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催命女友”

陈颖

一个妙龄少女不断给男友发信息催他自杀，结果患抑郁症的男友真的自寻短见。那么问题来了，这个“催命女友”算杀人凶手吗？最近，美国马萨诸塞州法官对此给出了答案。

追魂夺命的“情话”

2014年7月，一个静谧的夏夜，在距波士顿市约96公里的停车场里，18岁的康拉德 ·罗伊正在自杀。致命的一氧化碳渐渐充满密闭的车厢。此时此刻，对死亡的恐惧令他有些动摇，他开门下车，在电话里告诉17岁的女友米歇尔 ·卡特，他很害怕。在这决定他生死的关头，卡特明知他要自杀，却不劝阻，也没报警或通知他家人，反而叫他“回车上去”。第二天，罗伊的尸体被警察发现，他倒在车里，死于一氧化碳中毒。

羅伊临死前和卡特的通话，为这对冤家的“死亡聊天”画上了句号。自从2012年相识之后，他们很少见面，平时都用短信、电邮倾诉爱意，讲些情人间的秘密。他们之间数以千计的短信和电邮聊天记录，勾勒出罗伊的死亡轨迹。

“你老说想自杀，可总是光说不做。但愿今晚你不要再食言。”“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一直在拖延。”“你最后会在天堂得到幸福，不再有痛苦。恐惧很正常，毕竟你就要死了。”这都是卡特发给男友的“情话”。无论他俩在聊什么，卡特总能把话题转到催罗伊自杀上来。

表面上看，罗伊是个“阳光男孩”，相貌英俊，成绩优异，还是运动健将，并且取得船长资格，即将进入大学攻读商学，准备将来继承家里的海上救助打捞公司。他父親曾参与救援迫降于哈德逊河的全美航空1549号航班。但家人清楚，罗伊患有社交焦虑症和抑郁症，曾试图自杀，多次接受心理治疗。

认识卡特后，罗伊告诉女友他的自杀计划，也袒露了自己的顾虑：万一自杀失手，余生都在病床上度过怎么办？如果他死了，家里亲人怎么承受得了？女友卡特对此一一给出答案：如果他按网上的“自杀指南”，使用一氧化碳，就能百分之百确保成功。他死后，亲人们会好好活下去，因为亲人知道罗伊不希望他们伤心。

罗伊提前设计了自杀计划，他准备用一根管子把尾气导入车厢，又怕柴油发动机排出的一氧化碳浓度不够，可能导致自杀失败。卡特却满有把握地告诉罗伊：“只用五到十分钟，你就会失去知觉，像睡着了一样毫无痛苦。”不过卡特担心罗伊因此找到“自杀失败”的借口。“我打赌，你到时肯定要说，管子没固定好，结果没死成，你总有借口。”随后，罗伊决定把能排出一氧化碳的小型发动机放进车厢。卡特不耐烦地问：“你有这种发动机吗？”罗伊回答说：“还没有。”她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能搞到？”卡特建议，如果罗伊没法用一氧化碳自杀，“可以选择上吊，只要方法得当，就会毫无疼痛，而且转眼就会死去”。

自杀当日的对白

罗伊自杀当天，他和女友多次联系。凌晨4点19分，卡特给罗伊发去短信：“你不能光是想，得去做，你说过要动手的。我不晓得你怎么还不行动。”罗伊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回事。”卡特又道：“那我想你是不准备去做喽。全都是空口白话。”罗伊答道：“这次真要走，全准备好了。不晓得我还有什么可等的。”卡特却责备道：“不，你没准备好。昨晚你就这样。老往后推。一直说要做，可从不落实。不行动啥也改变不了。老这么拖下去可不是办法。你得真正去做才行。”

卡特告诉罗伊，越拖延就越痛苦，只有自杀才能得到解脱。“如果你真那么想自杀，最好今天就动手。”罗伊表示赞同：“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

当天下午，罗伊给女友发信息：“我决心已定，准备好了。”卡特回复：“这是最佳时机，宝贝儿。从海滩散步回来就动手吧。万事俱备，机不可失。”

罗伊从海滩回来后，却又顾虑重重：“不晓得该怎么跟家人道别。”“就说你要去商场之类的呗。”卡特给他支招。罗伊又道：“我想让他们知道，我爱他们。” 卡特回复：“这个他们绝对知道。你多虑了。”罗伊回道：“我知道我想多了。这阵子我老这样。”

很快，他又给女友发去信息：“现在出发。”卡特鼓励他：“好，你能行。”下午6时许，他发信息答道：“嗯，就快成了。”随后，他对母亲说要去找个朋友，晚饭不用等他了。他按照女友此前的建议，驱车来到附近超市停车场的偏僻角落。6点28分，他给卡特打电话，俩人聊了43分钟。7点12分，卡特又打电话给他，聊了47分钟。就在通话期间，一氧化碳开始在车厢里弥漫，罗伊临时想放弃，而卡特阻止了他。

罗伊自杀当天，卡特在她的推特上写道：“如此美丽的灵魂走得太过匆忙。你明亮的眼眸和灿烂的笑容将永存我心底。我爱你，康拉德。”

罗伊去世不久后，卡特发信息给一位朋友时承认：“我当时叫他回到车里。”她没想到，这条信息后来竟会被公之于众。

“少年黑寡妇”的辩词

罗伊自杀身亡后，警方发现了他和米歇尔的聊天记录。2015年2月，米歇尔 ·卡特被控过失杀人。

卡特催罗伊自杀的聊天记录在网上披露后，人们一致指责卡特是“妖魔”，应该“杀人偿命”。媒体报道的风格也是：“长着天使面孔的少女用甜言蜜语哄患抑郁症的18岁男友自杀。”她被描述为“少年黑寡妇”，并被一家新闻网站评为“年度恶人”。媒体还“扒出”卡特在“推特”上高调悼念罗伊，协助筹划以罗伊名义开展的预防自杀慈善活动，企图借此提高自己的知名度。

但花季少女卡特是否真如人们眼中那样十恶不赦呢？她不厌其烦地催男友自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吗？法庭文件显示，就在罗伊轻生前几周，罗伊与卡特有过一些耐人寻味的对话。当时，罗伊对女友说：“我们最后应该像罗密欧和朱丽叶那样。”卡特答道：“哈哈，我非常乐意做你的朱丽叶。”罗伊问：“可你知道他俩（双双自杀）的结局吗？”卡特说：“哦，知道。不！我们不会死。”卡特的辩护律师指出，这其实是罗伊邀约卡特和他一起自杀。几天后，卡特催促罗伊去看病：“精神病院能治好你。我知道你不以为然。可我告诉你，要是你给他们机会，他们就能救你。”她还表示，“我倒有几分希望你干出点儿蠢事，这样等你失败了，就会得到救助。”罗伊说：“那没用，相信我。”卡特又问：“那你打算怎么办？继续这样只说不做，天天唠叨你多想自杀吗？你还想不想让自己好起来？”罗伊答道：“我已经无可救药，早就下定决心了。”

记录显示，从2012年至2014年间，卡特多次劝说罗伊放弃自杀，建议他寻求专业治疗。可到2014年7月，她的态度发生转变。她开始相信，帮助罗伊自杀才是正确的选择。

卡特到底是无辜少女还是杀人恶魔，法庭上，控辩双方对此展开针锋相对的争论。

卡特的辩护律师指出，有精神问题的罗伊一心求死，从心理上压垮了懵懂少女卡特，最后她只好选择成全他。聊天记录表明，多年以来，罗伊一直有自杀倾向，2012年10月，父母离异后，他就曾尝试自杀。2014年6月，他曾試图以过量饮水的方式自杀。他还在互联网上搜索包括服用氰化物在内的各种自杀途径，寻找最快捷的自杀方式。最终是罗伊自己决定结束生命，而非女友卡特。尽管卡特聊天时一再催男友自杀，但并没威胁过他，也没以行动协助他。而且卡特自己也受精神病症困扰。

和罗伊一样，卡特也喜爱运动，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她友好健谈而不谙世事，被同学评为班里“最能逗人开心的人”。但和她亲近的同学知道，卡特曾在哈佛大学医学院附属的精神病院接受治疗，也有自杀倾向。

辩护律师指出，男友的倾诉让年仅十六七岁的卡特面临难以承受的心理负担。卡特一直在努力劝说男友放弃自杀，直到最后才改变主意。警方报告中一些没有公开的记录显示，卡特面对的是一个多么坚决想要自杀的人：“在我眼里，这是个讨厌的世界，充满了自私自利的讨厌鬼。像你我这样关心他人的好人少之又少。我真的很怕这个世界。所有电影和媒体都在摧残真正的文化，这个世界已经无可救药……我迫不及待地想死，因为我生性畏缩，人生一团糟糕。我恨这个世界的理由太多了，几个小时都说不完。”“没人能劝我活下去，这话不好听，但我想让你知道。”“说实话，我从没开心过，你和我的家人是我人生仅存的乐趣。可我人格分裂，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我脑子有毛病，一切该有个了结才行。”这都是罗伊告诉卡特的“真心话”。当卡特告诉罗伊今天必须自杀时，罗伊回答“谢谢你”，感谢卡特一直陪伴他。

卡特的一位朋友认为，卡特的心理经过了几个阶段，从最初竭力苦劝罗伊放弃自杀，到屡次尝试发现无力回天，只好顺从罗伊，再到最后认定自杀计划拖得越久，罗伊的死就越无可避免。

因言获罪的悖论

2017年6月16日，卡特被判犯有过失杀人罪。法庭综合所有材料认定，被告卡特带有强迫性的言辞，让18岁的受害人罗伊丧失和抑郁症斗争的意志。如果不是卡特的催促、施压和命令，罗伊就不会回到车上，自杀身亡。正是被告人轻率鲁莽的行为导致了受害人死亡。

这一判决引发很大争议。卡特的辩护律师认为，仅使用语言不能构成杀人罪。就在不久前，明尼苏达州法庭在审理一起网上劝说他人自杀的案件中认定，建议或鼓励他人自杀的言论受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保护，只有真正协助他人自杀才涉嫌触犯明尼苏达州法律。而卡特和罗伊所在的马萨诸塞州，并没有关于协助他人自杀的法律条文。

有法律专家指出，罗伊的自杀是一大悲剧，但却不能成为滥用刑法，凌驾于宪法之上的理由。这个判决的意义将不只局限于罗伊之死，很可能使人们不敢跟亲友讨论关于死的话题，扼杀掉一些本应很有价值的重要谈话。一位杂志编辑认为，这个判决还可能误导教育者和警方，让很多本应由家长和老师解决的青少年问题，变成警察办理的案件。卡特那些话的确不道德，但把她送进大牢既不道德，也不公正。

其实，卡特对自己那些话可能招致的后果早有预见。在罗伊身亡当天，卡特曾问他：“你把我们那些聊天记录都删了吗？”罗伊死后一周，她给一位朋友发消息，担心自己受牵连：“我刚和罗伊的妈妈通话，她说侦探要来检查罗伊的东西，这是自杀和谋杀案中警方的工作惯例。侦探还要检查罗伊的电话，看有没有人怂恿他自杀。要是警察看了我和罗伊的短信记录，那我就完了。他家人会恨死我，我会坐牢的。”

法庭上的审判告一段落，但道德上的审判却从未停止。杀人罪名存在争议，卡特的内疚却不容置疑。她在发给朋友的信息里说：“他的死是我的错。说实话，我本来可以拦住他。当时我正和他通电话，他因为害怕下了车，我这该死的却让他回车上去。因为我清楚，第二天他又会旧戏重演，我不能再让他那样過下去。”“我不愿他那样，但心理治疗对他不起作用。我本希望他和我一起去精神病院。可他就是不去，说那些人帮不了他，也改变不了他内心的感受。我开始灰心，因为我做的一切都无济于事。我本来应该再加把劲儿，再想想办法的。全都是我的错，我原本可以拦住他，可我没有。我当时只要说一句：‘我爱你，别再这样了。那他现在就还好好活着。”

2017年8月3日，米歇尔 ·卡特被判处监禁15个月，远远低于检察官所要求的7年至12年刑期。

（摘自《现代世界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