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
1.
江印时赶到警局时已是深夜,市中心大楼上的钟摆敲了三下,钟声飘上寂寥空荡的夜空,似要将沉睡的城市叫醒。
一个小时前,他正准备入睡,忽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是警局打来的电话。
“喂,是江印时先生吗?”
“嗯。”他迷迷糊糊地应声。
“有位叫江宝琳的小姐出了事儿,正在我们这儿做笔录,请您来接一下。”
霎时间困意烟消云散,江印时从床上一跃而跳,以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驱车前往警局。
江宝琳,宝琳,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呢?
一个月了吧,上次见面还是在公司,她气急败坏地跑来质问他为什么非和她过不去。
“因为那是你欠我的。”江印时如是回答,然后便看到她绝尘而去的背影,之后便再没江宝琳的消息。
这座城市不算大,江印时有自信她逃不开自己的手掌心,可她偏偏做到了。
车子停在警局门口,江印时面色凝重地走了进去,宝琳正坐在走廊中,头发散乱,衣衫破烂,膝盖的位置裹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有血迹渗出,看起来格外狼狈。
见他走近,宝琳没忍住,眼泪簌簌落下,却还是倔强地咬紧了唇不出声,只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用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警局的人告诉江印时,宝琳是在下班时遭遇了警匪追逐大战,她奋不顾身地冲上去扑倒了匪徒,虽有警察相助,却还是被歹徒的刀划伤了膝盖。
“你女朋友很勇敢,你应该为她骄傲。”警官面露赞赏的神色。
江印时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蹲下身帮宝琳擦掉脸上的泪,自始至终表情都淡淡的,说出的话却足够噎人:“自己的事儿都解决不了,还有心思管别人的事儿。”
说罢将她打横抱起出了警局。
“我……我自己能走。”宝琳在他怀中小声嗫嚅,腿上的伤因为挣扎过度,剧烈疼痛起来。
江印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面色不悦地问她:“要真能自己走,还要我来干什么?”
宝琳语塞,警局的人非要有人来接她才放她走,她没办法只好报了江印时的电话,如今在这城市里,她也只认识他了。
江印时将她带回江家,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又拿湿毛巾一点儿一点儿地帮她擦干净身上的泥土。全程他紧抿嘴唇不说话,她也不敢言语,气压一度低到极点。
直到他伸手去解她的衬衣扣子,宝琳如触电般躲开。
“怕什么?”江印时皱眉,说道,“我对你又没兴趣。”
她身上尽是泥土,江印时上下打量了一番,说:“你这样會弄脏我的床。”
宝琳讶然,原来他这么嫌弃她啊。
她缩到床角,拿被子蒙过头,闷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她说:“钱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良久没有得到回应,她从被子中探出头来,发现不知何时江印时已经离开。她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巨大的落寞涌上心口。
2.
宝琳是在十六岁时来到江家的。
那年她初升高中,江父心疼她离学校太远,便做主将她接来江家住。
“高中很重要的,正好可以让你印时哥哥帮你补习补习。”江父笑呵呵地说。
不过事实与他想象得大相庭径,这个大宝琳三岁的印时哥哥非但没有热情地欢迎她,还以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将宝琳当成透明人,连句话都懒得同她说。
宝琳那个嗜赌成性的养父是江父的下属,江印时讨厌他的种种作风,连带对同他有关的宝琳无甚好感。
几个月前,养父因滥赌欠了天价赌债,私下里卷走了江氏公司一大笔钱,偷偷逃离了澳门,从此再无消息,徒留宝琳一人在江家受尽白眼。
公司出了一大笔财务漏洞,江父气急攻心,昏了过去,抢救几天后终是撒手人寰,一夕之间所有的担子全部落在了独子江印时的身上。
而宝琳自知无颜留在江家,在江父葬礼的第二天便离开了。
她收拾东西时江印时就斜靠在门框上,冷眼看着她将衣服装进那个小小的背包中。
跨出门的前一刻,江印时手疾眼快地抓住了她的胳膊,语气里三分愤恨、七分嘲讽,说道:“这么就走了,你爸惹的事儿就不管了?”
他力气大,宝琳的手被他捏得生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脱口而出:“我帮他还。”
江印时却笑了,说:“那么大一笔钱,你也去赌好了,否则把你卖了都还不起。”
宝琳被说到了痛处,气红了脸。她说:“不用你管。”
她在江家住了六年,江父对她视如己出,她离开时只带走了几件衣服,与江家有关的那些都留了下来。
粉嫩的公主床是十七岁那年江父送她的生日礼物,床上的布偶是养父买给她的,而墙角那一柜子的书是江印时买给她的,那也成了他们之间关系缓和的唯一证据。
只是宝琳没想到,仇恨竟来得那么快。
这一夜她睡得很安稳,梦里似乎有人帮她把被子拉下,给她留出一片可供呼吸的新鲜空气。她累极了,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隔天早晨,宝琳早早地起床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江印时下楼时正好看到她一瘸一拐地从厨房走出,见到他之后先是一怔,随即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说道:“听说你好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先吃点儿东西再去公司吧。”
江印时便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
一餐过后他正准备去公司,走到玄关处却被宝琳叫住,她将一个黄色牛皮信封塞进他怀里,说:“这里是一部分钱,你先拿着。”
“江宝琳!”江印时突然朝她低吼,“你对着我,就只能谈钱吗?”
说完,他夺门而去。宝琳在原地愣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可不说钱,她和他就真的无话可谈了。
3.
江董事长今天心情欠佳,公司里的员工都懂得看脸色,谁也不敢贸然去碰钉子。所以整整一上午,江印时都一个人在办公室处理工作,等他从小山一样高的文件堆中抬起头来,已经过了中午。
明晃晃的信封放在桌角,刺得他眼睛疼。几次拿起放下之后,他还是拆开了它,等他将里面那沓厚厚的钞票拿出来时,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他虽君子远庖厨,却也知道这座城市的行情,宝琳这样刚毕业的女大学生是怎么也无法在一个月内赚到这么多钱的。
联想到昨晚的事儿,若真是正经工作,又怎么会那么晚下班?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蓦地跃进脑海,江印时心下一紧,直接无视前来通知他去开会的秘书,径直赶回了江家。
进门的时候他差点儿将打扫卫生的阿姨撞倒。
“我说江少爷,什么事儿这么风风火火的?”阿姨捂着胸膛,惊魂未定地感叹年轻人就是体力好,这么一会儿,江印时已经把每个房间翻了一遍,在未看到宝琳身影时又跑来问她:“宝琳去哪儿了?”
“她说她去上班了,但是我打扫卫生的时候发现她的工作证没带,正准备给她送去呢。”
江印时一把夺过工作证,在看到上面的工作地点时凤眸一沉,转瞬化为一汪寒潭。
与此同时,地下赌场内,一身深色丝绒礼服的宝琳正有条不紊地为客人发牌。她是新手荷官,老荷官退休前将自己几十年的经验全部传授给了她,她便在这里接了班。
一直以来,她在这里工作得顺风顺水,却不想今天吃了瘪,一个丑陋而肥胖的老男人赢了钱,给了她不少小费。她刚欲接过,却不想那人怀了不轨的心思,一把握住她的手便往自己怀里带。
“小美人儿,你这牌发得不错,我得好好奖励你。”
宝琳自知管事儿的不会来救她出囹圄,吓得缩成一团,下一秒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硬生生地从老男人手中拽出。她脚下不稳,直直地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淡淡的花香萦绕在鼻腔,忽地就安下心来。
她顾不上思考江印时怎么会来这里,便听到老男人骂骂咧咧地说:“哪来的小子,敢坏老子的好事儿?”
“你不用管我哪儿来的,你只要知道她是我的。”江印时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宝琳睁大了眼睛仰头看他,却只看到他轮廓分明的下巴。
管事的见这边出了事儿,赶紧跑过来打圆场:“我说两位,大家来这里就图一乐,伤了和气就不好了。要不二位赌一把,谁赢谁说了算?”
江印时最讨厌赌博,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对她的养父有那么大的成见,但宝琳万万没想到,他竟破天荒地应了战。
他是第一次,难免吃亏,宝琳有些紧张,他却摸摸她的头安慰道:“别怕,你去发牌。”
宝琳战战兢兢地发了牌,汗水不知不觉间浸透了整个后背。
底牌亮出,江印时以一张红心皇后险胜对方,要知道,就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點儿,她就要被那老男人强行带走了。
宝琳重重地呼了口气,下一秒便被江印时扣住手腕强行拉出了赌场,她甚至来不及换掉身上那件低胸礼服。
正是冬季雪后,迎着料峭的寒风,宝琳重重地打了个喷嚏,然后便被江印时毫不怜香惜玉地塞进了车里。
头磕在椅背上,还未等她喊痛,所有的呼吸便被炽热而霸道的吻尽数夺去。江印时整个人压在她身上,细密的吻如同雨点般落在她的额头、脸颊、颈间,最后停留在嘴唇上,他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在尽情撕咬着猎物。
“唔……江印时,你做什么?”宝琳推开他,喘着粗气大喊。
他眯起眼睛,声音凉凉地问:“我把你赢过来,你说我会做什么?”
说话间,他又发起第二轮攻势,这次宝琳侧头躲开了,他只吻到她苦涩的眼泪。
宝琳在他身下哭得泣不成声,大声骂他不知廉耻。
“廉耻?你在这种地方工作,任由别人当作筹码,你现在是在跟我将讲廉耻吗?”江印时扳过她的头,迫使她不得不面对自己。他说:“江宝琳,为了还钱,你还真是什么事情都敢做啊。”
宝琳委屈极了,她明明在这里做得是正经的荷官工作,今天的状况是第一次发生,还被他抓了个正着。
她本抱着一丝希望,江印时就算再讨厌她也不会用那么龌龊的思想揣测她,可当他那些冷冷的话语落入耳中的时候,她的心也一并沉入谷底了。
她咬牙,反唇相讥道:“我会在这里工作,还不是你江大少爷的杰作?”
从江家出来后,她不是没找过别的工作,可无论她是在商场做导购,还是去街边卖糖水,都有他派来的人来捣乱。几番被解雇后她不得不踏入这扇大门,这里可能是江印时唯一触摸不到的地方了。
那时她去找他算账,他却冷冷地说这是她欠下的。
她当初既然承下了江父的情,就要为养父还债,因为养父欠了江家,所以江印时做什么都不过分。
可她想知道,他的怨气到底到什么时候才能消呢?
“所以江印时,你成功将我打入了地狱,现在是在向我炫耀你的成功吗?”她眼里含着泪,面上却是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倔强。
没想到会被反将一军,江印时讶然,心想: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与他的预想相差太远了。
滚烫的泪水从宝琳的眼角滑落,他下意识地伸手抹掉,却听到宝琳哽咽着说:“江印时,你别再逼我了,也别再逼自己了,等我赚够钱,我们就一拍两散吧。”
在她开门离开这辆车前,江印时拉住她亦是颤抖着问:“那你刚刚为什么要换掉我的牌?”
4.
不甚亲密的几年相处时间里,他们也有过温柔。
那次江印时外出和好友聚会,多喝了点儿酒,半夜的时候犯起了胃病,痛苦地蜷缩在床上,疼得直打滚。
江父出差在外,偌大的家里只有两个人。
住在隔壁房间的宝琳闻声赶来,推门便见到江印时痛苦的神情,她快步走过去,将江印时不许进他房间的警告抛诸脑后。
直到现在,江印时都记得那天,那个汹猛的雨夜,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救护车还没来,他被瘦弱的宝琳紧紧地抱在怀中,她用不大却异常温暖的小手一下一下地按摩他的胃部,明明自己怕得要命,还非要装作很勇敢的样子在他耳边安慰他道:“别怕,我会陪着你的。”
漫漫时光中,他不止一次听过这句话,幼时他的母亲,那个同样嗜赌如命的女人在他生病时也是这样温柔地照顾他、陪伴他。
可在她眼里,丈夫、孩子却比不上牌桌有吸引力,她放弃了他们,毅然决然地投入了那个声色场,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自杀身亡的下场。
母亲的死在脑海里有多清晰,江印时就有多恨那个花花世界,所以才在得知父亲下属嗜赌后强烈要求父亲辞掉他。
那个人得知这件事后慌了手腳,忙不迭地从福利院领养了一个孩子,跪求江父看在孩子的面上给他一个工作机会,江父一时心软便留下了他。
所以,打从一开始,宝琳就是一个筹码,一个用来博得江父同情心的筹码。
江印时从医院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手依旧被紧紧地攥着,而病床边那个不敌辛劳已经熟睡的小小身影,亦伸出了一只手。
“你女朋友照顾了你一夜,天亮才睡过去,你真幸福,有个这么爱你的女朋友。”护士在一旁满脸艳羡地告诉他。
江印时有些错愕,不知是为了“女朋友”这个称呼还是那个“爱”字。
他那么聪明,又怎么会不明了宝琳的小心思?在他发现夹在她书中的自己的照片时,在她怕被呵斥却又忍不住偷看他时,在她被忽视了千万次却仍旧陪伴左右时,他就明了了。
江印时忽然想起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跟随老艺术家学美术,每天都要在庭院里坐上几个小时,宝琳就躲在不远处的树丛中偷偷看他。他虽察觉却不拆穿,手上的画笔不由自主地描绘出一幅林深见鹿图。
江印时生病那段时间一直是宝琳在悉心照料,她每天给他做营养粥,他却闹起了少爷脾气非要她喂,一旁的小护士纷纷打趣说:“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女朋友呀?”
宝琳一惊,手上不稳,粥洒在手上,烫红了一大片。江印时见状赶紧帮她吹凉,这下旁边的小护士笑得更欢了。
“不……我不是……不是他女朋友。”宝琳小声说道,江印时却有些气急,狠狠地捏了她的手一把,嫌弃般说道:“我还看不上你呢。”
那时宝琳已经升入江印时所在的高等学府,正式成为他的师妹。她长得漂亮,在学校里不乏优秀的男生追求。
一次,江印时在学校里见到一个男生摆了满地的蜡烛向她告白,周遭围了一大群热心观众,起哄要宝琳答应。可还没等宝琳接过玫瑰,他便成了那个半路程咬金,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回了江家。
“我给你买的谢礼,在读完它们之前,你不许接受任何男生。”
宝琳看着那满满一书柜的书,哭笑不得,这么多书,她哪看得完啊。可江印时霸道地命令她说:“你要是收下,就必须得听我的。”
二十三岁的江印时面容上已经有了成熟男人的稳重,作风却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宝琳忍不住笑了出来,点点头说道:“好,我收下。”
她想到她会看好久好久,却没想到即使没有沧海桑田,世事也会有变故。
5.
江印时命令宝琳继续住在江家,他的霸道她早就见识过,辩驳也没用,他甚至自告奋勇去帮她搬了家。
这段时间她一直租住在闹市区的一条旧巷子中,积雪融化之后是满地的泥泞,巷口堆满了阿婆们扔下的烂菜叶,混着泥水散发出腐烂的味道。
一身高级西装的江印时出现在这里,实在有些格格不入,宝琳讪讪地说道:“要不你去车里等我吧,我自己去搬。”
他硬邦邦地甩下一句“不用”,便大步流星地进了巷子,连泥水溅到鞋子上也毫不在意。
宝琳不由得惊愕,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眼高于顶的江大少爷吗?
没经过她的同意,江印时就私自帮她辞了赌场的工作。宝琳知道后气急败坏地找到江印时,问他为什么。
彼时江印时正在书房处理文件,闻言头也没抬地回答:“我能看出你出老千,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宝琳被噎住。
没错,那次她换了他的牌,否则以江印时的经验,是无论如何都赢不了的。
“下周起你去公司工作,什么时候把钱还清,什么时候可以辞职。”江印时继续工作,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去公司工作,那不就是要和他朝夕相处?宝琳恍恍惚惚地回到房间,里面的摆设和她离开之前一模一样,就连床上的布偶也规规矩矩地摆放在原地。
她本以为她离开之后江印时会将它们都扔出去的。
可现在的样子就好像,他在等她回来一样。
再联想到之前的吻,有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划过脑海,宝琳摇了摇头,脑子里像有一锅糨糊一样混沌,她盼着那个猜测是真的,理智又告诉她不可能。
在这惴惴不安中,她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江氏根基庞大,即使出现了财务漏洞,在这澳门商界中,仍旧无法撼动它的地位。
每年挤破头也要进入这里的毕业生们数不胜数,宝琳暗暗想,她应该是这里唯一一个关系户吧。
因着上次来公司闹得动静太大,不少员工都认识她。
她刚坐下,旁边的女同事便凑过来八卦地问:“你和我们老板是什么关系啊?”
是朋友?应该算不上。家人?更不可能,宝琳被问得云里雾里,就是找不到一个形容词形容她和江印时的关系。
自赌场那次争吵之后,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再提,江印时也一改往日的风格对她和善了许多,只是宝琳知道,不说破就表明他们之间那个大洞仍然存在。
午休的时候,同事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宝琳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口是心非地说不饿。等所有人走后,宝琳才从包里掏出面包大快朵颐起来。她想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可笑,工作在澳门数一数二的大公司中,午餐却只能吃面包,说出去谁信呢?
可她偏偏就在做着这么匪夷所思的事儿,她的工资被江印时以还债为由扣掉了一大部分,剩下那些根本不够填饱肚子。她一边啃着面包,一边暗暗咒骂江印时真是个吸血鬼。
桌上的电话忽地响起,在看清来电显示后宝琳一愣,难不成他是听到了自己的腹诽?
隔着冰凉的金属,江印时声音低沉却又不容置疑:“来我办公室。”
宝琳满心疑惑地来到他办公室,江印时将食盒推到她面前,说道:“吃饭。”
“我?”宝琳指了指自己。
江印时有些不耐烦,挑眉问她:“这屋子里还有别人吗?还是你打算一直吃面包?”
宝琳愣住,他怎么知道?难不成他一直在关注她?那这可不可以引申为他在关心她?
江印时的下一句話却硬生生地否定了这个观点,他说:“公司里到处都是摄像头,我不想被别人看到,误以为我虐待员工。”
原来是这样,她又在自作多情了。
宝琳被莫名撩起了火气,转身欲走,却被江印时一把拉回。他将她按在墙上,俯下身凑得极近,墨眸里的火像是要烧出来了。
“我说,让你吃饭。”
“不吃怎样?”宝琳推开他,大声叫嚷着,“江印时,你以为你是谁啊?凭什么你让我做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凭什么我要听你的?”
“我是你的债主。”他咬牙切齿道。
“债主?”宝琳冷哼了一声,说,“那你就更不应该管我了,我早一天攒下钱就能早一天还给你,你也能早一天摆脱我这个眼中钉不是吗?”
江印时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紧紧地环住她的肩不停地摇晃她,大声质问:“你是我的眼中钉?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她答得斩钉截铁,转身推门而出。
江印时被甩在办公室里,找不到宣泄口来发泄怒火。
良久,他自嘲地笑笑,他何时这样失败过?可从遇见宝琳起,他就总是出乎意料地不受控制。
明明表面上一副厌恶到底的模样,却偏偏见不得她受委屈,那时有人笑她是赌鬼的女儿,他知道之后私下把那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她离开江家之后找了不少工作,可哪样不是伺候人的?他最讨厌她那副故作坚强的模样,遂找了人去捣乱,目的只是为了让她知难而退,乖乖回到江家。
她来公司之后,他总忍不住隔着玻璃小心翼翼地看她,却又生怕被发现。得知她午餐只吃面包时,他更是生气,遂吩咐秘书买了不少她喜欢的饭菜回来。
可他不懂得表达,每次都弄巧成拙,换来一肚子气。
明明是她养父造下的孽,她却偏偏要独自承担下来,既然如此,他索性顺水推舟以此为借口将她牢牢地捆在身边。
可是江印时,你的目的到底是要钱,还是把她捆在身边呢?
他站在窗前点燃了一支烟,答案无从考量。
6.
冷战持续了很多天,角色调换,这次选择无视的那个变成了宝琳。
每日早晨上班,她赶在他起床之前就出了门,下班之后便将自己关在房间中,任凭江印时敲破了门也不吭声。
她不再吃索然无味的面包了,每餐饭荤素搭配得仔仔细细,都是她爱吃的菜,却不是江印时送的,他送的那些尽数被她退了回去。
办公室里的江印时眼看着饭菜凉透,心中莫名涌上一股烦闷。他不明白宝琳小小的身躯中怎么蕴藏了那么大的力量,她那么执拗,宁愿去赌场做荷官也不愿回江家,宁愿与他为敌也绝不吃他送去的饭。
他就那么让她瞧不上?以至于到了看一眼都觉得厌烦的地步?
这股烦闷被尽数发泄在工作上,他公报私仇地给宝琳安排了很多工作,足够将她压得喘不过气儿来。公司的员工都知道宝琳大约又惹到了老板,一棵棵墙头草纷纷顺势针对起宝琳来。
工作量骤然上升,宝琳也不恼,一一接下,然后独自一人在公司加班到夜晚。
从公司大厦走出来时外面已经华灯初上,几颗闪烁非常的星星点缀在夜空上,而夜空下,是一个男人略显孤独的颀长身影。
江印时靠在车边,指间未灭的烟头忽明忽暗,他目光沉沉地望向公司大门的方向,直到那个身影缓缓走出才稍有动作。
他沉默着打开车门,示意宝琳坐进去,可后者视若无睹,径直越过他走向另一辆车。
站在车边的男人江印时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在学校大张旗鼓地向宝琳表白的那个,这几天也都是他不辞辛勤地来给她送饭,有时候江印时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楼下,还能看到他俩站在一起言笑晏晏的场面。
宝琳走过江印时身边时,江印时以蛮力拉过她,打开车门将她推了进去。
“啪嗒”一声,是车门锁上的声音,宝琳气急败坏地大喊:“江印时,你到底想做什么?”
后视镜里,江印时看到那个男人慌张地跑来,便摇下车窗冲着他的方向吼道:“不许过来。”
许是他的气场太强,表情太狰狞,那个男人竟真的听话地停下了脚步,茫然地望着这边。
“瞧,就这么点儿胆子也敢追你?”江印时勾了勾嘴角将车窗摇上,转头问宝琳,“怎么,你打算接受他?”
“不用你管!”
“我只是提醒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儿。”
——在没读完那些书前,不能接受任何男生。
他也有小心思,挑的书全部是晦涩难懂的,他有信心宝琳要读很久,那也是他给自己的一枚定心丸,却在这个男人出现后失去了疗效。
“江印时,你是在吃醋吗?”宝琳突然开口,声音凉凉的,问得他哑口无言。
澳门的夜最是繁盛,路上车水马龙,周遭充斥着汽笛声与路边小摊贩的叫喊声,车里越安静,这些声音就越清晰。须臾,江印时才回答:“怎么可能?我又不喜欢你。”
“是啊,你不喜欢我,”宝琳像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她绝望地闭上眼睛,“你不喜欢我,所以可以尽情地蹂躏我、嘲笑我,你不喜欢我,所以可以不顾我的感受强制我按照你的要求去做,可是江印时……”
她顿住,突然转头看他,眼睛里的泪水在橘色灯光的照耀下碎成一片晶莹,她的声线陡然提高,几乎是咆哮着问他:“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头?你就那么见不得我好吗?”
7.
“所以,他是你拒绝我的理由?”
高级餐厅中,男人优雅地将牛排切成小块,摆在宝琳面前,冲她淡淡一笑。
而此刻的宝琳,说是狼狈也不为过,衣领处扯开了一个大口子,幸好有男人的外套挡住,才免于春光乍泄。她脸上的泪痕擦不掉,斑斑点点地印在雪白的皮肤上,眼睛微微发肿,眼神涣散。
而她的嘴唇,也红肿了起来。侍者在上菜时见到她这副样子吓了一跳,又看了看对面的男人,最终还是露出会心一笑。
可侍者到底猜错了,这一切都不是这个男人的杰作。
——是江印时。
刚刚在车里,她穷追不舍地问他:“江印时,在你心中,我到底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呢?”
逼仄的空间里,她步步紧逼,素日里小鹿般的眼睛突然变了副样子,里面写满了渴求与好奇,她迫切地想知道答案,江印时却怎么也回答不上来,索性再次用近乎疯狂的吻堵住她的唇。
那是个绵长而炙热的吻,却不带半点儿柔情。
直到宝琳离开,江印时都没有回答那个问题。
她在他心中到底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呢?
走在冰冷的街道上,宝琳忽地想起第一次见到江印时的场景。
那时她刚从福利院出来不久,在学校的礼堂中,他作为优秀毕业生回校发表演讲,而她坐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望着台上那个灿若星辰的人,捂住了怦怦直跳的心脏。
后来她趁所有人不注意,悄悄去档案室偷出了他的照片,这张照片就贯穿了她整个少女时代。
人人都说日久生情才最靠谱,可宝琳觉得,她对那个人大概是一见钟情,他太耀眼、太明亮,由不得她不喜欢。
可这样的喜欢,在久久得不到回应后,也只能戛然而止了。
冷风吹过,宝琳缩起了身子,刚刚被江印时呵斥停住脚步的男人再度追上来,主动给她披上衣服,见她饥肠辘辘,便将她带来了这家餐廳。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诘问,宝琳愣了一下,继而点点头。
“那你现在有什么想法?我的提议你要不要答应?”男人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他是个懂得知难而退的人,在知道宝琳已经心有所属后及时扼制住了自己的心思。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继续做朋友,甚至在听说宝琳极度缺钱之后,作为朋友,他很讲义气地给她找了个活儿。
江印时不知道,宝琳在赌场的工作时间虽不长,却练就了一手发牌的好本事,很多时候客人需要什么牌,她便能发出什么牌,连老荷官都称赞她是鬼手。
有人在听说了她这个名号之后,通过各种途径联系她,希望她能帮自己发一把好牌,酬劳随便开。
她知道,那些客人都是豪掷千金的主儿,赢了钱从不吝啬给她小费。
宝琳想清掉她和江印时之间的账,她过够了这样的生活,她欠谁的也不想再欠江印时的,索性一口答应。
那天晚上她回去后,江印时的房门紧闭,她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门,毫无疑问,没有得到回应。
“我不想再欠你了。”她如是说,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8.
江印时再得到宝琳的消息,是两天之后了。
她在赌场出老千被当场抓住,几个打手将她拖出赌场打得气息奄奄,幸而老荷官有事回来看到这一幕,才救下了她。
宝琳的锁骨断了,身上有多处外伤,江印时赶到医院时她还在手术室里抢救,老荷官守在手术室门口,见到他后先是一愣,继而似乎想到了什么,起身拍拍他的肩膀缓缓说道:“宝琳这孩子啊,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那天宝琳在手术室足足抢救了三个小时,老荷官也在手术室门口和江印时围绕宝琳的事情聊了三个小时。
他告诉江印时宝琳刚去赌场的时候管事的嫌她寒酸,不让她上台面,只给她安排打扫地下室的工作,活儿多不说,钱还少。宝琳经常躲在门后偷看别人工作,后来她去求了老荷官,老荷官用一个客人的打赏钱给她买了件礼服,她这才成了一名荷官。
他告诉江印时,宝琳是他见过工作最认真的孩子,身上一丁点儿年轻人的戾气都没有,别的女工作人员大都借着姣好的外貌和见不得人的手段跟随了富豪,唯有宝琳,安安静静地工作,与这声色犬马的场所格格不入。
那时候老荷官觉得奇怪,问她为何如此拼命,挣钱的渠道多的是,何必来这里?
当时宝琳正在练习发牌,听了老荷官的疑问突然停下了动作,望着窗外灯红酒绿的城市,许久才说了一句话:“因为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堂堂正正地……”
她一出生便失去了父母,领养她的人又带着那样的心思,爱上的人却求而不得,不但无法得到,她还成了亏欠他最多的人。
她曾听过一句话:“如果在一段感情中无法平等,那么希望我是爱得多的那个人。”
他们之间从来不平等,无论是身份还是思想,所以付出更多爱的她如果想得到些什么,就必须摆脱当下的窘迫。
江印时抬头望向手术室门口那盏刺眼的红灯,脑子里蓦地浮现出他上一次站在这门口的场景,那时他的父亲在抢救,宝琳陪他守在门口,她小心翼翼地想去牵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打掉。
“滚。”他只给了她这么一个字,她就真的照做了。
他以为她会像她那个养父一样逃之夭夭,可在半夜去洗手间时,竟看到她躺在转角处的长椅上熟睡,她整个人缩成一团,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帮她擦掉眼泪,又鬼使神差地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
或许那时他就应该明白一个道理:有时候爱到极致,便不在乎恨了。
因着麻醉药的关系,宝琳昏昏沉沉地睡了整整两天。醒来眼前是一片刺眼的白,浓郁的消毒水味道灌入鼻腔,呛得她难受,可怎么也咳不出来,只要微微一动,胸前便如同被大锤子敲打一般疼痛。
江印时守在她病床边,用吸管喂她喝水。她喝得艰难,水从嘴角溢出,江印时见状边帮她擦拭边笑道:“这次轮到我喂你了,护士们该羡慕你有个这么好的男朋友了吧?”
男朋友? 宝琳有一瞬间的愣怔,茫然地看他,看着这个她爱了十年的人。
他有一双黑如曜石般的眸子,不喜欢笑,但笑起来很好看,他的五官像上帝雕刻的一样完美,宝琳心想,往前几十年,往后几十年,都找不出一个胜于他的人。
而这个人现在竟自称为她的男朋友。
这算是……告白吗?
勉强挤出一点儿力气,忍住胸口的阵阵疼痛,她小声地说:“对……不起,我又给你添麻烦了,我……”
“你还想知道我的答案吗?”江印时突然打断她。宝琳明白,他是要回答那个问题了,遂紧张兮兮地回望着他,然后便听到他重重地舒了口气,语气似卸下千斤重担:“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这么多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讨厌她的,可说到底,他还是在乎她,在乎到每每得知宝琳的一丁点儿消息,一向沉着冷静的他都会方寸大乱。
江时印弯下腰凑近宝琳,一双桃花眼目光灼灼,他薄唇轻启,缓缓开口告诉她:“我不想再骗你了,也不想再骗自己了。我爱你,现在告诉你,晚吗?”
昏睡了两天,宝琳的眼睛有些模糊,可饶是如此,她还是看到了掩埋在他眸下的深深情谊。
她曾经的心愿是那么简单——堂堂正正地活着,堂堂正正地爱他。
她的爱情是条单行道,万幸翻过山丘越过海洋,她终有得偿所愿的一天。
她笑得两眼弯弯,苍白的脸上顿时添了几分血色。宝琳调皮地对江印时做了一个口型,江印时立马像接到暗号一样,俯身在她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话,并在她脸颊上落下轻轻一吻。
她说:“不晚。”
他说:“这次换我爱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