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蚂蚁的跨国之旅

詹文格

姐妹俩从外面采了几束野花插在窗台的玻璃瓶内，下午她们正埋头写着作业，突然花蕊中爬出几只紫褐色的蚂蚁。蚂蚁顺着花束爬向旁边的柜子，柜子上刚好摆着一只新买的地球仪。孩子回头的刹那正好与蚂蚁相遇，看见那只蚂蚁在地球仪上拼命地奔跑。

这是一个寓意深刻的奇观，我听到女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姐妹俩放下作业，一同走到窗前，注视着那只黑芝麻般的蚂蚁。看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奔跑着、焦急着。我们注视了好一会，谁也没有吱声，害怕谁一吱声，就会惊扰那只蚂蚁，使它坠入奔腾的河流，或者飘向蓝色的大海，葬身游鱼的肚腹。

这个下午，我们各怀心事，女儿看到了蚂蚁的有趣，而我却看到了蚂蚁的告白。这是一只带有象征意味的蚂蚁，它如一粒飘浮的微尘，用最渺小的身躯去虚构一次传奇的环球之旅。

爬累了的蚂蚁不再急切，它左顾右盼，走走停停，终于在阿拉斯加州着陆了。接着又沿地球仪往南爬，很快就到了加利福尼亚州的电影城好莱坞。它不知道这里有闻名天下的电影大片，它继续向南，爬到了墨西哥。此时好像有些犹豫，开始眺望前方，面对大海，想借助一艘客船的帮助，去往欧洲……

蚂蚁正经历着一次虚拟的远行，可现实总是出乎意料，没想到这类荒诞的想象，某一天竟然成为真实的场景，谁能否认这不是生命奇遇。

在饱含写意的秋风里，在高远的白云蓝天之下，一片如火的枫叶从高高的枝头翻飞飘落，飘落在澄明碧清的溪水中。这个季节是溪水最含蓄收敛的时候，溪流带着大山的嘱托，穿越丛林，钻过暗河，漂出溶洞，向下游的大江大河汇集。一只爬高的蚂蚁正经过一片枫叶，枫叶经不住秋风的推搡，飒飒地离开枝头，与蚂蚁一同飘落在小溪中，溪水打了个旋儿，向下冲去。

蚂蚁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没有一点铺垫的过程，没能与亲人朋友作个告别仪式，就这样匆匆上路了。这是一只工蚁，劳碌奔波是它的使命，蚂蚁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于是它便学会了随遇而安。既来之，则安之，它静静地立在这片如手掌般大小的枫叶上，随着水流的起伏动荡，时急时缓地向下漂流。峡谷正在一点一点向身后退去，家园越来越远，天空与大地在成倍放大，世界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蚂蚁在飘摇中看到秋风正用它宽厚的手掌将田野村庄逐一摇醉。晚稻、苞谷、棉花、大豆、高粱像一个个临盆的孕妇，腆着凸起的肚子，等待着农人去亲吻，去抚摸。蚂蚁看到了丰收的景色，看到在田野里挥汗如雨的农人，个个弓身俯首，扑向大地，把劳动果实一点点收集起来，储进温暖的粮仓。面对丰收的过程人和蚂蚁确实有着惊人的相似，劳动伴随着收获的快乐，这是蚂蚁最开心的一段旅程。蚂蚁出生在小溪上游，它无法想象出下游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它更预料不到有朝一日，一阵秋风会成为它的送别，一片枫叶会变成托付生命的小舟，让它开始险象环生的旅行。蚂蚁亲眼目睹了一条小溪成长为大河的过程，一粒粒沙砾、一滴滴水珠集合的意义，验证了所有的浩瀚与博大全隐含于最初的平凡与弱小。

小溪经过几次汇合，已经成长为一条充满活力的河流了，蚂蚁经历了一段凶险的行程，目睹了周身暗藏的危机。一些在枝叶上停留的蝈蝈、蛐蛐、螳螂们，因为形体的招摇，犹如水上舞蹈，结果被觅食的鱼儿一口吞下，长满触须的身体闪电般消失，让下游的鱼儿尝到了上游送来的美食。

河水随着河床万千变化，有些树叶受不了急流冲刷，如旋转的纸风车，缓缓沉入了水底，与寄生在叶片上的孑孓虫卵一道殉葬。蚂蚁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漂流于急流之上的生命并不寻常，惊险的场面使它感到活着就是奇迹。

河面渐渐变得宽阔起来，横渡水面的小木桥变成了坚固的石拱桥。在没有桥的河段上，却能见到古老的乌篷船，轻盈地漂荡在水面上，船篙或木桨成了行走的翅膀，渡船终年漂泊，两岸往来，它蕴含着生命的哲理，完成了此岸与彼岸的交替。

蚂蚁伏在枫叶上，仍在向下漂流，一片落叶，一只蚂蚁，弱小的生命依附在轻盈的叶片上，这是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种组合。蚂蚁感到饥饿了，但无法找到食物。河面在变宽之后有了一种浩大的气势，冲出峡谷，扑向平原。前面出现了一座大坝。

蚂蚁在树叶上打了寒噤，突然一个大浪扑来，树叶被重重抛上了梯形的坝体，因有一些枝条与杂物的粘附，树叶抛上去便牢牢地粘住了，一次没有准备的远行同样在没有准备之中宣告结束。好一阵蚂蚁才试探着离开树叶，已褪色的树叶粘贴在灰白色的水泥坝上，像一张剪纸，一动不动，蚂蚁回头望了一眼树叶，它在感谢这个与它相依为命的旅伴。

长时间的漂流，蚂蚁精疲力竭了，它休息了片刻，然后决定去寻点食物。蚂蚁艰难地向上爬着，一点一点地行进，仰望坝顶如大山，直耸蓝天，它一个劲地向上爬着，不知过了多久，它终于爬到了坝顶。位于坝顶，环顾四周，世界依然深不可测，自己也仍然渺小不堪。一阵凉风送来了一种信息，也许是饥饿激活了它的嗅觉，它判断不远处有食物。继续向前爬行，果然一大块奶油面包散落在地上，它不顾一切扑了上去……

因为奶油的稠黏，险些让蚂蚁葬身其中。它拼命挣扎，好不容易才脱离那黏糊糊的奶油，蚂蚁喜欢甜蜜，但是它不知晓甜蜜的背后竟是一个温柔的陷阱，歧途往往都是铺满鲜花的方向。蚂蚁饱食了一顿之后，体力也得到了很好的恢复，因为有人掉进水里，四周赶来看稀奇热闹的人迈着匆匆的脚步。它害怕这些杂乱无章的脚步，皮鞋与水泥地面的摩擦充满了杀机，特别是穿高跟鞋的厉害，只要踏上，足讓它粉身碎骨。

蚂蚁突然发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于是它向一个庞然大物爬去。这个庞然大物蚂蚁从未见过，连它的上辈，再上上辈恐怕也没见过，于是它顺着圆圆的橡胶轱辘攀爬。

爬到上面它吓了一跳，上面平平整整，好像是一只大箱子，而且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香甜食物。蚂蚁正一阵窃喜，突然间响声大作，一阵剧烈的震动，这个庞然大物竟飞快地奔跑起来。山川、河流、树木、村舍，这些景物如电光一样向后隐退。蚂蚁吓呆了，它不知道这只庞然大物将把它载向何方。

几天几夜的飞奔，不知经过了多少城市村镇。渐渐蚂蚁变得平和起来了，现在有吃有喝的，躺在上面也很舒服。于是蚂蚁便觉得自己很幸运了，在险象环生的河流上长时间漂流，不少漂流者早就沉入水底，葬入鱼腹了，而自己至今还幸运地活着，对于一个弱小的生命来说，活着就是一种奇迹！

对于一个生命来说，从降生世界的那一刻起，每时每刻都包围于危险之中，随时面临生命的终结和消亡。但不能因生命布满危险，而放弃行走与追求的权力。作为蚂蚁虽然是世间最容易被忽略的生命，但是只要一息尚存它总是不停地奔跑和忙碌。它曾有幸看过奔跑的马蹄，抚摸过老牛负重的肩膀，那是它们受人尊敬的地方。一片树叶，借助水流，让蚂蚁明白了世界的博大，让它完成了几辈子也行走不完的路程，也让一只蚂蚁凭自己的力量无法看到的东西。现在这个飞驰的怪物，背着蚂蚁再度远行，这是数以亿计的蚂蚁也难有一只能幸遇到的事情。

蚂蚁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不变应万变，利用他物来实现梦想。如果再让它作选择，它一定敢爬上飞鸟的羽翼，钻进飞机的客舱，让别人载着它飞越南北，穿越国界，去完成周游世界的旅行。它希望这样的旅行不要轻易结束，最好能和生命相随。

不知疲倦的庞然大物昼夜兼行，蚂蚁经历了阴晴雨雪，终于驶上了雪域高原，向珠穆朗玛，向世界屋脊进发。气温骤降，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蚂蚁缩在车厢的角落里冻得发僵，它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是它认为自己是无比幸福的，现在自己离天越来越近了。蚂蚁从出世开始就居于众生脚下，它相信所有的生命都比它高大，现在竟有幸站上世界的顶峰，领受山下万物的仰视，这不是任何一只蚂蚁能够享受的礼遇。

因为寒冷，已经没有知觉的蚂蚁突然感到了一种温暖，醒过来的蚂蚁已躺在一只精美的旅行箱中。但是它已经看不见那枚枫叶了，原来一片美丽的枫叶挂在车厢的门柱上，蚂蚁就紧贴在上面，被一只毛茸茸的手捡了起来，黄头发，蓝眼睛，白皮肤，这位来自大洋彼岸的旅行者，他有一个愿望就是周游世界，每到一个国家都要捡一些枫叶回去作为纪念，因为枫叶这种精神在他们的国旗上飘扬。蚂蚁就这样被老外装进了提包，它的命运又在瞬间改变，旅途将再次拉长。

天路迢迢，一只蚂蚁能走多远？这样的行程本身就是一种寓意，是一种全新的哲学命题，推翻我们日常的经验，否定我们的约定俗成的判断。在我们每次长途旅行中，说不定在我们的行囊里就躲藏着一只小小的蚂蚁，它与我们一路同行，你在走，它也走，你走多远，它跟多远。在众生奔跑，物欲飙升的现实中，我们从来就不会认同，曾经跟一只蚂蚁有过同行！

[责任编辑 杨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