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陀山

2017-12-28 17:11何也
草原 2017年12期
关键词:香江老头子老两口

何也

焦尔从落地窗望向雾霭蒸腾的山谷说,与世隔绝七八天了,该结束了。

焦尔说完打开手机,动手收拾行囊。他已熟悉房东许雒子,彼此言语都少,却有相当的默契。许雒子将他的行囊捆上摩托车尾座上,带他离开弥陀山,向香城驶去。焦尔近二十多年都不曾这样乘车了。三十多年前,初中失学的焦尔开一辆从公安局淘汰下来的改装成民用的破摩托车送货拉客,摩托车挂了一个从垃圾堆里扒到的牌照,怕被抓罚款,慌不择路时摩托车的蹿跳会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叫,为了挣钱他连死尸都拉过。许雒子这辆大马力摩托车肯定也是山外淘汰下来的,脏兮兮的,特别破旧,连牌照也懒得挂,专用来给果林驮肥料和农药什么的。焦尔说,许雒子你敢不敢将我直接送到香城?许雒子说,就怕这破摩托走不了长途。焦尔说,走公路,才九十多公里,没问题的。

焦尔坐动车商务舱从省城回香城,邻座就是许雒子。许雒子到省城去看孙子,儿子给他买了商务舱的回程车票。和整个车厢里的光鲜穿戴相比,显得土里土气的许雒子除了有点不自在,并不觉得有什么。焦尔和他左右拉呱,了解到许雒子是弥陀山上的果农,他的儿子在省城做电商挣了大把的钱。

动车在距离香城还有一个站点的地方,许雒子拎提包准备下车,焦尔突然感到自己有一种莫名的不舍,便试探许雒子说,这位大哥,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趟弥陀山?许雒子说,我要回的是弥陀山上的果林,单家独户的,就我和老婆子,那儿是个一点都不好玩儿的地方。焦尔说,这样最好,我就是想去看看陌生的弥陀山。

他们出了车站,雇了一辆三轮摩的,走了没多远便拐上村道,朝弥陀山的方向驶去。摩的开到山脚下的村部收费卸客,就转身开走了。焦尔和许雒子开始徒步登山,人一旦走进山体,视野就被堵住了,反而看不到弥陀山的壮硕,只觉得路径是隐蔽的,若非本地人,一定不知道上山的路从何走起。弥陀山长满了绿树,与邻近的大片山地差不多。许雒子是熟地头了,他和几个人点头打过招呼后,从村部边上一家杂货店里推出一辆破旧的大马力摩托车,装上行囊,骑上摩托,便一路不停加大马力,七拐八弯往弥陀山上攀爬。坐在后座的焦尔几乎被颠散了骨架。

车过山腰后出现一片葱郁的柚林。柚林下方的山涧旁,竟有一栋三层的小洋楼。小洋楼外砌矮墙圈了院子。院门上写着“弥陀居”三个字。院子里临山涧的角落铺着水泥地板,上搭瓜棚,下设茶座。对面的角落为柴火堆,是从柚林芟剪下来的枝叶。这是夏日的午后时分,七八只鸡蹲在柴火堆的阴影下眯瞪着眼,避暑歇晌。听见打开院门的声音,一个长得与许雒子类似身材的姆子慢吞吞走下楼来,有点意外地看了焦尔一眼。许雒子说,动车上认识的一个朋友,他想来看看弥陀山。焦尔说,给大嫂添麻烦了。那姆子没什么表情,倒是转身给瓜棚下的茶座摆上茶具,烧起水来。你就住顶楼的客房,许雒子带焦尔边上三楼边说,三楼只有我儿子偶尔回来住一天两天。

三楼前面也一样是落地玻璃窗,敞亮的客厅,客厅后面的房间没有窗子,干燥洁净,不开灯时就是暗室了。这正是居住所需要的明与暗的分工。焦尔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摁了关机键。

常年被风吹日晒的老两口皮肤都是黝黑的,但身材却很健硕。那个姆子的名字,居然叫与她身形不大相符的吕翠莲。老两口儿干活儿大概是拖拉惯了,动作并不利索,但他俩搭配干活,很是默契。菜园就在房子左右,果林就在楼的后面。锄头、畚箕、铁锹等各样农具,随意在果园地头搁着,连肥料也堆放在果园中的储物间按需取用。地里铺设了自来水管道,砌了拌药池,施肥、喷药都不用费多少劲。通常那个姆子会抱一小捆柴火或几样青菜早片刻回“弥陀居”烧火煮饭,迟些时候许雒子回来了,就在瓜棚下泡茶纳凉。茶座边头的院墙下就是被荆莽覆盖的山涧,底下泉流淙淙。老两口儿谈不上富裕,却是样样不缺的。手机、电视、冰箱、洗衣机、音响都有,但老两口儿却极少去用。

十八歲那年初夏的一天,焦尔骑摩托车送一个摔倒在地的老人回家。老人性格很古怪,独居在府埕的家一贫如洗,号称“寂堂居”,焦尔走进老人家里,看到墙上挂着几十幅画。老头子说,我的画是从不面世的——既不买卖也不送人,今天见后生你实在,就破个例,喜欢哪一幅你就取走吧。焦尔摇了摇头,他觉得老头子的画与书店里卖的不一样,还让他内心隐隐涌起作画的冲动,可喜欢却谈不上。这之后,焦尔经常跑到府埕去看老人挥毫泼墨,久而久之他便也买了颜料、纸、笔学老人的样子作起画来,他还会时不时地骑上摩托车驮老人到八卦楼、云洞崖、香江边上写生。一老一小穷得丁当响,却不觉得有多清苦。焦尔发现自己对老头子是越来越恭敬了,心里对挣钱谋生的想法越来越淡薄。送货拉人或扛活儿挣来的几个钱,差不多都拿来与老头子艰难度日。老头子临死时对他说,好你个焦尔,别说拜师礼,你一个子儿不花就当了我的学生!焦尔讪讪地很难为情。老头子接着说,人的一生或贫或富并不十分紧要,紧要的是要有一件能让你专心致志干一辈子的事。

不久后老头子就去世了。焦尔给老头子披麻戴孝,处理了后事。把老人在府埕的那个破败的家上了锁,依老人的嘱托,焦尔抱走了老人穷其一生的所有画作。

这个老头子就是死后才大名鼎鼎的“寂堂居”主人——卞曼寂先生。

外界渐渐知道,卞先生所有的画作都攥在焦尔的手里。卞先生的画作参加了几次画展,一度成评论界最热门的话题。而后焦尔在香城为先师办了“卞曼寂先生作品展”。展后,卞先生的画作开始在坊间流转。斯人已矣,真迹难寻,唯有高价索之。世人却不知道焦尔的画风与卞先生的画风很相近。

寡言少语的老两口儿很合焦尔的脾性。老两口儿对焦尔没多少客套,但他们对焦尔的欢迎是显而易见的。焦尔要么坐顶楼的落地窗前,要么坐瓜棚下的茶座,就那样一声不吭的,看老两口干活儿,发大半天的呆。卞先生去世后,焦尔充满外出写生的冲动,但他忍住了。他知道自己无法避开地要去思考和总结卞先生的一生。

卞先生去世后,特别是拥有了一间私密性很强的画室后,焦尔作画的技艺几乎无人知晓,即便知晓了,也因他的出身只把他看做是附庸风雅罢了。几天前,焦尔在密室临摹了卞先生的《香江渔家》,又花几天功夫做了旧,自觉已大功告成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打电话的说她看过卞曼寂先生的作品展,此刻就在焦尔家门前。焦尔对这个漂亮女人的造访很是意外。寒暄过后,女人对焦尔挂在客厅的那幅卞先生的《香江渔家》推崇备至,称她家男人的办公室也挂着卞先生的一幅画。女人问焦尔,《香江渔家》六平尺,你大概多少钱才肯出手?焦尔说,最少9万元。女人说眼下是什么行情?要是过后有人30万元买走它,你焦尔信吗?焦尔说,那我跟你打个赌,当真有人出30万元买走它,9万元我留下,21万归你。艺术哪是用钱衡量的,这赌我跟你焦尔打了。女人说,不过你必须记住开价40万元,然后被砍价到30万元。endprint

画被买走几天后,漂亮女人找上门来,焦尔无奈兑现了之前说过的话,给女人拿走了21万。女人打开一直拿在她手上的《香江渔家》说,焦先生你可睁大眼睛看好了,想好了,给这幅画定个不二价。焦尔沉默了许久,最终咬牙说4万元。女人说,那你回购吧,反正这画我也不懂得欣赏。焦尔再次无奈地接受了女人回购画的请求。女人要求看卞先生的另一幅画并记下画作的名称,又和焦尔定了价。因有回购的环节,焦尔定的是实价,女人不管,认定可卖50万元。最后女人对焦尔说,日后你就按程序卖画,卞先生的作品弥足珍贵,可别糟蹋了。

卖出的《香江渔家》在外面兜巡了一圈,最終毫发无损地回到家中,可出场费却有5万元之巨。

平时交警都会神出鬼没抓无牌、假牌、套牌的车辆,这一天许雒子骑着他那辆异呼怪叫的大马力摩托车,驮着焦尔,满载着行李,在国道上、在城区的街巷里招摇行驶,竟没有被阻拦。

到焦尔香城的家了,焦尔看见有人在家门口焦躁地走来走去。他打开门,让进许雒子,身后还跟着双手拎着沉甸甸提袋的男子。男子将两只提袋往桌上放好,开口说,我听说焦先生有一幅卞曼寂先生的作品《夕照云洞崖》待价出手,可有此事?焦尔从房间里取出画,在男子面前打开说,《夕照云洞崖》价值70万。男子说,我不想多费口舌,55万成交。焦尔卷了画轴说,这是卞先生真迹,至少60万,再少就割肉见血了。留下两只沉甸甸的提袋,男子接过画便离开了。看得目瞪口呆的许雒子下意识替焦尔打开提袋的拉链,里面果然装有60捆钞票。

卞先生是谁?什么画这么值钱?

许雒子拉闭袋口的手有点发抖。他的疑惑,本来也只是个简单问题,焦尔却无法作答。迟疑了许久,焦尔说,这只是一种纸币游戏,根本不值得对老哥说的。

这样搪塞的说法,对许雒子而言,一定是挺失落的。焦尔说,说实话还不如老哥你在弥陀山上那样简朴、那样接地气地活着。焦尔说完便发觉,因心思各异,这样的补充,反而深深地刺痛了许雒子。在装修豪华,满是古董珍玩的客厅里,许雒子感到自己的多余。

泡过茶后,焦尔请许雒子到街上去吃馆子。馆子是焦尔平时待客的地方,环境和美食没得说。但他看得出来,许雒子并没有吃出滋味。饭后他也没有多加挽留,就让许雒子骑摩托车回弥陀山去了。

让焦尔等的那个漂亮女人没有出现,甚至拖过半个月时间也没有出现。这时候焦尔从省台新闻看到郐市的市长被双规的消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内心忽地撞了一下。

人的一生或贫或富并不十分紧要,紧要的是要有一件能让你专心致志干一辈子的事。就在那一刹那间,焦尔明白了,他既然学了卞先生那样的画,就一定避不开卞先生的宿命。这一次,焦尔先将手机砸粉碎,给自己的大背包备足了纸、笔和颜料,然后锁死家门,带上沉甸甸的两只提袋,打的向弥陀山驰去。路上他谎称手机没电,借的士司机的手机给许雒子打电话,要许雒子骑摩托车到山脚下的村部接他上山。

[责任编辑 赵筱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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