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冯英老为老师
1981年《新民晚报》为复刊招聘年轻记者编辑,我于当年夏天参加了作者座谈会,并进行了笔试与现场采访考试。在座谈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冯英子先生。当时主持会议的是《新民晚报》总编辑束纫秋,旁边是老社长赵超构(林放),还有副总编辑张林岚、孙毓刚、周珂及老报人陈亮、周丁、吴承惠(秦绿枝)、李中原、赵雨等晚报业务骨干。我当时暗中观察,发现这些人态度都很严肃,只有坐在一旁的一位身材不高、四方脸庞、浓眉阔口的老人神情轻松自如,他眉目间还有一点悠闲自在的风韵。后来我才知,他就是《新民晚报》副总编辑,著名报人冯英子先生。
我当时进报社后分在政法组当记者,主要负责采访社会新闻,跑四个区(虹口、黄浦、卢湾、南市)的街道、区政府与公检法以及区街道工厂。记得第一年我几乎跑遍了这四个区的主要街道,每天早晨7时前赶到报社,下午6点参加部务会,晚上8点回家写稿,每天工作到11点后才上床睡觉。星期天也是在采访与写稿,几乎天天与笔墨打交道,第一年自己写的稿子与编发通讯员稿件见报达325篇。
在晚报紧张的报人生涯中,我与冯英子先生有了交往。冯英老(晚报后辈都这样尊称他)为人随和,没有一点架子,他当时除了审读大样,以“方任”笔名写言论,还喜欢与年轻的记者聊天,谈采访话题。每天中午,我在九江路41号的食堂一见到他,便端着饭碗在他旁边坐下。冯英老对年轻记者很亲切,对时事评论很尖锐,既有独到的看法,又有大胆的点评。他有时候的说话,就如一篇杂文。很多年轻的记者都喜欢围着冯英老,听他议论风发,褒贬古今……
在这时候,我便听一些老报人讲起“移山风波”,虽是暗中议论,但不少老报人还是很愤慨。我暗中把冯英老写的那篇《要有一点移山精神》找出来读了几遍,又把另一篇署名“振千”批判冯英老的文章读了,觉得振千的口气虽很凶,但没有一点道理。因敬佩冯英老的为人正直,敢于为民代言,我很想拜他为师。经过他一段时间的考察,他终于认了我这个学生,并为我新写的一本小书《咏鸟诗话》写了序言,以资鼓励。
我拜冯英子先生为师后,偶然问起此事,冯英老只笑一笑说:“这事已经过去了,但杂文怎么寫,很可让人咀嚼。”冯英老因写一篇《要有一点移山精神》杂文,差点被整,作为学生,我也不好多问。
1985年末,《新民晚报》扩版,老社长赵超构与总编辑让报社同仁们自报创意,新设哪些专刊。我因爱好读书,便提议创办“读书乐”专刊,经领导同意,1986年1月“读书乐”创刊。
到了1987年初秋,我想去北京组稿。因为当时有个请名家谈读书经验的栏目叫“乐在书中”,由于上海方面的名家已请得差不多了,我便想去北京组一点名家谈读书的稿子,北京名家多,除了我已联系的王蒙、刘绍棠、李国文、丛维熙、邵燕祥等作家、评论家,主要是想拜访一些民国时期活跃在文坛的作家学者。我拟了一个名单,如冰心、夏衍、周而复、陈荒煤、严文井、端木蕻良、张中行、金克木、张光年等,给冯英老看,冯英老便写了一个人名:曾彦修,他写完后又写了个地址与电话号码,再写了一张便笺,让我一定要去拜访曾彦修。
对于曾彦修的大名,我是早已如雷贯耳,因为编“读书乐”,我联系全国各地的出版社,曾彦修于1954年曾任人民出版社的副社长兼副总编辑,1957年反右,各单位上报“右派”都有指标,身为领导的曾彦修感觉完不成规定指标,他不想伤害社里的同仁,考虑再三,就把自己名字报上去。于是,他便成了被《人民日报》公开点名批判的第一个“党内大右派”。“四人帮”粉碎后,曾彦修于1978年出任人民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他在出版界有很高的声誉与威望。同时,曾彦修笔名严秀,他又是中国最有名气的杂文家之一。我当时任上海杂文学会副秘书长(上海杂文学会会长是罗竹风,副会长是冯英子),我曾把他写的《论数蚊子》《九斤老太论》《论“歌德派”》《浅·浮·空·散·板》等杂文名篇,视为自己写杂文的范文学习。曾彦修先生在80年代中期还提倡并主编了《全国青年杂文选》,我有幸也有一篇杂文《曹丕学驴叫之后》被选入其内。虽说没见过面,但心向往之。这次由恩师冯英老写了推荐信,更是如获至宝。
我迫切想见到曾彦修先生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冯英老当年(1981年)因写杂文《要有一点移山精神》遭批判后,居然没有一点事,据说是曾彦修出手力挽狂澜,这等正气凛然的重要人物,我是极其钦佩的,于是赶紧买了机票,满怀激动与兴奋作北上之行。
听曾彦修讲“移山风波”
我到北京以后,当晚便先去拜访了冰心,因为预先写好信,寄了样报,当晚便约到了冰心老人写的《读书》稿子。
翌日去拜访曾彦修先生,曾老生于1919年,四川宜宾人,当时年近七十。他住在一幢高层的公寓里,房子有电梯,我敲门之后,便有个戴眼镜、穿着睡衣的老者出来开门,我从照片上已认识了曾彦修,赶紧说:“曾老,您好!我是《新民晚报》的编辑曹正文。”
曾彦修操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笑笑说:“你老师冯英子已打过我电话了,听说你在编一个‘读书版,很好很好!”
因曾彦修是出版社的前辈,我们先从读书谈起,谈了最近上海新出的几本书,又谈到杂文,曾彦修说:“鲁迅先生提倡写杂文的,但今天写杂文与过去不同了!冯英子就因写杂文,差点被抓住辫子挨整。”
我听曾彦修主动说起“移山风波”,不由说:“听冯英老说,是您救了他?”
曾彦修爽朗一笑:“我有多大能耐?是我们的耀邦同志主持了正义。”
“移山风波”发生在上海,发生在冯英子身上,但外面流传好几个版本,而冯英老也不愿多谈。因此,我想请曾彦修先生透露一下详细经过。
曾彦修喝了一口茶,侃侃而谈:
1981年夏天,《解放日报》一位领导请冯英子写杂文,冯英子写了一篇《要有一点移山精神》,刊于当年7月12日的“朝花”副刊上。冯英子对我们社会存在的各种“山头主义”现象,很看不惯,对这种现象作了批评,当时颇为引人注目。过了两个月,《解放日报》副刊上突然又发表了一篇署名“振千”的杂文,题目是《也要移一移》,此文对冯英子的杂文《要有一点移山精神》作了迎头痛击,指责作者的思想与立场有问题,代表了遗老遗少的观念。这顶帽子很大,令不少读者为冯英子捏了一把汗。endprint
我当时也听冯英老说过这段经历,心中诧异,为什么那位领导先约冯英子写稿,后来又组织人批判呢?
曾彦修喃喃说道:“因为那年夏天召开了一个思想工作会议,有人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一些跟风文人便开始主动发难,以为文化界又要搞‘文革了,便把冯英子的杂文挑出来当作靶子批。”
中国“反右”时,我才7岁,没有身临其境,因此我也不大懂得“反右”的厉害,但想起当年参加《新民晚报》大会时,冯英老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也许他也心有余悸。
曾彦修又说:“我当时看了振千《也要移一移》的杂文后,觉得这是‘棍子文章。便给周扬写了一封信,同时把冯英子的文章、振千的文章附在信后,请周扬同志转给胡耀邦总书记阅处。”
我读过曾彦修的原信,他在信中写道:“我把二文找来反复看了几遍,始终看不出冯文有什么错误(个别字句当然可以修饰得更平稳些),而批判他(指冯英子)的文章,真可叹为观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不是上纲太高,就是无中生有、捏造罪名。”
曾彦修还气愤地对我说:“有些风派文人一见什么高层座谈会,就要辨风向,为了紧跟,就抢先抓辫子,这与古代的文字狱,有什么两样?”
让我更钦佩的是,曾彦修在信上还写道:“冯君(指冯英子)自青年追随党四十余年,对党一片赤诚,对如此可靠的党的老朋友,保护爱惜之不暇,何能作此种诬告与毁谤,看来有的人又手痒了,不打倒一大批好人,有些野心家如何得势?”曾彦修还表明了自己态度:“这不是一件小事,堂堂上海,竟然如此,其他地方,又将如何?”“我如果也属于‘自由化倾向代表人物之一,很简单,我即日起即可辞去一切职务,专心读读书好了。”
当时曾彦修任人民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是中国出版界的第一把手,他能如此仗义执言,实在是在中国文化史上写下了光辉一页。
周扬“照转”此信给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同志,耀邦同志很快在冯英子文章上批示:“我看没有什么问题,至少没有什么大问题。”他在振千的文章上批示:“不必作一些联想的论证,看来话厉害一点。”
此事已过七年,但我听曾彦修的娓娓道来,心里还是极大震撼。我恩师冯英子只是个民主党派人士,因生性耿直,敢于直言,写一篇杂文,意在为民代言,却不料引起“移山风波”。如果不是曾彦修为之抱打不平,且有关系将信送至高层,由思想开明、作风民主的耀邦同志亲自批阅,并写了批示,冯英老当时也许又会成为批判的典型。更让人兴奋的是,由于胡耀邦的批示,便让那些思想僵化的人与“风派文人”想借“自由化”的名义大张讨伐的声势骤然停止。
曾彦修与冯英子都敢于直言
访问曾彦修后返沪,我便向冯英老转达了曾彦修的问候,冯英老笑笑说:“曾彦修同志可是老革命了,他18岁到延安投身革命运动,在延安马列主义学院做过张闻天的学生。他后来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1949年随军南下,任中共华南分局宣传部副部长,是《南方日报》首任社长。”
我问起冯英老怎么会认识曾彦修先生,冯英子说:“我于70年代后期在上海辞书出版社编《辞海》,曾彦修从北京借到那里也在编《辞海》,当过好几个月同事。他比我小4岁。”事后,我从上海辞书出版社老编辑嘴里获悉,曾、冯二人都属于性情中人,敢于直言,都喜欢写杂文。而“移山风波”发生后,冯英老并没有把此事告之曾彦修先生,而是曾彦修先生从一则内参上获悉后主动打了抱不平。
认识曾彦修先生后,我常与他书信、电话往来,曾彦修先生也寄了一本他个人的杂文集《当代杂文选粹·严秀之卷》给我,并在扉页上题字:“正文老弟指正!严秀”,令吾激动高兴了好一阵。
2013年,我在《文汇读书周报》上读到曾彦修的两篇杂文,一篇是《徐铸成先生“卧底”说,恐不能成立》,另一篇是《关于“四大名著”的调查很好》,因为我采访过徐铸成先生,也听人说起冯亦代先生当过“卧底”之说,我虽同意曾老的见解,而冯英老却持不同看法。他说,在当时那个形势下,有良心的知识分子被迫作些不合适的事,也是极有可能的。我就这个话题,曾与曾彦修先生在电话中提到过,曾彦修很坦然地说:“我也是一家之说。”
2014年,曾彦修先生出版了他花三年时间写成的回忆录《平生六记》,由三联书店出版,他将自己一生中几件记忆深刻的事,作了如实叙述,他在书中说道:“唯独有一件事,我以为绝无例外,那就是:良心。”他还在卷首写了一首诗来概括自己一生:“碌碌庸庸度此生,八千里路月与云。夜半扪心曾问否?微觉此生未整人。”这是一本好书,让我读了好几遍。
曾彦修卒于2015年3月3日,享年95岁。在追悼会上,党和国家领导人习近平送了花圈,送花圈的还有前国家领导人乔石、朱镕基、温家宝等。
曾彦修身为高官,屡经风波,但严于律己,宽以待人,被出版界公认为“好人”,这是对曾老一生的公正赞誉。他当年为冯英子杂文抱打不平之事,后來成为新闻界的一件美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