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骗局牵出国企腐败案中案

顾亦

1995年初，无锡邓斌非法集资32亿元，该案惊动党中央，特派中纪委常委刘丽英亲临无锡督办此案，先后追究违纪党员干部80人，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党员干部99人。邓斌能够大规模非法集资，是因为她跟强力后台挂上了钩：北京兴隆公司董事长、北京市安全局副局长、原北京市副市长的秘书李敏。李敏被捕又牵出了首都钢铁总公司助理总经理兼首钢国际贸易工程公司副董事长、总经理周北方行贿一案。此后发生的事，更是波折横生，让人大跌眼镜。

“老周尽独裁，小周尽胡来”

1994年6月，无锡市破获一起大案：新兴实业总公司经理邓斌等人非法集资贷款32亿元，引发一批企业因巨额资金逾期得不到偿还陷入停产、半停产；企业之间相互拆借搞集资，纷纷债务缠身，每天有一两百人到邓斌公司讨债。该案惊动中央，派中纪委常委刘丽英亲临无锡督导此案。此案牵出邓斌的后台、北京兴隆实业公司董事长、原北京市副市长的秘书、时任北京市安全局副局長的李敏。李敏又交代，有一次在轿车里，首钢总经理周冠五的儿子、首钢总公司助理总经理兼首钢国际贸易工程公司总经理周北方，一边说笑一边拿出60万港币，分给李敏、北京市长陈希同的秘书陈健、副市长黄超的秘书何世平，每人20万。

李敏事后办理了周北方的妻子、女儿赴香港定居的手续，两次收受周北方贿赂80万元港币。

当年北京首钢公司有句著名顺口溜，“老周尽独裁，小周尽胡来”。老周是当年首钢公司党委书记周冠五，小周是周冠五的二儿子周北方，1954年出生，小学没毕业就赶上文化大革命。闲逛了几年，被父亲送进老战友的部队当小兵。因为年龄太小，当兵也没正事，整天晃晃悠悠吊儿郎当，提着猎枪四处打鸟儿，营房周边的小鸟儿都被他一扫而光装进肚子，说是从此过往鸟儿没有不怕他的。

1972年周北方转业，进入首钢设计院工作，很快升任首钢助理总经理、首钢国际贸易工程公司副董事长兼总经理，后来又出任首钢控股（香港）有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那时首钢集团干部、工人和家属几十万人，全国怕是再没有比它更大的企业。结果问题来了，“一、机构臃肿，层次过多，运转不灵。二、一言堂。三、形式主义极其严重。”（《周北方：红色大亨香江沉浮记》）

周冠五当年在全国冶金系统大名鼎鼎，冶金部副部长，全国人大代表，中央候补委员，亦即老百姓所说的“通天”人物。周北方作为首钢对外贸易公司的总经理，总揽首钢对外贸易的完全实权，能够直接领导他的唯一一个人，只有他的父亲周冠五。

“当时我也只不过从别的战友们的口中，只言片语地了解到北方的父亲是一个特权人物，以及如何厚爱北方这个儿子罢了。当年的战友中有人说：周北方现在能力大得很，身份也高贵得很了，出国住总统套房，与某公子亲密无间，几乎可以称兄道弟了！首钢的朋友中有人说：首钢快成周家的父子承包公司了。周冠五会见重要的外国商团，陪晤的往往只有他儿子！有些知内情的人说：除了一个陈希同，周冠五根本不将北京市委放在眼里！他对陈例外，那也是认为陈和他背靠同样的大树！否则他敢一贯地傲视冶金部，公开与中央和国务院的方针政策大唱反调？我曾亲见过一册首钢的内刊《开拓》，周冠五的标准照占据整个封面。篇目中的特大字通栏标题竟是‘周冠五同志最新指示‘冠五书记发表重要谈话云云。我不能不认为，我所听到的种种，无论出于哪些人之口，都不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的。”（《梁晓声谈周北方》）

1992年邓小平视察北京首钢集团，要求搞活大中型企业，首钢随即筹备在香港借壳上市。港商李嘉诚看准时机，帮助首钢收购香港四家上市公司，组成首长系股票，周北方随即联手李嘉诚出资5.8亿港元，收购香港开达投资股票，组成“首长四方集团”，周北方出任董事会主席。

香港报纸以《首钢抢攻香港，李嘉诚与周北方联手出击》为题，赞扬首钢与李嘉诚的合作：“首钢在大陆是经中共国务院六个部联合批准的首家‘特大型国企，证书编号为001，而李嘉诚旗下最大财团长江实业在香港上市公司的编号中也是001。有称这两个001的结盟本身即带有一定的传奇性，而他们近一年来的一系列出击收购，更在市场上掀起阵阵旋风，近乎出神入化，令人难以捉摸。”此后，周北方进军北京、上海、天津、广州、深圳、珠海、大连等十多个大中城市大搞房地产。首钢香港上市之后，周北方的老婆就闹着要给她和女儿办赴港单程证，这才发生了前文说的周北方120万元港币行贿三大秘书。

在父亲的纵容下，周北方生活极度奢靡。他在香港、北京、珠海占有6套豪华住宅，北京两套二居室住房、珠海一套四居室；香港的三套住房分布在三个不同地区。其中在半百富人区购置的豪华别墅时价港币2800万，需要付出首钢一个好效益分厂工人干出的全年利润。周北方在北京经常吃住在东湖别墅，从1989年9月至1990年10月，花费42万多元；1994年7月至1995年住宿5次，耗资52万元。

他使用的公车就有奔驰、宝马、奥斯莫比尔等5辆豪华轿车。周北方利用职权把妻子调入他主管的海外总部，根本不上班却高工资月月有，还配备豪华专车。

周北方既然是首钢国际贸易公司总经理，当然要全世界飞来飞去，今天秘鲁，明天法国，后天意大利，海外居然有传媒报道称他是“小旋风”。周在海外吃住要豪华宾馆总统套房，泡妞非要选美胜出的小姐。周北方除了生活奢靡、腐化堕落之外，在工作上随心所欲，独断专行，给首钢造成经济损失十多亿人民币，并有大量严重犯罪活动。

周北方如此挥霍无度，生活腐败糜烂，必然索要贿赂。从1993年6月至1994年4月，他接受他人贿赂款928.2万港元。

周北方落网

首钢集团在北京东直门外建有一座东湖宾馆，琉璃瓦牌楼古香古色耸立在门首，大院里一座座米黄色小别墅尽皆闪烁在绿树丛里，如此幽静旷达的地方就是周北方实业公司的福地，在这个独立王国里吃喝玩乐样样都有。1995年2月的一天，周北方又来到这里，晚上酒足饭饱之后驱车离开，随即被警方车辆跟上，跟到立交桥下面分头别住周北方的车。据悉，周北方落网后成了爛泥一摊，稀里哗啦全交代，包括检方尚未掌握的犯罪行为。endprint

1996年9月11日，北京市人民检察院向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提起公诉。根据检方指控，1993年6月至1994年4月，周利用主管本单位收购上市公司的职务便利，为被收购公司谋取利益，三次收受被收购公司负责人陈某给予的贿赂款共计808.2万港元（折合人民币631.6万）；1993年10月，周利用主管单位与其他公司合作收购上市公司的职务便利，以中介费名义，收受某合作收购公司负责人郭某的贿赂款120万港元（折合人民币89.7万元）；周以工作需要为由，通过北京市某国家机关办理妻子、女儿赴香港定居手续，为此，分别向北京市某国家机关干部李敏、北京市委秘书陈健及何世平（均立案处理）行贿共计120万港元（折合人民币112.5万元）。

1996年10月25日，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审理认为，周北方身为具有国家工作人员身份的国有公司主管人员，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先后四次收受他人贿赂港币928万元，为亲属赴香港定居向有关人员行贿港币120万元，其行为已分别构成受贿罪、行贿罪，且犯罪情节特别严重，依法应予严惩。但鉴于其在因行贿被检察机关立案侦查期间能主动坦白全部受贿犯罪事实，并积极退还赃款，确有悔罪表现，可酌情予以从轻处罚。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判处周北方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周北方提出上诉，申辩“没有利用职务便利为他人谋取利益，虽收受请托以生活资助费、中介费名义给予港币928万元属实，但自己实际分文未得；送给他人钱款系对方索要，并非主动行贿。原判量刑过重，请求二审法院从轻处罚”。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审理认为，原审法院判决定罪及适用法律正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应予维持，裁定驳回被告人周北方上诉，维持原判。

周北方被判刑后，国家冶金部副部长、首都钢铁公司董事长、党委书记周冠五被迫辞职。

在此之前，1995年11月，邓斌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1996年11月李敏被判处无期徒刑，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案中有案案外还有案

周北方入狱9年之后，2005年12月7日，北京市刑侦总队有组织犯罪侦查大队接到紧急报案。报案者自称李兆亘，说上个月21号，他跟现在的老婆范平平还有朋友在酒店吃饭，保外就医的老犯周北方，带领30多个男人，穿黑衣拿刀枪，绑架了他们，暴力威胁他们划走账面资金1053万。

保外就医人员持枪绑架，还划走1000多万，案情重大，报案第二天警方就决定对周北方以涉嫌绑架立案侦查，于12月9日将周北方拘留。警方出动警力百余人次，经过大量调查取证，却查明李兆亘、范平平涉嫌诈骗巨款。警方遂将周北方释放，对李、范以涉嫌诈骗立案侦查。

警方查明，吉林省伊通县女人范平平，自称“英国留学生，跟著名画家黄胄是老朋友”；户口本上写着她生于1963年，但是她的亲妹妹范丽丽却生于1960年；范平平自称是满族，她妹妹却说自己是汉族；无业游民李兆亘被她造就成无证的“老公”“李克农的孙子”“中央调查局的局长”，凭借他们自封的身份进行忽悠。1995年她就跟妹妹忽悠到银行贷款2000万。他们前后诈骗到手3800多万元，保时捷越野车、奥迪轿车各一辆。范平平被警方采取强制措施后，她的弟弟范森森、妹妹范丽丽和李兆亘的女朋友杨某也随之落网。

奇怪的是，高干子弟周北方，号称京城四少的名人，周游过世界的国企老总，怎么也被半老女人忽悠进死胡同，被诈骗1000多万？法院说他“主动坦白全部受贿犯罪事实，并积极退还赃款，确有悔罪表现”，怎么手里还有1000多万？

虽然周北方被判押监狱，却依然有咸鱼翻身的机会，有关方面说他“能认罪服法，深挖犯罪根源，遵守监所规则，而且积极参加监区、分监区组织的各种活动及政治学习”，于是监狱认为，他经过几年劳动改造已经改过从新，向法院提出减刑建议书；于是，1999年2月，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宣布对周北方由死缓减为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不变。2001年2月周北方又被减为有期徒刑二十年。死缓入狱不过9年，周北方就被保外就医。

周北方不甘心就此沦落社会底层，到处找机会另起平台大干一番。忽一日，经朋友介绍，饭局上认识了大姐大范平平，无奈其貌不扬，引不起他的兴趣。但是，范平平拍拍身边高她两个脑袋的帅哥说，我老公，李克农的孙子，成天进出中南海，中央调查局的局长，他爷爷是从前中国最大的特务头子，手里拤着安全基金100个亿。听得她如此说，周北方心里一惊。

不想范平平又说：“周总啊，咱们可是老相识了，1990年，我还找过您，给我批过买钢材的条子，那时候您周总八方威风，肯定不记得我了。您现在，还想不想再像当年一样威风啊？”

周北方心里又是一惊，无奈说道：“我现在保外就医，没有户口，沒有身份，没有工作，我还咋威风？”

范平平严肃应诺道：“你放心好了，叫我老公给你办户口！工作更简单，我管的这个研究院，可是国务院的下属单位，专门给政府、大型国企，干大项目的，你周总好赖也是首钢大国企的老总”，范平平指指身边老公，“你们两个高干子弟联手，啥大事干不了？”

看到周北方脸上有了光彩，范平平又说：“我就支持你一下，你成立一个公司，挂靠在我的研究院，你不方便当法人代表，就让我儿子来当，我儿子是英国牛津大学的博士。你放心，这个公司实际上由你来控制。”

2005年10月，周北方投资50万元，在范平平的“国研发研究院”下面，注册成立北京中泰瑞宏证券投资咨询中心，由范平平的儿子王乾鹏担任法人代表。

当年10月末的一天，周北方跟朋友聚会，得知李兆亘是没文化的辽宁无业游民，跟范家两姊妹都是大骗子。2005年11月21日，周北方等人约范平平、李兆亘、王乾鹏到大酒店吃饭，强行将范平平所在的研究院账上资金、个人银行卡上的存款，划走人民币1053万元。

检方起诉书称，警方经过调查证实，周北方向范平平等人投资1000余万元，后来发现他们是在诈骗，于是集结人手将投资款要回，范平平和李兆亘等人被他们控制后，不得不主动将钱退回，事后范平平咽不下這口气，就报案称周北方绑架抢劫。

2007年11月12日，北京市高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决范平平和李兆亘犯诈骗罪，判处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范丽丽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2009年4月，知名反腐研究专家、中共中央党校教授林喆接受《瞭望东方周刊》采访说：“滥用立功自首、量刑标准不严格是职务犯罪审判中的长期问题，有没有自首情节、有没有从宽处理的情节，这里面法官的裁量空间很大。”林喆认为轰动一时的周北方案就是这种情况：“他只是一个例子。很多贪官都会说，赃款我交了啊，我退赔了，就得减刑。结果实际情况就是，贪了一大笔，退了一小半，家人继续荣华富贵，自己在监狱里蹲个一两年，搞个保外就医什么的，就出来了。”林喆觉得当年这个法律上的漏洞必须要填补上。

习近平总书记谈及家风话题时说道：“家风败坏往往是领导干部走向严重违纪违法的重要原因。不少领导干部不仅在前台大搞权钱交易，还纵容家属在幕后收钱敛财，子女等也利用父母影响经商谋利、大发不义之财。”习近平总书记还指出：“我在这里跟大家语重心长嘱咐，要操这点心，家里那点事有时不经意可能就溜过去了，要留留神，防微杜渐，不要护犊子。干部子弟也要遵纪守法，不要以为是干部子弟就谁都奈何不了了。触犯了党纪国法都要处理，而且要从严处理，做给老百姓看。”今天来看，周北方一案可谓是“家风败坏”的典型注脚，足以令世人警醒。

（摘自《检察风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