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晓东
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常常是异质人,这些异质人有些是完全虚构的,有些是有生活原型的。从异质人的发现这个角度来寻找故事显然是为小说写作寻找素材的一种手段。异质人在我们的周围一定有很多很多,我们在生活中碰到过的那些引发我们奇异感的人物以及他们的行动是不是能够揭示出生活的某些本质来?去反思“异质”的自己或者“异质”的他人吧,这里一定有你想讲出的故事,这些故事就是属于你就自己的故事,虽然它们不需要过多的虚构和加工,但从“无”到“有”的创造性激发何尝不是另一种“创意”!
一、小说中的异质人不完全是生活中的异质人
一般而言,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大多属于异质人,意思是,小说人物绝非系没有任何个性的人,当然无个性本身也算作个性的一种。在小说人物的塑造中,我们经常要从生活中获取源泉,去寻找各种各样的模特,他们之所以被称为“模特”,就是因为他们个性突出、与众不同。所以,人们会在小说中看到形形色色的异质人,詹姆斯·拉斯登笔下的焦虑人约瑟夫,梅尔维尔笔下孤僻的抄写员巴特比,村上春树《再袭面包店》中的那个“我”,理查德·耶茨小说《与陌生人共乐》中的那个古板的老师斯耐尔小姐,毛姆笔下的那个单身老男人领事,奈保尔笔下的《曼曼》,契科夫笔下的伊凡内奇,鲁迅笔下的阿Q、孔乙己等等无不是怪异的人,也或者是他们的怪异性格导致了怪异的行动。毕竟现实中的“他们”的确不讨人喜欢,但在小说中,我们并觉得这些人面目可憎,我们还会为他们付出沉思。有很多学者试图从这些异质人物中抽离出一些基本规律来,对这些异质人格的类型进行分类,区分了各种的标准和类型,实际上,是没有太多的必要的,因为异质人最大的特征就是区别于正常人格,只要是反常人格都可以被纳入到小说异质人物选择之列。有些异质人格是先天发育不足造成的,比如傻、蠢,以及身体的侏儒等;有些异质人格仅仅体现为特定环境下的异质,人物大多数情况下是正常人格,但在特定的背景下有异常表现,例如王安忆小说《匿名》中那个失忆的人;有些异质人格是经过后天某个特殊环境的熏陶长期养成的,比如有些小孩子因为受到家庭的虐待人格偏执,也比如有些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比如有些小说中的单身汉;有些异质人格属于固有的性格异常,比如过分骄傲、矜持、虚伪。所以,在生活中,我们要多多观察和体会异质人或者异质人格的存在。异质没有固定的标准,我们不可能去测验别人的智商和情商中获得异质的依据,我们也不知道某个人在你的面前表现异常,那是不是也意味着他生活中是否向来如此。只要靠我们自己的观察,从中选择合适的“模特”,截取一些有用的片段,再加上我们的强化或者弱化手段,让他变成异质的人。
异质人,顾名思义,应当是区别于同质的人,绝对意义上的异质人指的就是小说中的人物,因为我们知道,小说中的人物都不同于生活中的人,也就是说人物与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米克·巴尔曾经在《叙述学——叙事理论导论》中提及过这种观点,从这个意义上说,小说人物都是绝对意义上的异质人。从相对意义上讲,小说中的异质人之异质性也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小说中的异质人要区别于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形象。其次而且更重要的是,小说中的异质人要区别于生活中的人。我们知道,小说中的人物绝对不可能是生活中原原本本的人,一定是经过加工改造或者完全创造出来的形象,那么对写作者而言,这种加工和创造是否有迹可循?这问题带来的一系列问题还有,在观察生活中应该寻找什么样的原型?哪些生活中实存的人物或行动可以成为原型?在现实主义小说那里,有一个对应的概念叫做典型人物,但事实上,典型人物仍不能说清这个问题,我们如何知道什么样的人物是典型人物呢!王安忆对此提出,我们应该以异质的人来称呼小说中的人物:“小说中的人与現实生活中的人是不同的,是异质的人。”①也就是说,我们要擅长在生活中寻找“与众不同”的人和行动,当然,不是所有的与众不同都有价值,只有那些引人深思的与众不同或许具备成为小说素材的可能。在生活中,异质人和行动非常的多,这根本不需要到小说中去寻找,但生活中的异质容易为人所忽略,我们会以自己的好恶来处理这些异质,而不能很好地将其升华,生活中有很多对应的词汇、符号已经对其进行了道德评价,但我们有时候却难以从各种掩盖中揭开评价背后的不合理性。比如,有些人性格非常古怪,总是在与人交往中出人意料地说一些话,做一些不靠谱、出格的事情,周围的朋友往往认为这种人不堪交往,应然敬而远之,时间久了,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我们不太容易去思考他为什么会这样,他的稀奇古怪是不是真的就是在为交流设置障碍或者是对朋友的不信任和厌恶。有时候,我们自己也会做一些自己不能理解的行动,但我们随便找个貌似合理的借口放过去了。所有这些,都不能与小说写作中的异质发生关联,人们有时候称这种写作态度为难以有发现生活的眼睛。
例如,现实世界的盲人是异质人,这种异质是先天造成的,无法避免,如果仅仅去写一个瞎子的不便生活显然也不能够让瞎子变成小说艺术中真正的异质人物,瞎子介入叙事必须体现他的异质外貌造成的内或外的冲突。在莫泊桑的小说《瞎子》中,讲了一个瞎子的悲惨故事。这篇小说中瞎子人物形象的异质性并不是特别突出。小说讲了一个每天晒太阳的瞎子,他的父母双亲死去之后,他依靠姐姐生活,但姐姐一家都歧视他,因为他白吃白喝,很多年里,他是姐夫和农庄老少的撒气包。这个可怜的瞎子最终选择出走,但最终跌倒了沟里,被冻死了。直到雪化了以后,人们才发现他的尸体。想一想,你的记忆中有没有类似的异质人?我们可以结合自己的回忆或者别人嘴里讲给我们听的类似故事,展开对瞎子这个异质人物的重新塑造,将《莫泊桑》的这个故事进行创造性扩展和改编。比如说,我们可以塑造两个瞎子人物形象进行对比,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眼睛完全看不见但面目看起来慈祥,一个眼睛能看到微弱的光,他们是卖老鼠药的小商贩。模糊看得见的那个瞎子总是没有完全看不见光的瞎子受人们欢迎,恰是因为他能够看得见坐在对面的竞争对手,能看得见他“门庭若市”,他看不见钱但人们从不欺骗他。这种因为眼盲与否而带来的人性反差就能体现出来了。endprint
二、小说中的异质人可供呈现典型意义
生活中的异质我们难以忍受,但写作者一定要注意的是,他的小说写作一定要注意异质性的塑造。也就是说,你在小说中看到的人物形象,在生活中难以找到,或者压根就没有。那为什么一定要写异质的人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文学是虚构的吗?或者是读者期待的一定是新奇的对象吗?我们认为,异质性无论对于写作者而言还是对于读者而言,都有较大的合理性。对写作者而言,异质让他有办法放大他对人物与行动的描写,只有写作者让人们坚信这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才能让人们更进一步理解人物的所有行动,所有的异质事件才有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对于神魔类、历史类小说而言,异质体现的最明显,但对那些接近我们生活场景的小说而言,要理解异质就困难一些。比如,苏童在短篇小说《沿铁路行走一公里》中塑造一个独特的少年——剑,他就是一个异质人,因为他的行为举止跟他同龄的朋友不同,跟五钱弄生活的人们也不同,铁桥下吊死了一个男人,所有人都跑过去看热闹,但剑却在河里捞死者的裤腰带,剑有一个独特的生活习惯,就是常常在火车铁道两边捡拾乘客抛弃的垃圾,也喜欢捡拾在铁道上丧命死者的遗物,他讲这些东西统统带回了家,但是在家里遭到了母亲的责骂。在正常人眼中,剑的习惯稀奇古怪,我们可能在生活中认为这样一个孩子脑子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他性格孤僻,而且喜欢扳道房老严的耳朵,喜欢在铁路上游荡。但非常有意思的是,对读者而言,人们并没有在阅读小说中对剑的种种进行指责,从来没有评论者会认为苏童塑造的人物形象出现了问题、脱离了实际,而是从中体悟到剑这个孩子的独特眼神看待生命的态度与成人世界截然不同。再如莫言的短篇小说《卖白菜》中的母亲形象,通过小说前面大量的渲染,让我们觉得,小说主人公的母亲是个吃苦耐劳的农村妇女,母亲没有什么生财的本领,只能依赖卖出自家种的最后一棵白菜换取活命钱,但就这一线希望也破灭了,在市场上,他们遇到了一个刁钻的老太太,将他们的白菜剥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只剩下个芯,主人公在算账的时候多算了一毛钱,母亲得知之后,就到老太太那里告知了此事并將那颗白菜换了回来,白菜虽然没有卖出去,可母亲的诚实态度打动了人。我们看到这个母亲与众不同的地方,她生活尽管困顿,生活在饥饿边缘,但却坚守道德操守,人格魅力在这种人物形象中拥有极大的张力。异质人物的艺术魅力往往来源于此。
在贾平凹的小说《满月儿》中,异质人物是月儿,因为月儿爱笑,不管在什么情形下,爱笑成为她区别于他人的本质特性。尽管她的姐姐工作一丝不苟、严谨上进,但满儿在其他人看来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老实本分的女孩子,所以,在作者那里,月儿所承载意义就比满儿要大一些。在霍桑的小说《威克菲尔德》中,主人公威克菲尔德也是一个异质人,因为做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这是一件搁在正常人那里不可思议的事情,威克菲尔德突然有一天决定离家出走,而他所选择的离家出走的落脚点也仅仅是在距离妻子数百米的另外一条街,他选择花费了二十年的时光离家出走并且在这二十年的时间里去反思家庭的意义。威克菲尔德的举止在我们看来是古怪甚至不可理喻的,但在小说家那里,他具有典型意义,正是由于他的行动以及对他行动背后内心的刻画,让读者对出走的人以及对家庭的意义有了新的反思,从这个角度上说,异质人尽管在生活中不是真实的人,但在小说中的确是带有艺术真实感的人。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到异质人可供呈现典型意义的作用。异质人的关键作用也体现在这里,在大多数小说中,我们都能看到这种异质人,也能感受到异质人设定基本价值。
三、小说中的异质人可替作者代言
小说中异质人可以是主角,也可以是配角。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贾平凹的小说《极花》中可观一二。在贾平凹小说《极花》中,老老爷就是一个异质人物,因为他与众不同,可以预言。老老爷是一个出现次数不少的人物形象,经过我们自己阅读可知,如果除却了老老爷这个人物形象,几乎所有的人物配置都是遵从“现实主义”的,也就是说从情节的演化来看,从人物的行动来看都是比较符合社会真实的,但唯独老老爷这个角色与众不同,他给读者的基本印象是一个不知所然的农村老头,似乎谁也弄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性格,他为什么与村里的其他老人不同,在看似真实的小说世界里,他的神秘性会不会影响整个作品的艺术真实性?按照正常的逻辑来讲,老老爷既然是村子里的长辈,也看起来是一个朴实的人,应该是通情达理的道德化身,他为什么看着胡蝶身陷囹圄而坐视不救?老老爷经常会说一些看似带有哲理的话,他到底是一个普通人还是一个参透世界玄机的“神仙”?这些问题指向一个共同点,此人特殊。老老爷实际上在一定程度上扮演者作者代言人的角色,实际上,在《极花》中,胡蝶这个主人公本身就是作家的“传声筒”,在很多时候,贾平凹通过胡蝶之口展开了丰富的联想,但这种借口说话的方法不能施展过多,如果过多则会影响作品的真实性,胡蝶是一个仅仅具有初中水平的女性,对她进行一定程度的心理描绘是必要的,但她不可能思索得过多,也不可能思索得那么深。在贾平凹的小说《带灯》中,带灯在某种程度上与我们在此所说的道理想通,比较合理的是,带灯是一个村干部,具有较高的学识素养,她完全是一个可以展开丰富内心世界的女性角色,因而,在《带灯》这部小说中就没有接触类似于老老爷这样的神秘形象来为其代言,带灯这个个体完全可以承担“代言”职能。老老爷之所以能够被选为“代言人”,是因为老老爷被刻画成一个年长者,他具有丰富的人生阅历,他看起来“天赋异禀”,因而具有可以承担代言的合理性,这一点贾平凹可能会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响,在贾平凹的小说《高老庄》中,也有一个类似的形象,就是教授高子路前妻所生的儿子石头,石头也是异质人,同样也只是配角。石头终日不语,这跟老老爷有相似的地方,他身有残疾,石头的形象倒非常类似于庄子笔下的那些身体残缺者。石头往往能有一些惊人的寓言,而且这些寓言在一定程度上都得到了验证,乡村的人们自然不会注意,但是知识分子兼艺术家的西夏竟然发现石头的秉异,石头会画画,而且他的画画天分并没有得到一点的教授,他是如何学会画画的?而且他所画的画根本不像一个小孩子所能画出来的。这为整个小说增添了神秘色彩。但凡那些描绘了痴人形象的小说作品大多以偏远的山村为背景,这些叙事的空间带有浓烈的神秘色彩,在那里,自然的力量过于巨大,人们对自然的态度是敬畏的,如高老庄就处在深山高林中,在那些自然地理环境中还存在着离奇的传说,人们还笃信神灵,这样的叙事背景是痴人形象赖以存在的根本,没有这些背景,生活在城市的痴癫只会被收容,被城市快节奏的生活所抛弃和隔离,老老爷形象的塑造也是如此。
基于对异质人特征的考量,我们认为,异质人的生成方式有如下两种:第一种是寻找原型。小说写作者可以大体上从现实世界人物“模特”上获得小说人物异质性特征。几乎小说中每一个鲜活生动人物形象都可能在生活中有其“原型”,但一般而言,小说家对原型都经过处理阶段。且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物原型的观察在前,根据人物原型塑造的小说人物在后,很少这种情况,作家预先虚构了一个人物,而后去到生活中寻找原型。第二种是多人物合成。小说写作者可以从现实世界多个人物中“集成”异质性特征。例如,如果想塑造一个文化庸人的形象,可以从你身边的某个以颇善于言传身教的“文化学者”截取他的一些性格特征,也可以从你从旁人那里听说的某个文玩爱好者搜集他的家庭生活,也可以从你的老师那里发现他令人生厌的教条主义,也可以从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观察举手投足文化气浓厚者,从而合成一个人物整体。这个人物的整体包含的材料可能有其少年的传闻、年轻的绯闻、家庭的不幸、爱情的不顺、生活的艰辛,我们需要重新组合材料。最终,这个人物是新生人物,独立鲜活地存在。
注释:
①王安忆:《小说课堂》,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43页。
[本文系2017年度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美国高校文学教育中的创意写作参与研究”(17YJC751001)、陕西省教育厅2016年度专项科学研究计划“陕西创意写作人才需求调查研究”(16JK1730)阶段成果。]
(作者单位:西北大学文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