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古老的话,解当世的忧

2017-12-25 20:27
海峡旅游 2017年12期
关键词:闽南人闽南语戏台

须得是闽南人,才能从闽南语的腔调里听出些趣味来,或谐音双关,或俗谚俚语,将生活中的尴尬和无奈编进讲古、戏文和一首首闽南歌曲里。古老的方言道尽了人生苦乐,也有说不完的『没法度』 。听完说完唱完笑一笑,散了忧愁。讨生活要“爱拼”,过生活要『趣味』这是闽南人的智慧:哪怕生活再麻烦,也要用嘴圆一个喜剧的结局。

看戏就像看电影一样日常

王啸波是戏台下长大的泉州青年,民间戏伴随当地密集的节俗而生长,自小长大的社区之中,逢年节便有戏可看,看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民间戏吸引”,社区做戏就是小孩子的嘉年华。幼时他将家里的挂历撕下,拿钉书机钉成一件件戏服,小伙伴们穿上自己做的“戏服”,像剧中人物一样比划,是他童年印象很深的记忆。“一开始并不会觉得剧情多吸引你,但是舞台上张扬、热闹的灯光与动作,与日常的生活形态形成反差,眼睛拨不开”。

我已经从戏迷半脚踏入戏曲这个圈子里了

土里生长出的闽南戏,用闽南语的腔调唱出来,其中的民俗故事、仪式皆来自传统日常生活,它将地域文化浑然一体地包容了进去,藉由佳节、佛诞、入厝、寿喜诸事的时机,俘获着人与神明的心。

泉州人爱看戏,早有人将泉州比作“戏窝子”。旧时候,逢佳节、佛诞、入厝、寿喜诸事都能请上几天大戏,锣鼓沸腾好不热闹。本地戏曲演出频次高,拿晋江的石鼓庙来说,一年有130多天都在唱戏,晋江下辇村曾以一个小小的村庄,创下了同时开演93场戏的记录,在全国各地很难再找到这样的地方。闽南腔调的乡土戏曾热闹地充满人心,看戏对泉州人来说,是一种节奏,传统时候,该听戏就像该播种、收割了一样。

看戏二十多年,王啸波认为自己已不是入门级的票友,“我已经从戏迷半脚踏入戏曲这个圈子里了,几乎可以说我在泉州各个剧团都有熟人。” 记录传统闽南戏,收藏木偶头,与戏曲圈的朋友交流,都算得上是他的喜好。他介绍朋友,在泉州梨园实验剧团的戏曲演员郭智峰给我,梨园戏属于闽南戏曲中能登大雅之堂的剧种,郭智峰刚从上海演出回来,今年剧团外出巡演较多,这几日正在休息。

他面庞细腻,眉眼间有张力,讲话习惯地拖长尾音,虽然因为发烧嗓音低哑,依然非常健谈。他13岁跟着泉州梨园剧团演出,就没再离开过剧团,如今 20年过去,对从事的戏曲行业,仍旧由衷热爱,“我可以很自信地说,这份工作我很喜欢,不论前景怎么样,一直以来并沒有花太多精力去寻找摸索,自然而然地就在这个轨道里。”85年的他自称已不是剧团的年轻人了,因为他后面还有一批90后的演员。

“泉州这座城市一直在变,虽不算都市化,但至少是城市化。”城市化把一些传统的氛围给稀释掉了,但戏剧在泉州仍然有十分旺盛的生命力,建了新的剧场之后,看戏的人,从传统时候的露天广场、民间戏台,转到室内剧场。如今在泉州,看戏就像看一场电影般日常。

“四大天王”在木板上翻跳的时候,也是在尘世里打着滚

如今,这些年深日久的闽南民间戏,在泉州街头仍能时常看到。头一晚路过涂门街附近的四堡,庙门旁红纸金字贴榜告知,十月初十,逢日月太保诞辰,要请上三天的芗剧。戏班子来自惠安小岞,反串小生的大姐说,跑场子是他们草台班子的日常,戏服、化妆屉子、道具与人,俱是一车兜载,当天去当晚回。

民间戏台下往往也是生活场,摸着点寻过去,晚上七点半,离开戏还有半个钟头,阿嬷们凑在前排,乐滋滋地占住好位置。男人们随意地把自己码在庙门口,像门神一样,远望着戏台。一个个缩着脖子、不太凑热闹的样子,眼神却跟得痴。

戏台上,几个艺人在上妆,民间艺人颜料也似地把眼妆、眉妆往脸上糊抹。灯光太亮,脂粉粗劣,骄傲、迷茫、期待一样都盖不住。阿嬷阿公追着小孩在戏台底下喂饭的画面越来越少,社区做戏曾是小孩子的嘉年华,孩子们很多时候是在戏剧中学会做人做事的道理。因此,在很多戏台下长大的泉州年轻人心中,少时阿嬷拿零花钱买零嘴的记忆,依旧是甜的,今次演什么,仍是值得期待的。

戏台架子最传统时只有桩子、台柱几样,没戏唱的时候,人并不能在上面行走。每逢戏时,得往桩上、往骨架上铺木板,竹木有韧性,这样做戏的时候,台上的角儿才能翻腾得起来。这晚的《许玉云救驾》来回十几二十个演员,热闹。戏台上,四大天神在木板上翻跳的时候,也是在尘世里打着滚,民间戏接地气,无论是闽南语、戏中音乐与俚语俗语,皆是来自传统生活的种种细节。

阿公去庙里讨杯热茶,拿来给戏台下的妻子捂暖手,郎情妾意、棒打鸳鸯的桥段紧贴着地面,博得台下眼神与欢喜。戏台上,民间戏将地域文化浑然一体地包容了进去,说的是天上的戏,看的却是土里生土里长的人。

绿茵树下,听古配饭吃

“讲古嘴,不可信”这话出自杨敏谋这位老讲古仙之口,实在逗趣。自小在闽南的茶桌边听讲古长大的他,在上山下乡之后,当过走街串巷的板车工,和那些知道很多闽南民间掌故的老工人接触多了,一些故事也烂熟于心。之后他在电台开始讲古,一讲就是40年,在他记忆中,当时家家户户都装着有线广播,每天中午十二点广播播放讲古,那时大家都是“听古配饭吃”。

后来在街头或巷尾听讲古仙讲古,大家则是闲散随意,来一拨,走一拨,偶尔听到感兴趣的话题,自己搬张凳子坐下来听便是。听章回小说的几乎每天准时报到,偶尔还会提醒讲古人“你昨天讲到第几回,第几段了,那个某某人后来怎么样啦?”听得高兴了,就搭个小桌子,泡壶茶慢慢听,边喝边聊既是闽南人的社交术,也是一种生活态度,讨生活时要“爱拼”,过生活时要“趣味”。

讲古仙,一本書,一张嘴

杨敏谋始终记得小时候在庙口巷尾听讲古的情境,“小时候我看那些讲古仙,就是一本《七侠五义》揣裤袋,随时抽出来就开始讲,讲到最精彩的部分还会加上动作表演,把大家都听入迷喽!”

杨敏谋所描述的,亦是多数厦门人的记忆中的画面。每每茶余饭后,大家就会搬上凳子,往庙口或巷尾一坐,架起茶桌仔,招呼邻里厝边泡茶话仙,除了闲扯家长里短,偶尔也会互相撺掇说一段古。久而久之便有了以讲古为生的讲古仙,他们在“绿荫树下,古佛寺前,称说汉唐以来遗事,众人环听,敛钱为馈,可使愚顽不识字者为兴感之用……”从《三国》《红楼》《七侠五义》,到地方掌故、民间故事、笑话段子……能说会道的讲古仙以闽南方言说书,不是照本宣科地念,而是要加以润色,因为“听讲古的人多是闽南人,所以得押闽南语的韵脚,读起来朗朗上口,大家也好记。”

在杨敏谋的印象中,从前老厦门各处散落着许多讲古脚,他带着我们穿行于迷宫般的老街巷时,一边说着:“比如二王巷、同文顶、福海宫、暗迷巷这些地方,一般宫庙、榕树下或者是古厝前的埕口都可以是讲古的场所。”说话间,我们走到了大元路的鹭江老剧场公园,他招呼我们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指着后面说:“这片原来叫赖厝埕,原来的金城戏院就在这儿,以前也有讲古仙在这里讲古。”如今这里腾出了一大片空地作为市民休闲的公园,每周日都有讲古活动,讲古讲了将近40年的杨敏谋偶尔也会来说上几场。今天他也带了本《厦门老街趣谈》准备说给我们听,“讲古,一本书,一张嘴,就够了。”他边说着,边翻开书开始讲:“话说古早人啊,把这个老虎叫作山君,也就是百兽之王……”一阵阵抑扬顿挫的腔调,惹得周围三三两两泡茶的阿公阿嫲时不时转过头,看两眼,听两句,又转过头跟旁人继续闲聊;原本逗着小孙女玩的阿婆,不知何时也拎着小凳子坐过来,听到“骗鬼去给虎舔”时不停地点头,乐呵呵地笑。她悄声跟旁边的人说:“这位杨先,都讲了很多年的古了,老厦门人都知道他的。”说话间,陆续又有人靠过来,人一多自然就搭起了茶桌仔,泡上茶,天南地北地开聊,话题越说越远,原本并不相识的众人也渐渐熟稔起来。围着讲古仙而坐的人群,自发聚成一个个不规则的圈,讲古就是在一个又一个小圈子里互相交换着生活智慧和处世哲学,人情世故自然也在其中。

多吃一碗饭,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万事无忧

在杨敏谋眼中,听讲古本身就是为了放松和宣泄,毕竟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心情郁闷时就出来闲晃。以前邻里关系很亲切,街头巷尾摆上几张石凳就可以聚来一群人听讲古,相互慰藉打气,时不时侃两句,纾解压抑或不快,回去后“多吃一碗饭,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万事无忧”。而闽南方言里的俗语、俚语往往就是一段讲古的灵魂,讲古仙铺陈叠叙,最后以诸如“浇花要浇根,交人要交心“ “走就好兄弟,住就好厝边”结尾, 比起冠冕堂皇的劝诫,多了一丝人情味。而那些方言谐音带来的笑料,亦是闽南人的幽默,以此狡黠的小把戏,抚平人们生活中遭遇的不顺不快,让日常的琐碎变得有滋味。至于讲古人所讲的那些掌故、故事,并没有超出听者的人生经验,故事只是一个模板,听者自会往里面添加自己的经历,让这个故事变得更具体,并从中得到慰藉,这是属于庶民的消遣与喜乐。

随着日头转冷,因讲古而热闹起来的人群,也陆陆续续都散了。阿公阿嫲们向杨敏谋说完“来去呦”,便牵着小孙孙的手,准备回家做饭。杨敏谋也像他小时候见过的讲古仙那样,潇洒地收起书本后起身,仿佛刚刚的热闹并不存在。说的人,听的人皆有各自的生活要过,待到明天的这个时候,或许大家又会聚在一起,讲古说的是古早事,解的是当世人的忧,正如杨敏谋说:“所谓讲古,就是所有的忧愁,在傍晚的时候让它散了吧。”毕竟所有的民间故事到最后,都是一出泪水佐欢笑的喜剧。

唱了『没法度﹄ 生活继续行

在所谓的音乐“鄙视链”中,闽南语歌容易被贴上“俗”的标签。但实际上,方言是与本土最深的联结,用方言说出自己的故事,唱着自己的生活,是件幸运的事。这群唱着励志的《爱拼才会赢》、唱着温情的《家后》、唱着苦情的《爱情骗子我问你》的人,并不畏惧闽南语歌的消亡,总有新的人,用新的方式,唱出这片土地的故事。Double明就是这样一个团体。这支自称“不清新偶像团体”的乐队,在泉州唱着“新闽南民谣”。

我们是音乐圈的BUG

Double明里有大明、小明两人,加上“Double”音似闽南语中的“男人”,倒让这个名字别有风趣。大明祖籍晋江,长于深圳;小明泉州人,在广东度过童年。两人有相似的生活经历,同样喜爱NBA球衣球鞋,同所大学毕业,一切巧合得像天注定。两人成了挚友,直至“我是他的亲人,他是我的亲人”,大明如是说。

Double明实在是低调得“嚣张”。两人闲暇时创作的音乐被朋友用于他的短片中,一炮而红,如黑马一样闯入泉州音乐圈。他们很少接受采访,对于音乐商演也是谨慎的,甚至是挑剔的,“健身房请我们过去,难道我们在上面唱歌,他们在这样这样”,大明边说着边弯曲手臂,挤出肌肉,说着他也笑了,魔性的笑声如他的性格一样,爽直而“嚣张”,“演出要对到点,要爽”。

他们戏称自己是音乐圈的BUG,大明不会乐器,小明看不懂乐谱。关于音乐的创作,实在有些随意而任性。灵感一来,哼两句,弹一下,觉得曲子可行,就写下来;曲子定下,想句闽南话,定下主题,接着就是故事的延伸。故事多源于泉州的在地故事,比如《今日你要跳舞吗》写的是妈妈跳广场舞,《我没以前厉害了》是朋友度蜜月回來后的一句感慨引起的创意。在他们的音乐里,我们看到的是生活,听到的是真诚。

这种爽直,还在于他们的“不清新”,像《相塞没时间》一类的歌名的“粗暴”,让“正经之人”有点瞠目结舌,但这也是一些人喜欢他们音乐的缘由。所谓的“不清新”,实际上更是一种对待“现实”的态度——调侃生活,调侃现实。赤裸裸的现实总会让闽南人常常将“没法度”(闽南语“没办法”)挂在嘴边,是无奈,也是种豁达。以前的闽南语歌告知你,生活无奈,但你要“向前走”,要“爱拼才会赢”,Double明的歌却在提醒,“不能控制的东西不要想”,要看开,“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人总要死的嘛”。

“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闽南话是不会流失的”

生活在泉州,是件幸福的事。泉州很小,小到一辆电动车就可以行如踩云,不会像在深圳,为了和朋友聊天喝酒而费上几个小时的车程。泉州多情,人们在这过着慢生活,邻里街坊讲古拉家常,活得自在。Double明都在泉州安了家,当起了“超级奶爸”,“家庭第一,事业第二”,大明如此强调。

幸亏泉州的慢与圈子小,让他们陪着孩子成长,一起认识这座城市成了可能;让他们的“自娱自乐”在闽南为人所知,且自得其乐。

Double明还在唱着,唱着新式的闽南语歌,女儿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成了歌词话题的主角,也成了他们歌曲里的小歌手,唱得欢腾。“我不担心她不会讲闽南话,这是生活环境影响,这里注重这种文化交流,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闽南话是不会流失的,而深圳有可能会”,大明总会将泉州和深圳拿来对比,目前生活于泉州,确实是件幸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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