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龙春
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教授
什么是书法教育的使命
薛龙春
浙江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教授
坊间一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当初欧阳中石先生想拉启功先生招收书法博士,被启先生一句话给挡了回来:“你告诉我,什么样的字是硕士的字,什么样的字是博士的字?”启先生直到去世,也未招收一位书法博士。
其实启先生只对了一半,光写字的书法博士当然是个笑话,但做研究的博士却应该有。就像所有的中文系,从本科阶段开始,他们就不培养作家,而是培养研究语言、文学的学者。如果你到中文系去,问人家系里出了多少作家,一定会被轰出大门,因为这是再外行不过的提问。但在艺术学院,你要问培养了多少好学者,回答必是支支吾吾,若问起写字,则个个博士都号称能手。事实上,书法家与作家一样,天分是第一位的,虽在父兄不能移子弟,学院只能培养技术,无法培养才华。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书法教授、书法博导、书法博士,其实都是利用了社会上对职称、学位制度的无知,模糊了创作与学术的分野,让人误以为他们的创作获得了最高的职称,或是最高的学位,从而达到自增其重的宣传效果。但事实上,无论是教授、博导,还是他们的门生,没有一个可以靠写字获得职称或是学位,相反,博士招生根本就不考你写字的本领,博士课程中也不应有写字一项。对于教授与博士来说,会不会写字不是必要条件,更不是充分条件。
毋庸置疑,高等书法教育的使命不是培养书法家,甚至不是培养写字的,而是培养人们对书法的鉴别与欣赏能力,进而透过对于书法的历史与理论的研究,来理解我们古代文明的视觉呈现方式,这便是大有意义的。培养会写点横撇捺的,是形而下的技术,不是大学教育的职能;而书法历史及其理论的研究,则属于人文学科的范畴,人们从中可以获得的,除了书法的审美与技巧,还有各个时期的制度、环境、学术与风气的变化,它和具体的时代与文化结构有着强烈的关联。
眼下中国的大学,开设书法专业的不计其数,各校招生的名额也从十数人到数百人不等。如此大规模的高等教育,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似乎并不明白其使命所在。各学校所开设的课程,概以真、草、隶、篆、行五体及刻印为主,书法史、文字学、诗词楹联之类只是点缀一下的文化课。搞书法的人号称是亲近翰墨的,竟然靠这点文化课与“文化”还保持点关联,真是极为可悲的事。不过有人甘之若饴,情愿当个写字的教授,或是写字的学生。前些年有人提出艺术书法,要将书法从文化中剥离出来,还撺掇一些人为之站台,无非为了表明这样的意图:你去搞你的文化与学问,书法家由我来当就行!
书法教育不能忽略的,还有社会力量的培训。这两年字画市场走下坡路,社会培训一下子红火起来。北京一位做出版的朋友谈到某当红书家,“你看,连他都开始办班招生了”!言下之意,眼下的市场该有多糟。除了为高校输送本科生、研究生的应试教育(干这行得有内线,南方某校近年曾曝出丑闻),一些所谓的高端教育也颇吸引了一些人参与。其实再高端,无非是收费高,内容还是技巧传授,诸如分析古人法帖,示范示范,如此而已,与学术绝不沾边。这种培训是粉丝经济的一种表现,于是不管年相若也,道相近也,都以师弟子呼朋引类,桴鼓相应。学成怎样是次要的,关键是借此进入了一个圈子,颇有前几年EMBA的效果。
引起我好奇的,不是这类培训的方式—这中间绝无可奇之处,最多是将技法神秘化,让人们相信他的手中握有秘方,然而自古至今,类似的说法多是谎言—而是培训机构的命名。稍稍留意一下,你会发现自我吹嘘的“大师班”少了,却一下子冒出了许多文绉绉的“书院”。不过,虽然都有一个“书”字,但书院与书法毫无干系!书院之名,唐代始有,与掌图籍与著述有关,开元中置集贤殿书院,与汉魏以来的秘书省职能相似。作为民间性学术研究和教育机构的书院,昉于宋之金山、徂徕及白鹿洞。书院是大儒的讲学之所,办书法培训的来打这个擦边球,不是因为无知,就是希望人们产生误会。
书院与晚明的门户、党争息息相关,这段历史也值得一说。正德朝,王阳明以良知之学行江浙两广之间,罗洪先、唐顺之诸公继之,于是东南景附,书院顿盛。到了万历初政,张居正痛恨讲学,立意翦抑,拆毁天下书院,不过其人败后,理学再盛,书院聿兴不减往日。万历三十九年(1611),顾宪成罢归无锡之后,与高攀龙葺东林书院,讲学其中,远近缙衿,至者甚众。嗣后顾宪成以语言触时忌,波及同好,世遂讳言东林。天启二年(1622),邹元标、冯从吾在京师同创首善书院,“两先生朝退公余,不通宾客,不赴宴会,辄入书院讲学……士风为之稍变”。然群小侧目,相继疏论,以讲学为门户,邹、冯寻后先乞身而去。天启五年(1625)秋七月,魏忠贤的爪牙倪文焕更诬劾李邦华、李日宣、周顺昌诸人,认为讲学讥讪朝政,因诏毁天下书院,禁师徒讲学,以示朋党之戒,东林与阉党的矛盾因此激化。虽然党有清浊,但晚明的门户、党争确与书院讲学有关,即如朱舜水所云:“即嘉隆万历年间,聚徒讲学,各创书院,名为道学,分门别户,各是其师,圣贤精一之旨未阐,而玄黄水火之战日烦。高者求胜于德性良知,下者徒袭夫峨冠广袖,优孟抵掌,世以为笑,是以中国问学真种子几乎绝息。”清初学者反思明代的亡国,空疏无实际的讲学,亦是被针砭的内容之一。因此,“书院”不仅关乎儒家学术,也关乎政治,不是一个可以百搭的好词儿。
虽说书法与书院毫无关系,写字与讲学也扯不上什么亲戚,但教人写字的“书院”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这无疑是国学热的后遗症。不仅读经读史,写字画画者亦莫不以国学相标榜,书院之名不副实,也就不难理解了。其实书法培训的使命,就是教会那些慕名而来的人,如何将字写好看,如何学会基本的欣赏,那些悬觚太高的,自己根本做不到,不如留给高校里占着位置的诸君去思量。社会培训既没有讲学的本领与事实,书院的名字最好还是悄悄换掉。
刘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