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个双脚牢牢锲入土地的人,慢慢发芽,长出毛发,长出枝叶,瞧,他终于变成一株玉米,或麦子,甚或一棵野草。
在沟畔,或某个田地旮旯里,继续生长。
自呱呱坠地以来,他便这样油然爱上这些泥土:黑泥土、黄泥土,沾在他的脚上、脸上、身上。黄泥土啊黑泥土啊,有脚呀,有声音呀,有爱有痛呀,牢牢圈住他的一生。
他用自己的方式歌颂着这些泥土。
用长长短短的一生。
松软的。坚硬的。
像他的兄弟,或者他的任一亲人。
一个人的一生就在土地上慢慢度过。你不能够在华筵上,或在庙堂内,看到这样的身影。卑微,仿佛若有若无,仿佛一张蛛网,在角落里,默默呼吸。
可他存在着,在他的土地之上。
我们在田野里看到的一片叶子,一根茎秆,一只草虫子,甚或,一朵野花。
都是他在呼吸。
他在奔跑,在静立,在睡眠,在哀哭,在歌吟。
2
某个下午,我看到他和他的大黄牛,转过了那片凹地。
转过凹地就不见了……这一场告别,犹如大雨落下田地,雪花飘满草庐,扯心牵肺,惨痛无比。
人的一生总要经历无数次告别。
我看到他牵着他的牛,慢慢走过那些土地。软的土地,硬的土地,黑的土地,黄的土地。那些静默的土地,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他和他的牛儿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着。
一个人,一头牛,就这样离开了土地。
随着时间流逝的,必将有很多,就像你不能让一株麦穗永远呆在麦杆上。
而一个苞谷棒子,矗立在茎秆上的黄豆绿豆豇豆,也会拒绝一直呆在茎秆上,最终要从母体上离开。
你不能让一个人的青春,一直鲜活如初。他的健壮雄伟,最终都成了一帧发黄的影像。
父亲离开了土地,老黄牛离开了土地。
后来,老黄牛也消失不见了:或许在某个沸腾着的热锅里了却残生,也或许骨殖被埋在某块土地里。
而父亲,正在慢慢变老,头发渐白,脊背渐弯,眼睛昏蒙,直到彻底变成一个老人。
一个离开土地的老人。
6
搂在怀里的东西渐次枯萎。
和日渐干瘪的母亲一样,衰老一样侵袭了他。一个人的英勇,原来是退潮后的狼藉,一地贝壳,湿渍,水生物,沙子,石子,都有湿漉漉的悲凉。
淘漉过后,他还有什么呢?
母亲是饱满莹润的麦子。
姐姐是艳丽的桃花,杏花,李花,槐花。
哥哥是坚强的玉米,是大豆,是花生,是他此生最丰硕的收获。
当繁花已谢,麦子收割,所有庄稼都该收获的收获,该冬藏的冬藏,大地一片空旷。而他,他只是一株庄稼的的茎秆,晚年的得意,是放在灶膛里的燃烧,呐喊出一生的不甘与激情。
熊熊火焰中,是他一生激情最后的释放。
这个被百炼成灰的人,最终必将被炼成一小片泥土。
7
此生不贪不奢。
生为一小块泥土,不饮民脂民膏。他啜饮雨露霜雪,深爱这些性格迥异的伙伴,给他留下一身烙印。
他热爱那些光着脚丫的人们,背上流着汗,有温情淳朴的眼神。
他的一生热爱很多,世上很多人,很多事,都值得赞美。
一小块泥土的理想那么微小,仿佛树林里的萤火,不甚明亮,光芒微小,天地却大。
允许一些植物草木在上面生长,奉献出瓜果蔬菜,奉献出五谷杂粮。
允许一个孩子跌倒在地上,他的疼痛是一小块泥土的疼痛。
后来当他远离,再未归来,一小块泥土为此心悸不已。
一小块泥土不缠绵于往事,他允许来过的,正在经历的,将要经历的,那些熟悉的,陌生的人,将他记忆或忘记。
8
一小块泥土深处,埋藏着所有或冷或热或红或绿的故事。
那些故事饱含泪水,汗水,或血水。
一小块泥土深处,有不停晃动的影子,在劳作,在端坐,在奔波,在田埂上,相约吹拂过季风。
那些故事里的人,不过是一枚果仁,抑或一颗种籽,或者庄稼叶子,未掘出的块茎,遇风而跌落,遇雨而霉烂。
抑或,化作一片瘦削的背影,坐在此生回归的必经之处。
他不喊你乳名,也不唤你回家吃饭,睡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你。他的骨头里有植物的清香,泥土的孤独,抑或喧嚣。
你曾经在他的骨血中恣肆生长,翻滚打闹,无所不用其极。
他依然爱着你,哪怕伤害或安慰,都是命中早已注定的收获或颗粒无收,他依然爱你。
人的一生,不过是一块站立的泥土,老去后,和万千伙伴一起,匍匐在土,相约来生。
9
一个人,若有来世,唯有匍匐在土,才不寂寞,才不荒凉。他不,我们也不。已经身在泥土里面的祖先,陌生人,亲人,都是和他有同样宿命的人,不寂寞。
多少人化身在泥土里,呼吸,饮食,过日子。
甚至,继续爱恨情仇,继续明争暗斗。
泥土埋葬善良,也埋葬邪恶。
多少人,我们将和他们一起,匍匐在土,成就永生。
此生之爱,归于泥土。
盛名再广,也是一小块泥土。温暖的泥土,悲哀的泥土,激奋的泥土,淡泊的泥土。
唯有泥土可一生相托。在它身上种植过庄稼的人,有绿色的呼吸,甘美的汁液。它们前世相似,今生相依,来生相托。
唯有泥土可歌可拜,那些泥土长着黄皮肤,黑皮肤,那些泥土不说话,你俯下身子,能够听得见他们的声音,隐秘,幽微,唯有心人可听见,唯知己可听见,唯亲人可听见。
一生孤寂者,可向泥土认亲。
唯有泥土是此生永不抛弃的亲人,生死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