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才凤
从岳麓山回来后,几个人还未来得及道声珍重,秋天就来了。
老张很忙碌,有时候,鸡公还没穿裤子,他就来到了学校。或许,新来乍到,对这里的一切,还没完全熟悉。所以,老张要张罗一些事情。建新去了一个僻远的地方当校长,大概那满脸的胡茬已剃得精光,衣着也光鲜了。龚校长还是老样子,岁月没在他的脸上添些痕迹,他很少出门,也很少写文章,而是迷上了乒乓球。前些天,我和老张去看他,匆匆说几句,球友催促,只好作罢。
我也没有多大改变,依然过着平淡的日子。近来,小菜价格又涨了,房价一路飙高,原本咬紧牙关,打算购置套新房,思来想去,始终犹豫不决。像我,生活在这个小小的城市,能置身于一个宁静的去处,已是不错,也不奢望写出传奇般的故事。而阅读一些书籍吧,看久了,眼睛就花。往往夜里看过,记得的,天不亮就又忘记。上了年纪,读书真是太难了,章句训诂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觉得自己写不出的文字,都是最美好的。我也试图从那些文字里,寻到生命的蛛丝马迹。
我很感激写作夏令营的老师。他们的点评,于我而言,是一种鼓励、一种关爱,着实让我兴奋不已,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活在这兴奋里,难以自拔。可是,冷静之后,又心生不安,渐渐慌乱起来。倘若我写的句子饱满,文章灵秀,便可润心润肺,让这个世上的一切年轻一些吧。
老张为报答我先前的溢美之词,在《曾是花开》里,将我极力“铺张”了一回。这样,彼此就觉得互不相欠了。不过,始料未及的是,他拉着我听了一周的语文课,整整一周,听了就评,评了又听。老张评课行云流水,酣畅淋漓,说到动情处,就眉飞色舞,嗓门高了起来。老师们听了无不颔首点头。
我似乎也听出了些名堂,于那小桥流水人家的深处,产生一种童年的温馨和怀念。仿佛自己置身于小兴安岭,不知疲倦地吸吮那美丽景色。春天,树木抽出嫩芽儿,雪水化了,淙淙地流淌。遍地绿色中,那些野花儿散在草丛间,探出头来含苞待放。夕阳下,小鹿在溪水岸边悠闲踱步,不时伸出脖子,轻轻地舔着溪水,溪水倒映着新生的身影。夏天,叶子将整个小兴安岭遮得严严实实,阳光像利剑一样劈开树林。秋天,黄色染尽,远望近看,都是金黄的片断,让人心旌摇动,感念不已。而冬天,白雪掩藏一切,铺就了一个雪白、宁静、温软的世界。梅花,在那雪白的树尖上,独自开放着,让小兴安岭有了灵魂。这是视觉享受,生活范本。我看得眼馋,心里有了“疯狂”的念头。这种感觉,很久以来都不曾有过。
去年,我在乡下听了《一件令人感动的事》的写作课。任课老师构置了一个情境:天下着大雨,妈妈来送伞。接着,她就叫学生想象:妈妈在雨中跌倒,摔断了腿,但还是坚持把伞送来了……老师的讲述很生动,学生听得也痴迷。我心里却有异样的想法。为什么非得想象成“妈妈摔折了腿”呢?摔折了腿,又没去医院,那是在泥泞中爬着来了?学生写作,想象固然重要,但也得合情合理,不偏离真实。阳光底下的石头,若想象成熠熠发光的宝石,则合理而无牵强意味。那老师本是让学生捕捉最感动的触点,殊不知,却用谎言灌溉了学生的心田。其实,生活中,妈妈的爱就最真实,哪怕再小,也无需刻意雕琢,或故弄玄虚,委屈了爱的本意。
文字或许是生活中最温柔的部分。漫长的村路,寂寞的独行;清澈的流水,一望无际的水田;夕阳,长橋,蜻蜓,枯草……这些都是我与之最天然的接触,会让人莫名地感动。老张一路走来,也是跣足而行。他从不用美玉珍珠装点自己,望月听雪,感春悲秋,不管有没有远方,始终保持一种生活的状态。最平凡的文字,别出机杼的组合,衍生出最不平凡的灵光,让白开水一样的日子生出许多涟漪。我看了又看,望了又望,于那天然轻柔处,心生静好。原本,我也是读了不少书籍文章的,而感受到的生命美好之处,却少得可怜。这种感怀,读《红楼梦》时有过。后来,去河堤上闲散,眼见那落花,就有一种呼之欲出的怜爱,仿佛那落花、游丝、青灯、锦囊,一齐被掩入了花冢。
千百年来,人世间都在上演凄美的爱情故事。也许,“爱”这个字,有时灿烂,有时昏暗,有时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但人们还是义无反顾,纵身一跃,坠入爱河。有个女孩,长得像鲜花。老张在山疙瘩里头一回见,便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他的情书比文章写得更浪漫,大抵有两千多封。有一回,当他穿着草鞋,满心喜悦地出现在她面前时,那个美丽的乡村少女,终于成了老张一生中最灿烂最耀眼的“文字”。
这段爱情故事,是老张告诉我的。当时,几个老男人坐在一起,喝了几杯小酒,满脸通红,语无伦次。老唐不怎么搭讪,看着我“嘿嘿”地笑。他年纪略小,公牛般健壮,两片嘴唇微微翘起,眉间驻着一颗黑痣。关于老唐的爱情故事,我怎么旁敲侧击,他都只字不提。建武是《永定教育》的编辑,忙完公事,匆忙赶来。他只顾喝酒,说的话都是文章细节。他也写得一手好文章,又从事编辑工作,自然而然就向老张约稿了。
老张原本不打算说起这些过往,如若不是牵绊的藤蔓太长,整个的爱太深刻,他是绝不会说的。他的叙述有些松散,却又不急不缓,每个眼神突显特定的情绪。我知道,他的幸福翻越过千座山,万座岭,没有顶,没有头……
夜幕降临,天空中飘着细雨。几个人走在悠长的小巷里,似乎意犹未尽,索性敞开了胸怀,任由那绵绵秋雨落在头顶。人生本如花开花落,这次小聚,只是短暂一生里的一次,但几个老男人却是饶有兴味,聊些细枝末节,回首自己走过的秋月春风。那是多么酣畅、多么惬意呀!可惜,建新、国英没来,他们躲在自己的窝里,或是满脑子的文字缠绕,脱不开身了。
人生的口袋总是太小,装不下太多痛苦与悲悯。广袤土地上,无数的人,日复一日乏味地活着,孤苦点缀着热闹。就像那语文老师,满怀深情地想击退学生心中的“寒凉”,却不得已收割了“悲哀”。或许,不是每个人都能士气高昂,从容越过道路上的那个大泥坑。在庸碌的日子里,我们要找到一个可以休憩的地方,大哭一场释放胸腔里的憋闷,然后怀着对生命的谅解、爱慕,继续上路。
生活就是这样,有许多东西,宛如大海翻滚般扑来,又像那草原上的狂风,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之中,唯独爱是永恒。这是普遍的规律,从没有人能胜过它。爱不是一条小船,也不是一顶屋宇,它更像一只金鸡,站在黎明的栖木上,放声啼叫,唤醒了所有沉睡的人。而洋溢着爱的文字,犹如那绚丽的花,晨有清逸,暮有闲愁,永久盛开在时光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