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1
她第一次对成泽“施威”时,来成泽家还不到半个月。
那半个月,其实成泽已在背地里开始了和她的较量。比如,成泽会偷偷把她的杯子里撒上一层盐,热水化开,薄薄地留在底层,她不知情,早上喝水时,一口被呛到;比如,成泽会用小锯子把她一只鞋的鞋跟锯短一点点,她穿上去,一迈步一个踉跄……
对成泽这些恶作剧,她却都保持了沉默,这给了成泽一种错觉,觉得第一她好欺负,第二作为一个后妈,她不敢对自己怎样,她怕别人说。要知道,她嫁给成泽爸爸,来到成泽家,可有一院子的人看着呢。
所以,成泽大意了。
那天晚上,成泽带领院子几个孩子玩嗨了,最后把王奶奶家乘凉的棚子给点着了,围着火堆欢呼雀跃……在和院里大人合力把火扑灭后,她把成泽薅回家里,关上门,二话没说抓起了鸡毛掸子。
成泽挨了打,吼道:“后妈打人了,虐待,救命啊……”
结果,成泽喊破了喉咙没人来拉架。尽管他一边挨打一边模糊看到门外晃动着一排脑袋,可他们都是看热闹的,看这个院里有名的“惹祸精”,是如何被后妈“教训”。
后来,直到成泽识趣地不喊了,她才住了手,成泽也已经被打惨了。她把鸡毛掸子丢到一边,指着成泽说:“以后再敢胡作非为,作一次打你一次,不信你就试试。”
成泽忍着剧痛,也强忍着眼泪,回头瞪了她一眼。
她不屑:“你还别不服,我不怕你爸回来你告状,也不怕你找你七大姑八大姨,我还想找他们呢,一起说道说道,就你这样的熊孩子,该不该打!不信你也试试。”
那天晚上,成泽是趴着睡的,睡一会儿,疼醒了哭一会儿,哭困了又接着睡……是暑假,她没有喊成泽起床,成泽这样哭哭睡睡的,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屁股很疼,肚子很饿。
起来四下看看,她不在家,厨房里飘散着红烧肉的香味。
抗拒了三分钟后,成泽向红烧肉投降了。
和她的正面战争,终于以成泽的全盘告负而结束。过了好些天,屁股上的印痕都还在。这种结果直接导致了日后,成泽再没有敢跟她搞恶作剧,而是听了小伙伴们的忠告:惹不起,躲得起。
没错,躲着她。
2
她当然知道成泽在躲着她,只要成泽爸爸不在家,吃饭的时候,成泽基本不和她在同一张饭桌上,饭菜盛到一个碗中,端到屋里吃。
但有一点成泽承认,她的厨艺非常好,擅长各种肉菜,尤其是成泽最爱的红烧肉、红烧排骨、红烧鱼……她连红烧豆腐都能做出诱人的香味来。这常常令成泽有“英雄气短”之感,躲避她的姿势,就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了,多少有点低眉顺眼的意思。
那时候,作为业务员,成泽爸爸常常不在家,家里大多时间,只有她和成泽两个。
她却好像压根不在意成泽的躲避,成泽不主动说话,她也不说。非说不可的时候,比如需要买学习用品,需要交资料费用等,成泽也是能省则省。结果,她更省,三个字,知道了。然后把钱给成泽,一般会多给一些。
成泽并不感激她的大方,反正她没有工作,钱也是爸爸的。
但成泽也佩服她另一点,不管他们之间发生过怎样的矛盾,只要成泽不告状,她也不告。包括那次放火、挨打,一周后爸爸回来,两人都装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她也没告诉爸爸,赔了王奶奶家三千块钱。这也让成泽知道了,钱的事上,她说了是算的。
但不管怎样,她的保密,让成泽省了又一顿打。
这些秘密,让成泽和她的关系既一目了然,又颇为微妙。在爸爸看来,成泽和她相处融洽,至少,相安无事,只有成泽和她知道,真相不是如此。
可是真相是什么呢?成泽也开始有些慢慢搞不明白——抵触,是有的。怕,也是有的。恨呢?说不上来。毕竟每天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令成泽在12岁到14岁的两年间,长了25厘米,体重增加10公斤。
另外,她过来之后,家也的确像个家了,井井有条、清净整洁,并且,成泽再没穿过脏衣服,白衬衫永远洁白,牛仔裤永远洁净,运动鞋永远是他喜欢的牌子。鞋并不便宜,她也舍得买。奶奶对她的评论是:“不错了,就是你爸的钱,她不给你花,你不也没辙?”
这倒是,看来,这个世界对待后妈并非充满了挑剔,有时也非常温柔和包容,好像天底下,不虐待孩子的后妈就是好后妈了。至少,院里人是这么看的,从她狠狠打了成泽那一顿开始,他们认可了她,原因是:“现在哪有后妈打孩子的,都是糊弄着养,她还真打,嗯,对孩子还是真上心。”
什么道理呢?在和她的关系对峙中,成泽如此势单力薄,不抗拒也罢。
3
自打成泽读了中学,早上走得更早了,下午回来也较晚,两个人相对的时间,并不多。两人的关系,进入到一种平和而疏离的状态,甚至,连那些“要钱”的语言都省略了,她会提早把成泽需要的钱准备好,主动放在桌子上。
看样子,她比成泽还懒得开口,倒是合成泽心意。
中学功课日益紧张,后来成泽连电视也没时间看了,她好像也不看。晚上,成泽做作业时,家里静得像没有人。有一天晚上,成泽做题做到深夜,大概11点了,感觉有点儿饿,打算去厨房找点儿吃的。
推开门,成泽吓了一跳,客厅里黑着灯,电视机却在亮着,无声无息,她坐在电视机一米开外的小凳子上,看字幕。听到成泽开门,她忽然回头,好像也被吓到。
成泽一时有些尴尬,张了张口不知说什么。倒是她迅速恢复淡定,平静地说:“看你开着灯,知道你没睡,这么晚了,没准也饿了,厨房有煲仔饭。”
成泽应了一声,从她身边、从暗暗的无声的光影里走过去,不知道怎么,那一刻,双腿有些沉重,心却有些酸软。从那之后,成泽发现不管他复习功课到多晚,她都陪着自己不睡,做好一份可口晚餐在炉火温着,也不喊他,只等成泽饿了出来找着吃。
终于,一天晚上,吃完虾仁鸡蛋羹后,成泽对她说:“谢谢您。”
她淡淡地看成泽一眼:“有什么好谢的,后妈也是妈,妈能做的,后妈也能做。”
就是这句话,令18岁、1.83米高的成泽,忽然就忍不住湿了眼眶。掩饰着,成泽背过身去,说,“电视您放点儿声吧,影响不到我。”
她好像也应了一声,但之后,依旧故我,直到两个月后,成泽参加完高考。
4
高考成绩好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爸爸为成泽举办盛大的升学宴,七大姑八大姨也都为此兴奋,热情参与。
那顿饭,78岁的奶奶也来了,和她挨着坐,奶奶说:“成泽能有今天的出息,多亏了你。”
她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七大姑八大姨也都开始夸赞她,她终于有点儿招架不住了。成泽起身,几乎不假思索地替她解围:“你们怎么都那么客气啊,别拿后妈不当妈好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笑起来,只有她,愣怔在那里,第一次失去了淡定的神态,她呆呆地看着成泽,看了好久,一眨眼,有眼泪簌簌而落。
成泽低下头去。
没有人知道,说完那句话,成泽和她一样,也愣住了。整整6年,成泽从来没有叫过她妈,甚至很少叫她阿姨,彼此之间的对话,少得可以忽略不计。可是时光能记住一切,记住了她从来到成泽身边那一天所有的付出,包括那顿令成泽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暴打”——不是每个后妈都有勇气、敢担当地举起鸡毛掸子。如果不是那顿打,不是成泽因此生出的畏惧,很难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没有拿成泽当外人,从来都没有。而成泽也终于在时光里,在他所阅读的书籍里,读懂了她。
9月,成泽到北京外国语大学报到,入住寝室第一晚,四个男生闲聊,说彼此的糗事,或者奇遇,而成澤讲的,则是“后妈也是妈”的故事。
编辑/倪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