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伟章
一
那年我在一家合资公司担任部门经理。记得这天临近下班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来。十一月初的天气,落日映在窗棂上。我犹豫了一下,心想这一刻会是谁打来的,拎起电话听筒:是副总经理王子恒。我心里略感迟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虽然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此刻办公室同事正在陆续地离去。我搁下电话听筒,穿上挂在椅子背后的外套,走出乳白色塑料板隔开的部门办公室,沿着光线有点暗淡的甬道,经过玻璃门的财务间与会客室,朝里面总经理办公室走去。
总经理办公室在甬道的尽头。办公室并不算很大,品字型安置着三张办公桌,墙角摆放着常绿乔木盆景,布置得简洁,舒适而气派。窗外远处参差不齐的楼宇,氤氲在沉沉的暮霭中,彰显着这座城市的磅礴大气。王子恒五十来岁,看起来有些发福,稍圆饱满的脸庞,目光柔和,显得儒雅而气定神闲。他正凝神地伫立在窗前,听到开门声响适时侧过身来,眉宇间有丝不易察觉的踌躇,看见我走进办公室,脸部的表情明显松弛下来。他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我关切地询问:“这个月外协生产任务都落实好了?”
我谨慎说:“这个月基本上安排妥当,只是生产任务比较紧张。”
“哦。”王子恒轻声应了一下,并没有示意我坐下,不紧不慢地拿起办公桌上香烟,抽出一支点燃,并递给了我一支,叮嘱地说:“生产进度,产品质量,都要切实认真抓好,任何环节不能出丝毫差错,否者会耽误船期影响出口,造成信誉和经济上损失。”
我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
王子恒若有所思地抽着烟,停顿片刻,随后吩咐说:“你明天抽空到N市去一次。”
“到N市去?”
王子恒说:“有一家公司需要考察,场地情况、机器设备、人员素质,是否能够加工生产。你回来后给我一份详尽的书面报告。”他征询的目光看着我。
我明白了他这一刻寻找我的原因,犹豫的目光瞧着他:“那家公司也在N市?”
王子恒从办公桌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条递给我:“上面有公司的地址,负责人姓名,联系电话。”
我清楚这是份内工作,只要有电话号码,和对方取得联系,能寻找到地址,这些都不是问题。我接过纸条扫了一眼,折叠后放进上衣口袋。
王子恒思考着,须臾,又说:“你和杨可歆一起去吧。”
我心里感到微微一怔,惊疑的目光瞧著他。
短暂的沉默。王子恒抽着烟,吐出白色烟雾。烟雾在他面前萦绕。他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发现我略显疑惑的目光,将烟灰弹落在烟灰缸里,脸上露出淡定的笑容。他没有做任何解释,从办公桌前绕过来,深思熟虑而又宽宏大量的样子,手轻轻按在我肩上,眼睛里有种深意。
我感觉到他手上的温润,传递过来的某种信息。他的神情始终有种从容不迫,脸上的笑容亲切随和,却有种似是而非,捉摸不透的感觉。我沉吟未语,知道有些不便言明的事情,其实没有解释就是一种答案,沉默则是一种至高的境界。我走出公司大门时,都市沉浸在暮霭里。
潜龙实业有限公司是加工生产塑料制品,产品远销海外创汇的知名企业,原来只是一家默默无闻不起眼的街道工厂,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放下包袱,锐意进取,和外商合作,改制成中外合资股份制公司,属于较早敢于尝试吃螃蟹,摸着石头过河的企业。短短几年时间,公司纵横捭阖,获得迅猛发展,在美国拓展市场成立销售公司,成为塑料制品行业出口型企业,并与外商投资者几经博弈,将实权掌握在了中方手里。
公司一正两副三个经理,总经理负责公司和未来发展,主要忙于银行与金融市场,副总经理吴亦琛负责销售和报关部门,王子恒负责生产和外协部门。公司六七个部门中,销售部门最惹眼,需要请客送礼陪客户娱乐,每年春秋两季广交会,偶尔还有机会出国。其次是外协部门,负责对外加工企业,公司拥有大量外贸订单来不及生产,需要转发给濒临倒闭的企业生产,等于是将乳汁灌入嗷嗷待哺的婴儿嘴里,这些企业勿庸置疑是感恩戴德。我担任外协部门经理,能获取一份不菲的报酬,还是感到很满足的。每当我想起生产的各类塑料制品,小到餐具用的小勺子,外包装印着“made in china”,摆放在国外大型超市的货架上,心里会油然升起一种自豪感。
外协部门三男两女五个人,平时没有什么太多的事情。其实,每个月按时给加工企业安排生产签订合同,抽空去看一下或电话联系,了解产品质量生产进度,成品运来由检验部门验收后入库,正常的情况下这些工作一个人就能完成。当然有时加工企业生产遇到棘手问题,集装箱日期临近等着装货,需要想办法协调解决,也有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这基本上属于我一个人的事情。因此,外协部门相对而言比较清闲,而且与其它部门没有太多纠葛,不会影响公司正常生产经营,上级领导,客户朋友,各种特殊关系介绍人进公司,都会塞进外协部门,这几乎成了一条不成文规定。外协部门几个人闲着没有事情,迟到或是早退打个招呼,两个女的实在闲着无聊,对着镜子补妆或趴在办公桌上打个盹。我明白其中利弊,对于手下的人,睁只眼闭只眼,大家在一起时,表面上一团和气,谁是谁介绍的,各种利益关系,心照不宣。我知道自己的前任,因为和副总经理吴亦琛走得太近,被副总经理王子恒从公司中层干部的位置,找个理由调到车间当了一名普通检验员。我清楚外协部门经理和车间检验员意味着什么。这其中的玄机浅显而耐人寻味。我之所以能擢升为外协部门经理,除了熟悉生产流程,主要是为人内敛,处事踏实稳重,既不属于总经理的人,又不属于吴亦琛的人,也不属于王子恒的人,一碗水端平。我乘公共汽车回到居住的小区,天色已黯然下来,街市上熙来攘往,在华灯初上的灯影里显得影影绰绰。
翌日上午。我睡了个懒觉,醒来后女儿上小学,已经背着书包去上学,妻子是名幼教,做好早饭放在桌子上。妻子比较宽容,对我经常到N市去,因为是工作缘故,基本上不会有什么怨言。我起床后漱洗完毕,吃过早饭穿戴整齐,九时二十五分,拎着黑色公文包下楼走出小区大门,看见公司那辆乳白色金杯面包车停在路旁。我走上前去拉开前排车门上车,对司机张峰说去接一下杨可歆。张峰瞥了我一眼,随后发动了车。街市上铺满了秋日的阳光。张峰三十来岁,长方脸型,颧骨有些高,还没有结婚。他在公司不算健谈,人很聪明,也识时务,偶尔也会使些性子,公司总经理和副总经理各自都有小车,除此之外还有这辆面包车,各部门为了用车方便,大多数会谦让他一些。车窗外街景在朝后移动。昨天晚上我给杨可歆通电话,车到他居住的小区附近时,看见他穿件浅灰色休闲茄克衫,双手在背后拎着一只棕色皮包,正在沿街一根电线杆旁等候。杨可歆中等个子,稍圆扁平脸庞,脸颊有几粒浅浅雀斑,脸红时尤显醒目,小眼睛小嘴巴,但眼睛很活泛,佯装老成练达的样子,给人本份而有点狡黠的感觉。他和张峰年龄差不多,已经结过婚,还没有孩子,按他的说法正在这方面努力。他父亲在海关部门工作,公司需要办理进出口报关,核销单证,包括退税一列系琐事,吴亦琛和他父亲熟络之后,把他从一家效益很差的企业调进了公司。车在路沿旁停稳,杨可歆腾出一只手打着招呼,随即拉开中间移门上了车。
到邻省最近的N市,一百多公里路程,驱车一个半小时左右。车穿过市区,朝郊区疾驶而去,路上车辆和楼房在变得稀落,逐渐呈现出农舍与田地。四十分钟以后,车驶过检查站,很快进入邻省。秋高气爽的天气,白云在天空飘浮,阳光温暖地抚摸着大地。还没有收割的稻田金灿灿的,在微风和阳光里轻轻摇曳。我凝视着车窗外的景致,想起初次到N市的情景。
二
去年九月中旬的一天,我刚从生产车间调到外协部门工作,王子恒把我喊到总经理办公室,向我简单介绍情况。公司三家加工企业都在邻省N市,N市加工费低廉,距离也不算太远。他说你对新的工作岗位不熟悉,尤其对加工企业还很陌生,必须尽快了解熟悉起来。今天下午双溪公司经理徐成泽来结算加工费,你和他认识一下搭他的车过去,顺便到另外两家加工企业去看看。到N市电话联系,他们会安排妥当。我知道这是我新的工作岗位,今后经常需要和加工企业打交道。我给妻子打了个电话。
徐成泽四十来岁,稍矮偏胖的个子,脸上皮肤黑且略显粗糙,梳着大背头,嗓音有些沙哑,掺杂着浓重地方口音的蹩脚普通话,穿件深灰色暗条纹西服,系根绛红色领带,腋下夹着一只皱巴巴的黑色皮包,一双眼睛不时闪动着,给人猥琐而又不乏精明的感觉。我忙完手头上工作,已临近下班时候,坐上徐成泽墨绿色旧桑塔纳轿车驶出公司大门,太阳悬在西边正从建筑物背后缓慢沉入。
桑塔纳轿车朝着邻省N市驶去。N市是邻省一个县级市,下面管辖着九个乡镇。前些年各级政府热情高涨,盲目招商引资,一窝蜂地上马,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雨后春笋般建起了许多乡镇合资企业,在获得发展的同时,也带来了诸多隐患。有些企业表面上红火了一阵,很快就偃旗息鼓陷入困境,有的厂区已荒芜长满野草,成了政府的包袱,接着转制,反复折腾,演变成了私营企业。小轿车驶过N市区,已是傍晚时分,车窗外笼罩在一片迷离的暮霭之中。我在车上大致了解了公司情况。双溪塑料公司坐落在双溪镇边上,距离N市区还有二十几分钟路程。天色渐渐黯然下来,夜如约而至,四周变得黑沉沉的。小轿车在夜色与风中穿行。车窗外不断闪过黑黝黝的景物,前面终于呈现出了零星灯光,依稀能看到小镇模糊的轮廓。不一会,小轿车减慢车速,驶进了公司大门。
徐成泽停稳车后,拔下车钥匙,夹着皮包下车。我从另一侧车门下车。外面空气清新凉爽。我一只脚刚踏到地面上,看见办公室一侧灯影里闪现出一个女人,正满面笑容地快步迎上来,声音清脆甜润,热情地招呼着:“啊,是许经理来了!快!快到办公室坐。”
厂区里泄漏出灯光,隐隐传来机器声响。徐成泽介绍说:“这是我妻子陈婧美。”
我视线适应了周边环境,朝她礼貌地笑笑,接着跟随他俩走进办公室。陈婧美十分热情好客,招呼我在沙发上坐下,忙不迭地沏茶递烟招待。我初次和他俩打交道,有点拘谨不自然,但很快就从容了许多。我仔细端详着陈婧美,她的皮肤不算白,但人长得很漂亮,身材匀称挺拔,颇具成熟女性的风韵,且待人接物殷勤而不失分寸。我打量着他俩,心里甚至怀疑,她怎么会嫁给其貌不扬的徐成泽,或者徐成泽是怎么把她骗到手的。徐成泽说先去吃晚饭,我建议到车间去看看,徐成泽连声应允,立即和陈婧美陪同我到车间去。车间有五百多平方米,两条生产流水线,操作工人在不停地忙碌。我觀察生产流程,仔细检查产品质量,回到办公室后,又和他俩交谈了一会。
双溪镇并不算大,沿街散落着各类小商店,也有歌舞厅洗脚房,若明若暗的灯光像在夜色里飘忽。镇旁有条小河,月亮升起来,碎银般撒在河面上。远处田野蒙上薄纱,雾一样轻盈地弥漫着,有种恬静而朦胧的美。凉爽的风徐徐吹来,空气中有股泥土气息,裹挟着桂花清香,在暗夜里袅袅飘荡。
陈婧美在镇上酒店订了包间,我意思简单吃点便饭,陈婧美已经点了一桌酒菜。徐成泽热情而谦卑地说,许经理第一次到N市,我和陈婧美十分高兴,略备薄酒,为许经理接风洗尘。只是我们这里是小地方,也没有什么好招待,双溪镇的羊肉还算有点名气,鱼是长江里刚捕捞上来的,蔬菜也是时令新鲜的,家常便饭。怠慢!他起身举起酒杯,我先敬许经理,今后还请多关照!徐成泽敬完酒后,不断说着客套话,陈婧美眼睛里洋溢着热情,也不失时机地端起酒杯说,妹子也敬许经理一杯,我干了你随意!她微微扬起脖子,将酒灌入嘴里。我推辞说不会喝酒,只是应酬地喝一点。席间,徐成泽和陈婧美不断地递烟敬酒,我从他俩眼睛里捕捉到了谦恭与局促神情。他俩很善于察言观色,一副不敢稍有违逆样子,徐成泽眼睛不断闪烁着,每个细胞似乎都在计算得失。我透过桌上萦绕升腾的热气,从他俩殷勤生动的脸上,还是感受到了某种虚假成份。我知道这种殷勤款待,每滴酒都浸透着功利。晚饭以后,我被安排入住在镇上双溪宾馆。
其实,双溪宾馆也就是家普通旅馆,在镇上可能算是最好的,门外霓虹灯招牌像在黑暗中疲倦地眨着眼睛。宾馆两层楼房,十几间客房,不过房间还算比较干净,白色被褥都清洗过。我送走徐成泽和陈婧美,关上门后轻舒了口气,神情稍为松弛下来,走进卫生间冲了个热水澡。我洗完澡走出卫生间,看了下表,二十时二十五分,时间还早。我给另两家公司打电话,联系好明天行程,接着和妻子通了个电话。房间里橘黄色灯光很柔和。我安排好一切放下心来,有种无所事事的感觉,忽然感到房间里很寂静,这种寂静仿佛是瞬间降临的,融入黯淡的灯光里,悄无声息地充塞着每寸空间。我感觉到了寂寞,如夜渗透进心里。恍惚间有种无可适从,心里似乎有种东西,藏着掖着,蠢蠢欲动,陡地产生起某种非份之想。我有些心神不宁,变得忐忑不安,寂静中像在期盼某件事情发生,又害怕这种事情真的意外发生,这种骚动轻盈得像雾一样在心里飘浮。我小心翼翼地走近窗前,拉开姜黄色窗帘凝视着窗外,近处是小镇楼宇和街道轮廓,远处呈现出沉寂的稻田,天地显得寥寂而深邃。小镇宁卧在静谧的暗夜里,街上零星的灯光孤独地闪烁着,充满了某种神秘的诱惑感。
正在此刻,背后响起了敲门声。
我心里一怔,转过脸去盯着房门,心里琢磨这时候会是谁呢?声音清晰而短促。我踌躇未决。敲门声又响了起来。我拉上姜黄色窗帘,谨慎地走上前去打开门,房门口暗淡的光晕里,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女子。她看上去很漂亮,中等个子,身材均匀,穿件白色针织圆领运动衫,下面穿条米黄色紧身裤子,光线折射在脸部,映出浅浅的粉彩,描了眼影和淡淡的唇膏,有种精致而自然融洽纯朴的美。她矜持地瞧着我,粲然一笑,侧身走进了房间,并反手掩上了门。我瞧着她贸然闯进门里,不由心生疑惑,惊讶地询问:“请问,你找谁?”
灯影里,她脸颊赧然泛红,很快缩回目光,笑意依然凝固在脸上。
我心里骤然紧张,揣测不出她会是谁,脑海里随即闪过从事色情行业的女性,浮想起新闻媒体报道利用女色,专门伙同地痞敲诈嫖客的情景。我惴惴不安,心律在加速,心里复杂而敏感。在这陌生小镇,初来乍到,未知深浅,根本不敢造次。“噢,对不起!我不需要这种服务。”我变得惶惑而局促,连忙拒绝地说,声音有些涩滞。
“我不是那种女人!”她似乎明白我的意思,飞快地瞥了我一眼,神情中掠过鄙夷。转瞬之间情景。她迟疑着朝房间中央走去,神态变得腼腆而婉约,侧过身看着我,声音轻柔甜润地介绍说,“我就借宿在隔壁客房。”
“你是隔壁房客?”我头脑在飞速旋转,竭力揣摩着她意图。
她神情羞涩,眨巴着眼睛,未置可否地解释说:“时间还很早,一个人寂寞。我只是想过来和你闲聊一会。”
我还是听出她N市口音,她的解释明显很勉强。我心里弥漫起疑虑,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岑寂的夜,孤男寡女,红袖添香,能聊什么?房间里很寂静。我认真地端详着她。她确实很诱人,但并不妖冶。她目光盯着我,下意识地靠近我。房间里有种压抑的气氛。我感觉到她离得很近,身上散发着女性特有的气息,夹杂着她紧张的神情,慌乱无措的举止。她微微隆起的胸部抵在我胸前,惶惑的眼神还是泄漏了什么。房间里的氛围变得窒息。我看着她涂着唇彩的双唇闪着细碎的光亮,瞬间有种欲望在体内膨胀,心被一种莫名的不安攫紧。我知道对于男人来说,这无疑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我戒备的目光盯着她,变得手足无措,还是不由自主退缩了,谨慎而慌乱地拒绝说:“对不起!我想早点休息了。”
她抬起头来,眨巴着眼睛,惊疑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很纯粹。她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毫无顾忌地轻声说:“我不收你的钱。”她眼睛闪动着羞涩与坚定。
我心里更加困惑,感到忐忑不安,想尽快打发她离开,敷衍地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明天还有事情,想早点休息,请你走吧!”
她姣美的脸上明显闪过惊诧,疑虑的目光凝视着我,神情变化更迭。她沉吟未语,有些许的迟疑,低垂下头,踌躇片刻,眼睛里还是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须臾,她悄然转过身去走到床旁,默默无声地宽衣解带,脱下了衣服和裤子。柔和的灯光下,她侧身躺在床上,曲线优美,无论是胸部还是臀部,健康的肤色自然地融入橙黄色灯影里,像一幅浸透诱惑,精致而迷人的油画。
我心灵震颤,惶惑的目光瞧着她,显得无所适从。难堪的沉寂。我感到窘迫,感到尴尬,有些喘不过气,错乱的目光略过她,掠过空间,紧盯着姜黄色窗帘。气氛离奇而缥缈。似真实也似虚幻。房间里有种凝滞而怪异的氛围。我心律加速,心旌摇曳,感到有些失态,手心渗出了冷汗,觉得自己有点卑微,类似于虚假的存在。夜渺如尘埃。我转过脸去,声音发颤,轻声对她说:“你穿上衣服走吧!这样对我们俩,彼此都不方便。”我发现她眼睛是幽邃的,幽邃得就像窗外的夜空,能看见其中迷惘、落寞、令人費解的神秘。她游移的目光瞧着我,眼睛里忽闪过一抹温柔。
夜,朝深处滑去。
这天晚上,我辗转反侧,没有睡好。那个女的气息,若有若无,仍在房间游弋。我恍若感觉这更像是一种幻觉。我很快猜想到这肯定是徐成泽和陈婧美的杰作,但是那个女的仍然在我脑海盘桓,有种蹊跷之情在心里氤氲。因为工作关系,我和加工企业的经理,包括和徐成泽熟悉起来,他们逢年过节会送些农副产品之类的礼物。徐成泽经常打电话联系,或寒暄几句联络感情,陈婧美也会打来电话,喋喋不休,唠叨徐成泽喝得酩酊大醉,或是怀疑和外面女人有染,这反而使我和他俩关系变得融洽起来。我心里清楚,这种关系始终有种疏远与隔阂,更多的是基于利益和工作缘故。我不知道那个女的是谁,直到许多年以后,心里的疑团才涣然冰释。
三
柳枝在车窗外掠过。十时五十分,金杯车抵达N市。车没有停,穿城而过,前面公路有个岔口,一条通向双溪镇,一条通往陈桥镇。我看了下手表有些犹豫,第一次到陈桥镇去,正赶上午饭的时候有些突兀。我想先顺便到双溪镇去,工作上恰巧也有点事情,虽然多兜十几公里路程,午饭后到陈桥镇去更为妥当。我思考后,侧过脸对张峰说:“走左边那条路吧。”
张峰询问:“到双溪镇去?”
我解释说:“到徐成泽那里方便一些,午饭后赶到陈桥镇,应该不会耽搁事情。”我转过脸去征询的目光瞧着杨可歆。
杨可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着说:“我没有意见,跟许经理出来,一切悉听尊便!”
我用手机给徐成泽打了电话。车朝双溪镇方向疾驶而去。
张峰对双溪镇路况很熟悉,二十几分钟后,车抵达双溪镇,拐弯驶进了公司大门。徐成已经等候在办公楼门口,立即迎上前来和我握手,看见杨可歆从车里下来,稍微愣怔了一下,随即热情地招呼着。陈婧美也打扮整洁,在一旁满面笑容地说:“许经理,今天你们能过来,真是十分高兴!徐成泽原来有点事情,正准备出去呢,接到你的电话,就在等候你们。”
徐成泽豪爽地说:“走!吃饭去。”
我应酬地客套了几句,和徐成泽交代完工作上事情,考虑到吃完午饭要赶到陈桥镇去,车停在酒店附近更方便,一行人鱼贯钻进金杯车里。徐成泽嗜好喝酒,吃饭的时候,张峰要开车,要了杯茶水。我稍微喝了点酒,说起到N市来的目的,陈婧美说她娘家就在陈桥镇,开车过去也就十几分钟路程。徐成泽喝得微醺,满嘴喷着酒气,我去上厕所时,他跟着挤进逼仄的厕所。他喝了酒头脑还很清醒,撒尿的时候好奇地问我,今天怎么会和杨可歆一起过来。我揣测地说,陈桥镇那家塑料公司,可能是吴亦琛的关系。徐成泽醉意朦胧地笑了笑。午饭结束已接近下午两点,徐成泽舌头有些僵硬,走出酒店时脚步趔趄,还意犹未尽地嘟囔去娱乐轻松一下。我清楚下午还有事情拒绝了。陈婧美手腕上挂着装钱的小包结完帐,拎着六盒礼品装肉松,从酒店旁一家商店转出来,将肉松塞进了金杯车里。
金杯车驶离酒店,张峰在双溪镇旁寻找到一家加油站,加满油之后朝着陈桥镇方向驶去。太阳移到了西面。路两旁是成片的稻田,阳光斜照在路旁的树枝上,路面上映出斑驳摇曳的树影。我心里估计十几分后赶到陈桥镇,事情办得顺利晚饭前能够赶回去。车拐弯驶上了一条小路,从双溪镇斜插到陈桥镇有—段碎石子铺成的小路,路面不平,坑坑洼洼。随着车子不断颠簸,我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因为喝过酒的缘故,心里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琢磨不透这种不安来自何处。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发现有辆崭新的红色桑塔纳轿车尾随其后。我有些恍惚。车驶过那段碎石子路面,终于拐弯上沥青公路,两旁是挺拔的水杉,路面明显宽敞许多。我眼睛余光发现那辆崭新的红色桑塔纳小轿车超越上来,女司机的秀发在眼前一晃即过,朝陈桥镇方向绝尘而去。我轻舒了口气。
陈桥镇和双溪镇差不多,看起来基本上大同小异,沿街是低矮的樓宇和小商店。金杯车在一家宾馆门外停稳,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用手机拔打了电话,随后下车活动一下四肢。大概五分钟左右,一个三十多岁,皮肤黝黑,略显偏瘦的男子,穿件皱巴巴藏青色西服,骑着电瓶车从马路斜对面驶来,穿过马路眼睛逡巡着车牌号码,在我面前停下来。他一只脚抵在地上,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是潜龙公司许经理?”
我打量着他。
他连忙自我介绍:“我是陈桥公司生产经理。我们刘总正在等候你们,怕你们找不到具体地址,让我来接你们。我在前面引路,你们的车跟着,过去不远一会就能到公司。”
我重新坐上金杯车。陈桥塑料公司在小镇的旁边,车朝前行驶不远拐入一条泥路,周围是村舍和农田,车开进去二百米左右拐个弯,再朝前行驶五六十米拐弯后到了。公司门前有棵香樟树,大门上方拉着一条横幅:热烈欢迎潜龙公司领导莅临指导。我瞥了眼横幅,心里多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至少知道对方是很当一回事情。车在办公楼前停下,总经理刘坤已快步迎上前,热情地握住我的手。他看上去四十多岁,中等稍显偏高个子,头发剪得有些短,眼睛很有神,穿件深咖啡色西服,系根玫瑰红领带,西服的纽扣敞开着,神情谦恭而洒脱,给人不乏精明干练的感觉。我和他彼此介绍之后,跟随他走进办公楼里的小会客室。
小会客室刚打扫过,一行人落座,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孩腼腆地忙着沏茶,刘坤迫不及待地发了一圈香烟。我大致了解到情况,公司股权属于镇粮管所,几年前创办这家中外合资企业,合作前谈妥外商负责外贸订单,由于合作过程双方龌龊不断,外商狠赚了一笔之后,基本上属于销声匿迹,任其在生存的间隙自生自灭。刘坤陪着我们在厂区察看了一下。公司办公楼大多数门锁已锈迹斑斑,玻璃窗上沾满了污渍。车间有一千多平方米,房梁上爬满了蛛蛛网,三条生产流水线,二条蒙着厚厚灰尘,一条有开动的痕迹,寂静的车间里悄无声息,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我心里唏嘘不已。我综合搜集到信息分析:这家公司厂房和机器设备都不错,目前仅凭一条生产流水线,偶尔零零碎碎有点活,两天打鱼三天晒网,根本难以维持正常运行。公司具备一定的生产能力,经营困难,举步维艰,加工费肯定会比较低廉,且N市距离不远,运输也相对方便。对于这家濒临倒闭的公司而言,如果有稳定的生产加工订单,三条流水线正常运转起来,不仅能起死回生,还会有一定赢利。我心里粗浅判断,这应该是家十分理想、适合加工生产的企业。
回到小会客室,刘坤让女孩子招待杨可歆和张锋,示意我到他里间总经理办公室。我瞥了他一眼,心里略感不舒服。这种感觉很微妙。我看了一下杨可歆和张峰,跟随他走进里间总经理办公室。刘坤关上门,客气地示意我在沙发上坐下,他随后在办公桌前坐下。办公桌紧挨着窗口,太阳正在窗外缓慢滑落。刘坤掏出香烟递给我,自己点燃后猛吸了一口,烟雾很快在办公室弥漫开来。他抬起头看着我,夹着烟的手有些微微颤抖,神情明显流露出某种紧张,然而热忱地对我说:“许经理,今天你能大驾光临,到陈桥镇来,是我和公司的荣幸。请许经理鼎力相助,尽量能够搀扶一把!”
短暂的沉寂。我明白他言下之意,目光和他对峙了一会,感觉得到他心里的躁动,发现他眼睛里有种渴望与企求。我清楚这家公司面临的处境,能充分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刘坤拥着烟,压低声音,直截了当,开门见山地又说:“许经理,我是个直爽的人,不想躲躲闪闪隐瞒自己的想法,希望能够加工贵公司的生产订单。如果我们能够合作,我想聘请你兼任公司副总经理,除了保证公司的生产订单,其它事情你一概不用操心,利润的一部分作为报酬归你。”他精明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东西。
我心里骤然一紧,目光躲闪了一下,清楚这是一种令人垂涎的诱惑,想起坐在会客室里的杨可歆,知道这件事情的背后,涉及到吴亦琛和王子恒,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烟雾在萦绕。我思考着,有一会儿走神,目光在他脸上逗留。
刘坤将很长一截香烟在烟灰缸里碾灭:“许经理,只要我们能够正式合作,肯定会十分愉快的,报酬方面一定能让你感到满意。”他加重了语气,目光紧盯着我。
办公室里有种赤裸裸的贪婪。
刘坤停顿片刻,似乎想缓和气氛,拿起办公桌上打火机,在手里不经意地玩耍,神情松弛下来说:“我在H市待了六年,回来后一直在镇粮管所工作,半个月前刚承包这家公司,这里的事情我完全能够说了算。”他目不转睛,很有意味地看着我,似乎在彰显或解释什么——暗示或引诱我什么。他又点上了一支烟。
我目光透过烟雾,掠过他的脸庞,记忆起吴亦琛是H市人,明白了他俩之间的脉络。我对他没有什么好感,或者没有特别的反感。我知道贪婪是人的本性,诱惑同样是种巨大烦恼。我思考着,谨慎地说:“刘总,我在公司虽然负责外协部门,至于能否真正合作,最终决定权在公司领导手里。”我回答得体,更像是敷衍。
刘坤手指夹着香烟在轻轻转动,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狡黠地说:“是的,这些我自然很清楚。有些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我想,是吗。
刘坤目光紧盯着我,竭力打消我顾忌说:“当然,我们今天谈论的,只是我和你之间的私事,肯定不会涉及到其它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个讲义气,知恩图报的人,这一点请你尽管放心!”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同时显出急切的神情。
我明白他指的是和吴亦琛之间的关系,发现他眼睛里有种攫取的欲望在熠熠发光。我知道他迫切的心情,清楚自己实地考察,最终呈递的书面报告,至少对面前这个男人至关重要。而且如果真能合作,几家加工企业,怎样安排生产订单,具体操作完全属于我的权限。我冷静的目光看着他。
落日余辉慵惰地映在窗棂上。
刘坤和我回到小会客室,我招呼杨可歆和张峰,并和刘坤握手告辞说:“刘总,具体情况,我向公司汇报,到时候再联系。”
刘坤见我们要走,马上阻拦着,竭力挽留说:“许经理,你们难得到陈桥镇来,吃过晚饭再走!”
我抬腕看了一下表,婉言谢绝,推辞着说:“刘总,不必客气,我们现在回去一个多小时路程,到家时正好赶上吃晚饭。以后有机会吧。”
刘坤见我们真的要走,急了,涨红了脸,竭力阻止:“這怎么能行,到了陈桥镇,这时候还走,这不是在驳我面子,不就是一顿饭的事情,是嫌我穷请不起这顿饭?即便生意不成情谊还在!我饭店都预订好了,坐一会一起过去吃晚饭!”他毫无回旋余地说。
我再三推辞,刘坤态度坚决。我有些尴尬,知道很难推脱,一味拒绝,反而显得有悖常理,权衡之后只能妥协,决定吃完晚饭回去。此时,太阳正从地平线滑落下去,天边竟抹上着一缕胭脂红。
四
天色黯然下来,小镇亮起点点灯光,远处景致变得朦胧。我和刘坤一行人挤进金杯车,朝镇上驶去,很快在一家酒店前停下来,一起走进两楼一间包房。片刻,陆续又来了几个人,刘坤逐一介绍,是镇上有些头面的人,我打着招呼,根本记不清是谁,十几个人围成一桌。酒菜很快上来了,接着敬酒,觥筹交错,烟雾袅绕,气氛立刻热闹起来。我很有分寸,推诿不会喝酒,只是应酬地浅尝辄止,以免喝多之后失态。席间,刘坤不断殷勤地递烟敬酒,推杯换盏之际,张峰憋不住也举起酒杯。我不清楚张峰酒量深浅,目光示意他尽量少喝,张峰不屑的神情笑笑。刘坤介绍说他喝的是米酒,当地自酿,清冽甘甜,基本上没有什么度数。张峰一杯酒下肚,心里暖暖的,跟着喝了起来。桌子上杯盘狼藉,有人开始歪斜着身子去厕所撒尿,有人萎靡地从桌子上滑落下来,控制与放纵,开始与结束,酒席上的场景大多数如出一辙,有种醉生梦死的感觉。酒席结束,天色不太晚,也不算早了,小镇沉浸在浓重的夜色里。张峰走出酒店,脚步踉跄,米酒后劲很足,夜风袭来,酒往上涌,忽然在路旁呕吐起来。我顿时愣住了,想不到张峰会喝得烂醉如泥,疑虑的目光投向刘坤,又看着张峰,心里担忧、焦急起来。
刘坤正在酒店门口和客人打招呼,连忙走过来轻轻拍着张峰的后背,脸上略显尴尬,闪过一丝歉意,继而宽慰地对我说:“许经理,没有关系,可能稍微喝多了点,到宾馆休息一会,睡一觉酒就醒了。”并吩咐那个生产经理搀扶张峰。
我双眉微蹙,清楚张峰喝醉酒后,今天晚上肯定回不去,只能在陈桥镇过夜了。我看了眼杨可歆,杨可歆喝过酒脸上泛着红晕,未置可否地笑笑,依然显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掏出手机给妻子打了电话,让杨可歆也给家里打个电话。我知道要在陈桥镇过夜了,迫于无奈,这勿庸置疑已经是一种现实。朝前走过去不远,就是那家宾馆,我猛然记起来的时候,金杯车就停在这家宾馆院墙门外。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种巧合。我走进宾馆,准备订一间三人客房,柜台女服务员已拿出三把客房钥匙递给刘坤。我心里微微一怔,随即侧过脸去,目光投向刘坤。刘坤接过钥匙脸上闪过暧昧神情,眼睛里有种稍纵即逝的狡黠。我心里骤然紧缩,三间客房,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安顿好张峰,送走刘坤,走进自己的客房,月光从窗帘缝隙渗透进来,在地毯上映现出一缕清光。我摁亮灯,关上房门,冷静下来仔细思考着,瞬间省悟这一切可能都是刘坤预先设计好的,殷勤款待,灌醉张峰,在陈桥镇过夜,甚至连住宿也早已精心安排妥当,紧接着又会发生什么呢……自己不知不觉正在悄然滑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温柔陷阱。我明白刘坤不是个简单角色,精明而心思缜密,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焦灼感。我清楚吴亦琛和王子恒之间的微妙关系,王子恒让杨可歆一起到陈桥镇来,虽然只是表面文章,对自己却是种掣肘。倘若这家公司条件简陋,根本不符合加工生产,这份书面报告会变得十分简单。我知道如何呈递这份书面报告意味着什么。夜显得叵测。我心神不宁,变得忐忑不安,在房间里不断踱着脚步,眼前晃动着刘坤嗳昧的神情,有种心绪烦乱的感觉。我思考着如何摆脱目前窘境,现实的和未知的,发生和将发生的,揉和在一起塞满了头脑,心被一种莫测的紧张攫住。我似乎感到房间里有种难以置信的寂静。手机铃声遽然响了。
急促而响亮。
我陡然惊醒过来,掏出手机摁了通话键,是徐成泽打来的。我愣怔了一下,想不到徐成泽会打来电话,在这种境遇下,还是稍为感到有些惊讶,徐成泽沙哑而浑浊的笑声,通过手机很快夸张地传过来。他在电话里近似于调侃地说晚饭有没有喝醉,现在是不是正在床上鸳鸯戏水,接着又是一阵夸张而又放肆的笑声。我没有心情和他开玩笑。徐成泽收敛了笑声,认真地说下来吧,我在宾馆外面。我心里更加惊诧,以为他在双溪镇打电话,揣测他中午酒醒了,此刻会在宾馆门外?我来不及认真思索,急于摆脱眼前窘境,挂断手机走出客房,发现昏暗的甬道拐弯处有三个袒胸裸肩的女孩闪过。
小镇宁卧在夜色里。
我走出宾馆大门,深吸了口一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看见马路对面的树阴下,停着一辆崭新的红色桑塔纳小轿车,徐成泽站在车前,正握着手机在打电话,发现我匆忙挂断手机,连忙热情地迎上来,递给我一支香烟。我看着徐成泽,心里感到好奇,疑惑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成泽点燃手上香烟后解释:“今天,陈婧美娘家有点事情,一早就打来电话,原来打算午饭前过来,陪你们吃午饭后再赶到陈桥镇,办完事情就晚了。再说,许经理到N市来,正巧又在陈桥镇,我想总要过来陪陪你。”他执著而诚恳地笑着说。
我瞥了眼他身后的车子,依然满腹狐疑,揣测地问:“这辆车是新买的?”
徐成泽说:“这辆车是朋友的,中午喝过酒不能驾车,请她帮忙送到了陈桥镇。”
我头脑闪过来陈桥镇那辆尾随其后的小轿车,犹豫着又问:“我们原来准备晚饭前就回去……你怎么知道我们会住在这里?”
徐成泽感觉到了我的疑惑,脸上闪过诡秘的笑,似乎猜测我们会在陈桥镇过夜,继而大笑起来说:“陈桥镇就几家旅馆,这家宾馆是最好的,你还能住在哪里?”
香烟的火苗在黑暗中忽明忽暗闪烁。我意识到他的狡黠,心里有种捉摸不透感觉,仿佛行踪一直在他视线里。他的解释简单且在情理。我对他在此刻出现,虽然颇感意外,但还是有点感激的。
徐成泽将烟蒂扔在地上说:“走,吃夜宵去!”
我确实想消磨这段时间。徐成泽打开车门,我和他上了那辆桑塔纳小轿车,车内有一股新车的气味。徐成泽车开得很慢,过去不远驶过一条横马路,第二条街拐弯就有家烧烤店,徐成泽将车在路旁停稳,我和他一起下了车。烧烤店晚上还有些生意,店堂里坐着好几个男女食客,弥漫着烧烤的味道,一阵阵扑出店堂,在夜空中飘散。徐成泽拿了些烧烤食物,又要了几瓶啤酒。我吃过晚饭没有食欲,而且对烧烤之类的东西也不感兴趣,觉得这种烟熏火燎的食物咀嚼后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很不舒服,只是陪着徐成泽喝了些啤酒消遣。晚上十点多钟,困意袭了上来,时间也晚了,我对徐成泽说回去吧。徐成泽也吃得差不多了,将最后一块牛肉塞进嘴里,用餐巾纸擦拭一下嘴,起身驾车送我回宾馆。他在车上打着饱嗝说,明天早晨我开车来接你们,一起去吃羊肉面,陈桥镇有一家羊肉面馆还有点名气,陈婧美带我来过几次,味道很正宗。车在离宾馆不远处停下,我和他打着招呼下车,红色桑塔纳小轿车很快湮没在了夜色里。
我朝宾馆大门走去,也就十几米的距离。此刻,夜很凉爽,小镇宁静得出奇,月亮悬在深邃的夜空,大多数店铺已关门歇业,零星的灯光变得稀落,清冽的风掠过树梢发出簌簌声响,小镇融入浓重的夜色里,拥有了一种悠远旷古的静谧。我晚饭喝了点酒,刚才又喝了啤酒,頭脑略微有些晕眩,想起张峰酒是否已经醒了,杨可歆可能正搂抱着女孩,满床旖旎……我很想快点回到客房,洗个热水澡,然后舒服地躺在床上休息。我走到距离宾馆大门两三米的时候,忽然看见天空中有一颗星,拽着很亮的尾巴正从眼前划过,砸向寂寥的西南方向。我不由自主打个寒噤,不知为什么眼前掠过了日落时的那抹胭脂红,骤然感觉哪个地方有点不太对劲,有种会发生或正在发生什么事情的预感,心里氤氲起一种神秘的恐惧。会发生什么呢?
风,穿街而过。
我很快拐弯走进宾馆大门,骤然看见院子里停着一辆警车,顶灯在暗夜里眩目地旋转闪烁着。我倒吸一口寒气,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急忙快步走进大堂,服务台前聚集着客人,有客人正在七嘴八舌地轻声嘀咕:“哎,这种事情也会被逮住,简直是在阴沟里翻船!”“真是酒饱思淫欲,伤风败俗,道德沦丧!”“听说男的不是本地人,这小子真够惨了,十足就是个倒霉蛋……”我心里惊悚,看见警察押着一男一女正从客房甬道走过来,两人双手抱在脑后,穿过大堂朝门外走去。女的长得不算漂亮,但很年轻,看上去二十岁不到,衣衫凌乱,目光凝滞;杨可歆紧随其后,满脸惶恐,噤若寒蝉,经过我面前时稍侧过脸,目光躲闪了一下,很快沮丧地垂下头去。我头脑紊乱,一片混沌,瞬间感觉一切悄无声息,所有的声音在心底颤栗。
小镇在夜色里飘浮。
五
我意想不到这次到N市去,事情的结果戛然而止,最终会划上这样一个句号。就事件的本身而言,也算不上什么大事,但波及到方方面面,还是令人颇感唏嘘。事情很快传遍整个公司,成为各部门饭后茶余的谈资,这些内容主要是建筑在杨可歆的痛苦之上,当然涉及到外协部门,也造成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杨可歆嫖娼,被拘留五天,罚款两千元,回来后变得精神萎靡,一撅不振,沮丧到了极点。我作为部门经理,难辞其咎,因为平时工作尽职,只是受到严厉批评。我心里明白这种批评得过且过,更多的仅仅是一种姿态,但是从同事之间友善的背后,还是能感受到某种怪异的东西。不久,杨可歆调离了公司。据说他父亲为他介绍了一家新的公司,也有传闻他妻子和他离了婚,更有人说他割剜自杀未遂。第三种说法最不靠谱,有种恣意猜测,哗众取宠心理。我暗自庆幸,那天晚上张峰喝得烂醉如泥,徐成泽幸亏打来电话,否则在宾馆里发生些什么,既便没有被捉奸在床,也会陷入难以启齿的尴尬窘境。这件事情最终造成的结果,除了杨可歆自取其辱,陈桥塑料公司的损失最大。刘坤总经理殚精竭虑,巧妙安排,反而功亏一篑,弄巧成拙,精心准备的一切成为幻影,甚至连画饼充饥的机会也损失殆尽。这个出乎意料的结局,是我完全始料未及的。看得出来,王子恒表面上显得淡定,其实对这种结果是满意的,不露声色而已。吴亦琛阴沉着脸,明显感觉得到憋屈,只是心照不宣。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徐成泽无意中成为间接的受益者之一,至少消除了一个潜在的激烈竞争对手。
三年以后,潜龙公司意外申请破产,就像一幢大楼轰然倒塌。公司倒闭的主要原因是内部管理不善,加上这类出口国外,附加值很低的产品,市场竞争愈甚激烈,价格压得越来越低。上级部门审计公司累计亏损五千多万元,其中投资股市,折戟沉沙,损失两千多万元。公司犹如一艘大船,表面上光鲜亮丽,内部已千疮百孔,在汹涌的经济浪潮中,触礁沉入茫茫大海。大批外来打工者被辞退,公司员工,作鸟散状。经司法部门调查,总经理利用公司资金炒股,赢利的大部分占为己有,亏损部分属于公司投资失误,侵吞公款被判刑入狱。也有传言吴亦琛和外商洽谈生意,早已备有退路,办妥了在美国投资移民。王子恒很有经营头脑,预计以后地皮肯定会上涨,未雨绸缪,在邻省开发区廉价购置了二十几亩土地。公司倒闭引起了不小震动,五千多万元亏损,一个不小的窟窿,一块巨大的蛋糕。也有人津津乐道,从总经理到各个部门,或大或小,或明或暗,都分享到了这块蛋糕。当然这更多掺杂着某种主观臆想。我离开倒闭的潜龙公司后,为谋求生计东拼西凑,在郊区办了一家微型企业,虽然整天忙碌,事业没有太大起色,勉强能够维持生计,但活得很踏实。我有时路过公司旧址,会回过头去多看上几眼。社会上流传着一种经典的说法,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我心里除了有点眷恋,隐约也会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利用好手中的权力,只是这种心绪一晃即逝。随着时间推移,许多事情像枯黄的树叶,在萧瑟中随风飘零,藏匿在了记忆的旮旯。
岁月匆匆,白驹过隙。一晃好几年过去,我和原来的同事各奔东西,各人有各自新的生活圈子,我基本上很少和他们有来往,包括另两家加工企业,起先偶尔还有个电话,之后少了,人走茶凉,曲终人散,感情渐渐变得淡漠,这很自然也很正常。几年时间,徐成泽的公司却有了很大起色,生意上做得风声水起,创建起一家新的外贸公司,直接和外商洽谈生意,循序渐进重新扩建了厂房,建造起新的办公大楼。公司大量出口订单来不及生产,发给邻镇几家塑料公司加工,事业上如日中天,在N市塑料行业有了一定知名度。徐成泽一如既往会打来电话,沙哑的嗓音寒暄几句,或邀请我空暇到双溪镇去玩,逢年过节依然会一成不变拎着礼品登门拜访。陈婧美也会在电话里唠叨一些琐事,由衷表示困难时期,由于我鼎力帮助,公司才会有今天的发展,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我心里多少有些感触,拂去功利色彩,还是感受到了一股暖意,至少得到了某种安慰。这种关系一直延续了下来。许多年过去,我有空到N市去了几次,双溪镇已今非昔比,有了日新月异的发展,街旁简陋的房屋拆迁了,小商铺被迁走,道路被拓宽,一幢幢高楼拔地而起,有了较高档次的宾馆和高消费娱乐会馆,逐渐形成一定规模的商业圈,变得喧嚣繁华起来,长途汽车能够直接抵达双溪镇。过年前夕,徐成泽打来电话,公司请客年夜饭,邀请我过去聚聚。我推诿年底很忙,心意领了。徐成泽在电话那头斩钉截铁地说,你一定要过来,缺了谁都行,就是不能缺你,再忙也得抽时间过来!现在交通十分方便,上车下车就到双溪镇,到车站打个电话来接你,就这样定了!他语气坚定,且说得情真意切。我知道寒冬腊月,又忙着要过年了,谁愿意来回赶两百多公里路程,会稀罕这顿晚饭。这是情义。我心存感激,应允了下来。
黄昏,冬日的太阳躲在云层里,只勾勒出大概的轮廓,薄薄地映在天际,没有一丝暖意。云层在越聚越厚,堆积着像要下雪。我穿件黑色中大衣,坐上驶往双溪镇的长途客车。申沃大巴车开着空调,車厢里暖和了许多,但空气有些浑浊。车开上高速公路,一个小时多一点,就能抵达双溪镇汽车站。新的汽车站建在双溪镇北面,距离高速公路岔道口下来不远,我提早五分钟给徐成泽打了电话,下车后径直朝汽车站大门口走去。天气很冷,风很凛冽,刮在脸上灌入衣领有股刺骨寒意,大门外路旁已结了冰,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哆嗦。我站在汽车站大门口,竖起大衣领子,瞧着冬日里乏善可陈的风景。
汽车站门口停着一辆银灰色奥迪小轿车,一个面庞姣好的中年女子推开车门,跨下车朝我迎面走来。她穿件紫罗兰颜色羊绒大衣,秀发朝后盘成一个髻,脸上的妆化得精致而恰到好处,在冬日里显出一抹亮色。她走到我面前停下来,犹豫着谨慎地轻声说:“请问你是许经理?”
我迟疑的目光打量着她,心不由自主跳动了一下,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是?”
她矜持地看着我,含蓄地笑笑,并没有回答,伸手似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很小,也许下意识地想拉拽我一下。她礼貌地对我说:“今天客人特别多,徐经理抽不开身,让我来接你,几分钟就能到公司。”
我跟随她坐上奥迪小轿车。她举止显得优雅又有些拘谨,身上散发着淡淡香水味,潜心地驾驶着车。我很想和她闲聊几句,仔细品味着她的举止,忽然记忆慢慢飘浮上来,依稀辨认出她的容貌,想起第一次到N市晚上的那个女子。我瞬间有些窘迫,感到意外且仿佛又在情理之中。我惊诧之余欲言而止,她似乎猜测到我的想法,掩饰地朝我笑了笑。车很快驶入双溪镇,拐弯进了公司大门。公司厂区和大楼前停满了小轿车。大门两旁挂着大红灯笼,飘扬着各种颜色的小彩旗,阴霾的天气偶尔响起零星的鞭炮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年味喜庆气氛。
天色黯然下来,车间旁临时搭了一个简易棚,挑着明晃晃的灯光,长桌上堆满了碗碟,五六个厨师正在忙碌,周围飘散着葱油香味。徐成泽头发梳得油亮,看起来变化不是很大,只是岁月不饶人,比原来略显得老了一些。他眼睛闪烁着,脸上堆满笑意,和陈婧美不断照应着络绎不绝的客人。年夜饭总计摆了二十五桌,十桌是公司员工,安置在平时吃饭的食堂里,另外十五桌是客人嘉宾,放在会议室和隔壁空置房间。酒席上高朋满座,一片热闹喧嚷声,其间燃放起了烟火,在夜空中绚丽绽放。年夜饭结束,已是晚上九点多钟,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徐成泽宽慰地对我说你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今天晚上我陪你住宾馆,陈婧美已经预订好房间。给你准备好过年的礼物放在车后备厢里,我明天陪你吃完早饭,然后送你到汽车站,你顺便把过年的礼物带回去。
六
晚上气温降得很低,霓虹灯在寒夜色里,不知疲惫地闪烁着。
徐成泽和我入住在双溪宾馆,原来的双溪宾馆已经拆除重新建造,显得豪华而高档大气,无论是房间和各方面设施,与当初已是不可同日而语。走进客房,徐成泽嘴里喘着酒气,摁亮灯,挑剔的目光扫视着房间。他略显有些黑的脸上泛着光泽,脱下大衣随意扔在床上,之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房间里很暖和,中央空调出口不断吐出热气,室内与室外明显能感觉得到温差。我将室内温度调节到二十八度,脱下大衣挂在衣柜里,然后烧了一壶水,沏好两杯红茶放在茶几上。冬天红茶养胃。我和徐成泽隔着茶几在沙发上坐下。客房橙黄色灯光给人一种很舒适的感觉。徐成泽喝了不少酒,头脑明显处于亢奋状态,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随后放下杯子,稍侧过脸看着我有些自鸣得意地问:“许经理,今年这顿年夜饭,还算隆重过得去?”他喝过酒后舌头有点僵滞,嗓音更加沙哑,脸上露出了志满意得神情。
“客人确实不少。”我转过脸去,目光落在他脸上,从他脸上体味到了某些东西,这使我想起酒宴前,无论男的女的穿着光鲜的客人,趋之若鹜和他招呼的情景,陈婧美热忱的脸上也有了几分颐指气使。我想这大概是财富效应吧。
徐成泽一只脚架在另一条腿上,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支,眼睛依然闪烁着,叹了一口气,似乎漫不经心地轻声数落着说:“现在过个年,至少需要五十万元。吃顿年夜饭,给客户送份礼,顺便也是为了联络感情。另外,过年前还有地方上,各种人脉关系,方方面面都要打点,一个都不能少。当然,双溪镇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我能拥有这份事业,也算得上是个成功人士了!”他点燃手上香烟,脸上显出无奈又掺杂着某种炫耀,还是浮现起倨傲神情,但是在我面前倏尔即逝。
烟雾在房间里萦绕。我不想在空调房间里抽烟,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我感觉得到他的骄傲,心里多少有些嫉妒或羡慕,感慨地说:“是的,现在有许多公司只是昙花一现,你在事业上确实发展得不错。”当然,我说的也是实话。
徐成泽脸上踌躇满志,会意地笑了,将烟灰弹落在烟缸里。他的烟瘾也很大,很享受地抽着烟,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侧过脸来好奇地问我:“哎,潜龙公司那些人,现在不知道都怎么样了?”
我未置可否地笑笑,知道他纯粹是出于好奇,放下手里茶杯敷衍地回答说:“我和他们基本上没有什么联系。听说总经理已经刑满释放,现在受聘在一家金融公司担任经理,好像如鱼得水混得十分风光。吴亦琛仍然居住在美国,很颓败,具体情况也不是太清楚。王子恒不幸出了车祸,几年前在去邻省的国道上,驾车和集装箱卡车相撞,可能下半辈子要瘫痪在床,不过他在邻省购买的二十几亩土地,现在的价格确实翻了好几十倍。”烟雾在房间里弥漫有点呛人。
徐成泽神情有须臾凝滞,像是触动了某根神经,随即撇了一下嘴,露出不屑神情,目光盯着面前升腾的烟雾,忽然语气变得愤懑地说:“哼,亏损五千多万,这些家伙……”他欲言而止,脸上明显掠过鄙夷神色。
我看见了他眼睛里的轻蔑,不由触景生情,继而谨慎地说:“你和王子恒的关系一直都很不错,我在接手外协部门时,你们不是已经有了业务往来。”
徐成泽嗤之以鼻:“你以为他会是善类?”
我琢磨着他的意思,目光落在他手上、烟上、瞬息变幻的脸上。
徐成泽猛吸口烟吐出烟雾,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烟雾在萦绕。他像在思考,像是在回忆。他沙哑的声音在烟雾里有些激动地说:“是的。当初双溪公司经营确实很困难,如履薄冰,几乎可以说是濒临倒闭。他和我洽谈,私下里要挟,要想生产加工业务继续生存下去,他需要得到公司百分之三十的股权。一家公司没有业务是致命的。三十的股权,你明白了吗?这是有条件的。而且这只是交易的一部分。他每次来都要热情款待,这也是一笔不菲的费用,包括他看上我小姨子,每次来N市都需要陪他。还有,你的前任得到的贿赂还会少吗?你现在应该明白我当时的处境了吧。你以为每个人都会像你一样吗?”他脸呈愠色,情绪明显变得激动起来,将烟蒂在烟缸里狠狠地碾灭。
我心里感到惊诧,房间里烟雾和橙黄色灯光似乎凝固了,空气中像有种东西在剧烈膨胀。我头脑有几秒钟迟滞,目光越过他不安的脸庞,移落在侧面墨绿色窗帘。我隐约有种预感或是幻觉:窗帘背后仿佛蕴藏着莫测的秘密,微微颤动着正在悄然掀起一角。
徐成泽说:“你觉得这很卑鄙?”
我说:“为什么不是呢!”
徐成泽说:“这一切却很现实。”
我说:“是吗?”
徐成泽停顿片刻,放缓语气介绍说:“陈婧美的妹妹叫陈婧丽,长得更加端庄秀气。她男人也是陈桥镇人,曾经是省水球队员,水性特别好,是名运动健将。他退役后回来,两人结了婚,是令许多人羡慕的一对。那年夏天十分炎热,男人在灶间蒸完馒头,浑身溽热想凉爽一下,赤膊跳入灶间后面的小河,背光的河水很凉,他跃入小河后没有上来。这种事情谁都意想不到。她一直没有再嫁。”他拿起茶几上香烟,夹着香烟的手在微微颤抖,有少许烟丝落在了茶几上。
我唏嘘不已。
“你不是个生意人,不属于那种挖空心思,投机钻营的那一类。”徐成泽看着我,点燃手上香烟,推心置腹而又有些发泄似地说,“你做事沉稳,人也聪明,这我知道,但并不精明,不是个真正的生意人,血液里缺乏那种贪婪与狡诈。你貌似正人君子,甚至有几分清高,其实男人在这方面都是一路货色!你第一次到双溪镇的晚上,没有勇气碰一下她身体,你心里不会没有欲念,而是缺乏胆量,缺乏我刚才所说的那种贪婪与狡诈。那天晚上,你如果和她睡在一起,甚至肆无忌惮地蹂躏凌辱她,你就不会是今天的你。当然,我不是在刻意地贬低你,而且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所以,我和陈婧美特别尊重你,心里一直真诚地感激你,你是我生意圈唯一值得珍惜的朋友,特别在没有任何业务往来后,仍然会把你当成真挚的朋友,对我和陈婧美来说至少是这样的。”
我想起了那天晚上,惊疑的目光瞧着他。
徐成泽神情略显窘迫:“那天晚上,你拒绝她,反而令她有些动情。她之后说起你,神态忸怩,眼神竟然有种怅然。她一直刻意躲避你,心里始终有份惦记。她现在负责公司外贸订单,和外商打交道,依然孑然一身。”他缓和语气说着,眼睛里闪过一种东西,狡黠而很有意味。
我心里被一种柔软的情绪顶了一下,陡觉脸颊有点燥热,联想起驾驶红色桑塔纳小轿车在眼前绝尘而去,今天在汽车站迎接自己的女子,恍然间真正明白了她是谁,一直盘桓在心里的疑团顿时涣然冰释。我瞧着徐成泽,想起王子恒,特别想起陈婧丽,感到黏腻而恶心,像受到了污辱,更有种叙述不清的感觉。我紧盯着他的眼睛:“你不认为你也很卑鄙?”
“权宜之计。”徐成泽笑得很勉强。
“不择手段。”
“为了生存,一种伎俩。”
我猜测说:“那辆红色桑塔纳小轿车,应该是王子恒送给她的?”
徐成泽脸上掠过尴尬,倏而即逝。
难堪的沉寂。我给自己杯子里倒水,又给他杯子里续上水。我很想抽支烟,拿起茶几上香烟,犹豫着没有点燃。我顺着思路终于又问:“那么,现在双溪公司百分之三十股份是属于王子恒的?”
徐成泽喝过酒后,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浑浊的眼睛映着血丝。他将烟灰再次弹落在烟灰缸里,看着我说:“潜龙公司倒闭之前,我很快听到了风声,赶紧催王子恒把加工费欠款付清,之后和他坐下来谈判,给他十万元了结此事。”
我透过烟雾凝视着他。
徐成泽手指夹着香烟在轻轻转动,脸部表情还是努力变得丰富起来。他思考着,近似于有些尖刻地说:“我做生意有一点很磊落,应该送的钱一分也不会少,那怕是借钱也绝不会赖账。靠赖账的人是不可能发财的。我给了他应该得到的。他应该满足。当然,他有点沮丧。但是,他根本不可能告上法庭,這涉及到权钱色交易,他是个聪明人,不会真的傻到自掘坟墓。你说是吗?不久潜龙公司倒闭,面临国外客户流失,他牵线搭桥,把五个主要外商客户介绍给我。我从亲戚朋友中高息借钱,用公司向银行抵押贷款,又支付给他五十万元现金。”他猛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出烟雾。
房间里弥漫着私欲与贪婪的气氛,烟雾似乎更在宣染着这种氛围。
我心里抽搐,感到腹部痉挛,这种感觉传导至全身,思绪有片刻游离。我难以置信地竭力反驳:“这完全不可能。在公司王子恒和吴亦琛心存芥蒂,客户资源完全掌握在吴亦琛手里,如果是其它人我还能够相信,他俩不会亲密无间穿一条裤子。”我感到这完全匪夷所思,逻辑思维上也十分荒谬。
徐成泽笑起来,没有感到惊奇,瞥了我一眼,轻描淡写的口吻反诘:“这种事情很容易理解,你难以接受只能说明你迂腐。在利益与诱惑的面前,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至于五十万元怎么分配,这只是他俩之间的事情。”
墨绿色窗帘似乎被悄然拉开了。房间里有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徐成泽自信地继续说着:“当时,我走出这关键性一步,确实需要破釜沉舟的勇气。我抓住机缘,让陈婧丽负责,注册了一家外贸公司,和外商客户打交道,经营进出口报关业务,公司来不及生产的客户订单,转发给其它塑料公司加工。那段日子确实非常艰辛,经济上更是捉襟见肘。我不怕你笑话,有时候口袋里甚至连买瓶酒的钱都掏不出来,沿街的乞丐都比我这个老板口袋里钱多,两年之后才逐渐缓过气来,还清了所有的贷款。机缘和胆略,金钱和女人,我让公司完成了一次华丽转身!”他脸上终于露出浮躁而得意的神情,沙哑的声音在烟雾里跳跃,变得趾高气扬而富有色彩。
我心里有种裂帛声音,这一切完全出乎意料。我看着他吐出的烟圈,袅袅升腾,散乱成一片迷雾,将视线从他脸上移了开去。房间里有种怪异的寂静,被烟雾笼罩的神秘气氛。我转过脸瞧着徐成泽,知道他有着商人的精明与干练,甚至掺杂着复杂的奸滑与狡诈,但是从骨子里缺乏一种韬光养晦,高瞻远眺,卓尔不凡的气质,远没有达到脱胎换骨的程度,不会成为一名真正的优秀企业家。这不是外貌而是内在素质所决定的。我下意识地看着他,发现他高档羊绒衫袖口沾着油渍,手指被香烟熏得焦黄,指甲不易察觉地藏有污垢。我想这是细节,细节决定一切。灯影里,他鬓角已掺杂着几根白发,眼角有了明显鱼尾纹,脸上虽然神色倨傲,仍显出了过度憔悴。我想贪婪、财富、权欲,难道这些真的是最重要的吗?忽然,我心里有点难过,很想对他说些什么,欲言而止,我想他未必能听得进去,最终还是放弃了。我知道时间不早了,感到了意兴阑珊,我们俩不再说话。我朝他未置可否地笑笑,想以这种未置可否的笑,结束今天晚上的闲聊。
徐成泽将烟蒂在烟缸里碾灭,感觉到时间确实不早了,站起身来穿上大衣。他声音有点打颤,戏谑似地笑着对我说:“许经理,今天晚上我给你安排一下。”他泛着光泽的脸庞飘浮起曖昧神情。
我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婉言拒绝说:“不,我睡上一觉,明天还要赶回去。”
徐成泽打断我的话,信誓旦旦保证地说:“你放心,我知道这种事情安全第一。你难得来一次,我给兄弟们打个电话,在双溪镇绝对能够搞定,肯定不会出任何问题。我在隔壁再借一间客房,今天晚上也享受一下。我一会让女孩自己来找你!”他站在房间中央,掏出手机拨了号码,电话很快通了,他吩咐了几句挂断电话,把手机放进大衣口袋,朝我诡秘地笑了笑,随后拉开房门走出去。
我瞧着徐成泽离去,脸上神情倏地凝固了。他打电话的姿式,挂断手机的举止,瞬间在眼前定格。我依稀记得那天晚上,走出陈桥镇宾馆时,徐成泽正在马路对面打电话,看见我后挂断手机放进口袋。这个情景在我眼前变得清晰起来,一个臆想在我脑海闪电般划过:这天晚上,徐成泽把我喊出宾馆,难道是他打的报警电话?
茶几上红茶冷却了,浸成了猩红的血色。
我头脑激烈思考着,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拉开墨绿色窗帘,双溪镇璀璨的夜迎面扑来,迷离的景致尽收眼下。我凝视着窗外,有须臾的恍惚,仿佛在穿越时间隧道:小镇宁卧在月色里,恬静的小河,安谧的田野,清新的空气,淡淡的桂花清香,飘浮其间,沁人心脾;眼前浮现起了总经理、王子恒、吴亦琛、徐成泽、陈婧美、陈婧丽、杨可歆、刘坤、张峰和成千上万打工的建设者……时过境迁,物事人非,一切如过眼烟云。记忆中的小镇永远消失了。我知道这只是时间闪回的一个片断。我看见了琥珀色的阳光下飘浮的尘埃。房间里静得出奇。我想拉上墨绿色窗帘,寂静中响起了门铃声。我遽然一怔,还过神来,猜测可能是徐成泽招来的女孩子。
窗外不紧不慢,纷纷扬扬,在飘落下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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