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

2017-12-27 19:40马金莲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7年12期

马金莲

本是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小冲突,当家长和舆论介入,事情就发酵演变成一场暴力。谁最后成为这场暴力的受害者?是努力想当好班主任的年轻老师,还是那个瘦弱的有些逆反的少年?

1

高一学生腊志东开学第二天就到数学组办公室找班主任刘长乐。

他说,刘老师,能把我座位朝后头调吗?我想坐后头,最好是最后一排。

校址新迁,搬过来才两个年头,校园内一切全是崭新的,空气中飘满了刺鼻的油漆味,他们一踏进校门就得呼吸这种无处不在的糟糕空气。

刘长乐年轻的脸庞在微微苦涩的气味里扬起,习惯性抽了抽鼻子。自从进了这所学校,他的过敏性鼻炎就时好时坏,不断折磨着他,好在已经习以为常。他把目光从学生名册挪到了来人身上,他心里有一点点不悦,这才开学第一周,急啥!

他没看到脸,只看到一头泛着淡栗色的头发,有点长,有些乱,像某种长势衰败疲软的草,倒垂下来,把脸面遮住了。要不是听到他的声音是个男生,要不是他穿着男士夹克衣裤,还真让人难以判断出他的性别。挺潮的一个发型啊,刘长乐盯着对方不由得笑了。

刘长乐老师站了起来,站起来了,他才意识到自己是老师,又是班主任,老师在学生面前不应该这么慌乱。他慢慢坐回去,抽了抽鼻子,问,你为啥要去最后头?

半长头发从中间绽开一道缝,刘长乐逮住了头发后面的脸。很瘦的一张脸,窄额头,尖下巴,双眉之间有一小堆粉刺。对方忽然甩了一下头,一道亮亮的目光一闪,却不看刘长乐,而是躲闪着投向地面,去看自己的脚。

刘长乐不由得也跟着这目光去看地面。地面上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刘长乐注意到这孩子穿的是一双船形的运动鞋,单瘦,像两只搁浅的船,有些倔强地泊在那里。它们是一对,但又不像一对,好像不是穿在一个人脚上,而是套在了两个人的脚上。它们之间叉开,斜斜地咧着,组成一个图案,像一张虚幻的含着挑衅意味的嘴,正在无声地挑战着什么。

一股莫名的火气忽然就从脚底板下往上蹿。刘长乐抽一下鼻子,放重了声音,说,嗯,老师记下了,你先回去上课吧。

学生的脚扭了扭,站着没走。

刘长乐从这迟疑中嗅到了抵触的味道。这孩子,难道想立马得到答案?

刘长乐真不高兴了,他忍住不高兴,想抬手拍拍他的肩。腊志东没给他拍的机会,他忽然扭过头,迈开大步走了。

刘长乐注意到那对瘦瘦的脚上面,是两条细长的腿,这种腿型是男孩子在这个年龄段的普遍形状,是身体正在急速发育造成的。一条窄窄的裤子把这种特征夸张地凸显了出来。刘长乐低头去看自己的腿。他也是这种打扮。属于现在的青年人独有的流行装扮。长发,搓板球鞋,窄腿裤,似乎谁都可以这样,别人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出现在一个高一新生身上,刘长乐摇摇头,似乎,有些让人不舒服。他在名册上找出这个学生的名字。腊志东,十六岁。刘长乐盯着腊志东的信息看,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家长姓名和职业,联系方式。他看得很慢,好像要通过这简单的信息捕捉背后更多隐藏的东西。

一双热情的目光一直盯着刘长乐看,忽然咯咯咯笑了,小刘,犯愁了是吧?呵呵,你年轻人,这才刚开头啊,你就愁,以后还有你头疼的时候呢。

刘长乐抬头看,对方目光一闪一闪,含着意味深长的光泽。是同一年级组的王老师。她是老教师了,今夏刚把一届毕业班送出校门。刘长乐跟着笑了,说,王姐教学经验丰富,我可是刚带班,不懂的地方你得多指点。

王老师摸摸明显稀疏的头发卷儿,语气里显出几分真诚,说,指点不敢,不过王姐我可以给你提个醒儿。

刘长乐赶紧点头。

姐你尽管指出不足来,我听就是。

他把王字去掉了,直接喊姐。他感觉王老师像个亲和的老大姐。

王老师挺直了身子,刘长乐注意到她的身板坐直的时候,还算挺拔。胸部高凸,腰里的赘肉不多,从残存的风韵里可以看出她年轻时节算得上有几分姿色。

你得把他们拿住!

王姐说。

脸上笑眯眯的。

又说,这是带班的一个技巧,一开始就要把他们拿住。你和他们年龄差不多一样大,弄不好他们就反过来把你拿住了,一旦被学生拿住,难以控制,那以后就有你的好日子过了!

刘长乐点头,脑子里回放着腊志东刚才的神情,他已经有这种感觉了。学生不怕他!

但是,王姐接着说,你不能太严格,不能全是高压政策,你得和他们交心,交朋友,尤其把班里的关键角色抓牢。

刘长乐插嘴,就是把最調皮最刺儿头的人抓住吧,姐我明白了,我让这个腊志东进班委。

王老师抬头,刚要说什么,门口拥进来几位刚下课的女老师,叽叽呱呱说笑着,把两个人的谈话给打断了。

一周后的选举中,腊志东没有进高一(5)班的班委。

班子是大家发扬民主选出来的。确定班子之前,刘长乐这样给大家介绍自己,本人,男性,80后,农村长大,埋头苦读圣贤书一十五载,踏上工作岗位两年,今秋初次担任班主任角色,有幸将陪伴你们走过艰苦卓绝但也乐趣无穷终生难忘的三年高中生涯。

引起一片笑声。

刘长乐顿顿,继续说,告诉大家一件压在我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吧,可以说,这是一片阴影,它笼罩我心头这些年,今天,我想揭开它。我初中时候的班长,他个子高,身子壮,为人蛮横,他用高压手段统治我们整整三年。这三年,我挨过打,受过欺负,我不敢说,不敢反抗,告老师没用,老师不可能时刻监督班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甚至有时候还会偏向班干部。所以这些年,就是到了现在,我只要想起来,心里的阴影面积丝毫没有缩水,为了不让大家重蹈我当年的覆辙,为了让大家在一个民主和谐宽松友爱的环境里专心学习,愉快成长,我希望从我带的第一届学生开始,尝试着去作改变。

刘长乐的话赢来了热烈的掌声。

学生们已经相处两周时间,算是有了初步的认识了解,在这样的基础上,以不记名投票方式,选出了高一(5)班的班委。

刘长乐对新的班委班子是满意的。尤其班长和体育委员,从个头到举止,到亲和力,组织能力,语言表达能力,都是没得说的。特别是班长,一看就是从小经过历练的,就任班长的一番即兴演说,朴素真诚,热情大方,获得了热烈掌声。

掌声中,刘长乐的目光在腊志东身上停留了一小会儿。这个学生没能进班委,是有一点遗憾,不过既然是民主选举,就得尊重。他已经接受了他那天到办公室来给自己内心留下的不悦。那不悦像一道浅浅的影子,已经淡了,消失了。腊志东当什么都不合适,身体,他太单薄,性格,不明朗,甚至有些胆怯。这学生其实就是扔进人堆里会很快被埋没的那一类,但愿学习能够好一些。至于他提出调座位的要求,还是暂时往后推推吧,等掌握了全班更多的信息后,再进行综合考虑调整。

2

星期日下午返校前,腊志东跑到母亲跟前嘟囔着什么。父亲腊学民将摩托车推出来等在门口,透过半开的门他看到儿子肩头斜斜地挎着大书包,里头塞得太满,也重,书包带子绷成直线,让人担心马上就会断掉。腊学民打着发动机,摩托突突突吐气,像一头不耐烦的急性子叫驴。

腊学民用脚踩着刹车片,也不耐烦了,说,冬冬你快些儿,有啥磨蹭的!

屋里应了一声,不是儿子,是女人,这一声应答,像一块土坯子隔着门帘扔了出来,溅起一片尘土。腊学民揉着眼睛,心里不痛快了,本来不想说的话忍不住顶了上来。他干脆灭了火,提高嗓门说,快叫他出来,磨磨蹭蹭的,一个大男人家咋跟个女娃子一样啰唆!

他的气其实是冲着女人撒的。果然,女人搡着儿子的后背,半推半哄从门里弄出来,腊学民一看娘儿俩那拉拉扯扯的阵势,心头一捧无名火轰一声就爆了起来,喊:你放开他,放开!他不会走路吗?长得墙头一样高了,还像吃奶的娃娃一样哄着,你准备哄他一辈子吗?

腊学民冲女人发了脾气。

女人笑呵呵的,一直把儿子按到摩托后座上,还拍了拍书包,冲男人一龇牙,说,娃才十六嘛,能有多大?在我心里他就是个碎娃嘛。

腊学民狠狠加了把油门,一股子黑烟往后喷出,似乎要把这个唠唠叨叨迷糊不清的女人给淹死。

儿子的身子在车后硬撅撅的,他坐得挺直,随着颠簸,腊学民感到儿子的身子像一个轻飘飘又干巴巴的麦草捆子,在行进中这草捆子一仰一仰往后倒,始终不往腊学民的身上靠近。不知道他的手抓在哪儿,要不抓牢,一头倒栽下去,不摔死才怪呢。他这是做啥怪呢,非得和老子拉开一定的距离?难道离近点老子能吃了你!

腊学民像年轻二杆子一样重重加了把油门,摩托车被注了兴奋剂,嚎叫着冲完最后一段村道,喷着粗气,期待在眼前平展展的公路上放开了狂奔一气。但是腊学民及时捏住刹车,减小油门,速度骤然突降,车后的人颠起老高,扬起又跌下。摩托车喘息着挣扎几下,终于屈服了,匀速前进,车轮沙沙沙向前,汇入正途。

身后的儿子始终和父亲保持着距离,剧烈的颠簸中也没有吭声,没有惊叫,身子还是硬撅撅的,就是不往他身上靠。

腊学民情绪忽然有些低落,像一个捉弄别人的孩子,计谋得逞了,但是发现自己并没有从中找到想象的快乐。他丧气地吐一口气,腾出手把头盔的透明罩子往下拉拉。秋风大,虽然还没到冷的季节,但车速到了七十码,风劲就有着透骨的力量,凉意顺着骨缝钻。不敢小看这秋风,骑摩托车这些年,他已经种下了病根,肩胛、膝盖、前额,一到刮风天气就隐隐地疼。疼倒还罢了,骨髓深处痒痒的,说不出的难挨,据说是早期风湿病的表现。都是这些年骑着摩托来来去去走学校种下的病。今年上了五十,他看重保养了,开始顾救自己,再不敢跟前些年一样耍二杆子了。现在他只要出门,不管路程远近都不怕麻烦地武装自己,头盔、护膝、皮外衣,包得严严实实,穿戴整齐。儿子跟他前些年一样,甚至比他刚学摩托那会儿还彻底,他一点顾救都不做,单溜溜一身家常衣裳,就这么出门上路了。风一灌,全身透,一把嫩骨子,现在年轻没有啥,等到了他这个年龄,各骨帽儿都是病,后悔都来不及了,真是年轻不懂事啊。

腊学民挺了挺身子,想叫儿子把自己的大衣裹上,又想提醒他靠自己近点,把头趴在他脊背上,好歹老子这副大身板还能替你挡点儿冷风。这念头在心里模模糊糊的,只是想了想,他没有停车脱大衣,也没说半句软话,因为他知道是白搭。这碎狗日的,现在拧劲子得厉害,成天噘着嘴,一副谁把他生馍馍掰了的样儿,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什么。

腊学民故意把身子往后挪挪,试着离儿子近点,人家不愿意靠上来,他这做老子的,还是得疼儿子,不管咋说是自己的亲儿子嘛。

从家到兴华中学,骑行一个钟头整。到了校门口,腊学民把摩托车停在门口,回头要看看碎狗日的冻着没有。腊志东已经跳下来,跺脚,抓着衣领抖衣裳,虽然一路是油路,尘土还是落了一层。他甩了几下长头发,挎起书包,丢下一句我走了,人已經走远了。

腊学民望着儿子从学校的电动门口闪进去,肥硕的伸缩门像蛇一样盘踞着,相比之下感觉儿子更单薄了。

碎狗日的,碎 !

腊学民皱着眉头笑了。这小子小时候很亲他,动不动跨上脖子当马骑,揪耳朵,摸胡子茬,就是他的开心宝。啥时候长大了呢?长大是好事,可是也拉开了父子间的距离。好像时间在这个过程里偷偷耍了什么阴谋,以难以察觉的手段塞进来一些什么东西,慢慢地塞。等腊学民发现,他和儿子之间已经被隔开了,疏远了,远得只剩下父亲严厉的责骂和说教,而儿子认准了只用一样东西对抗他,就是拧着脖子不说话。你骂我学习不好,我不说话,你说我花钱大手大脚,我不说话,你嫌我穿戴不庄重不像学生,我不辩解,你指责我头发长,像二流子,我低着头看脚面,以不变应万变。似乎父子间的关系倒过来了,腊学民是一个多嘴多舌的娃娃,在喋喋不休地说,而儿子倒是年事沉重言语金贵的长辈,总是很有耐心地聆听着一个淘气孩子的风言风语。

腊学民骑着摩托车返回。明天一早还要去外乡一所小学教书,这来来去去骑着摩托车颠簸,他想迟早会把他这把老骨头给颠散花了。儿子还不一定领情。回家也得好好数说一下女人,真是个睁眼瞎的乡下婆娘,啥事不懂,就知道一个劲儿护着儿子,把娃娃惯上头了还不知道呢。你说娃那样子,哪像个高中生该有的全新气象呢?他当年可朴素多了,吃穿受罪不说,来去念书都是靠着步行哩,哪会有摩托车专门接送?现在的娃娃啊,真是吃饱穿暖福窝里滚着呢,还不知道感恩。

3

腊志东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这是开学第一天,大家渐次走进教室,随机坐的。当时他就不想坐这儿,但前面的学生都是一个个很自觉地从前往后坐,挨到他坐这里,他就坐了,坐下观察,发现这位置不佳。一组,四排,靠窗,窗外随时有老师经过,这个位置很显眼,上课不敢开小差。腊志东希望坐后面去。

他初中三年一直坐最后,父亲想办法跟老师打招呼,老师照顾他,几次把他调到前面,他会想办法又回到后面去。他喜欢最后一排。上课能观察所有同学的后脑勺子。那些后脑勺子齐刷刷向上仰着,景象奇特又好笑,好像每个人都是仰着脖子向天等雨的旱鸭子。男同学一律是傻乎乎的公鸭子,女同学则是可爱的母鸭子。鸭子们扯着脖子,嗓子里发出嘎嘎嘎的应和,应和声波涛一样,一起一伏,回应着讲台上老师那喂鸭人的神态和语调。而整个教室就像一面荡漾起伏的池子。腊志东喜欢数鸭子,一只,两只,三四五六七……现在这个位置严重影响到他数鸭子。他只能斜着看到前方一片扇形视野,有一半看不到,总不能上课呢掉过头去望着后面的同学数鸭子吧。所以,他觉得自己必须去后面。

班委选举,腊志东压根儿没在意,因为他从小没当过班干部。对那些角色也没兴趣。刘老师的选举办法有点新意,不像常见的在黑板上写“正”字。刘老师允许大家事先准备,在充分准备的基础上发表竞选演说,表达自己竞选的理由,当选后能为班级做到哪些服务。刘老师说全班每一个同学,谁都有参加竞选的权利。腊志东安静地看着大家竞选。作为班级的一分子,他也填写了老师特意制作的红色选票,并亲手投了出去。谁当班长跟腊志东都没有十分重大的关系。因为他属于那种比较好管理的小角色,学习不太突出,人缘不好也不坏,在一个班级的大生态里,他属于最平凡普通的那一部分。

腊志东真的想去最后面坐。他在等老师的调整。刘老师却好像没一点调整的意思。腊志东着急了,他不想等,等不是个办法,他得折腾。自己把自己折腾到最后的位置上去。他的办法是揪女同学的头发。满校园的高中生流行短马尾,几乎每个女孩脑后垂一个不长不短的小尾巴,有事没事翘翘地抖。腊志东上课用长胳膊够那些马尾,揪住一根细丝慢慢往后拽,被拽的女生终于感到了疼,不解地回头,看到腊志东埋头在听课,一本正经,十分投入;回过来,脑后又开始疼。腊志东又在拽头发,一根青丝一点点拉紧,嘣一声断了,疼得女生龇牙咧嘴。女生报告班长,班长巡视一遍,锁定是腊志东,就警告腊志东。腊志东笑嘻嘻说,你有本事把我调最后去吧,到最后我保证是大大的良民。

调座位是大事,班长找班主任刘长乐。刘长乐顿时联想到开学第二天他就来找自己那件事,心里警觉起来,这个腊志东,不会是个害群之马吧?好好的前排不坐,去后面干啥?是不是坐到后面天高皇帝远,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捣乱?

刘长乐心里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高一(5)班这一亩三分地,就是我的天下,我不信你腊志东搬后面去就能不服从统一管理。他记起王姐说过的话,高一刚进校,正是塑造良好班风学风的最好开端,为今后三年打基础的关键之年,开始抓不好,后面不好带。这么一想,刘长乐说调座位的事再放放吧,一个月后我们统一重新排座位。

刘长乐的数学课上,腊志东又开始揪女生头发。他揪得十分巧妙,一根一根,不是从中间揪断,而是带着头发根呢,从毛囊里拔出来的那个发根还完整地保留着,像从软土里拔出的带根的麦苗。大家在听讲,腊志东在迎着窗外暖融融的阳光观察手里的毛囊。

刘长乐发现靠窗的一组同学怪怪的,他在上面起劲地讲课,下面好像在悄悄议论什么。他停下来,学生中的波动消失了。他开始讲,怪异的气氛又回来了。

刘长乐就留了心眼,提高了声音讲课,却把注意力暗暗地投到了一组。他看到一个女生扭过头看了腊志东一眼。另一个也看了一眼。还说了句什么。腊志东端端正正坐着,长头发又合到了一起,大半个脸被遮住了。第一次班会上刘长乐就作了全班警告,男生一律不许留长发,不准染色。警告后腊志东的头发也理了,颜色也变回来了,但不彻底,前面留的还是长,一低头就把脸挡住了。

似乎一切正常,他没捕捉到有用信息。

刘长乐被迫数次中断讲课,愣愣地看着一组,那种奇异的气氛好像比空气还敏捷,明明存在,他一注意,就消失得没了踪影。

刘长乐叫大家做题,他站在窗口沉默。从一片玻璃的反光里偷看一组的动静。

他看到沉默的一组有人开始活动了。是腊志东,动作飞快地从一个女生头上抽走了一根头发。女生疼得扭头看,腊志东已经提起笔写字,神色镇静,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女生疑惑地看他几眼,嘀咕了句什么,转过头来重新坐好。接下来,腊志东似乎窃笑了一下,目光飞快地环视一圈,手又伸向另一个女生。女生疼得呀叫一声。短促突兀的叫声,引起一阵低低的笑声。好像这女生在莫名其妙发神经。

女生的眼里也满是莫名其妙,腊志东的同桌在嘿嘿笑,腊志东板着脸却不笑。女生回过头看了看身后,拿不准是谁伤了自己,只能放弃追究。

刘长乐慢慢走到腊志东桌边。腊志东在算一道题。右手捏着笔,左手垂下去。劉长乐一把抓住那个顺势垂下去放进桌框的手。手像骤然受惊的兔子,慌乱地往回缩。刘老师是有备而来,他铆足了手劲,腊志东的左手抽不回去,反倒被攥得更紧了。这反倒加剧了他的慌乱,激起了一丝反抗心理,他不顾一切地用力往回拽,似乎刘老师的手像一条毒蛇,他迫切需要甩掉这条咬住自己的蛇。

刘长乐才不会让他轻易得逞,他张开的虎口往紧合,狠狠地咬着手腕子。既然逮住了,就不能轻易松开,上课频繁搞小动作,被抓了现行,看你怎么解释!

刘长乐同时伸左手去抢课本,因为他看到腊志东打开的课本上摆着一束头发。腊志东还把它们打了一个结,绾成一束,这么多头发,很明显不是一次两次就能收集起来的,肯定是好几天的战果。上课不听讲,拔女生头发,攒起来,要做什么?这又是什么行为?

刘长乐只有一个念头,这学生今天不能随便就放过,得严惩,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教训一顿。

腊志东坚持往回撤被钳住的手腕。刘长乐只能加劲地抓。两个人的手劲悄然增大。腊志东感觉像一道钢箍卡住了手腕,很疼,眼泪花儿禁不住冒了出来。

刘长乐没看到学生的眼泪,他感觉有些奇异,这个人高马大松松垮垮的学生,胳膊其实挺瘦,细拐拐的一根儿,像一条干枯的擀面杖,滑溜溜的,隔着衣裳也能感到这瘦骨头硌得人手指疼。他要人赃俱获,不能松手。

场面安静极了,远处的学生甚至没有察觉到这里正在上演一场较量。大家埋头写当堂练习,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带回办公室好好训一顿,还是当堂拍几巴掌,或者只是骂几句?刘长乐在脑子里想着惩罚这件事。既然逮了个正着,就不能轻易放开,不然会给学生们留下啥印象?这个老师不行,太嫩,压不住学生,一开始就被学生打了下马威,那这班以后还咋带?

只能说明他这个班主任软弱无能,甚至还惧怕学生。

而老师教训学生,很常见。

但是,现在的学生娃娃不好打,不能打,这个他很清楚。如果说大学课堂上那些教育教材中的理论离自己比较远,父亲的一番话就近在耳边。他考上特岗教师,父母高兴得偷着笑,临报到的前一天,父亲特意吩咐,去了好好教书,把娃娃教好,不敢大意,尤其不能打娃娃,现在的人养的娃娃少,普遍把娃娃看得重,有些人把娃当命一样疼着哩,你万势不敢打人家的娃娃。

当时刘长乐正憧憬着将要面对的新工作新岗位,心里很新奇。自从离开中学后,多年没踏进中学校门了,想不到在外头大学里转了一圈儿,最后自己又会落到中学这个点上,还将当一辈子中学教师。刘长乐给父亲点头,笑着说,你放心啊,这个尺度我会把握的,会把娃娃教好的。我知道现在的娃娃不一样了,社会不一样了,人的思想认识都是随着社会发展变化的,我们在学校里学了四年,学的都是咋教育娃娃,咋和娃娃打交道,你们放宽心好了。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记得课堂上老师没少这样强调。现在刘长乐知道自己正面对着一个实践。这个实践就是腊志东这个刺儿头。咋办?迎头而上一把拔了这个刺儿头给大家敲个警钟,还是采取怀柔手段以退为进?

刘长乐没有想到自己会犹豫。对峙中,他像个优柔寡断的妇人一样,迟疑着难以决断。

要不给他留点面子,不当众惩罚,带到办公室去,慢慢说教?

他决定走后一条路。

说教一次,还不收敛,再收拾不迟。

想到这里,一颗紧绷的心放松下来了。刘长乐松开了那束头发,也松开了腊志东的胳膊。

他甚至还冲这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瘦男孩笑了笑。

他想用心平气和的语调请他跟自己走一趟。

腊志东被钳子夹着的手腕忽然就松了,这是他没想到的。他本来已经作好了准备,用头和胳膊迎接袭击,巴掌、书本或者文具盒,甚至还有抡起来的板凳,这些都可以抓起来临时充当体罚工具。腊志东见过被板凳砸得浑身哆嗦的孩子,那是小学时候,他跟着父亲在腊学民任教的小学里念书,父亲严厉,乡里的娃娃又特别调皮,实在气得不行,腊学民就抡起板凳砸人。实木板凳砸在肉体上发出的声响闷闷的,好像在捶打一块已经死去没有弹性的臭肉。

腊志东猜不透刘老师将用什么样的手段惩罚自己。既然已经松开了手,说明他终于要动手惩罚了。腊志东反倒不怕了,他斜睨着看,这小子,比自己还瘦,还矮,那下巴光溜溜的,连一根胡须茬儿都没有,看着比自己成熟不了多少。他为什么还不动手?要耍什么花招?

腊志东甩一下头发。他机敏地捕捉着老师的动作。

他果然沉不住气要出手了。一个瘦巴巴的巴掌向着他拍来。

要打哪里?

他比自己矮,手短,拍头,不够高。那就是要打脸了。打人不打脸,刘老师你够狠心。

腊志东用目光瞪着刘老师。老师打学生,学生不能还手,手不能动,用目光表达一下愤怒总可以吧,哪条法律规定目光不能瞪人?

腊志东看到前面的同学转过来了。师生间长久的沉默对峙,终于引来了更多人的注意。最前面一个女生也转过脸来了,她好看的马尾轻轻一颤抖,细长的脖子扭动,一张线条流畅侧影柔顺的脸庞,向着他扬了过来。

完了,挨老师打不算什么,这要是当着漂亮女生的面,被大巴掌啪啪地打脸,这张脸以后还怎么见人?不,不行,不能乖乖挨打。是可忍,孰不可忍?一股火忽然就蹿了上来。速度之快,腊志东自己都想不到这火本来潜藏在哪里,怎么这么容易就被引燃了。

刘长乐想拍一下学生的肩膀,很绅士地请他跟自己走,去办公室详谈。刘长乐那一个请字卡在喉咙里,没来得及吐出,一只大而单薄的手闪电一样叼住了他拍出去的手。一股有些莽撞的力瞬间贯穿了手臂。他的学生腊志东已经死死地反手扭住了他的手腕。他不看老师,头发垂下来,盖住了半张脸。

刘长乐只能看到一颗被头发覆盖的圆球正横在自己面前。

这一刻的腊志东显得十分固执,像一匹受伤的狼,咬住了一块骨头,不松口,只想咬得更紧,把对方啃断,咬烂,嚼成碎片。

刘长乐心头一片空白。他有些茫然地看看四周。四周一片沉寂。所有的學生都被这安静得不正常的气氛吸引,大家察觉到了异常,都扭过头来看。所有的目光都处在来不及反应过来之前的惊诧中。因为惊诧,而茫然。和刘长乐一样的茫然。

这个班我没法带了!一个声音从水底下冲了上来。平静的水面忽然波涛汹涌。这个声音在心里尖叫。刘长乐也不知道腊志东同桌的书怎么就到了自己手里,又是怎么砸出去的。他整条胳膊都在颤抖,这颤抖在迅速传递,传遍全身,同时很冷,寒冷忽然就袭遍全身,他咬紧牙关,试图抵抗这可怕的寒凉。

啪——他听到自己打出的声响。有些沉闷,不够响亮。啪啪——啪啪啪——手的颤抖停止了。击打反弹回来,引起了快感。快感让他有微微的眩晕。打了几下,三下还是五下,书张开了,像一朵本来闭合的花苞,被风刮开了。书散开,力道就散了,如岔开的五指,没有紧攥的拳头有力,刘长乐加大力量一下接一下扇着。

刘长乐还没想好打几下合适。似乎腊志東也在颤抖,好像被这击打唤起了身体里的兴奋。他更紧地死死地攥着老师的胳膊,头低得更低了,戳进刘长乐的怀里。这是跟刘长乐对上了。

刘长乐艰难地从模糊中打捞着自己的意识。作为一个老师,最不愿面对却迟早都可能遇上的一幕,这就来了,他的学生不服管教,公开和他打上了。这种新闻太常见了。加上便利的媒体渲染传播,学生打老师的新闻不新鲜,刘长乐听到了也没当回事,现在啥事都不新鲜,甚至还有学生拿着刀子戳死老师的。刘长乐上岗前想过这个问题,一方面他怀着侥幸,自己不会遇上那种倒霉的事儿吧,另一方面他想,发生那种事情可能不仅仅是学生的错吧,老师肯定也有不对的地方,一个巴掌拍不响。他甚至猜想,是不是老师的教育理念太落后,还停留在体罚时代,拿暴力体罚肯定只能换来更坏的结果。刘长乐有信心不让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的教学过程里发生,因为他学的是师范专业,装了一肚子的专业教育知识,而且他热爱教书育人这份工作,并且打算将它当作一辈子的事业干下去。

刘长乐没料到这么快就让自己遇上了刺儿头学生。而且这熊孩子压根儿就没有为年轻的班主任留出一点点施展教育专业的时间。

刘长乐把一本合着的书打散开了,呼啦,风声裹着一道冷冷的力,再次扇来,腊志东似乎听到有人在窃笑。声音像女生。是前面最漂亮的女生。完了,再也抬不起头了,老子的面子全扫地上了——他突然伸手来抢书。他想把书抓在手里。几把撕掉,撕成一堆碎片,劈头砸向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老师。大不了,老子这学不上了。凭啥受这窝囊气!

两个人较劲的焦点成了一本书。

一本两周前才领到手的散发着墨香味的高中语文课本。

高一(5)班所有学生的眼睛齐刷刷投过来,大家惊诧地望着这一幕。不知道该怎么办,上前拉架还是跑出去喊人?

老师打学生,学生也反过来打老师,他们从幼儿园开始到如今已经有十多年的校园生活经历,老师的批评和打骂早就习惯了。学生打老师也不稀罕,常听某某学校某某班有这种事情发生,但真的在自己眼皮底下上演,大多数人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腊志东胳膊长,个子高,一股突然爆发的力,让他一把抓走了刘长乐卷成一卷的书。刘长乐急了,跳了一下,反抓住了课本,死命夺过来,卷了起来往腊志东头上戳去。

刘长乐说,反了你了,校训校规难道是摆设?班级规章制度干啥吃的?你敢对老师无理?

腊志东号叫了一声。

这一声叫得太惨,同学们全体被惊动了。

咋了?搞啥怪?

询问的目光齐刷刷聚到了一点。腊志东像困兽一样疯狂反扑的一幕并没有出现。他双手紧抱脑袋,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嘴里发出了怪叫,耳朵……我的耳朵……

4

事情来得太突然,从发生到结束,一切似乎只是电光石火般短暂的一个瞬间。

腊志东其实只号叫了一声。他不叫了,禁了声,愣愣地站着。捂住脑袋的手也松开了,他像个傻子一样慢慢拨开了遮蔽着脸面的头发,将右边的耳朵露了出来。

大家从惊诧里反应过来了,发现腊志东的右耳朵里多出来一支笔。一支打开的钢笔。笔尖那头直直戳在腊志东的耳朵里。

而他们的班主任刘长乐老师,拿着他刚刚和腊志东还激烈争夺的那本书,目光茫然地看着腊志东,似乎他也不知道,这学生的耳朵里怎么就长出了一支笔。

我的钢笔……夹在书里头……另一个声音弱弱地喊了半句。

是腊志东的同桌李向飞,一个瘦巴巴的小男生。

大家对李向飞没兴趣,感兴趣的是插在耳朵里的笔。他们看到有血开始从腊志东的耳朵里往出流。

同学们围拢的队形似乎受到了血色的蛊惑,大家不约而同地往腊志东周围挤来,四楼偏东的这间高一(5)班的教室里,空气似乎凝成了团,大团大团翻涌。一双双瞪大的眼睛查看着究竟,看到了插在耳朵里的钢笔,也看到了顺着淡绿色笔杆往出蜿蜒爬行的血。

刘老师打腊志东了,用的是李向飞的书,李向飞在书中夹着钢笔,钢笔是打开的,打开的半截笔戳进腊志东的耳朵里去了。

几十双目光层层叠叠疙疙瘩瘩,都落在那支笔上。那支笔像突兀的闯入者,孤零零扎在腊志东的耳道里,在接受目光们的检阅。

快拔出来啊——不知道是谁低低地喊了一嗓子。

刘长乐好像犯了错误吓昏头的孩子,傻乎乎站着正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声喊提醒了他,他刚从睡梦里惊醒过来,他要作补救,他抬手一把拽出了那支笔。

腊志东啊了一声,反手再一次捂住了耳朵,似乎拔掉的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刘长乐看着这支笔。一个声音在心里提醒,你是老师,你不能慌,不能自乱阵脚,要冷静沉着地处理。他举起了笔,声音平静,他问,笔帽呢?

是啊,笔帽呢?

大家开始寻笔帽。有人低头看脚下,有人甚至还蹲了下去,在桌椅的腿脚下找。大家都有一个心愿,快快找回那个笔帽,他们像急切地寻找一个罪证一样,迫切认真地找着,他们也不知道这一刻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觉得世上最大的事,都没有一只笔帽重要。必须找到笔帽,将它和这只裸露的笔身套到一起。

刘长乐手里的那支笔倔强地举着,他的手在颤抖,腿也在颤抖,嘴唇微微地打着哆嗦,他没有时间去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紧张,紧张到了恐惧的程度。一片阴冷的云在心上移动,要盖住心里的明亮。阴云投下一片黑暗,他预感这黑暗会把自己遮蔽,而且吞噬。他知道自己做错了,错在哪里,还没想清楚,但强烈的悔意已经在心里膨胀。

他看到血线变粗,像一只肥肥的虫子,顺着腊志东的耳道黏糊糊地往出爬。

笔帽——笔帽在我这里——李向飞慢慢摊开了手。

大家同时松了一口气,好像一件大事终于解决了,困境豁然开朗。

刘长乐抢过笔帽往笔身上套,他的手大幅度颤抖,两手凑不到一起,笔帽套不进去,他显得笨极了,像个刚开始捉针穿线的笨女人。

我、我……刘长乐忽然把笔和笔帽往李向飞手里塞,塞出去,他一把拉起腊志东的胳膊,走出几步,又返回来。他极力平静着情绪,他说,班长,你带他去医务室,洗洗,我们大家继续上课。

接下来的课堂上同学们都很乖,乖到了让人不安的程度,一双双眼睛齐刷刷望着面前的刘老师,好像他们是刚入学的小学生。

刘长乐讲了一道例题,他解析得很细,同时穿插着把初三学过的所有三角函数公式都复习了一遍。他像一个十分热爱学习的好学生,他深情而热情地带头回忆那些公式,似乎这些公式里含着一股醇厚的余味,这回味让他沉醉。遗憾的是听讲的同学都心不在焉,这严肃的学习气氛像一层华丽的纱布,正拼命地遮盖着什么,在有意淡忘着什么,在不约而同地心有灵犀地转移着内心的什么。刘长乐的努力显得苍白而虚弱。有目光时不时开溜,看门窗,似乎在等待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结局。

班长一口气冲了进来。因为急,他连报告都忘了打。他喊,刘老师,医务室说情况不好,应该去县医院看看。

5

镇中学离县城五十里,车在乡级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跑。刘长乐说,师傅你快点,再快点。

司机说,已经够快了,还要咋快?限速呢,电子拍照呢。

车经过刘家河了,这是离开镇子后的第一个村。刘长乐看着路边春季搭起来的塑料大棚,那些棚是镇上推广现代设施农业让农民搭起来的,搭了就搭了,几乎没种,一个夏秋下来,塑料布破了,撕扯得东一片西一片,在风里乱飘,像联合国大楼前花花绿绿的各国旗帜。其实塑料布只是白色,刘长乐知道自己的联想不合理,却还是忍不住想了。他的心乱乱的,无数旗条在翻飞,五颜六色,花花绿绿。

刘长乐说,师傅你快点,再快点!

刘长乐的口气在冒火。

车身忽然颤抖了一下,接着是几个猛烈的起伏,颠簸得厉害。司机用这样的反击回应了刘长乐。

腊志东轻轻呻吟了一下。班长用肩膀接住了他的身体。

刘长乐想冲司机发火,质问他为什么故意颠簸,却又忍住了,目光默默望着窗外的刘家河被一点点甩在身后。自从这条南北横贯全县的国道重新整修后,管理更严格了,路两边加了绿色护栏,各个村庄的出入口上立了牌子,标了限速警示,路况好了,上县城的时间缩短不少。但是车祸明显多了。据学校的一个同事在闲谈中传播,说自从元月份通车以来,仅兴华镇车祸就死了七个人。七个人就是七条命。当时刘长乐听着同事的议论,有些事不关己地想,肯定是沿途的老百姓素质不高,没遵守规则,骑着摩托,开着农用车,随便就上公路,不出事才怪呢。

车是刘长乐同事帮助联系的。他家在县城,每周回家,自己没车,坐私家车,留有私家车司机的电话。刘长乐本来希望学校的哪个老师能开车送他们,同事中有车族占了大半数,没事时办公室里闲论过,有人还作出了数据分析,说这个比例是全体教职工的三分之二。就是说,全校近百名教师当中,已经有六十多人开上了车。教学楼前后停满了车,有时为了抢一个便于进出的车位,还明争暗抢呢。

奇怪的是,这个点上,并没有人站出来,主动跟刘长乐说刘老师我送你们上县。大家商量好了一样,集体保持着沉默,有人不知道,有人往后退,有人选择沉默,还有人装作没看见。有人说叫120吧,有人说太慢了,我们县的120,比拖拉机还慢,等他们来,黄花菜早凉了。有人出主意,学校应该派车呀,校领导都是干啥吃的,关键时刻,装看不见吗?刘长乐知道说这话的是李老师,一个喜欢煽风点火没事盼别人出事的主儿。刘长乐有些悲哀,看着几个学生拿卫生纸给腊志东擦血。白花花的卫生纸擦过,纸就变了色,分外显眼,红艳艳的。刘长乐有些惊讶,一个小小的耳道里,只是扎了一笔,怎么能流出这么多的血呢?不会伤到了大脑吧?他拼命地回想中学生物课本上学过的内容,人体大腦构造图和耳朵结构图,耳分为外耳、中耳、内耳三部分。外耳包括耳郭及耳道。仓皇中他只能回想起这么点儿,至于更有用的,他根本想不起来,耳道和大脑相通吗?相通的话,多远的距离?一支笔插进去,会不会扎到大脑软组织?

他有点懊恼,早知道会在今天急用这些知识,他当学生时一定好好学生物,至少把人体构造那一章学明白。如果,真伤到大脑,问题就严重了。这想法让刘长乐有些惊心,他感觉这车实在太慢了,好像司机故意跟自己作对呢,他就不断地催。而司机的态度越来越不好,似乎,速度还有意变慢了。

刘长乐有些失神地想,租人的车就是这样,方向盘在人家手里,你就是急得心里冒烟也没用。要是自己有车就好了,想开多快就多快,就是超速也不怕,事情紧急,还能计较超速吗?可惜自己没车。车和房,对于他来说,是目前最渴望的。不,他的当务之急还不是车,而是房子。车还不敢奢望。他需要在城里买一套房,然后结婚,至于自己一个人攒首付背贷款买呢,还是和女友两个人背贷款,方向还不明确,因为这样的女友他还没找到。试着找了几个,女孩子一开口条件都很高,房子车子要有,十多万的彩礼更得要,刘长乐听了在心里骂娘,马马虎虎交往几天就拉倒了。偶尔想起来,实在烦,想不明白现在的女孩子一个个疯了吗。他自己倒是不急,但是父母急,一见面就催着问找对象的事。刘长乐也想好了,等把班主任工作理顺了,他再集中精力考虑个人问题。

车咣当咣当响,这辆破车,发动机响,车玻璃响,似乎看不见的暗处,无数骨骼都在颤抖。好像作为一辆车,它很痛苦,痛苦到难以承受车厢里所载的几个身躯的重量。

颠簸中,刘长乐悄悄打量腊志东,腊志东斜靠着班长,显得有些疲惫,为了特别凸显和保护那只受伤的右耳,不知哪位女同学献出了自己的发箍,一个毛线针织的软带子,束在了腊志东的额头,沿头一圈,像八七版《红楼梦》里女人们额头束的抹额。把那些桀骜的乱发束了起来,特意露出右半边脸来。刘长乐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从从容容地观察这个学生的脸。开学这段时间,他压根儿不给别人看清他脸面的机会。原来是一张清秀小巧的脸。刘长乐深感意外。如果头发再长点,柔顺点,穿一身女装,他就是一个女孩子。

常年被头发遮蔽,还是本来肤色白,腊志东的脸显得又白又细腻,露出来的半个脸颊上看不到一颗青春痘。耳朵的出血也停止了,只有擦过的痕迹还在,淡淡的一片血色,像抹了一把胭脂,反衬得这张脸更像女孩子了。

刘长乐悄悄捏了捏右手,那本书是右手抓起来,戳出去的。书里夹着钢笔。谁能想到呢,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那支笔就那么巧戳进了耳朵。早知道会闯这祸,他就不会动手打人了。幸好看样子伤得不严重,血不流了,腊志东的样子也看着正常,说明他不疼了。又一个颠簸,刘长乐和腊志东的身体撞到一起。刘长乐抱住了腊志东的胳膊,他像呵护一件珍贵的瓷器一样小心地托着这条胳膊。应该不会有事。他在心里暗暗念叨。

6

刘长乐不知道是谁给腊志东的家长打的电话。按道理,出事后他作为班主任应该第一时间通知家长,报名册上有电话,可刘长乐慌得什么都乱了,直到腊学民出现在医院CT室外的过道里,刘长乐才猛然记起自己疏忽了这件事。如果说,打腊志东是一个错误,下手重了是错误,这一刻刘长乐知道自己又犯了一个错。由班主任第一时间联系家长,这是责任。他却给忘了。是和他搭档的语文老师,还是年级组同事,谁及时告知家长的,已经不重要了,反正腊学民已经赶来了。

腊学民长相完全和儿子不一样,他有一个明亮的额头,谢顶得厉害,爱笑,一笑露出一口碎牙,牙齿有些黄,看样子小时候吃的水不太好。他穿一件灰夹克,黑裤子,黑皮鞋,手里提着皮革包。裤子压得皱巴巴的,皮鞋上起包了,每个鞋尖上顶着一个灰突突的扁包,显得肥大松弛,上面落着一层尘土。他风尘仆仆地赶过来,一把抓住了刘长乐的手。

这手圆鼓鼓的,肉感很强,手心发烫,他问刘老师,我家娃娃咋了,要紧吗?

刘长乐反过去捏住了他的手,有些软和的肉手让刘长乐感动,他想到了自己的小学老师。那时节,老师也喜欢这样用大大的手板抓住他们的小手,甚至会拍打犯错误孩子的屁股。老师说碎狗日的,都不好好学,白糟蹋你娘老子的馍疙瘩哩。他们不怕,望着老师嘿嘿嘿笑。刘长乐望着腊学民笑,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刻的笑容是什么样子,他有一种想把心掏出来给这位父亲看一看的冲动。他忽然很感动,不知道为什么而感动,热热的浪潮在心头翻起,瞬间掀起了大浪,热烘烘的,火辣辣的,灼烫着他的心。他莫名地感到委屈、伤心,有一种受了委屈的孩子骤然见到父亲的感觉。从镇中学赶到县城医院,一路上的慌乱、无助、惊恐、担忧,交织在一起,情绪像开水一样沸腾,他默默地承受了一切。

腊学民好像被这种情绪感染了,抓着刘长乐的手,笑了,说,你费心了刘老师,我家的娃不听话我清楚着哩,以后你多操点心。

刘长乐连连点头,说,会的会的,我会负责任的。

说完他似乎意犹未尽,还捏着腊学民的手舍不得丢,剧烈地摇摆,磕磕巴巴地说,对不起,是我没防住,我也没想到书里夹着钢笔,钢笔没戴笔帽,我没咋用劲啊,笔头咋就戳进去了,亏得出血不多,现在止住了,腊志东同学是有点调皮,但您放心,我会好好教他的,一定把他教成一个优秀的学生。

腊学民似乎有点不能适应刘老师这过分的亲近和坦诚,手和手捏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一般礼节性握手的时长。腊学民轻轻地抽手,抽回来,低头看了看,楼道里光线昏暗,他借着昏黄的光瞅了瞅手,他忽然抬起头,瞅着刘长乐,问,你说啥?听你的意思,不是他调皮自己闯的祸,而是你打的?你、你?

这时候CT室厚重的门板自动向两边洞开,刘长乐腊学民同时冲了上去。班长扶着腊志东出来了。看到父亲的那一刻,腊志东忽然害羞了,他甩开了班长的手,似乎这种没必要的搀扶让他觉得羞耻。腊志东不敢抬头看他爸,他习惯性低下头,猫着腰,想从父亲侧面溜过去。腊学民直直拦住了他。儿子无路可走,拧着脖子抬起头,发丝从中间破开,眼里闪出桀骜的光。他知道免不了挨一顿训,被老子训是家常便饭,可是这当着老师和同學的面,他多丢人哪。幸好腊学民没有训,他伸手摸了下儿子的头,声音有几分温和,说不要紧吧,还疼吗?

刘长乐有些愧疚地看着这一幕,这一刻悔意在他心里分外明晰,他觉得在腊志东这件事上自己真是粗暴了,也草率了。第一次注意到腊志东的长发,他就先入为主地觉得这不是个好学生。腊志东有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父亲,这样的父亲教导出来的儿子,还能差哪儿去呢?留个长发不剪难道就一定说明这孩子差劲?自己上大学就留过这种发型,当时不还觉得自己挺酷的吗。开学这段日子以来,自己并没有找这位学生专门谈过心。想起来,针对头发,倒是找过他,但也没有打开心扉好好地劝说,只是带着教训的口气匆匆说过一次。那只是训话,老师对一名调皮学生的训话。那时候他已经在心里将腊志东认定为差生。好像老师和差生之间天然地有着敌对,那一次短促的谈话,腊志东的长发盖着脸,拧着脖子,那样子刘长乐一看就来气,一来气哪里还能平心静气地交流呢?再说腊志东好像天生就是和老师对着干的那种学生,他屡教不改。幸好还来得及,以后的相处中,刘长乐想先从自己这里改变。至于怎么改,细节部分回去再想吧,只要心里有了方向,接下来一定得朝着这个方向去努力。学生家长好说话,刘长乐松了一口气,幸好腊志东父亲是老师身份啊,相同的职业身份,才有了腊志东家长这份好说话的态度。这要是换了别的人,谁知道要怎么闹一场呢,刘长乐在心里又庆幸又感叹。

几个人在过道里的铁椅子上坐下等结果。刘长乐悄悄舒一口气,扭过头想和腊学民说说家常话,但是腊学民的电话响了。

7

县城距离市区六十公里路程,平时坐班车需要一个多小时,救护车呜呜叫着,一路走得匆忙,只花了五十分钟就到了,进入市医院急诊科,挂号后医生先简单询问查看了一下,问的内容和县医院大夫所问大同小异,无非是腊志东耳朵出血量多少,现在有没有眩晕感,恶心不恶心,是不是想呕吐,头疼不疼。腊志东不爱说话,始终用摇头作答。

腊志东的头每摇一次,刘长乐感觉心里就踏实了一点。摇头,说明他一切正常,病情和县医院时候一样。

大夫翻了翻县医院做过的检查单子,说初步检查,情况不严重,出血是因为外耳道损伤,现在血止住了,没有耳鸣、耳聋和继续疼痛等症状,说明鼓膜没破。这个,你不要用手抓、掏,等耳道伤口结疤,就可以了。没必要住院……

腊学民踏上前一步,说大夫你看仔细点,我娃严重着呢,淌了不少血,一路上都喊头疼头晕还想吐呢,县医院说了,不光是耳道伤了,耳膜也破了,肯定还伤着大脑了,弄不好以后会残废的——万一真残废了,你这主治大夫怕也担责任哩。

腊学民的声调不高也不低,不冲动也不激扬,而是有点冷,这种冷显得匀速、迟缓,而有分量,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沉重,好像他是个局外人。正是这种局外的身份,使他的话产生了一种特别的分量。

大夫皱了皱眉,似乎有点不高兴,说,这耳镜显示明明鼓膜没破,好,既然病人家属提到责任,那就进一步检查吧。

先开脑CT单子。

腊学民拿着单子不走,看着大夫问,要是做不出来呢?

大夫不看他,说,那就上核磁共振。

做CT得排队,市医院要比县医院病人多得多,CT室外排了一条长龙,就算是急诊科病人,也还是跟着排队。腊志东坐在腊学民弄来的急救床上,刘长乐推着床,床在楼道里显得很占地方,大家过来了要绕着走,同时也就忍不住看一眼床上的病人。刘长乐木然地站在床尾。他和腊学民一路上几乎没说什么话。腊学民一直沉默着。这沉默让人心里慌乱。他几次观察腊学民的脸,脸很平静,有时候甚至还习惯性地露出微笑来。但那微笑不是给刘长乐的。他始终不看刘长乐,他的目光里初见时候的焦灼不见了,和蔼也不见了,眼底浮上来的,是另一种内容。似乎刘长乐这个人在眼前根本不存在,他看不见这个人,不屑于看见,他当他是空气。

刘长乐一边等待,一边回想腊学民接的那几个电话。他已经断定,腊学民从县医院到市医院,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包括提出转院这件事,和那几个电话有关。

从县医院到转市医院的这段时间,腊学民一共接了四个电话。第一个是他的女人打来的,当时他压根儿没躲人,音量比较大,手机那边的声音周围人都能听到。女人慌慌张张地哭着,说她要赶来看看。腊学民说你来也没啥用,有医院看呢,你又不是大夫。再说伤得不重,血已经不淌了。女人说我看看不行么,我的儿究竟咋闹的,咋就伤到耳朵了?

这时候另一个电话打进来,腊学民挂了女人电话。这次是个男人。腊学民说,不是咱娃自己闯下的祸,是老师打的,班主任老师承认是他失手了。

他亲口承认的?对方问。

刘长乐听着这对话,心里一紧,顿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

可是,好像已经来不及纠正了。

他亲口告诉我的。腊学民说。

这就好!电话里的男人大喊,既然是这么回事,你就不能手软,也不要心软,狗日的也太狠了,还班主任呢,下手够狠,能把娃脑子打残!叫他看人,赔钱!这回不把他狗日的整个一抹愣,咱就不姓腊!

刘长乐静静听着,他听出这是个急性子男人,口气硬,有种扔在地上能砸出个窟窿的坚硬。他也姓腊,那就是腊学民的亲门党家了。连亲门党家也掺和进来了。刘长乐觉得自己脑子有点缺氧,钝钝的,事件好像正在向着一个更大的范围扩散。可是,他没有办法制止这种扩散。

刘长乐回味那句方言,一抹愣,那是没有样子,没边沿的意思,这个人用方言鼓动腊学民,让他整治老师,抓住这件事,整个没样子。

没样子是什么样子?刘长乐陷入了沉默。就算是把他这个人杀了,又能流多少血呢,连骨头带肉地卖了,又能换回几个钱呢?他苦笑了,没有几个钱。他走上工作岗位没多久,还没干满三年,所以还没有从特岗教师转为正式教师,没房子没车没存款,刚开始两年的工资根本没舍得花,全部还了大学的贷款,直到最近三个月的工资才属于自己支配,为了分享挣到工资的喜悦,他回家给父母妹妹外甥女都买了礼物,另外给了父亲几百买化肥用,又给母亲买了台冰箱。没留意,几个月工资就没了。可以说他是个穷鬼,这样的穷鬼,腊家人准备怎么整出个一抹愣呢?

腊学民似乎有点犹豫,没有表态,只是嗯嗯啊啊地点头,应和。这让刘长乐心头有了一点幻想。毕竟腊学民自己也是教师嘛,但愿他能体谅并且放过同行。但是,腊学民没有看刘长乐,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说,转院,必须转院,县医院查不出来,不代表脑子没受伤,咱得去市医院查。他的口气不容置疑。

刘长乐呆住了,只是一个瞬间,接着赶紧点头,他完全赞同腊学民的意见,既然学生家长要求去市医院,那就去市医院。

刘长乐在心里不断说服自己,安慰自己,腊学民不相信县医院的检查和诊断结果,提出去市医院再查,还动用了救护车,不是要整人,而是做父亲的对儿子负责任,这也是人之常情。万一儿子落下什么病根,最揪心的还不是父母吗?再说耳朵可是最重要最脆弱的器官,聽力和视力同样重要。虽然救护车呜呜惨叫着一路奔走,到了又是全套的全面检查,又是几千块钱的花费,那都没有什么,都是可以理解的。刘长乐居然不心疼钱了,现在他只是盼着市医院的结果能和县医院一样,CT显示脑部没损伤,血液检查指标都正常,只有耳道受伤破裂。

腊志东上救护车的时候不情愿地摔了一下胳膊,但是腊学民的话让他乖乖地上了车,躺下,像个病势沉重濒临危急的病人一样,听任救护车疾驰在公路上。腊学民说,我把你送进学校是受教育的,不是挨打的,更不是让人打成残废的。你要不听话,说明你残了也是活该,我这就回家,不管了。腊志东看了看他父亲,躺下了。他接受了某种咒语一样,开始露出一副病态,他不看班主任,不看班长,用胳膊抱住头,闭上了眼睛。

腊学民在救护车里接了第三个电话,是个哑嗓子的男人打来的。他说娃娃的事情,我们听得了,是大事情,也是让人气愤的事,都啥时代了,还打娃娃,人家城里早都不体罚了,乡里还胡来着哩。打人的那冷 儿把个破烂教师咋当着哩,我看他这碗饭是吃腻了。咱不能可怜他,要讨一个公道。

刘长乐竖着耳朵静静听着。

他明白了,这也是腊学民一个亲戚,朋友,或者家人,反正是关心腊志东耳朵事件的人,他的声音慢吞吞的,好像眼前摆了一副棋局,他就是位高明棋手,在不慌不忙思路清晰地排兵布阵,撒开一张天罗地网。

腊学民把电话音量调小了,除了他自己,别人都听不到电话里那个沙哑的嗓子还在说着什么。

从腊学民的反应看,这是个比较重要的人,所以腊学民的神态认真而凝重。

刘长乐听见自己的心在跳,节奏凌乱,不断敲打着心壁。一种强烈的愿望在心头升腾,他想看看电话那头的哑嗓子,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就算是看清楚,就算是当面见了,也还是没办法阻止什么,可他就是想看看,亲眼看一眼。他有一种预感,哑嗓子的意见可能将影响到自己的现在,还有未来,包括生活、工作甚至人生。

班长和腊志东是一般同学关系,一路上跑前跑后地出力帮助,尽着一个班长的责任。从这点看得出他是个有责任心的孩子。除了照顾腊志东,他一直安静地坐着。这时他忽然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刘长乐。刘长乐看他。他轻轻说,只伤了耳朵,他们咋说伤到了大脑?

刘长乐有些为难地深吸一口气,他的学生眼睛亮亮的,闪烁着质疑和气愤。

刘长乐伸手按按班长的肩,示意他别急。

腊学民的电话结束了。车里出现了安静。刘长乐试着看腊学民,说,叔,打学生是我的不对,我冒失,下手重了,我给你认错。

当着学生的面说这样软弱的话,刘长乐觉得自己的脸正在变大,发烫,没地方可藏。他不敢看班长和腊志东。这段时间,他除了和学生拉近距离,建立良好的融洽关系,同时还十分注意保持一份老师该有的矜持和严肃。他怕自己不小心,就跨越了师生之间该有的那条线。孩子们把他当好朋友,更好,但还得当老师看待,不然自己这角色真就尴尬了。一班学生中个头比他高出半个头的就好几个,这关系处理不好,不能建立该有的秩序,以后高二高三,他的班主任还怎么当?

现在逼着自己说出服软的话,作为教师,他感觉一直以来苦苦维护的一点尊严,现在被自己亲手拿下来,放在脚底下,任人踩踏,刘长乐有种想哭的感觉。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节,哭不解决问题。

腊学民的第四个电话来了,他看一眼手机,把听筒紧贴在耳朵门上,车里的人听不到那个看不见的人在跟他说什么,只能听到他在应答,嗯嗯,嗯,好,好的,就是……全都是一些不流露任何意义的单纯语气词。

8

学校李副校长和数学年级组苟组长来了,到病房里看了看,又去见了大夫,最后回来交代说,他们回去之后,学校要把事情报给教育局,这么大的事,瞒不住了。

刘长乐紧紧握住李副校长的手,他的手在痉挛,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满肚子都是话,憋得他心里难受,可是他一句都说不出来,他自己不知道,他弄疼了李副校长,他感觉自己像个溺水的人,正在一池深水里挣扎,一种深深的恐惧正在心里升腾,恐惧让他抓住一切可能救命的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李副校长轻轻抽出手,说不要慌,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很遗憾,但是会解决的,我们都在为这件事努力。

四天后教育局的人来了。

带头的是一位副局长,上次来过的李副校长和苟组长陪同。

副局长年岁大了,他脑门显得很大,红得发亮的秃脑壳上没一丝皱纹,他笑眯眯俯下身子问腊志东,哪里不舒服?感觉怎么样?

刘长乐看到本来坐在床上跟腊学民耍脾气的腊志东,这时候竟然没脾气了,他的表现很乖,像个玩累的孩子一样睡在枕头上,他的声音很微弱,显得有气无力,他看着副局长,说,耳朵疼,头疼,昏,晕,心里难过。

腊学民好像早就在等待这句话,这句话一出口,他就跟着插嘴,说,娃娃明明伤了大脑,不然哪来的头疼、头晕、心里难过?CT和核磁共振结果正常,并不能完全保证脑子就没问题,只是我们这小地方,设备落后,能查出什么啊?我看得转院,去省里的附属医院,去西安的西京医院,再这么耽搁下去,我的娃就彻底残了。他残了,谁负责任?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啊!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脸红彤彤的,似乎内心的激愤让他全身血液都涌上脸,脖子里一根筋绷直了,突突地跳。他说,我一个乡下穷教师,文化低,没见识,你们当领导的可不要耽搁了娃娃的病情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他考大学上研究生,好好地报效社会呢,这脑子被人害残了,我、我……他哽咽了,整个人都在颤抖。

刘长乐傻在床边,他感觉心里有一把刀子,在一点点往深处扎,他不疼,他只是诧异、愤怒。这父子俩,什么时候达成了协议?腊志东不是一直都梗着脖子跟他老子对着干吗?他显得很烦躁,这几天只要腊学民一出去,他就坐起来,下地穿鞋,绕着床头走,还拔了氧气,还要拔掉胳膊上的针头。他折腾拔氧气,刘长乐和班长都没拦,看着他拔。他要拔针头了,班长赶紧按住那只手。臘志东倔强地挣扎着,嚷嚷,说,他没病,好好的,输液干啥,插这么多烂管子干啥?他想出去吹风晒日头,这么在床上阴着,他快浑身长毛了。他说,这都是腊学民多事,好好地住啥院,这不是成心整人吗?

他所说的意思谁都明白,所以刘长乐看着这位学生,心里暗暗地感慨,也感激,他知道腊志东怕他父亲,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不得不配合腊学民到市医院看病,也不得不配合腊学民反复作检查。但是,他能这么说腊学民,说明这孩子心里是明白的,也是善良单纯的。事情到了这一步,真正掌握事态进展方向的是家长腊学民,但学生腊志东的反应至少能让人心里感受到一点温暖。所以,副局长一行来调查的时候,刘长乐对腊学民不抱任何希望,他那张始终不再看刘长乐的脸,让刘长乐发怵,刘长乐也知道要让他让步,已经不可能了。刘长乐只希望学生腊志东能帮自己一把,哪怕这帮助一点实际的作用都没有,但也是必要的,是他内心隐隐渴望的。

但是腊志东也改变了。一直嚷嚷说自己没事,应该马上出院回去的腊志东,在副局长一行面前变成了一个伤势严重的病人,一个真正的受害者。

刘长乐盯着那张脸看,还是那张孩子脸,这几天没洗头,他的发型乱了,粘连在一起,显得很潦草,乱发围拱起来的一张脸,还是那么小巧、玲珑,像一个秀气的女孩子。

还是一张没有脱尽稚气的脸啊。

可是,这张脸后面的心,还是一个十六岁少年该有的心吗?

刘长乐咽下了一声感叹。

副局长看看腊志东,把头转向腊学民,说医院的检查结果在那里放着,黑字白纸,只是耳道破裂,没伤到脑子,你凭啥不相信呢?这可是咱全市最权威的神经内科大夫了。

刘长乐感觉秃头副局长的反问铿锵有力,这也是刘长乐和腊学民曾反复争论的问题,刘长乐说片子出来明明没问题,真要有问题我们治疗就是,何必要去省附属医院?

刘长乐的辩解在腊学民面前不堪一击。腊学民望着刘长乐,目光依旧和善,但口气是凉的,他说,你不要辩解,你娃娃闯下的祸,你就得担责任,你不要有一丝侥幸心理,也不要跟我狡辩。

听到副局长这么说,刘长乐一颗悬了几天几夜的心踏实下来了。腊学民再怎么无赖,也还是一个教师,上级教育局领导既然这么说,他肯定要听。他和刘长乐一样,只是教育系统的一名普通老师,按常理他不敢和教育局对着干。事实也正是这样,腊学民的脸很快白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又没说,低下头沉默了。刘长乐在心里快速算了一笔账,从县医院到市医院,前前后后这一趟下来的花费,包括腊家父子的吃喝用度,花出去两万了。这所有费用自然由他出。病历上明明白白写着教师体罚,人为造成的伤害医保不给报,连买的学生保险也不能报。要是多少能报几个自然好,现在他也为这两万块钱犯愁呢。不过只要事情尽快解决了,他回去再想办法就是,把人耗在这里日夜熬煎,真不好受。

副局长和副校长出去了,站在门外说话,刘长乐觉得跟出去听领导说话不太合适,就坐在床边等。一会儿副局长进来,说,这事我们会成立一个专门的调查组下来具体调查,孩子的病情要看下一步的变化,先别急着出院,住着观察观察吧。说完就离开了。

刘长乐追出门,却没勇气拦住,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是拦不住的。他回屋坐在板凳上呆呆回想,把前前后后都想了一遍,尤其是领导前后的那些话,他反复地回味。事态有变化,似乎在恶化。副局长的反问明确又有力,明明把腊学民问得哑口无言了,可他临走的口气和言语,似乎,又是另一种味道了。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中间有了扭转。好像在由有利于自己的方西向着不利转变。那这扭转,究竟是因为什么,他想不出头绪,他真是恨自己年轻无知,没学会洞察世事。

苟组长……苟组长……刘长乐眼巴巴看着苟组长。副校长陪着副局长走了,苟组长留了下来。刘长乐感觉苟组长留下来是有目的的。是学校安排留下的。

平时,刘长乐是不怎么怕这位组长的。学科组长,算不上官儿,大家早晚擠在一个办公室里,天天见面,早混熟了,加上苟组长的性格让人没法把他当官儿敬起来。他总是嘻嘻哈哈的,爱笑,话多,一点都不端着、摆着。刘长乐虽然是小年轻,但在老苟的亲切笑容面前,很快消除了内心的敬畏,像哥们儿一样早晚相处。

他希望从苟组长这里能捕获一点有用的信息,能摸到一丝某种真相的脉搏。

苟组长说,小刘啊,你不要急,有些事急不得,千万得慎重再慎重,这娃娃脑子究竟伤到了啥程度,再观察几天,对谁都好,你要有这个耐心啊。

说完他看了一眼腊学民。掏出一根烟,要点,好像猛然记起这里是病房,转身向外走去。

刘长乐醒悟,他是不好当着腊学民的面说什么,就咳嗽一声,把一口痰留在嘴里噙着,然后起身出门,装作去吐痰。

不会有啥事……苟组长递给刘长乐一支烟。刘长乐还没学会吸烟,另外过敏性鼻炎也不允许他吸烟。但是他学着苟组长的姿势,点了烟,重重吸了一口。

领导有领导的考虑,苟组长看着刘长乐说,领导嘛,考虑的肯定要比我们普通人多一点,不过你放宽心,不会有啥事的,体罚学生下手重了,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有过。我估计着,再多住几天,上头弄个调查组下来看看,对学生家长是一种心理安慰,对社会上也是一个交代。你也知道,新局长刚上任,把社会对教育界的舆论看得比较重。

所以,你就耐心熬着吧,时间到了,这个坎儿也就迈过去喽。苟组长说到最后,抬手拍了拍刘长乐的肩。

刘长乐傻站着,感觉苟组长把一种语重心长的东西贯穿在这个拍肩膀的动作里了。

那天,他本来也是要这么绅士地拍拍学生的肩膀来着,谁知道就拍出了一场意外。

苟组长说城里有亲戚,趁这个机会他正好走个亲戚。

刘长乐目送他离开,他感觉心里还是空空的,问了半天,苟组长似乎没给他一个明确的答案。

这颗心还是没法安稳下来。

刘长乐回到病房,他看见腊学民之前红涨起来的一脸血现在回落下去了,他身上又出现了刚见面的那种朴实,他甚至有些腼腆地给儿子笑了笑。他没给刘长乐笑。刘长乐身上一冷,心底刚刚浮上来的一点幻象彻底碎裂了。腊学民不会对自己留情的,变冷的脸,不会再有一点点温热了。他把身子靠在墙上,墙凉凉的,心一点一点冷静下来,他慢慢思量着苟组长的那番模棱两可的话。琢磨半天,就像嘴里噙了个干枣核,半天还是咂摸不出味道,干脆不咂摸了,隐隐觉得,副局长前后的变化,和最后的安排,似乎是有道理的,毕竟他代表的是组织,既然是组织在说话,慎重再慎重,那就是符合某种情理的,也是有道理的。

那就让腊志东继续住着吧,每天占一个床位,输液,接受护理,还有腊学民父子俩的吃饭和零花钱,就算刘长乐手头再艰难,也得掏,也得熬,等腊学民有一天终于熬烦了,估计也就同意出院了。

9

刘长乐回到学校才知道,自己的班主任已经被调换了,高一(5)班由一个女教师带,他的课也全调了。他不用上课了。他没课可上了。

一个老师,没班带,没课上,这意味着他暂时被闲置在一边了。

刘长乐在自己的办公椅子上坐着,看同事们进进出出,夹着书本上课,批改作业,喊学生进来耳提面命地教育,他桌上原来摆放的几摞子作业本、教本都没了,顶他的人拿去了。桌上只剩下他自己的一个笔记本和几支笔。

他信手翻开本子看,上面是几次会议记录。那是参加全校教职工会议,他觉得自己是年轻人,不能领导在上面讲,自己在下面玩手机,他想给领导一个好印象,所以在会场的时候埋头做记录。其实这记录也没写什么,只列了几条领导讲话的干条条,另外有一首大江东去被他反复默写,笔体饱满,生动,说白了,这本子是他开会时候的一个道具。

现在本子也是一个道具,会场上是掩饰对领导讲话的毫无兴趣百无聊赖,现在则是为掩饰一个出了事故教师的尴尬。他装作全部注意力都在这本子上,好像一个武痴得到了一本武功秘籍,看得入迷忘我。其实他知道自己只是披着一件伪装的外套,他知道,他的同事们正在偷偷看他,有人在交换眼色,有人在悄声交谈,他知道他们议论的焦点无非就是自己和腊志东这件事。

事情已经传遍全校了,人人都知道,但是,用得上这么揪着不放吗,你们难道就没有打过学生?刘长乐用目光狠狠地扫过全办公室,这间破旧的平房越来越昏暗,头顶上挂着六个电棒,大白天六盏灯都开着,却还是暗,让人心里透不过气来。

上课,下课,又上课,铃声在耳边一阵起一阵落,刘长乐一动不动坐着,他感觉这铃声似乎有一点悠扬,草原上牧马的铃声大概正是这样的吧。为什么要用铃声指挥上下课呢?为什么不用锣鼓声一类呢?是谁最早想到用铃声的?这算是一项发明吗?刘长乐无聊地乱想着,手也在随意地滑动着,中性油笔在纸页上拉着长长短短的线条。

纸质有些糙,油芯里的小圆珠子滑动,一种利刃划过沙面的滞涩感,轻微,细密,像电流,像水波,沿着五指,穿透了皮肤,从神经末梢往全身传送。一种薄薄的东西在心里发酵,一点点变湿,膨胀,慢慢地变得沉重。他知道它们是悲伤。悲伤很真实,它们有形状,有重量,正在把他整个人填满。他感觉整个人都在膨胀,谁的大嘴,正在一个他看不见的入口吹气,他的身体成了一个塑料外壳,气球一样,他正被人吹气,在一圈圈变粗变大变肿胀。他轻飘飘地站了起来,不行,不能这么坐着,得去教务处问问,啥意思,为啥要停他的课和班?一个教师,不叫他站在该站的地方,为该忙的活儿忙活,你叫他做啥?他还能做啥?这是不是有些不正常?医药费我在掏,人在医院治疗呢,还要我咋样?视线模糊了,他狠狠地揉,清亮了,接着又模糊了。

叮咚——手机响了。

是微信,有人在打招呼。刘长乐懒得看。

叮咚、叮咚、叮咚——又是几声响。

我现在落难了,成孤家寡人了,人人都躲着闪着,一副怕我随时拽住胳膊借钱的嘴脸,还有谁會惦记?

刘长乐一边苦涩地自嘲着,一边拿起手机。

大学同学发来一个帖子。

题目有点刺眼。

刘长乐呆住了。

“无良教师钢笔狠戳学生耳道,大脑致残家长无助求救。求扩散,求转发。”照片配了兴华中学校门的照片,门牌上的字赫然清晰。

帖子是同学转给刘长乐的,同学很关切地问刘长乐咋回事,究竟是真的还是有人在造谣。刘长乐看了下面的跟帖评论和点击量,就知道这事已经传出了本县,本市,甚至已经传到全国范围了。议论他只看了几页,就没勇气往下滑了,骂声一片。甚至有人一言不发,发出来几把刀,刀刃在滴血。看样子恨不能劈了帖子里涉事的这名叫刘某某的无良教师。

师德沦丧。良心何存。打人教师猪狗不如。

这类字眼排着队涌现。

在刘长乐匆匆扫过的视线里,只有两个人冒出了相反的声音。大意是老师不容易,打学生是为了学生。这意见立刻引起公愤,后面扑上来一群人,疯狂地口诛笔伐,一片刀光血影。发声者像个玩火的孩子,很快被一群粗暴的骂声踩踏淹死沉下水去。

刘长乐痴痴地看着这些文字。

一个个黑色字体在变大,不停地伸展,扩张,膨胀,简直要撑破手心大的屏幕,在眼前爆炸。

发帖人是一个微信公众平台,名字叫土疙瘩。

土疙瘩,我哪里惹你了,要这样害我?

不,不怪人家平台,是腊学民下了狠手,把事情捅给了媒体,肯定是这样,这字里行间公然偏袒腊家父子,把腊家父子完全描述成了弱势群体,泄露消息的,除了腊学民,还能有别人吗?

刘长乐浑身都在打战。

究竟咋回事,你这麻烦可惹大了啊!

同学询问。

操他妈!刘长乐爆了句粗口。

这时候刘长乐才察觉出这间办公室内的异常,几乎所有的同事都在低头看手机。他们平时也看手机,但从来没有这么整齐划一过。好像他们今天忽然无比地热爱手机,一刻也离不开手机,好像手机里有十万黄金在吸引他们。

难道在转发和浏览这个帖子?

为什么没有人转给我?

既然大家都是同事,为什么不转给我?

刘长乐觉得愤怒,又伤感。

他忽然感觉在这间旧平房里很孤独,孤独到看不见一张善良的脸。

但是他知道,其实大家不转给他,也是一种善良,谁有勇气当面刺激他呢?那岂不是雪上加霜。

刘长乐恶狠狠捏着手机,他真恨自己手劲太小,不能把这小小的电子产品捏成碎渣。

屋子里太热了,简直让人窒息,刘长乐松开手机,起身,逃一般往外冲,正好一个小伙子低头小步跑来,两个人撞到了一起。

小刘——对方叫了起来,正好你在,校长有请。

刘长乐跟着他快步穿过校园,刘长乐记起来了,这小伙子姓黄,是和自己一起考进来的特岗教师。人机灵,听说又有什么背景,进来后没带课,留在办公室帮忙。

小黄到门口,先进去,可能向校长报告去了,再出来,冲刘长乐摆手,看着刘长乐进门后,他从外面把门轻轻合上了。

刘长乐心里感叹,怪不得能进办公室,这才两年,就锻炼得这么眼明手快,真是领导跟前混的料儿啊。

刘长乐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领导,还是单独接触,他没察觉就出了一身汗。真是不知道汗都藏在哪儿,忽然冒了出来,一层还没溻下去,跟着又渗出一层。校长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校长的办公室没他想象的大,也没想象的豪华,一股刚装修的味儿。校长正抽着一根烟。窗户开着,烟雾吐出来以后,似乎被一个看不见的手扯着散向窗外。刘长乐盯着丝丝烟缕呆看。出了这窗口,烟就是自由的,想去哪儿去哪儿,没有限制。

校长说了句什么刘长乐没听清,校长又重复一遍,这回刘长乐听见了,但他不能确定这句话的内容。他有些自卑地弯腰,脸上挤出笑来。

校长让他坐了吗?

似乎在让他坐。

刘长乐退了两步,回头看了眼,身后有几把黑皮椅子,椅子显得空荡荡的,他没敢坐,两个手合到一起一点点搓。

他忽然记起来了,腊志东在他面前也这样搓过手。他紧张,紧张得难以控制,两个手就试图抓住什么一样,纠缠到一起了。好像这样就抓住了什么。这么想来,腊志东在自己面前也紧张?很紧张?紧张得像这一刻的自己?

校长盯着刘长乐看。他嘴里的一根烟抽了半截,不抽了,戳进烟灰缸里,无声地摁,烟不甘心就这样死,挣扎着冒出最后一丝白气。烟气散尽,校长的脸透出来,泛着黑气,他慢腾腾地说,你行啊年轻人,你真给学校争光了。说到这里抬手摸了一把脸,似乎刘长乐真让他的脸上也添了光彩。

刘长乐点了一下头,努力让自己笑,他知道这是谦卑的歉意的笑,虽然他没有和领导打交道的经验,但他知道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笑,赔笑脸。

校长压根儿就没有看刘长乐的笑脸,他忽然站了起来,身子往前一探,说现在闹到网上去了,我就是想护你,也没法护了。

刘长乐一傻。这事校长也知道了?真是太快了!

校长又开始点烟了。

刘长乐这才想起手机没在兜里,丢在了桌子上。他忽然有个念头,冲出门,狂奔回去,把手机抓在手里,把那条帖子删掉,不,删了也没用,把手机砸掉,把这一切灭掉,把痕迹擦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他想回到从前,做一个满心欢喜、高高兴兴上课带班的刚开始做班主任的老师。对学生,他不打也不骂,他只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学生学好学坏,和他无关,他只抓那些好学生,不学的、调皮的就让他们自由生长吧,只要把日子混着往下推就是。要责任心干啥?责任心能当饭吃吗?能多发工资吗?他怎么早没明白这一点呢?他怎么那么傻呢?那些老教师不正是这样打发日子的吗?优哉游哉地按时上课,按点走人,多余的事绝不去管,会出这样的事吗?会这样吗?从前,兴华中学谁知道呢,只怕有些人连宁夏都不知道,大学那会儿,就常有同学问他宁夏是甘肃的市还是县?现在,全国都知道兴华镇了,都知道兴华中学那个刚刚树立的大门是什么模样了。他这个刘某某,更是臭名昭著国人尽知了。

想到这里刘长乐笑了。

你還笑得出来?弄不好得开除公职的!

对面的脸喝问。

刘长乐一个激灵,刹住苦笑,刹得太用力,抽得他嘴角疼。

我……我没笑,您要相信我。

哭声跟在那个我字之后,冒了出来。

他艰难地抽泣着。他想到了父亲,这件事父母还不知道,他没敢打电话,他们在山里住,信息闭塞,他们肯定还不知道。说不定父亲现在还在跟人喜滋滋地夸着自己的儿子,这个跳出农门变成吃公家饭的孩子,改写了刘家人祖辈以来的农民族谱啊。

哭声哑在嗓子里。他向前踏进一步,他想恳求校长,你打我吧,用巴掌打,用脚踢都行,最好有个牛鞭,你拿鞭子狠狠地抽我一顿,像父亲小时候打我一样。

但是校长不打,校长喊门外的小黄。刘长乐一直退到了墙边,一屁股软在了椅子上。他感觉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子已经移过来,完全地罩住了自己。

10

据说,在县委紧急召开的常委会议上,县网信办、报社、电台等媒体的一把手被书记像训儿子一样训了一顿,紧接着成立了腊志东耳朵事故调查小组。小组组员开着车先后到兴华镇政府、中学、县医院、市医院等进行调查。网信办根据关于全县网络信息安全管理办法,关闭了土疙瘩公众平台。顺带着还有九家小平台被勒令停办检查。从此政府对这些随便发送各类信息的个人平台加强了监管。这些刘长乐都不知道。他在派出所做笔录。民警问得很细,刘长乐一边讲,一边回忆了整个事件的前后经过。叙述过程里,他很平静,语言也很枯燥,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知道自己要面对一场官司。也可能坐牢。不管判多长时间,教师这饭碗都会丢掉。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也没想到那书里夹了笔,那支笔没带笔帽。他在笔录上签了字,最后平静地追加了一句。声音太小,只有他自己听清自己说了什么。

派出所没有拘留刘长乐,他出来走在街上,自由地走着,脚步轻飘飘的,他在一个水果摊上买了两袋水果,坐上班车去医院。他想再看一下腊志东。他忽然有些想他。含着恨地想念。就算被开除公职,就算进监狱,也得最后见他一面。他不知道为什么想见,见了说什么,却就是想见。他没有真正谈过恋爱,还没来得及爱上一个女孩,也就很少念念不忘地想见到一个人。可是此刻的想念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让他觉得幸福,他感觉自己正在进行一场恋爱。

刘长乐就怀着这种奇异的念头一路来到了市医院。病房在七楼,有电梯,他摁了上行钮,看着电梯指示灯一路下来了,敞开了,寂寞地等着。没人。刘长乐在电梯门上看着,直到电梯门又自动关闭。他进了步行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往上爬。一层楼十八个台阶,七层是多少呢,他走完最后一个,站下来想这个问题。脑子有种抽搐般的疼痛,十八乘七是多少,没算出来。慢慢地走向九号病房。站到门前刘长乐忽然发现自己两个手都是空的。水果忘在车上了。他转身往下走,一个老师看望学生,无论如何空着两手是不好的,那就再补买点。

身后传来喊声。是父亲。还有二伯。还有他们庄的支书。刘长乐先跟支书笑笑,他的笑容里荡漾着稀薄的歉疚,自己工作以来还没给大家帮什么忙,倒先害大家辛苦了。

支书拍了拍刘长乐肩膀,说,不怕,腊家答应私了呢,谈得差不多了,只要你们能接受,就私了。不过这个数目还得你们自家人好好商量一下,我就是个在中间跑腿儿磨嘴皮子的。钱还得你们自己出。

交代完,他钻进厕所去吸烟了。

刘长乐不敢看父亲的脸。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没脸见啊。

刘老汉一屁股坐在过道椅子上,说,私了吧,私了了好,还能保住你一碗饭。可是,要四十万呐,太多了,简直要人的命哩。

刘长乐跳了起来。啥?四十万?姓腊的开口要四十万?他真要得出来?他……他太不要脸了!

家属不许在楼道里喧哗!

一个护士从护士台探出头,喊。

你坐下。二伯拉一把刘长乐。刘长乐不坐,直戳戳站着。胸脯在一起一落地抖,全身忽然很热,热得他抽搐。四十万,腊学民他凭啥要这么多啊。

我不私了,叫他们告去!刘长乐拧一下脖子。大不了,我坐监狱!反正我问心无愧,我不是故意打人的。

没人接他的话。他等了一会儿,心里不踏实,偷偷观察两个老人。二伯的穿着还看得过去,父亲穿了件黑外套,虽然旧点,好歹看得过眼。一看腿上,刘长乐哭笑不得。父亲穿了件蓝色运动裤。他个子高,这裤子又短又窄,下面的松紧口把两条腿紧紧捆了起来,好像他穿这裤子纯粹就是为了领受一种特别的刑罚。再配上下面的一双粗布鞋,这个人就完全是个杂耍小丑的嘴脸。

这裤子是刘长乐高三那年的校服,早就淘汰了,父亲这是又从哪儿扒拉出来穿上了呀。

刘长乐记起来了,上上周末他回去挖洋芋,父亲可不正是这种穿法么。他当时看着可笑,劝他快脱了,父亲不在意,说这裤子弹性好,又厚,他穿上跪在地里拾洋芋得劲。

刘长乐帮家里挖了东山上的洋芋,南山里还有几亩,父亲说留着他老两口慢慢挖。难道父亲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双膝趴在地里拾洋芋,吓坏了,爬起来栽着跟头就往城里赶,连衣裳也没顾上换?

今年收成不错,尤其秋庄稼长得好,但父母老了,种不动了,他工作了,家里不用再供养大学生了,在他的劝说下,远处的二十亩薄田不种了。为此父亲后悔得直叹气。一边挖洋芋,一边算账,说,一亩挖两千斤洋芋,二十亩就是四万斤,要是都种上洋芋,挖三四万斤洋芋是闭着眼睛的事,听了你这娃的话,咱损失大了呀。

父亲嘴里是这么抱怨的,但是刘长乐听得出来,老爷子并不是真的抱怨自己,他就是种了一辈子地,看着别人丰收,他眼热,所以惋惜。当时刘长乐笑着安慰他,一千斤洋芋能卖多少钱,齐刷刷的大好洋芋才交两毛,中不溜儿的一毛二,咱一亩才卖多少钱?三十亩全种上,撑死了也就卖个八九千元,还不算化肥和种子呢,也不算我们一家子人从种到锄到挖付出的汗水呢。他在心里比较了一下,他现在一个月工资三千,等还有一年就由特岗转为正式,还能涨。自己三个月的工资,就抵得上三十亩地一年的收入。父亲笑了。说,对着哩,以后我老两口少种点,这把苦了一辈子的老骨头也缓缓。

他们只种了十亩洋芋,全卖了,也就落个一万多元,家里还有一对牛,大牛能卖九千多,牛娃才半岁,值五千元就算是不错了。还有啥可以变卖?实在没啥值钱的了。四十万,叫这样一个家庭拿啥出?四十万,那是什么概念,刘长乐艰难地在脑子里进行着运算,是一千二百亩土地种出的洋芋,是四十头大牛的价钱,是县城最好地段的一套楼房,是……他说姓腊的这是讹人呢,杀人不见血!不成,我宁愿坐牢,再说他家娃娃没残,我不一定被判刑,我们不私了,叫他告去。

一个大巴掌重重地扇了下来。刘长乐被扇傻了。他捂住脸抬眼看,是父亲。父亲像陡然长高了半截,他如一堵墙直挺挺矗在儿子眼前,说有我活着,还轮不到你娃娃胡来。

11

我能听见。腊志东躺着,软软地说。

他显得很乖顺。针和氧气都插着,液体从透明输液管里一颗一颗滑落,滑进他身体深处,氧气从透明的塑料管里一点点往出冒,一缕森森的凉意在鼻息下面源源不绝地流淌。其實他知道这些对于自己没有多大用处,他压根儿就没病,没有病还输液吸氧干什么?还不是父亲腊学民纠缠不放,大夫也没办法,只能每天开点能量一类的药,反正用了也治不死人。耳朵深处的疼痛早就感觉不到了,昨天痒得难受,喊大夫来看,大夫听后一脸不耐烦,说,伤口结痂了呗,干痂脱落就完全好了。

既然好了,还住在医院里占着床位不走,那几个漂亮护士每天来扎针、换药,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腊志东知道她们从心眼里鄙视呢,鄙视这对赖着不走要讹人的父子。

腊志东觉得自己恶心,父亲更恶心。他都不愿意正眼看腊学民了。

腊学民坐在板凳上,医院每个床位配发一把塑料凳子。陪护的人站累了就坐这凳子。腊学民天天坐这凳子,坐得他屁股疼。他揉揉屁股,说,不要胡说,耳膜破了,大脑伤了,你敢说你没事?

腊志东哗啦一声坐了起来。起得太猛,头有点轻,身子也有点飘,他重新躺下,看头顶上的电棒。病房里白天也开着灯,整夜都不关。他不知道是谁规定的,也许不是规定,只是他们住进来就这样,灯是开着的,住进来的人也就习惯了。白天灯亮着刺眼,窗口的人把窗帘一拉,就是没人去关灯。腊志东刚进来不习惯,家里他妈节俭,他只要不学习多开一会儿灯,她就叨叨,她舍不得浪费。医院里的电费是公家的吧,所以没人疼。公家是谁呢?他在脑子里集中想这个问题。想到了思想政治课本上,关于社会、国家等概念,国家是一行文字,黑压压在眼前晃动。他不想了,想多了脑子里困。他想学校。学校里的高一(5)班。(5)班的同学,尤其是女同学。他们的脸不清晰,好像压在毛玻璃下面,模糊、扁平,他们就那么目光扁扁地看着他。他们目光安静。腊志东害怕这种安静,他不敢和他们对视。他躲开了这层目光。他们没一个来看望过他。他住院三周了,大半个月,没一个同学来过。太远了,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市和县之间是一个小时车程。不能集体来,难道派几个代表来很困难吗?

他们不会来的。他们才不会来呢。他们也不应该来。腊志东懒懒地思想这件事。他们不来是正常的。原因明摆着。他家把班主任告了。这已经不是一个同学生病住院那么单纯的事。这是一场事故,一个事件,一场官司。这面前,单纯的同学情谊和集体温暖没有立足之地。

他们会怎么看这件事?怎么看我?想到这里他眼睛直了。电棒的光是一种恒久的颜色,不白,不黑,是一种黑白之间的冰块一样的感觉。他冷冷地看着,这些天来一直有个朦胧的渴望像影子一样在心头悬浮,骤然想通的这一点,让他惊恐,羞恼,一头撞破了一个梦。才明白这个梦早有了结局。而且这结局是自己造成的。他们不会来,不应该来。换了别人,自己会去吗,会号召同学们去吗?不去,肯定不去,坚决不去,相反,只有鄙视,唾弃。

我还有脸回(5)班吗?这苦恼像一只湿溻溻的菜虫子,不动声色趴在了脸上,他不动,感受着这阴冷和潮湿。他知道,他回不去了。不仅仅是(5)班,还包括兴华中学。三十万,父亲的价码从四十万降到了三十万。父亲还想再让步,大伯和舅舅都不同意,他们在病房里当着他的面乱嚷嚷地吵,最后定下了三十万。这笔钱是从腊志东这辈子的角度出发而算出来的。他们说他聋了,脑子伤了,肯定考不上好大学,就算勉强考一个,也肯定只能是三本,这种学校就是上出来,也找不到好工作,找不上好对象。一辈子都毁了。那么三十万,也就不多。谁让姓刘的老师那么过分呢。

他们公然把腊志东当病人——一个大脑有问题、听力严重缺陷的残疾人。既然是残疾人,他们当着他的面商议这种事,也就没什么不合适了。腊志东懒得辩解,这件事还和自己有关吗?他的话有人听吗?他多次告诉腊学民,他头不疼,感觉不到脑子伤了,耳朵也不疼了,听力和过去一样,没啥不正常的感觉。每当这时候,腊学民就显得不耐烦,要么叹一口气,说你这娃娃,真是不懂事,大人的事,你娃娃家少操心,你只要把伤养好了,赶紧上学去。

腊志东不看父亲,只看电棒。护士吩咐过,有个灯管是紫外线专用,病房消毒的,家属别乱开。那个灯一直沉睡著。从外形上看,它和普通灯管区别不大,打开后究竟什么样,他想下去打开看一下,但是腊学民盯得太死,他稍微一动他就在床边守着,他解手,他提着输液管子陪,他吃喝,他伺候。调查组的人在场,他甚至拿了个矿泉水瓶子要为他接小便,腊志东哪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解过手?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脸都憋红了,死活不解裤子。腊学民坚持要他尿,好像这一泡尿十分重要,是某一个十分有力的证据一样得拿出来。最后腊学民把瓶子放在柜子上,脸黑透了。

那次之后,腊志东忽然开始和腊学民说话了。他不怕这个男人了,他甚至有点看不起他了。从前父子关系是一种敬畏和逃避,现在他恨他,看不起他。他长时间看着他坐在凳子上的样子,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的衣裳这些日子没换洗,脏劲儿都透出领子来了,头发也湿漉漉的,脏过头,没法再脏了,头油浸透,头发拧成了一股一股,这个脏兮兮的人,生下了自己?腊志东有一种微微的恶心。几十年后的自己,也会老成这副嘴脸?他不愿意看他了。

他躺在枕上不停地嚷嚷。

我能听见,我耳朵没问题。

我能听见,我耳朵没一点问题。

真的能听见,没一点点问题。

静静的病房里,这话重复一遍又一遍,旁边的病人抬头看着他,大概觉得腊志东是个神经病。

还有,腊志东梗着脖子,说,早知道你这么狮子大开口,软刀子宰人不见血,我才不会配合你演那场戏骗调查组的人呢,我现在后悔了,你让大夫给我开药,要一个疗程的后悔药。我一顿全吃下去把自己毒死算了!

不许满嘴胡说,调查组看重的是证据,你耳膜破了,脑子伤了,都是事实,哪用得上你演戏配合哩,别胡思乱想了,好好养着!腊学民为他压压被子,快点养好,一出院就得念书去,要不然你跟不上大家了!腊学民说。

毫不脸红。腊志东声音很低,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腊学民装作没听到。

腊志东不看腊学民的脸,也不理睬他眼里闪过的那游丝一样的愧疚,他望着屋顶的灯,自言自语说亏你也是老师,要那么多钱,你不亏心啊?

我亏啥心啊?现在谁不是这样?随便出个车祸不管死活都是几十万几十万地赔呢,我不要钱我大脑有问题啊?再说咱这事性质更恶劣呢,是他姓刘的故意下手的!钱多赔不起是不是,不要紧,我可以不要钱,我告他个故意伤害罪!

腊学民忽然扯直了脖子,冲着儿子吼。

老子骤然凶狠起来,腊志东还是害怕的,他乖乖闭上嘴不敢还击了。但是他眼里的鄙夷是无论如何都难以掩饰的,他用嫌恶的目光看了半眼,拉被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腊学民从儿子的目光里看到了嫌恶。这嫌恶含着刺,他感到了这刺的锋芒,他慢慢地离开了床头,远远坐在床尾。他的样子有些疲倦。似乎他跟儿子一样,也陷入在一个幽长的梦境里找不到出口。

12

刘长乐站在高一(5)班门外。

教室里老师在进行辅导。

要是以前,这个点应该是他在讲题。

他不敢靠近窗户,怕学生看到自己,他远离窗户,沿着过道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用右眼的余光偷偷瞄教室。同学们都在听讲,没人向外张望,也没人开小差,说明离开了他,大家已经适应了新老师。

灯光从室内泄出来,落在窗台上,光影虚虚的、淡淡的,显得很不真实,像一场梦幻。

刘长乐踩着这梦幻往前走,楼道尽头有个小过道,半人高,他站在过道边向外望,因为居高,觉得自己大了,高了,下面的一切都渺小了。风不知道从哪里来,忽然就窜出来,拐过楼角,响亮了,把半空里的那种空抓住了,搅动,呼噜噜响。他向下望。眩晕水波一样从脚后跟上生出来,化作风,穿透全身,然后顺着头发梢儿往上飘。有一种力量,从这种飘里逸散出来,汇少成多,积沙成丘,形成了一股幽暗的力。这股力,刚开始轻轻的、柔柔的、淡淡的,只是从这里经过,不带任何目的性,它只是风,它的使命和目的就是飘来飘去,不停地吹。只有吹着,风才是风。风才是存在的。风从运动服宽大的衣领窜出来,衣服像大袍子,灌满了风,风不走,有点留恋这袍子,像一个阴谋蓄积了下来。立住脚,抓住这具身子深处的东西,它的目的渐渐明确了,它要带走点什么。它在蛊惑,它在引诱,它像一个妖艳的女人,它用充溢着魅惑的声音说话,它说跳下去,快点跳下去,跳下去就好了,一切画上圆满的句号。一切化作清风、流云、空气、阳光……腊志东的右耳,耳朵事件,满世界传播的帖子,三十万,贷款买房,找对象,父母的负担……都结束了。一笔勾销,永远安宁。对,永远安宁。就像他的名字包含的意义。刘长乐,是父亲请略微识得几个字的村会计起的,这名字好,人如其名,他果然性子开朗,总喜欢咧着嘴叉子嘿嘿笑,好像世上就没有烦心事。什么大事小事杂事破事到他这里都不是事,在他没心没肺的咧嘴一笑中全部化解。这些年他一直活得平安喜乐。

他含笑远望。

对面望下去是校长办公室,门开了,又合上,又开了。调查组的人正在开展调查工作。刘长乐这个人正被大家反复地提及。他的年龄、学历、专业、任教年限、任课水平、学生成绩、班级风气,包括他的家庭成员、收入水平、婚姻状况、为人处世、性格、爱好、品性,最后甚至可能细微到他喜欢穿什么衣服,头发多长时间洗一次,有没有酗酒吸烟习惯,是否参与麻将、纸牌的赌博活动,有没有结婚对象,有没有与新来支教的小女生勾勾搭搭。

风不凉,是热的。不干燥,潮烘烘的。西北秋天的风,总是又干又凉。现在却不一样了。要下雨了吧。是不是有一场大暴雨正在发酵酝酿当中?正在气势汹汹地压下来?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

天气分明是晴好的,夜空里万里无云。他想起自己教过的那些内容。讲读概念、定义,分析例题。尤其每每涉及一个新概念,他一句一句逐字逐句讲过,掰碎了,揉烂了,像女人喂自己欠奶的娃娃,把馍馍在嘴里嚼烂了,再喂给孩子。他用这笨办法喂学生。嚼的是数字,是概念,是定义,是例题。那些高中数学的知识点被一点点咬碎了,软软地墨香四溢地往孩子们嘴里塞。他从来没有有所触动地回味过这些词儿,现在回想,上课教书的过程,跟女人喂娃娃多么相似。

天空怎么能这么晴朗清澈呢?他简直不能接受这种空洞的晴好。北京有霾,河南河北天津那些环繞京畿的大城市,甚至远在南边的南京广州,也有雾霾的兆头。他没有见过霾。他在西北上的师范大学,还没机会去发达地区体验霾。他向往霾。朋友圈看到有人晒霾,他同情、嘲弄、安慰,但一切都隔着一层什么。从来没有感到切着肌肤痛彻心扉的惋惜,因为遥远,离自己很遥远。那些感叹、惋惜、同情或者一点点幸灾乐祸,都是坐在远处观看别人的大戏罢了。像今人看古人的戏,不管怎么动人,动心,都只是隔山望水,终究隔了一层距离。就像他看过的那些案件,老师与学生,与家长,与学校,与社会,种种冲突事件,经常出现,不知是这类事件在日益增多,还是被发达的现代信息传播媒介给放大了,屡见不鲜。QQ、微博、微信上时不时出现。他也转过。也给别人跟过帖,点过赞。却像看北京霾一样,没走心,从来都没有真正走过心。

切肤之痛。这一刀子沿着他的脖子切下来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一天。现在看来,那句老话不是没有道理。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他失脚了。一脚踩进了泥里。是淤泥。不仅仅是一脚淤泥,是一片,大片巨大的沼泽。表面的平静被踩翻了。他深陷其中。这泥是黑的、稀的、臭的。黏黏地包围过来,像空气,像流沙,像幽暗处伸出来的水草和触角。冰凉,湿滑,韧性强大,它们顺着他的脚跟往上攀升,很快就延伸到腿、腰、全身,把他一点一点缠裹起来,包围住,吸附住,它还在用力,加力,不松劲,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他艰难地呼吸着。学校已经恢复了正常秩序,或者说,这件事压根儿就没有真正扰乱过学校的秩序。全校的师生好像已经忘了他这件事,该干啥干啥,没有谁有理由刻意在意这件事。只有他,陷在其中,越来越深。他能闻到气味。一种血腥的味道。

风不是风,风中有血腥味。三十万,换成一百的面值,全提出来,有多少?能堆一座小山吧。场面多壮阔呢,他没有见过,他没机会见识一次把三十万块钱堆到一起的壮观场面。母亲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她拖着那样的腿双膝跪在地里拾洋芋,父亲打算卖了洋芋给她买点电视里广告的专门治风湿的药。现在父亲拿什么兑现那样的承诺,三十万,父亲已经回去想办法了,他能想什么办法,一个年迈的农民,除了砸锅卖铁,挨家挨户向所有的亲戚乡亲伸手借钱,他还能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

就这么跳下去,两眼一闭,身体像鸟儿一样,在空气里滑过,然后轻飘飘落地,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彻底解脱了?也许会出血,一摊血,是黑的还是紫的,会不会很脏,他一直觉得人血流在黄土地上是很脏的,凝固了,像果冻一样。校园硬化了,是水泥地。他不能预知血泼下去会如何。很脏,还是红灿灿的,鲜丽灼目。

他伸手揉了揉鼻子,鼻炎一直就没好,他从兜里掏出纸,擤了下鼻子,纸上有血腥味。他把带着清水状鼻涕的卫生纸叠了叠,叠成了一只纸鹤的模样,然后向着风放飞出去。风托住了鹤,悠悠荡荡划着圈儿,向最底层的灯火扑去。

兴华中学的晚自习九点半结束,高三(1)班位于教学一楼最左边的拐角处,九点三十整,年轻的女教师结束辅导,走出教室,刚刚迈下最后一个水泥台阶,高跟鞋一软,踩到了一个软乎乎的物体,她栽倒了,同时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惊叫。

凌晨零点三十分,市医院病房里,腊学民正在酣睡。腊志东坐在旁边看着他睡觉。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腊学民谈判好三十万,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日夜在医院熬着,他实在是太累了,旁边床位的病人一出院,他就一头栽倒上去,睡得天昏地暗。看着看着,腊志东忽然笑了,年轻秀气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含笑下地,找来外衣鞋子,一样一样穿戴,直到收拾整齐了,伸手在腊学民兜里摸。腊学民的手机,还有钱包,他摸过来装进自己裤兜里。然后离开病房,走出了门。整个过程腊志东显得很从容,他在下楼的电梯里打开手机看,目光在一条主动跳出来的微信帖子上滞留,慢慢地读完了帖子题目,年轻教师跳楼自杀,以死抗议巨额赔款。电梯到底,他不看了,关了手机,走出医院的灯火,向着门口招手,一辆出租车像夜色里的鱼一样滑过来,腊志东跳上车,蜷缩在后座上,两个胳膊抱着肚子,似乎他很冷,用一个贫弱的声音说,去省里吧,你这车我雇了。

司机犹豫了一下,说,去省城的话,四百公里路程,又是半夜,得一千块钱。

来人没吭声。

司机在观后镜里瞅了瞅,借助昏沉沉的灯光,他看到对方的一对胳膊瘦拐拐的,像两条枯瘦的蛇,紧紧裹在肚子上。

他想了想,又说,最少得八百。

腊志东没吭声,扭头看看窗外,半夜的医院好像也在酣睡,他怕吵醒这梦境一样,悄然舒一口气,说,八百就八百吧,只要能快快离开这里就好。

司机把车前显示“空车”字样的牌子反过来,车子拐一个弯,掉头,向着和市区相反的方向出发。

凌晨一点的城市清冷得出奇,真不知道白天流水一样来来去去拥挤不堪的车辆都藏匿到哪儿去了,偶尔跑过一辆出租,车灯像红红的打着瞌睡的眼睛,流星一样划过深沉的寂静。腊志东的脸隐藏在车玻璃内,他安静地坐着,目光坚毅,神态完全是个成年人。他感受着出租车的颠簸,出租车像一片夜风中飘摇的秋叶,在宽阔的路面上漂浮。在漂浮中,车显得轻飘飘的,终于拐上了通往高速公路的收费口。通过收费站,车辆骤然加速,在夜风里疾驰,腊志东摇下车玻璃回头望一眼身后,夜色浓黑,有风在耳边吹,风势很大,感觉半边脸都吹疼了。奇怪的是风吹过,他耳边回旋着一片忙音,除了一片虚荡荡的空茫,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见。

原载《民族文学》201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