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堆积出的伟大—论萧娴的意义

2017-12-28 02:32高非
中国书画 2017年9期
关键词:大字康有为

◇ 高非

平凡堆积出的伟大—论萧娴的意义

◇ 高非

萧娴 行书观海48cm×89cm 纸本 中国美术馆藏释文:观海。萧娴时年九十三。钤印:大寿(朱) 萧娴(白) 枕琴室主(朱)

我们大部分人的生活,注定是平凡的,好像一艘行驶在浩瀚汪洋上的船,沿着漫长的既定航线旅行。航行的途中,间或与别的船只相逢,抑或结伴同行,最终分离,驶向各自的终点。在这一点上,萧娴无疑是幸运的,这艘看似普通的小艇,曾与大时代中的无数艨艟巨舰并行。萧铁珊、章士钊、康有为、刘海粟、高二适、林散之……那些耀眼的名字,或多或少都曾与萧娴产生过交集,他们或相随相伴,或相知相交,或短暂相遇,或长久遥望,抑或擦肩而过不再回头,却都在一时的交汇中发出光亮,照耀着海上的暗夜。我们几乎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康有为这样的大人物曾经的提点带来的光环,萧娴的一生是否会显得过于平淡而缺乏传奇性?南海先生当年门下,弟子何止千计,可最终能以书法名世的也不过数人,可就在这寥寥几家中,萧娴脱颖而出,以书名世,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她让我们知道,仅仅依靠书法,一个普通人所能达到什么样的心灵高度。

在艺者眼里,萧娴是一位世纪书法老人,可也许在她身边人的眼中,她更像是一位家庭主妇、一位慈祥的长者,如果没有书法,她的一生几乎要被生活琐事湮没。她曾著《庖丁论书》一卷详述个人习书心得,以庖丁自许,绝非文人兴起附会,而是她生活境遇的真实写照。几十年的操持,她带大子女又照顾好孙辈,腌肉、腌菜、制酱、做豆腐、做馒头、蒸包子、做年糕、结毛衣、织手套、补袜子……无所不能,样样在行。平时,还要给小园中的果树施肥、捉虫,给病鸡、病猫、病狗打针。儿孙生病发烧,她还能施以针灸。这样的生活多面手,在男性书法家中是不多见的。对艺术家来说,这样繁杂琐碎的生活甚至足以毁灭所有创造的灵光。

萧娴颜其室曰“枕琴室”,但在现实生活中,她并没有太多时间抚琴,只有在持家之余听取弦外之音。想到这儿,我突然想起了周思聪,她也一样肩负着艺术家和家庭主妇的双重角色和压力,如果没有生活的重担和身体的病痛,她的艺术之路也许会走得更远更顺。但无论如何,对于一个注定要在艺术之路上与缪斯相遇的人,这些苦难和折磨也许最终都反哺、滋养了她们的艺术。葡萄牙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说过:“聪明人把他的生活变得单调,以便使最小的事故都富有伟大的意义。任何历险的猎手在打了三只狮子以后都会丧失猎狮的兴致,而在我单调的厨师那里,他目击的所有街头斗殴都能令他赏心悦目,从中获益。”在我看来,萧娴无疑是这样的人,她在长期单调枯燥的平凡生活中发现了生活之美,将它们一齐化作了笔底的烟云,本来乏味枯燥的杂事也成了她探索艺术的曲径。

“时向庖中推笔意,闲来湖上看波纹。”这幅自撰的联语曾被萧娴用她经典的石门体隶书写出,沉着大气,是她多年生活的自况。萧娴还在玄武湖畔的旧居生活时,曾用大笔饱蘸红漆在二弟为她出资打造的小船上写下“海鸥”二字,让这艘只为便于洗菜淘米之利的小舟以翱翔天外的寄托。因为有着南社的基因,萧娴一生都是爱诗的,虽然经过颠沛流离,诗稿所剩无几,但她始终有一颗诗心。“小院低篱三五家,隔墙儿语笑声哗”,在萧娴的诗中,生活是充实的,她用自己全部的奉献让身边人都少遭受一些生活的磨砺,而所有的苦,都被她咽下、消化,最终积攒成一分元气吐露在纸上。

萧娴喜欢在人前作书,字越大越好,在那吐气若虹的一撇一捺中,有多少心事被一吐为快啊!在他人眼中,萧娴是豪迈、乐观的,可在她晚年,居然请秦士蔚、钱君匋分别镌刻了“苦人儿”“老弱残斋”两枚印章,虽然很少在作品上见到这两枚印章,但印文大概吐露了萧娴别样的心事。父亲、丈夫的先后离去,疼爱的孙儿也早早经历了变故,对萧娴来说,大概也唯有用男子般的坚毅和决绝方能面对一切。只有在学生面前,她才卸下了自我保护的铠甲,流露出慈母般的温情,从保存下来的她给弟子的便条中,我们能看到她轻松、幽默的一面,字里行间传达出师生淳朴、绵长的情谊—“作楷,望来拿大前门香烟十包,我送你的,不要声张,千万千万!因天气不好,防霉。”“小桑、小庄:早就准备约你们来聚聚,因你们的假期都不一律,所以定在卅号晚餐便饭。小庄卅号要回沪,所以提前在廿九号晚餐。千万勿却,若不来就是看不起人!”“利忠同学,据说你回厂要受批评,我心中十分难过,为我受气太不该了!”……萧娴需要的,不是如粉丝追捧明星般的狂热,而是如同子女对慈母依恋那样的脉脉温情,也正是这点温情,让她的线条在奔突间多了一分温婉和含蓄,在康有为的雄浑外多了些涵容的厚度。

萧娴 行书书城学海四言联257cm×67cm×2 纸本 中国美术馆藏释文:书城结屋,学海扬帆。萧娴。钤印:萧娴(朱) 蜕阁(白)

“百年创造,百年吞吐”,这是萧娴在评论同门学长刘海粟时用的赞语。但对她本人来说,何尝不是在见证了一个大时代后,吞吐、创造,如蚕吐丝般,凝聚自己的精华呢?萧娴的看家功夫是“三石一盘”,但她面貌最主要的来源还是康有为,这是毋庸回避的。对此,萧娴给出的回应决绝而有力:“投一师而笔下无影形,岂非徒托空名,空占门墙一席地乎?”其实,书法本来就是人内心精神的精确反映,康有为博大,梁启超端厚,徐悲鸿浪漫,刘海粟恣肆,萧娴苍秀,他们书法的源头都在汉魏,却生发出不同的花。她在1985年为《南海先生法书》作序提到:“我何人斯?一平凡中国妇女,能书而已矣。尝以庖丁自诩,以落花生自期。落花生者,长生果也。紧贴大地生长,将其寂寞小花深埋于泥沙之下,结出些粗糙果实,贡献人间。不入经传,未计丹青。”对于萧娴来说,是否自立面目从来就不是问题,她解决的,是一个平凡的中国妇女,用时间的大笔写出了自己的真情。比起康有为,她的笔下明显多了一些岁月的砂砾。早年的萧娴曾有“喝一瓶白兰地,写一百副对联”的洒脱经历,到了耄耋之年,她在年轻人的簇拥中,挥笔写下“长城归来”四个擘窠大字,搏得满堂喝彩,那豪迈的神情与年轻时何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多了几分从容和淡定。大字榜书,古曰“署书”。萧何曾以大字题苍龙、白虎二阙,开了榜书记录的先河,此后因为实用的缘故,擅写大字的书家代有人出,精彩之作和相关的传说不绝如缕。但正因为其实用性,故书迹往往因故迹的废易而湮没不存,难得一见庐山真面目。因为日本的保存之功,我们至今仍有幸看到张即之大笔刷字的“首座”“三应”这样的杰作。其他如王羲之、颜真卿、米芾等名家都有过创作榜书的传说,但从今天能所见的寥寥石刻看,神韵俱失,是否是其本来面目已不可考,榜书笔法更是无迹可寻。晚清对碑学的发现,让大字榜书艺术上所能达到的高度又有了新的可能性,四山摩崖、龙门石刻、石门诸品……标志着榜书书写无论是从内在的精神还是外在的用笔都有了与传统帖学截然不同的维度。进入帖学发展的末期,由于书写方式的高度提炼,笔法已成了书写者的无等等咒,而帖学笔法中核心的提按转折经过不断的程式化和标准化却导致了线条中段的空怯无力,康有为总结为“榜书五难”,其实都是帖学笔法在想象力被禁锢后造成的行动障碍,由此导致了题匾作品的千篇一律和馆阁化,和小字书法的问题如出一辙。碑学的横空出世,恰恰赋予了榜书新的可能,康有为、李瑞清、曾熙、吴昌硕、齐白石、胡小石……凡从碑体出发的书家无不越大越佳、姿态万千。康有为擅中锋圆笔,纯以气行,如果不是将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灌注笔下,他的字恐怕难逃圆滑。

萧娴在康体的基础上,潜移默化地融入龙门造像的方笔,体圆而势方,特别是捺脚出锋处,刻意重按形成了圭角,似力士的足迹,既从视觉上平衡了整体的流动,又如终止符般制造了作品的节奏感。而她对长线条的运用上,也不似康有为那般倾斜到底,而是如蚕食叶般缓缓流动,让线条更具质感,却无做作之气。这些元素看似源于康体,但显然萧娴已在漫长的岁月中通过不断对古碑的摩挲,将其血肉悉数替换,不断丰满。正是因为漫长,所以难于被人一眼看出其中内美。自古以来,风格的创造就依附于对前人的传承上,一家之面目往往其根基都是古代经典的重现。在此基础上注入个人的性情和更多的信息,个人面目越突出,信息量越大,也就越有可能在书法史上留下自己的位置。有一些书法家,很早便显露出独特的个人面目,但终因缺乏传统经典信息而偏离了正常航线,成为支路,如赵宧光的草篆、赵佶的瘦金书。有些书家继承的成分更多,虽功力深厚但因缺乏个人面目难于晋级一线书家之列,如钱沣、沈周。萧娴在继承传统方面的功底,从她留下的《石门铭》《石门颂》临本便可窥见一斑。她借康有为言事,从康体出走,并据其所长在对联和题匾上用心尤多。可以说,近三十年来,萧娴在大字对联和题匾上独树一帜,能在功力上与之伯仲的唯有杭州的沙孟海。都说小字写大难,大字能写小一样具有技术难度。曾见过萧娴的小字诗稿和自叙手稿,体式已没有康体的影子,受《石门铭》原迹影响更大,也许正如她说的那样,“小字依稀先父”,点画支离,线条老辣,满纸苍茫,愈老愈佳,是萧娴晚年的杰作。可惜这样的作品,我们看到的还太少。与萧娴并称“南萧北游”的,是远在黑龙江的游寿先生,虽也是地道的碑派,同样擅长大字,但老太太在学术研究之余,留下了大量小字手稿,随着时间的流逝,其艺术与文献价值与日俱增。我期待着,未来对萧娴手稿的一次系统梳理,必将会促成对萧娴的一次全新的认识与定位。

萧娴 隶书望庐山瀑布138cm×34.5cm 纸本 中国美术馆藏释文: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己未秋月于南京之北湖枕琴室南窗。萧娴时年七八。钤印:枕琴室主(朱) 萧娴(白)

“道登天门”,这是萧娴为安徽琅琊山题写“天门登道”四字榜书大字后的即兴创作,字径一米,气势撼人,谁能想到这出自九十老人之手,其技已逾化境,其道已臻天门。她号“蜕阁”,曾请好友林散之为其题写。年轻时,她就早早从闺阁中“蜕”;中年时,她又从康体里“蜕”;到了老年,她仍在“蜕”—“娴老矣,而书尚不能老,若天延以寿,更奋十年秃笔,则书之老境庶几可及”,她在九一高龄自叙书学道路时仍在思变。有了萧娴的存在,20世纪的书法就不止有康有为那暴风骤雨式的宏大,还有了走进内心归于平静后所展现出来的如海洋般平静的强大力量。艺术,终归是一个人的事,而萧娴无疑是那个把平凡日子通过内心的不断蜕变堆积成了伟大的人。

刘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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