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权力漩涡中的女人
——论长篇小说《玉米》中“玉米”形象的塑造

2018-01-01 05:49董瑞鹏
安康学院学报 2018年2期
关键词:权力玉米爱情

董瑞鹏

(云南民族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毕飞宇的长篇小说《玉米》由《玉米》 《玉秀》 《玉秧》三部分组成。这三部作品的标题同时也是三个姑娘的名字,她们是三姐妹,都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有着正常的人生理想和对生存价值的追求。正值青春年少的三姐妹本应该享受明媚的阳光和甜蜜的爱情,但在那个政治话语权就是一切,生存环境极其恶劣和个人空间遭到严重挤压的时代里,她们的命运被时代倾轧、被权力玩弄,她们的爱情无一例外地以失败而告终。为了生存、自由和尊严,她们用身体、灵魂向命运宣战,以“肉搏”的方式来对抗现实,但无一幸免走向失败。而身为三姐妹中的老大——玉米,更是在与权力朝夕相处的过程中,她的全部欲望转化成对权力强烈的渴求。她因权力而荣耀、因权力而高贵,也因权力而失去爱情和尊严,最终迷失在权力的漩涡中成了权力的附庸和俘虏。

一、权力异化的欲望

“欲望”被认为是人性的组成部分,是一种本能的释放形式,它构成了人类行为最内在与最基本的根据与必要条件。每个人都有着正常的生理欲望和理想追求,它是历史与文明进步的驱动力,也是个人实现自我满足的前提。“欲望”始终处于“理性”的对面,是文化与政治规训的对象[1]。但当理性缺失的时候,来自欲望的激情和力量不仅不会把人送往理想的彼岸,反而往往引诱人们跌入苦难的深渊。“欲望”是徘徊于历史、文明和秩序之下的幽灵。“文革”正是人们在缺失理性后的欲望化狂欢,毕飞宇选取了1971年这个特殊的年份作为玉米三姐妹出场的背景,在1971年之前,“文革”基本上处于战争的状态,各地都在上演着一幕幕的械斗杀戮;每个人都在假公济私,以公报私,将自己的小利益放置在阶级斗争的大框架之下。1971年之后,战争的状态结束了,但“‘文革’作为一种方式已经液化了、染红了,变成了中国的血液,我们的每一滴血都学会了仇恨”[2]。王连方就是在“文革”中掌握了绝对权力的男人。他是王家庄的村支书,位小权重,是村里的“土皇帝”,“王连方要是对你绝望了,到头来你一定比他更绝望”①本文所引原文皆出自毕飞宇《玉米》,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性作为原欲,开始在王连方的身上肆无忌惮地爆发着,他睡的女人横贯了王家庄“老中青”三代。村里的每个人都怕他,“不是嘴上怕,而是心底里怕”,“那些女人上了床要不筛糠,要不就像死鱼一样躺着,不敢动,胳膊腿都收得紧紧的,好像王连方是杀猪匠”。权力成了王连方释放性欲的最有力武器,他甚至可以当着人家男人的面将事干完。王家庄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事却无人敢说,甚至王连方的老婆也默许了他的这种做法。

王家庄的女性都有一个共同的称谓——“某某家的”。这种称谓明确地显示了女性在家庭中的从属地位,女性不再是独立的个体,而是丧失了主体性,异化为物,成为男性的附庸财产之一。她们结了婚、嫁了人就不再是她们自己,不再享有独立的主体性,即使是“做姑娘的时候相当有名气的”柳粉香,在嫁给老实巴交的王有庆之后也变成了“有庆家的”了。女性在人类的“历史记忆”中被放逐了,成为沉默的另一半。女性作为失去话语权的被压抑着的性别,呈现出一种无名又无言的状态。她们丢掉了自己的名字,失去了自己的语言,没有了自己的个性,成为了男性彰显权力与财富的装饰品和炫耀物。

按照拉康的说法,欲望就是能指,并且是从一个能指转向另一个能指的没有终结的运动。欲望的满足,只是一种永无归期的流放[3]。在欲望的刺激和众人的沉默中,王连方大胆地将触手伸向了“军婚”秦红霞身上,最终事情败露被开除。失去了权力的“王连方的家就这么倒了”,他做过的那些龌龊事却被人牢牢记着。权力所带来的另一种效果开始显现出来,即被羞辱的对象并没有屈服,反而在沉默中酝酿着更大的反击,但“性欲之于男性是可以免于道德监控的,不仅如此,它还可以作为文化修辞成为男性‘阳刚’气质的注解”。王连方之前所作的一切没办法从他的身上讨还回来,他的女儿就成了那些村民在重新获得权力之后行使暴力的对象。终于在春天的一个寒夜里,十七岁的玉秀和十一岁的玉叶遭到了村民们的集体强暴。这种强暴正是在曾经遭受过王连方淫威的女人——财广家的主导下发生的。

“中国人的身上一直有个鬼,这个鬼就叫‘人在人上’。它成了我们最基本、最日常的梦。这个鬼不仅仅依附于权势,同样依附在平民、下层、大多数、民间、弱势群体,乃至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身上。”财广家的主导下的强暴只是受害者对另一群受害者的攻击;玉秀和玉叶也是无辜的受害者,身为始作俑者的王连方依然逍遥法外,结果只能是女性受到的伤害更深而悲剧也会继续上演。女性永远处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境地,成了男性欲望与权力斗争的牺牲品。

王家庄的女性在面对权力时普遍感到的是自卑、孤立和无权力的恐惧感。她们自觉无法改变弱势地位,只能不断后退妥协。她们不再是她们自己,而是完全承袭了环境所给予她们的那种人格。于是她们变成了男人的财产、生育的工具、玩弄的对象,最终被权力异化后的欲望所吞噬。

二、权力异化的爱情

玉米是王连方的大女儿,她自幼便享受到了因父亲的权力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她的爱情与婚姻当然不能与村里的普通人家相提并论,“我们也就这样了,还不知道玉米会找怎样的好人家呢”。玉米也自觉高人一等,“玉米这样的家境、这样的模样,两条胳膊随便一张就是两只凤凰的翅膀”。于是,县里仅有的四个飞行员之一——彭国梁成了玉米的相亲对象。

玉米与彭国梁之间的爱情虽然是经过别人介绍,有王连方自己的算盘在里面,但男女双方对这段感情还是十分满意的。“她的一腔柔情像满天的月光,铺满了院子,清清楚楚。”玉米的内心充满了对爱情的渴望和想象,“国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亲人,你是我最亲最爱的人”。这是一个来自传统农村姑娘的肺腑之言,是玉米最原始的、潜意识的、非理性的心理活动,是受快乐原则支配下的本能和欲望的强烈表达,它不涉及任何现实理性因素,只是一味地追求自我欲望的满足。但玉米的初恋与爱情随着王连方的倒台而产生了危机,她们一家开始受到了村里人的欺侮,而失去了权力也就失去了话语权的玉米也被远在天边的彭国梁所误解并分了手。这是玉米唯一的一次没有受权力支配,根据内心做出的选择却最终被权力所扼杀。她终于明白了权力的重要性,开始了疯狂地追逐权力之路。

失去爱情的玉米认清了周围的现实和权力的强大。她的爱情因彭国梁而生,因彭国梁而死,她的婚姻将成为她追逐权力的手段和工具。“不管什么样的,只有一条,手里要有权。要不然我宁可不嫁!”玉米追逐权力恰恰是为了对自己爱情的报复。身体成为玉米与郭家兴进行权力交换的唯一筹码。为了挽救家族的荣誉和尊严,她选择五十多岁的革委会副主任郭家兴做“补房”,从权力的享受者沦为寻求权力的牺牲品,承担了超出她年龄的重压。她与郭家兴的婚姻实质就是权力与性的交易。玉米获得了权力,得到了王家庄村里人的羡慕和嫉妒,享受到了别人对自己的害怕和巴结;郭家兴获得了性的满足,他在自己的老婆还没有死去的时候就开始了下一任的找寻,他在玉米的身上再次获得了男人的活力和对床事的兴趣。

但玉米在获得权力的同时,也失去了自由和尊严。面对郭家兴和他所代表的权力,玉米“自己扒光了,自己爬进了被窝。玉米觉得自己扒开的不是衣裳,而是自己的皮”。玉米的脸面和尊严在权力的面前不堪一击,她成了别人口中的“郭师娘”,内心得到了暂时虚幻的满足却再也得不到别人真正的尊重。她的爱情和婚姻皆成了权力的牺牲品,幸福更无从谈起。

三、权力异化的亲情

玉米不仅生活在权力的荫庇下,而且渴望亲自掌握权力,因此她在母亲变得慵懒后就迫不及待地在饭桌上实现了自己的首次掌权。“长幼不只是生命的次序,有时候还是生命的深度和宽度。”聪明美丽的玉秀不甘受到玉米的控制,想要反抗获得自己的权力。玉米和玉秀是同一类人,她们都深受父亲王连方的影响,对权力也有着超乎寻常的认识和渴求。也正是二人这种追求权力的欲望使得她们之间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对立。但玉米和玉秀之间对权力的运用有着根本的不同。玉米对这个家庭有着身为长女的责任感,她掌握权力不仅是为了个人,也是为了家庭。“过日子不能没有权。只要男人有了权,她玉米的一家还可以从头再来,到了那个时候,王家庄的人谁也别想把屁往玉米的脸上放。”她是为了家庭的重新站起来而努力去追寻权力。玉秀则更多的是为了自己,她生长于田野却梦想着远方,她渴望走出王家庄,她有着与自己身份不相称的野心和抱负,但那次春天寒夜里的强暴却彻底断绝了她出人头地的机会。她与玉米之间不再是平等的地位,她永远被玉米踏在了脚下,握在了手中。

“权力就是这样,你只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来,权力会长出五根手指,一用劲就是一只拳头。”玉米成了玉秀人生路线的规划者,她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掌握着玉秀的一举一动,甚至玉秀的成功与失败、生与死都逃脱不了玉米的控制。两个亲生姐妹之间成了征服与被征服、控制与被控制、主子与仆人的畸形变态关系,这是权力异化后的结果。如果当初是玉秀征服了玉米,这种关系也不会例外,权力注定是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二者不可能是平等共处的关系。在《玉秀》篇中,处处可看到权力的影子、玉米对玉秀人生道路施加的影响等。玉秀遭受强暴之后再也无法待在王家庄,她投奔了镇上的姐姐——玉米。不愿对姐姐低头的玉秀开始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留在镇上。

一旦玉秀稍微有了自己的想法和对玉米设计的道路有所偏离,她无一例外就会遭受失败。可以说,玉秀的悲剧就是玉米借着亲情的幌子,动用手中的权力造成的。玉秀走出王家庄来到断桥镇投奔自己的姐姐玉米,并且希望玉米能够帮助自己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玉米虽然有帮助玉秀的想法,但她却因看不惯玉秀到处招摇、不知悔改的态度而迟迟不答应。玉秀为了能够留下来只能抛掉自己的脸面和尊严,将自己看作低一等的丫环来讨好郭巧巧。另外,她又在暗地里学习算盘想要当一名会计,此时的玉秀依然有着自己对生活的理想和追求。同时她在姐姐家里遇见了郭左,二人都在极端压抑紧张的家庭气氛中产生了同病相怜的感觉,继而互相产生了好感。就在二者的关系更进一步发展时,玉米看出了他们二人之间不正常的状态。玉米在主观上对玉秀是没有好感的。她偏激地认为,“看起来这个贱货天生就是风流种,王连方的一把骚骨头全给了她了”。她开始想方设法地要拆散二人。于是,她在“无意”中向郭左吐露了玉秀被七八个男人强暴的隐秘,导致愤怒、痛心、夹杂着强烈妒意和不甘的郭左又再一次强暴了玉秀并离开了她。本来能够收获一份爱情的玉秀因为玉米而再一次遍体鳞伤。玉秀也因那次强暴致孕,但玉米为了自己的脸面,直接在玉秀生下孩子之后就送了人,可怜的玉秀苦苦哀求仍然无法见到孩子一面。玉秀的男女爱情、骨肉亲情、姐妹之情在玉米的手中被撕扯得破烂不堪,留下的只有对玉米的绝对服从,因为玉米掌握着权力。当年那个因为权力而失去爱情的女人又再一次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剥夺了自己妹妹的爱情和幸福。“在我看来,人生的悲剧不是道路上铺满了地雷,而是有人在你的必经之路上埋下了地雷。”玉米就是那个在自己妹妹人生道路上埋下地雷的人,她使用的工具就是权力。

四、结语

玉米是可怜的,她的命运从来都不是由自己掌握的;玉米是可憎的,她将自己的不幸又强加在了妹妹玉秀的身上。玉米的一生都受着权力所带来的伤害和快感。她对权力的高度认同和盲目崇拜中,最终泯灭了人类的自然天性和良知,彻底沦为了权力的奴隶。

参考文献:

[1]王侃.历史·语言·欲望:1990年代中国女性小说主题与叙事[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96.

[2]毕飞宇.玉米·法文版自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2.

[3]胡少卿.中国当代文学中的”性”叙事(1978—)[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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