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rps
很多人在一定年纪以后,短途旅行都靠自驾。我年近不惑还不会开车,也不打算学,在同年龄段的人中也算是一种有性格。其实我不开车不是因为什么理念,而是因为我一没有方向感,二恐惧速度,三忍受不了长途驾驶不能读点什么的无聊。因此我是有公共交通工具就一定选择公共交通工具,有火车坐火车,有大巴坐大巴。
在欧洲很多国家,大巴是一种极为廉价而且方便的交通方式,有时可能是去到某个小城镇的唯一交通方式。如果上网预订,可以买到几镑甚至几欧的车票,比火车便宜一截。欧洲学生去美国,也习以为常地坐大巴而不是租车自驾。美国的“灰狗”巴士似乎已经沦为边缘人的交通方式,在人们的言谈中各种各样可怕的事都可能在灰狗巴士上发生,就像《蝙蝠侠》里的哥谭市。自我来到英国后,每年都听说有学生去美国开会,飞到旧金山或者纽约,再坐十几小时大巴到会议地点。坐车的人不觉得什么,直到美国人听说他们是坐大巴去的,纷纷大惊失色,“你疯了吗?”可是那些德国人、瑞典人和丹麦人,讓他们自己租一辆车开七八小时,他们也真是不情愿。如果可以带上自行车,他们说不定会提前一周抵达,从机场骑自行车去开会。
我一直觉得坐大巴旅行挺不错,不必陷入对话,不必留心路况,没有副驾该不该坐的考虑。在大巴上无论有没有旅伴,沉默都是默认状态,可以自顾自看书、听音乐、看窗外。普鲁斯特从马车的车窗里看见一个市镇浮现在地平线上,先是高高的教堂尖顶,然后是鳞次栉比的房屋,还有窄窄的石板路。在大巴上,我们今天还是可以看到同样的景色。每次凌晨去机场,大巴在城里转来转去,陆续经过塔尖、铁门、风信鸡、屋顶雕像,看它们的剪影映在幽深湖水一样的天空里,仍然会惊叹这个小城的美丽。黎明之际它尚未醒来,尚未充满游客和醉酒的学生,只是一个特意保存完好的英国小城市,经历过11世纪,也正经历着21世纪。
每次我去爱尔兰的婆婆家,离开时都要赶早7点的大巴。爱尔兰的冬天,早上7点还是黑夜,即使没下雨,也是水墨满天连着墨团匝地。远近的村落亮着几点橙红色的灯光,黑乎乎的田野上没有归家的牛偶然哼哼两声。半天远处开来一辆车,亮着车头灯。仿佛是身处海底,迎面游过来一对齐头并进的鮟鱇鱼。大巴接上我们开一两个小时以后,天才渐渐亮起来,逐渐看得出哪里是山,哪里是田,哪里是湖,哪里只是荒草连天。东边一条平滑淡黑的山脊上方铺展着一条长长的淡金色的带,仿佛山后是个不断蒸腾着的大金湖。冬天的金星灼灼生光,见芒见角,宣示着黎明的到来。山脊上一排风车缓缓转动,无夜无日,是人兽鬼神永不疲倦的奴仆。它们耕作着风,研磨着云,汩汩吐着电力。
(王家明荐自《三联生活周刊》)
责编:小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