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弋天
绿珠初逢石崇时,双角山下正是春天。桃花映上她的面,这般暖,这般艳。她朱唇轻启,水袖轻扬,惹起一片醉人的春光。她微一颔首、略一扬眉,便足以令他心驰神往,欲罢不能。
石崇用十斛珍珠买下了她,视若珍宝。他不用金银,而用润泽的珍珠,像她耳畔垂坠的明月铛,一颦一笑、一摇一晃。只是珠最终会黄,人最终会老,他的爱也自然会随时间流逝而轻易褪色。
金谷园内,日夜笙歌,石崇极尽奢靡以满足对浮华的渴求。园内筑有百丈高的崇绮楼,可极目南天,更饰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奇珍异宝。而这一切,他说是为了抚慰她的思乡之情。
石崇让她吹奏《明君》曲聊以娱乐,她却敏锐地体味到那绮丽歌词下真切的悲哀,于是自制新歌,一泻哀怨,“我本良家女,将适单于庭。辞别未及终,前驱已抗旌……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石崇听后感慨万分,从此对她更为宠爱,每次宴客时必令绿珠歌舞,闻者心神激荡,观者失魂落魄。
纵使施予这般多的恩宠,石崇也并非真心爱她。如果他真的爱她,便不会千金一掷囚芳华,更不会听她唱出“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的凄哀身世而无动于衷。他对她的爱,就像欣赏一幅画、一只鸟。
绿珠置身于穷尽奢华的金谷园中,说不清周身是繁华还是空虚,却目睹他为劝酒而斩杀三名侍女的残暴无情。她本是遇人不淑,可那人偏偏这般宠爱她,令她情何以堪。
这爱是她生命无法承受之重,是躲不开的劫。虽是如此,她仍下定决心,只要他在一日便要唱一日,待到曲终人散时,也不过清烟一炷、黄土一抔。朝歌夜弦,红袖添香,她的美貌引来了王公贵胄的艳羡,石崇为此沾沾自喜,站在万千恭维中央。
她对他的回报也是如此不菲,那番虚荣正是他想要的,比得到绿珠更令他心满意足。这样的爱倒更像一种姿态,摆弄出来只为了供人观赏。石崇暴戾无情,绿珠再美也只是以色侍人。价值连城、永不褪色的珊瑚树都能被他毫不留情地击成碎片,更何况只值十斛珍珠的绿珠。
当石崇还来不及细思这一切的时候,金谷园内突然雷霆万钧,风雨如晦。富贵终究要依附于政治,石崇为了保全自己的荣华,寡廉鲜耻地投靠贾谧,随着贾谧倒台,石崇也被免官。赵王司马伦专政,依附于他的孙秀爱慕绿珠已久,便趁火打劫前来索要。
此时,金谷园内依旧歌舞升平,没有要变天的迹象,危机却伏在黑暗中,只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一举毁灭这人世浮华。石崇献出婢女数十人供来使挑选,那人视若不见,单点绿珠。石崇不肯,说绿珠乃平生挚爱,无论如何不肯给人。哪里是挚爱,不过是象征他仅有尊严的遗物罢了。
这个举动是招致灾祸的导火索,矛盾一触即发,司马伦因此派兵诛杀石崇。石崇无奈,对绿珠叹息道:“我是因你而获罪的啊。”
其实,他怎能不知,在贾谧被诛时,属于他的好日子便到头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杀身之祸不过早一时晚一时而已,天数如此,绿珠又能奈何。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石崇的临终之言却冷酷无情,要她用坚贞来换他的爱美之名,也灭了孙秀、司马伦之流的威风。
他的话轻若秋风,在她耳畔幽幽依洄。最后一刻,他嘴上说舍不得她,但在心底已将她弃置,如踏尘埃,如弃草芥。奢华残忍招来的祸端,却要披了恩宠的外衣,一生一世囚禁着她。石崇混迹仕途多年,焉能不知这道理。
绿珠对此亦心知肚明,但默契地配合他完成了这场冠以恩宠之名的悲伤情歌。她说:“妾蒙君宠幸,累君落难,今日自然当效死君前,不令贼人得逞!”继而转身坠楼,像一只离笼的飞燕,将薄情寡义的他抛在身后,独自去寻最初的自我。
后人说她如此决绝是为报主恩,但石崇本就无恩于她,何谈报偿。只是彼此配合,演了一场惊艳世人的戏,她成全他的爱美之名,他成全她的千古贞烈。
等闲变却故人心,不如归去,以最后的长歌谱完临终音符,以最后的舞姿画出惊世一瞥,等到落花坠楼时,再问何处是归家。只有那一刻,她方能朝花夕拾,重回那年双角山下,做自由自在的珠娘,与石崇各不相干,只看沉稳岁月幽幽滑落。
绿珠的故事慢慢被人淡忘了,多情才子杜牧游历金谷园旧址时,望着萋萋荒草感伤,为她写下落英缤纷的悼词,“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一曲唱罢,她再次于无梦无醒间颠倒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