开了一场“群星与皓月争辉”的较量。

1.“不言语”

第十八回西门庆因为李瓶儿改嫁蒋竹山,自己迎娶不成,心中甚是不快,加之潘金莲挑拨他与吴月娘夫妻间的矛盾,叙述者以看官之口评价吴月娘:“饶吴月娘恁般贤淑的妇人,居于正室,西门庆听金莲衽席睥睨之间言,卒致于反目,其他可不慎哉!”[1]250第九回,叙述者介绍吴月娘时,说其“八月十五日生日,故小字叫月娘。——生的面若银盘,眼如杏子,举止温柔,持重寡言”[1]117。出生在月圆之时,懂得在一夫多妻的大家庭中以温柔姿态示人,且能顾全大局,深谙言多必失的道理。唤名月娘,作者定有深意。圆月表面上虽圆润华美,但实则至阴致寒,耐人寻味。

接着第十一回,孙雪娥因与春梅吵架向月娘告状,金莲听到进门当面理论,月娘面对金莲和孙雪娥的拌嘴,拿出了正妻的架子:“那吴月娘坐着,由着他俩个你一句我一句,只不言语”[1]143。由于大娘的不言语、不管事,金莲只得将事态继续扩大,闹到了西门庆那里。月娘此时出面维护势弱的一方,适时地在丈夫面前表现出“贤德”的妻子模样。第十二回,金莲与玉楼的琴童私通,被李娇儿和孙雪娥知道后向月娘告状,结果月娘依旧摆出一副“不言语”的姿态,使得她二人认识到“大娘不说,俺们对他爹说”[1]157。从作为正妻的吴月娘的“不言语”来看,她究竟是大家庭和睦的维护者还是矛盾的激化者?第三十二回,官哥满月时,金莲抱官哥儿故意举得高高的吓着了孩子,晚夕孩子惊哭不止,瓶儿心疼孩子慌的只顾哭,而心知肚明的正妻月娘在丈夫面前的心理活动是“月娘就知道金莲抱出来吓了他,就一字没得对西门庆说。只说‘我明日叫刘婆子看看他’”[1]466-467。瓶儿怯懦,“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而月娘作为正妻本可以说出真相,但还是选择了“不言语”,究竟是“好性儿”还是腹黑?文本第二十九回和四十六回叙述者借吴神仙和卜龟卦儿的老太婆的视角评价吴月娘,“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唇若红莲,衣食丰足,必得贵而生子,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1]414,“为人一生有仁义,性格宽洪,心慈好善,有(看)经布施,广行方便”[1]687。可以看出,就整体意图而论,叙述者的确是把吴月娘作为正面形象来处理的。

2.夫主为天的奴性顺从

吴月娘身为正妻又是继室,她在夫主为天的西门家中,表面来看与西门庆地位同等,但实际上,她时时表现出不自由。初嫁入西门家时,她处处谨慎,一切以顺从丈夫为最高准则,丝毫没有管家女主人的样子。她似乎没有行使权力的意识,只是一味地顺从丈夫。作者在第十一回指出:“家中虽是吴月娘大娘子在正房居住,常有疾病,不管家事,只是人情往来,出门走动。”[1]139是真的有疾病而不管家事吗?显然不是。吴月娘只是西门庆妻子位置上的一个木偶。第二十四回,蕙祥和蕙莲拌嘴,月娘呵斥二人的说辞是:“贼臭肉们,不干那营生去,都拌的是些什么?教你主子听见又是一场儿”[1]343。第二十六回,蕙莲与雪娥争吵,月娘出来骂道:“你们都没些规矩儿,不管家里有人没人,都这等家反宅乱。等你主子回来,我对你主子说不说!”[1]377第三十一回,玉箫弄丢了酒壶,月娘训话:“怎的不见了东西?等住回看这把壶从哪里出来,等住回嚷的你主子回来,没这壶,管情一家一顿”[1]445。身为正妻,明面上却不管家事,是她真不想管吗?即使管理,也不能做到自行裁断,只能借助丈夫实施压制。这等“好性儿”着实可悲可叹。

(二)丈夫和下人眼中的妻子姿态

1.丈夫眼中的“好性儿”

第二回,西门庆让王婆做媒娶潘金莲时,王婆担心大房月娘的态度,西门庆直接了当地说:“我家大娘子最好性格。现今也有几个身边人在家,只是没一个中我意的”[1]33。妻子的“好性儿”显然成了丈夫在外炫耀的资本。第十三回,西门庆与李瓶儿隔墙秘约,李瓶儿问起月娘,西门庆道:“房下自来好性儿,不然,我房里怎生容得这许多人儿?”[1]179李瓶儿接着又问:“你头里过这边来,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问你时,你怎生回答?”[1]179西门庆回答得很得意:“俺房下都在后边第四层房子里。唯有我第五个小妾潘氏,在这前边花园内独自一所楼房居住。他不敢管我。”[1]179西门庆的回答,省去了李瓶儿的后顾之忧,暗示她家中各房都如同月娘一样有着“好性儿”,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第十六回,西门庆谋财娶妇,说起吴月娘,李瓶儿初次见到吴月娘的印象却与西门庆完全相反,“唯有他大娘性儿不是好的,快眉眼里扫人”[1]215。西门庆则再次对李瓶儿提到“俺吴家的这个拙荆,他倒好性儿哩。不然,手下怎生容的这些人!”[1]215在丈夫眼中妻子所谓的“好性儿”成了西门庆女人堆里自我夸耀的资本。

2.下人眼中的“好性儿”

第六十四回,傅伙计和玳安饭后闲谈,玳安说:“虽固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们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恨着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1]1022。可见下人眼中的吴月娘,并不像平日里表面上的那样举止温柔,“毛司火性儿”说出了月娘刻意压抑的、不轻易示人的暴脾气。本性虽火爆,但在西门家的身份和处境时刻提醒她表现出大房的大度与气量。

二、妾室李瓶儿的“好性儿”

(一)叙述者之视角

学界关于李瓶儿嫁入西门家前后性格的讨论至今尚无定论。笔者这里仅对嫁入西门家后李瓶儿“好性儿”的表现做一探讨。

第十回,叙述者同样以看官之口交代了李瓶儿的身世经历:“原来花子虚浑家,娘家姓李,因正月十五日所生,那日人家送了一对鱼瓶儿来,就小字唤作瓶姐。……”[1]133此时的李瓶儿还是花子虚的妻,她的出生和名字由来竟和月娘极为相似。作者在这一回交代瓶儿生平经历之余,特意借西门庆和吴月娘视角点出瓶儿“好性儿”的性格特征。西门庆道:“花二哥他娶了这娘子儿,今不上二年光景。他自说娘子好个性儿。不然,房里怎生得这两个好丫头?”[1]133紧接着吴月娘道:“前者六月间,他家老公公死了,出殡时,我在山头上会他一面,生的五短身材,圆面皮,细弯弯两道眉儿,且是白净,好个温克性儿!”[1]133

统观整部作品,无论从李瓶儿出场还是其生命终结之时,叙述者对她嫁入西门家后表现出的“好性儿”的描写都十分到位。第六十二回,李瓶儿死后,玳安请来徐先生打开阴阳秘笈看黑书,上写:“死者上应着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王家做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秉性柔婉,自幼少阴谋之事,父母双亡,六亲无靠,先与人家做妾,受大娘子气。及至有夫主,又不相投,犯三刑六害,中年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肚腹流血而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家寿至42岁,得气而终”[1]999。可见叙述者有心设计李瓶儿两世为人都是得气而亡的悲惨结局,而这样的结局都是拜她的“好性儿”所赐!

(二)丈夫和下人眼中的妾室姿态

1.丈夫眼中的“好性儿”

在第六十二回,李瓶儿将死,弥留之际,西门庆不舍,对月娘说的一番话足见他对李瓶儿“好性儿”的评价:“他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又是个好性儿,又不出语……”[1]996李瓶儿死后,西门庆两步做一步奔到床前,不顾瓶儿身底下血渍,更不顾忌恶气扑身,只是两手抱着瓶儿,香腮亲着,口口声声:“我的没救星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1]996紧接着在前厅,西门庆难掩失去瓶儿的悲痛之情,“手拍着胸膛,由不的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不住”[1]998-999。只在这一回之中,西门庆痛失瓶儿,一连三次声赞瓶儿“好性儿”。丈夫口口声声所谓的“好性儿”究竟是对李瓶儿妾室身份的褒奖,还是作者另有深意的嘲讽?正如刘心武评点时所说的那样“李瓶儿死在不争的‘好性儿’上。”[2]

2.下人眼中的“好性儿”

同样在第六十四回,李瓶儿死后,玳安评价李瓶儿时说:“俺这过世的六娘性格儿,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俺们下人,从来也不曾呵俺们一呵,并没有失口骂俺们一句奴才,要的誓也没赌一个。使俺们买东西,只拈块儿银子。俺们但说:‘娘,拿等子你称一称,俺们好使。’他便笑道:‘拿去吧,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1]1022。在稍后对各房的比较评价中,玳安又特意将李瓶儿和正室吴月娘做了对比。玳安又一次重申了对李瓶儿“好性儿”的认可:“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们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受不得人央。俺们央他对爹说,无有不依……”[1]1022可见在以玳安为代表的下人们眼中,李瓶儿是厚道委婉、随和通达又不计较的“好性儿”主子,这比对正妻吴月娘的评价要高出许多。

三、吴月娘和李瓶儿“好性儿”之异同

“好性儿”的潜台词是女性要在一夫多妻的大家庭中遵循丈夫的喜好,不仅要能够容忍众女共侍一夫,还要对丈夫在外肆意玩弄女人、寻花问柳的荒淫行为表现得无动于衷。吴月娘和李瓶儿身上都表现出了这种“好性儿”,就表现形式和生成机制而言,二人身上的“好性儿”有同有异。

(一)相同之处

无论是吴月娘还是李瓶儿,她们的“好性儿”目的相同:无非是在夫主为天的特定环境中得到丈夫的肯定,使丈夫满意。作为正妻的吴月娘纵然心中有千百个不乐意,也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丈夫,他可以不计较丈夫收用房里的丫头,经常光顾妓院,甚至半个月不回家,更能容忍丈夫效仿上层社会名士,常邀妓女来家赴宴弹唱,而自己情愿认妓女做干女儿。她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维持好一个一夫多妻的大家庭。而李瓶儿作为一个被偏爱的经济富有的小妾,更是自从进入西门家就被西门庆一个下马威后,就服服帖帖,摇身一变成了堪称贤妻良母的女性。她对丈夫百依百顺,毫无保留的奉上钱财,妻妾间处处表现出谦让友善和退让。为避免专宠是非,她将丈夫往其他房里推,为满足丈夫的淫欲,她身体不便还与西门庆同房,惹下顽病。甚至自己的孩子官哥儿被人为害死,她心知肚明,但气落心中而不敢言。为的是什么?为的是给丈夫留下不生事端的印象。

(二)不同之处

1.原因不同

吴月娘虽只是千户之女,在经济上也没有优越感,但正室的身份给了她表面上的荣耀。身为妻子,她对丈夫不能表现出情感上的独占。我们不能用现代人的爱情观去审视作品中的夫妻相处之道。《金瓶梅》是明代性爱风气盛行背景下产生的作品,“明代男性的纵欲风气是有赖于女性的禁欲风气而存在的”[3]。就处境而言,她是一个比潘金莲更没有安全感的女人。身为正室,她苦于没能为西门家开枝散叶,生下一儿半女。她急需一个孩子为自己巩固地位,为自己正名。作为妻子,内心情与礼的冲突使得她的“好性儿”表现得飘忽不定,透露出其性格的复杂性。月娘的“好性儿”并不像作者标榜的正妻形象和传统妇德要求的那样步调一致,因为除了妻子的身份,她还是一个有正常情感欲求的女人。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她承担的更多的是一个身份的象征,是履行一份责任和义务。而李瓶儿和吴月娘一样身处夫主为天的大环境下,在嫁给西门庆以后“好性儿”的姿态赢得一致认可,相比其他女人,甚至正妻吴月娘,她该有的不该有的都得到了,西门庆带给她的是前所未有的情感上的慰藉和偏爱,婚姻的满足感让她回归妇道,在西门家妻妾众多的大环境中只求相夫教子,独善其身,因此处处“好性儿”。

2.结局不同

吴月娘身为正妻,有其无奈之处,也有其精明之处。她看似中规中矩,恪守妇德要求的忠贞,俨然一副良家妇女、丈夫的贤内助的姿态,实则是用正妻的身份自我伪装。表面上她不妄加干涉丈夫娶妻纳妾的决定,实则恨在牙根却无力阻止,她适时表明态度,不想遭丈夫厌弃,所以人前处处“好性儿”。吴月娘借潘金莲之手不动声色地除掉了心腹大患李瓶儿母子,再无人可以撼动她在西门家的地位。西门庆死后,吴月娘清理门户后生下西门庆转世的孝哥儿。她并没有与儿子相伴,而是顿悟后独与青灯古佛为伴。对吴月娘,作者是有意设置了一个看似圆满的不圆满结局。而李瓶儿为自己的“好性儿”赔上了自己和孩子的生命,痛失儿子后,因气惹病,血流不止的病痛和谋害前夫花子虚的“负罪意识”的折磨,终使她走向死亡的结局。说她是“死的最痛苦悲惨的女人”[4]丝毫不为过。

四、作者的深意

作品中塑造的正妻吴月娘和妾室李瓶儿在夫主为天的社会环境下所谓的“好性儿”及其二人的不同结局,发人深思。《金瓶梅》第一回开篇为引出西门庆一门的风流故事,先引了项羽和刘邦屈志于女人的故事来说教,并附有诗人评语“诗人评此二君,评到个去处,说刘、项者,故当世之英雄,不免为二妇人以屈其志气。虽然,妻之视妾,名分虽殊,而戚氏之祸,犹惨于虞姬。然则妾妇之道,以色事其丈夫,而欲保全首领于牖下,难矣。观此二君,岂不是‘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1]3作者以戚氏之祸惨于虞姬映射《金瓶梅》即将展开的破落户西门庆发迹后与妻妾等众多女人间的风流故事,有意识暗示其妻妾间的明争暗斗亦极残酷。

其实,作者也说了纵然是豪杰也竟有此境遇,更何况是一个破落户西门庆。在中国历史上,“事夫如天”的训诫一直深入人心,妇女以丈夫为天,天意难违。明代历史上以男性为中心的纵欲风气盛行,男子身为丈夫凭借金钱和势力等外在于性爱本身的因素来实现纳妾和不断狎妓。当时的社会道德教条要求女性在两性关系上以忍让和宽容示人,更加纵容了男性的纵欲,“无妒”作为当时社会妇德的重要内容,被提到了天经地义的高度。在一夫多妻的婚姻关系中,女性只能苟活于其中而不得不委曲求全。

《金瓶梅》的作者在创作中将作品人物的个性和当时的时代环境紧密结合,不仅写出了人物性格的现实性,同时关注到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通过全方位的透视,向世人揭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正因如此,作品中以吴月娘为代表的妻子和以李瓶儿为代表的妾的典型性格也才得以被多角度接受和认知。正如学者张俊在《历史性的贡献——简论〈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一文中指出的,“《金瓶梅》注意按照生活的本来面目真实地再现生活,客观地描绘人性的丑恶,为后世讽刺小说和谴责小说的创作提供了先例。《金瓶梅》之前的小说,其主要人物,多是正面角色,而《金瓶梅》的主要人物形象,则几乎都是一些反面角色”[5]。即使是作者潜意识里努力塑造的正妻吴月娘,也不是一个单一性格的人,而是善恶兼备,更贴近真实人性尤其是夫主为天背景下寻常女性的生存境遇和婚姻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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