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华
(合肥市五十中学东校西园校区 安徽合肥 230001)
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是古代山水游记的名篇,历来为后人所传诵。其文是画,是诗,有色彩,有声音,有浓厚的感情色彩,构成高度的艺术魅力。教学中,可从如下三个方面洞悉其文字之美、情感之悲和灵魂之孤独。
《小石潭记》篇幅短小,却意蕴深长。全文内容可分作五部分,脉络清楚。第一部分起笔从小丘开始,接着写小石潭。先写远远听到的声音,然后寻着声音一路往前。景物若隐若现,愈发引人向往。第二部分写小石潭的本身,重点刻画清澈的潭水,活泼的游鱼,但写法又不尽相同。前者是暗写,后者是明写。第三部分写潭外的水流,突出水流的曲折深远,增添了景致的层次,营造出山重水复的效果。第四部分写法上有了变换。从上文的写形态,深入一层,改为写意境。这样一来,环境的清冷和作者身世的悲凉就对应了起来。最后一部分是记述游历的同伴,作为游记的收尾。
景物写的形象逼真是这篇写景游记散文最突出的亮点。柳宗元擅长描画景物,总是用凝练的语言轻轻勾画几笔,使人犹如置身在鲜明的图画中。作者描写流水的声音,没有使用惯常的汩汩、潺潺、涓涓等词语,而是以佩环之音来写水声。玉石相击,其音清越,听来使人身心愉悦,而且还能以水声烘托山林中幽僻静谧,再以山林的静寂来映衬水声的清朗,二者交互起来,带给人美妙的感受。
潭边和岸上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堪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潭中怪石交错、岸上枝蔓交映的生动景象浓缩在这二十余字里。对于青树翠蔓的描绘只用“蒙络摇缀,参差披拂”八个字,逼真细腻。“蒙”是遮住盖着,形容蓊郁茂盛,遮遮掩掩;“络”是纠结在一起,攀缘缠绕;“摇”是摇摇摆摆,来回晃动;“缀”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牵连。这四个动词形象地描绘了树枝藤蔓的各种奇特状态。“参差披拂”将繁衍伸展开来长短不齐的枝蔓,在微风中轻柔地飘曳的动态生动再现。这丰富的不仅是石潭周围的景物,而且也给石潭抹上一层浓浓的生命之绿,使人感到盎然生机。
同样精彩的是对潭水和游鱼的描写,作者想表现潭水的清澈,却不直接写潭水,而写鱼“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从表意看“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只字未提及水,但我们已经能充分感受到潭水的澄澈透明。“日光下澈,影布石上。”阳光透过清澈的潭水,把一条条小鱼的影儿刻印在潭底的全石上,犹如一幅画。鱼在水中游动,却像在空中没有凭依,阳光直射下来,照见石潭底部。这反过来衬托了潭水的清澈透明。写游鱼,作者从静止到活动两个方面来表现。静止时游鱼呆呆不动;活动时是一会儿游向远处,一会儿蹿向这边。仅仅十二个字就抓住游鱼的特点,构成了一幅鱼影交映的生动图画。作者用“佁然”“俶尔”“翕忽”分别反映小鱼的静态和动态。“佁然”形容小鱼憨态可掬,纹丝不动;“俶尔”是写小鱼曳尾而去,一闪动就不见了;“翕忽”是刻画了小鱼灵巧轻捷,轻快自由地游动。“似与游者相乐”这是作者将自己游乐的心情投射到鱼儿的身上,仿佛鱼儿也会和人一样感到快乐。
作者以大画家的笔法生动地描绘出山水的形象。读作者的游记就像看山水画一般。作者将山水的位置、形状、特征都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尤其表现在使用鲜明的色彩勾勒出光线的明暗效果。“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就溪身而言,是静态的,因此比作曲折的北斗星;溪流是流动的,所以比作像游走的蛇。由于溪身蜿蜒曲折,望过去,一段看得见,一段看不见。溪身看得见的一段由于阳光的反射就是亮的,看不见的一段就显得暗了。“明灭可见”凝练地写出这种光线给人的感受。溪岸也是如此,像狗牙那样参差不齐。“斗折”呈现的是静态,“蛇行”描绘的是动态,一动一静构成贴切的对称,恰好用来形容溪身和溪流。接下去,“明灭”是指溪流,“犬牙”比拟溪身。正是成为动与静的对称,显出作者状物绘景的杰出的艺术手腕。
小石潭风景摇曳并非一时,千百年来却寂然于永州荒野之中。柳宗元造访,觉得这样美好的山水隐没在荒凉的地方实在可惜。好比有才能的人受到排挤被放逐到边远地方去一样。这样的贬谪人不正和自己同病相怜吗?回想起自己被贬出朝廷的一幕是何等的令人心碎?安史之乱使盛唐的灿烂光辉黯然消隐,曾经盛极一时的唐帝国奏起的竟是江河日下的悲歌。痛定思痛,乱后思治,有理想有抱负的仁人志士对国势的衰微痛心疾首,他们呼喊于朝,奔走于野,于是一股强大的中兴思潮就在社会上奔涌激荡。德宗贞元九年(793年)20岁的柳宗元考中进士,可谓志得意满。顺宗即位,柳宗元擢礼部员外郎,一时位高权重。历史给了忧国忧民的志士仁人一次机会。柳宗元和刘禹锡等人积极推动王叔文领导的政治革新运动,拉开了“永贞革新”的序幕。他们惩办污吏,削弱藩镇,整顿财政,打击宦官,雷厉风行的新政给百姓带了希望,给国家带来了曙光。他们想革除唐朝的弊政,却遭到了阴阳其人的宦官、肉食者鄙的官僚和飞扬跋扈的藩镇的联合嫉妒与排斥。刚刚呈现的一抹希望瞬间成了昙花一现。永贞元年(805年)八月,顺宗被迫禅位于宪宗,革新宣告失败,柳宗元初贬邵州刺史,未至,再贬永州司马。他在永州把四野的山峦视为囚禁他壮年和生命的牢笼。但是,痛苦的心灵需要解脱之时,山水成了慰藉苦痛灵魂的好友,医治作者心灵创伤的良药,于是美好的山水就常常成为柳宗元人格的象征,寄托着他的情感。
柳宗元借山水抒怀,把自己的思想以及感情写进山水里去了。本来想借山水来散心,可惜刚刚被游鱼逗乐的心境又因景物的变化而发生了改变。“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当作者向西南方向望去,见到了水流曲折幽邃,忽明忽暗,岸势如犬牙一般交错。于是有一种幽深不可测度的内心感受涌上心头。溪流的源头不知在哪里,自己未来的方向又在何处呢?于是眼前的景象不再是先前的“蒙络摇缀,参差披拂”的盎然生机,而是“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的凄凉清冷。于是周围环境与个人感受就自然地结合起来,个人的孤寂、凄凉、哀怨的心境也就浸透在文字里了,进而让自己觉得“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久居荒远的凄凉尽在其中。
再回头来看,游鱼可以“佁然不动”,可以“俶尔远逝”,自由活泼,轻快敏捷。游鱼出游从容,自由自在游弋在水里。水是鱼的世界,鱼尽情地在水里撒欢。可是自己的舞台在哪里?自己也能如游鱼一般或“佁然不动”或“俶尔远逝”吗?这样鱼的活泼游弋与贬谪人的压抑苦闷形成对比,而这种悲凉的心境一经凄清环境的触发就盘踞在柳宗元的内心。外景虽好,独不能抚平内心的忧伤。
如果只是分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似乎是作者只身一人,独得小石潭的幽静,因此感到寂静辽远,空无一人。可是文章在结尾记述游历的侣伴明明是五个人,怎么还说“寂寥无人”呢?其实这种感受与作者当时沉浸在寂寥无人的心境有关。外景的景象与作者贬谪后长期的抑郁心境又是天意弄人的吻合,相互作用。同行的五个人都是柳宗元的亲友,也经历了打击和磨难,如吴武陵和少年得志,年纪轻轻就考取了进士,但第二年因得罪了当朝宰相,就被流放到了永州。崔氏二小生是柳宗元姐夫崔简的儿子,而崔简的命运和柳宗元相似,也不幸遭流放。相似的遭遇怎能不产生相似的情绪呢?友谊是人生的调味品,也是止痛的良药。如果单就受到的打击和磨难而言,作者与这五个人是有心灵契合的地方的,但柳宗元的失意和痛苦又绝非眼前的苟且。
永州在唐朝是偏远地区,山岭险峻,人烟稀少,通常只有罪犯才发配到这里。现在柳宗元到永州不是有具体政务的官员,而是戴罪流放的囚徒。偏偏柳宗元不该被称为罪犯啊。柳宗元出身于封侯拜相的士林盛族,虽已衰落,其本人绝非古今皆然的那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子弟,而是继承了父亲刚直倔强的性格。父亲的热血在他的血管中奔流,自幼传承的儒家“仁政”“民本”的观念,使得柳宗元自幼就有着强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忧患意识,他决心奋发有为,实现个人理想,同时肩负起振兴国家的使命。一心为国谋划兴利除弊,“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罢官贬职的致命打击犹如一盆冷水,浇湿了为国效力、竭尽心力的热忱,可是这些能说出来吗?说出来,周围人又能理解吗?难道这种情形不是《始得西山宴游记》里西山命运的重演吗?
满眼山水秀美之景,没能温暖柳宗元凄凉的内心,更没有释放柳宗元灵魂的孤独。潭水清澈,映照出柳宗元的身影,孤独而又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