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银杏花

2017-12-29 00:00:00徐良
老年博览·上半月 2017年9期

老头年轻时是个铁匠,倔如驴,戳一下就尥蹶子,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老头“哇哇”地叫嚷。老太太很平和,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顺毛捋这头“驴”。“对老太婆生不起气来。”这句话老头从“不惑”说到“耳顺”。

老头最爱吃老太太做的山楂酱。每个礼拜只能吃一次,每次都是满满一罐下肚,吃完再点根烟。“他就爱这一口山楂酱!”老太太咯咯地笑着说,“这把老骨头了吃饭还像个娃。”

老头被老太太惯着,一惯就是大半辈子。老头从没洗过一次衣服,也不知道该去哪儿缴水电费,而且没事儿就挑老太太的刺,但老太太不曾还过一次嘴。

老头家门前有数十棵蹿天的银杏树,都是雌树。每到秋天,家家户户都会下楼打果子,倔老头和老太太也一准会来。老头是打铁的,浑身力气,一根5米长竿在他手里就像是一根筷子。他叼着半根烟往树下一站,就只见果子噼里啪啦地往下落。老太太拎着一个菜篮子,欢天喜地地捡着。果子去了皮核,放EFQF76Z60QHWk4pGkjAmGQgGqCGUfGlluI7jWzXz6ps=在火炉上一烤,香气扑鼻,嘎嘣脆,老两口能美美地吃上好几天。

老头左手舀一口山楂酱,右手捏一把烤银杏,厨房里生起的炉子烧得房间里暖烘烘的。他感觉幸福就是这个模样。

可最扛不住时间消磨的就是安稳。隔年的秋天,老头敲下来一地银杏,却不见老太太捡。刚想开口嘟囔,却见老太太倒在了银杏堆里。等老太太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两眼茫然,谁也不记得了。医生说是脑血栓引发的老年性痴呆。

倔老头一言不发,蹲在屋子里吐了一屋子的烟,像是把下半辈子的烟都给抽了。

老头一下子就老了。一个浑身是劲的铁匠,去一趟菜市场能拎8个西瓜回家的汉子,一个吃药片从来不喝水的“犟驴”,这次却一下子被抽走了心神。

老头日夜照顾老太太,白天给她剥鸡蛋壳,晚上给她洗脚,拿着长竿打下银杏,烤好塞到她嘴巴里。老头拉着老太太的手,清晨走走,黄昏遛遛,就这样笨手笨脚地走过了两个年头。

老头没能陪老太太走过第三个年头,就离开了。

儿子和媳妇搬来陪老太太一起住。有一天,老太太正吃着中饭,突然蹦出一句:“老头子呢?”全家一时安静无声。“妈,你不记得啦,这才中午,爸还在厂里呢!”儿子赶忙搭话。“哦,对对……”老太太笑了,笑自己问得傻,一回头也就忘了这事,再没有提起过。

日子又过了很久,久到银杏树下的那片街道改造。搬家公司的几个男人合力移开老太太的床,一下子看呆了。

床底下是一地的山楂,红彤彤的,铺成一片。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把它们一颗一颗地捡了回来。“给老头子的,给老头子的……”老太太着急说,怎么都不让拿走。儿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坐在沙發上,许久也没有说话。

老太太累了,睡在小房间里。她睡得很香甜,嘴角露出一丝安然。不远处的火炉上正熬着老黄酒,里面浸泡着一个陈年旧梦—那些年,你在工厂,我在家。我等你回来,锅里煮着你最爱吃的山楂酱。

老太太说:“他说过,我是他长满铁锈的生命里唯一的一朵银杏花。我老了,所以只能一点点、一点点地开放。老头子,你看见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