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秉承『有拜拜有保庇』的闽南人来说,宗教是一种享受,是一种生活哲学,也是一条庞大的产业链,他们安然地吃着『神仙赏的饭』。花点时间去串街行巷,你会发现,去宫庙求得庇护的同时,还能习得种种传统建筑美学,在宫庙旁进行日常的社交、生意。闽南人将生活与生计,都交付与神明。
庙就在家旁边
每周末,80后的林坤山都雷打不动地坐在沙坡尾朝宗宫的二楼泡茶,身边都是些阿公阿嬷,他的小学数学老师退休之后,也常常来这里和他聊天,一坐就是一下午。他穿着一件运动服,两边的头发都剃光了,只留中间一撮,看上去很精神,年轻的形象与庙祝、守庙人这样的词相去甚远。
我是土生土长的厦门人,自小喜欢这些传统的东西
在敬神重祀的闽南,三步一大庙,两步一小庙很寻常,仅沙坡尾避风坞这一块,就有朝宗宫、龙珠殿、关帝庙三座庙宇,庙的规格不大,有的与街边的店面融在一起,如果不是赤柱红门,很难辨认出来。这一带自从成为游人如织的目的地后,总能看到各色摄影写真小分队卯在街角处,“两位靠近一点,手牵着手,诶,笑一个……好”,那厢阿嬷带着孙子提著供品来拜拜的混搭风景。
庙外喧闹,庙里头算是闹中取静。林坤山对这样的场景已经习以为常,他坐在那里泡茶,“我在外图工作,周一到周五上班,周末过来这里,算是朝宗宫的‘义工了。我2010年就来这边,跟着‘阿姑过来的,平时我就负责宣传啊,抄抄写写的。日常来这里喝茶,跟我打交道的,很多都是一些老人家。”
他自小就对闽南传统民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是土生土长的厦门人,从小在美仁宫长大,美仁宫你知道吗,那边算是老市区。”厦门很多街巷的名称由宫庙而来,美仁宫是一个地名,也是一座宫庙,庙里供奉着妈祖与保生大帝,他自小耳濡目染,逢年过节跟着奶奶去庙里烧香拜拜。
小时候不懂这些仪式,但是看到热闹的场面他就会往里钻。年复一年的,节俗活动都很盛大,给他的印象非常深刻,“你逐渐长大之后,就有一种很强的乡土意识。这种传统的文化非常吸引我,每逢神明巡境、歌仔戏的表演,我都会去参加,因为庙就在家旁边。到初中之后识字也多了,庙门口老先生用毛笔记下大家添的香油钱,我对毛笔字也开始有兴趣了。”
那时候庙里头都是些年纪大的人,会读书识字的不多。有时候老先生去吃饭了,他就帮忙写字,也是从那开始,林坤山算是正式参与了家旁宫庙的公共事务,当时他才十二三岁。
能够为朝宗宫做点什么,我很高兴
林坤山看我带了瓶矿泉水,转身倒了一杯热茶给我,甜甜的,里面肯定有罗汉果,一看,纸杯子上面印着“养生茶”。他看上去与许多80后一样,行事却很传统。他有很多忘年交,他们在他感兴趣的宫庙文史这一块,都给予了很多帮助,其中之一就是他口中的“阿姑”,朝宗宫的女住持林招治。
他与住持都姓林,“我们都住在美仁前社,她和美仁宫的主事人有一些亲戚关系,我自然就跟她熟了,闽南俗语说‘姑疼孙相字姓,说的是姑侄是同一个姓,姑姑肯定会疼侄儿。我跟住持很投缘,我们会用一些比较进步的东西,想去把宫庙做好”。如今他已经和住持相识20多年了,住持视他如已出。
住持林招治是厦门港这边的媳妇,他指着西边日头落下的方向,“那时候朝宗宫和龙王庙、风神庙几座庙都在港口那一块,后来三座庙合在一起,迁到这里,把我‘姑姑请过来当住持,住持就把我带了过来。”
很长一段时间,周围的老人都直接称朝宗宫为龙王宫,“龙王宫”听起来比较通俗,对很多老渔民来说,龙王统管水族,拜龙王意味着能有好收成。“妈祖比龙王等级要高,很多人来这里,问我为什么妈祖会住在龙王庙里”。这个疑问也存在他的脑袋里很久,后来经常在这里抄抄写写,有老人家跟他讲古,乾隆皇帝曾经御赐了一块匾额给朝宗宫,这让他产生了巨大的兴趣,他开始找线索,了解到《清代妈祖档案史料》里面记载着重要的史料,“我第一时间上旧书网买下来,在里面找到一个关于朝宗宫奏折,找到了这座庙当时的一些记录,朝宗宫很早就已存在,也一直供奉着妈祖,‘唯厦门港口庙尤为灵应。当时可以说那个喜悦之情,不知道怎么形容。”
对神像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十一月初三,便是市尾村热闹的时候了。沈崇荣师傅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玄天上帝宫的庙口,吃一碗加了卤大肠和笋的漳州小吃:豆花粉丝。“到时候叫我老婆通知你,十一月初三,玄天上帝的生日,这里非常热闹,你肯定没见过。”为了迎接这场盛事,沈崇荣正在翻新宫里的香炉鼎,为它“穿上新衣”,重新画了漂亮的图案。“热闹的时候,衣服都要穿得好一点,菩萨的东西,就是要金的,红的。”沈崇荣对宫庙的一切规矩了如指掌,这里是他最能展示拳脚的地方。
已经50多岁的沈崇荣师傅,是漳州腾飞路市尾村的红人,村民们都知道这位表面上开着佛具店的老板,其实拥有一个祖传的手艺:制作纸头盔,因此,大大小小的媒体都来采访过他,一度成为地方媒体的宠儿。沈崇荣最擅长的东西有两个,一个是闽南方言,另一个是做纸头盔,这两个都是从基因里遗传下来,无法抹去的。endprint
沈家有三兄弟,五姐妹,沈崇荣排行老二。父亲沈秉元,是漳州早期的三大民间艺人之一,有着漳綉、纸头盔和国画的手艺。沈崇荣告诉我,他父亲15岁时到“锦华绣铺”当学徒,学得头盔及漳绣制作技艺,后来任职于国营工艺美术厂,学习国画,画画非常厉害。
在父亲沈秉元心里,早就安排好了三兄弟的未来。老大沈崇洋继承漳綉,老二沈崇荣继承纸头盔,也许是小儿子最受家族宠爱,弟弟则是选择在外学习国画,用另外一种方式继承父亲的手艺。
别人的是死稿,我的是活稿,这是私藏的绝活
沈崇荣对于纸头盔的领悟,是从小开始的。儿时绕着父亲转,一直没离开过父亲身边,15岁就开始帮着父亲接客户的订单,一开始因为没做好,父亲不仅会骂,而且直接就将做得不好的头盔丢弃,重新再做。这样的严格训练,直到沈崇荣20多岁的时候,才觉得自己真的入了门,之后慢慢摸到了门道。
因为材料和工具的受限,过去纸头盔的工艺简单,相比于父亲制作的纸头盔,沈崇荣说,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了,自己制作的纸头盔比父亲做的更精美、复杂。沈崇荣的头盔由轻而薄的纸板制成,这就意味着当头盔废弃后,可以进行焚化,这是一种具有环保意识的设计。沈崇荣说:“不像市面上有的头盔,它是用铝合金加工的,废弃后,只能丢弃。”
纸头盔的工艺流程多,先要在纸板上画稿,做好框架,到最后每个部件的组装,就有数十道工序,复杂的头盔需要制作三天时间,简单的则需要半个小时就可以完成。并且大小不一,根据神像的大小,制作不一样头围的帽子,大的直径有1米,小的直径只有1厘米多。
做纸头盔没有现成的图纸,根据不同的年代,不同的时期,头盔的形式不同,风格就在不停的变化,制作全凭沈崇荣脑袋里的经验。
“每个神明的生日不一样,形式就不一样。人物要戴的有一百多种帽子。当官有当官的帽子,文武百官、衙役的帽子,什么角色戴什么帽子。”沈崇荣做了三十多年的头盔,不管是什么样的头盔他都能做得出来,台湾客人拿了一张图片给他,让他制作一样的纸头盔,他看着照片中的成品图,便做了出来。“别人的是死稿,我的是活稿,这是私藏的绝活,一看图片、神像,就知道比例大小。”
这些技艺是父亲教给我的,其他地方学不到,这是我最骄傲的地方
纸头盔由各个不同的部件组装完成,单是一个部件就需要数十道工序:錾纸板、围铁线、上胶、晾干、上粉线、喷漆、贴金箔等等。
纸头盔上的其他部件,则基本是绒球、彩带,加上各种不同颜色的艳丽串珠。串珠最大的特点是加上了弯曲缠绕的自制弹簧,这样的串珠在头盔上就富有弹性。像宰相帽的两个翅就是加上了弹簧,在神像游街的时候,就会跟着抬的人抖动,活灵活现。
上粉线,是制作过程里最重要的一个环节之一。上粉线的工具,就像一个做蛋糕裱花的锥形管,上粉线的胶料需要自己熬煮和配比,制作好后,装进塑料袋里,再套进锥管里,沿着纸板的边缘游走,像一根画笔一样,在纸板上绘制各种线条。
沈崇荣说,这些技艺是父亲教给他的,其他地方学不到,这是他最骄傲的地方。但是沈崇荣还是不介意将这门手艺传给任何一个人。“只要愿意学,就会教,不然这个就要绝版啦。”
闽地多宗教,对信仰这件事有源源不断的热情。因此纸头盔如今的需求仍然很旺,厦门、漳州、泉州、台湾,都是他的常客。在沈崇荣家的三楼,他的家人正在为纸头盔加工制作完成最后的步骤。他的老婆陈瑞珍,18岁到沈家当工人,加工纸头盔,做着做着做成了沈家的媳妇。如今除了一些其他帽子上的配件会发给工人做,框架部分由沈崇荣自己独自完成,剩下的就由老婆和家人完成。这种骨头和肉的关系,沈崇荣心里明白的很。虽然制作一个纸头盔,售卖的价格抵不上这段时间里耗费的财力和精力。但还是这里好,有他擅长的方言,擅长的手艺,靠得住的家人。
沈崇荣觉得,只要拿捏得住尺寸,就握得住生活。
没有慧根,也要会跟
出了泉州关帝庙往右,最末的三间门店,是小莉家新近才开张的佛具店,店名叫“七步莲”,取了释伽牟尼佛诞生时脚踩祥瑞的吉祥寓意。左右门脸俱是玻璃陈设,视觉传达系毕业的小莉充当了新店的设计师,左边一具观音渡海清净素雅,她特地寻来漂流木枝摆设以显心意,右手一尊释迦牟尼成佛前的稚子像,一眼望去,比起传统佛具铺子竟要时尚不少。泉州家家户户都供佛龛,小莉父亲二十年前开始做起佛具生意,如今一荣俱荣,仰仗关帝庙的生意也愈发兴隆。
只要有神明在,万事都是有的商量
关帝庙是泉州香火最鼎盛的庙宇,庙堂不大,但常年信众熙熙攘攘,香火氤氲,烟气弥漫不散。即便不是休息日,這里也十分热闹,人们穿行其间,有的口中念念有词,有的手下利索,从半人高的签筒里抽出一根,看一眼,中上签,眉眼露喜。“关老爷”通过掷筊与抽签给予人们指引,每日默默收纳无数隐秘且殷切的愿望。
关帝庙周边比里头还热闹三分。卖礼佛花的阿嬷左右找不开零钱,慢腾腾地从兜里掏出个方片大的二维码,笑眯眯地说,“扫这个微信可以吗?”;香火摊上的女老板三两下帮顾客搭配好拜拜“套餐”, “里面有七个香炉,一个香炉三根,这一包,刚好是一个人的量”,附带赠送少量信俗咨询服务;算命的摊子塞在庙门旁的行道上,逢人便贴上去,“卜个卦吧?”这触目可及的层层产业链,被当地人视为是佛对人世报以的关怀。endprint
作家蔡崇达曾形容家乡泉州是一个祠堂,一座庙宇,中间一条街道,街道旁延展开万千灯火。待足几日,你就能体会到,这座城市哪哪都不遠。从涂门街、从关帝庙到中山路不远,人到神的距离不远,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足够亲近。他们拥有一种被传统、信俗与人情裹身的城市生长出的独特气质,是如今许多其他城市的生活中难以见到的。
在这里,信俗生活更是日常的显学。寺庙对泉州人来说,就是一座精神广场,百米一座庙宇的说法毫不夸张,当地人可以像邻里般邂逅神佛,如亲友一样张口与神明对话、交流,只要有神明在,万事都是有的商量的。在寺庙场域的周边,信俗生活还支撑起一条庞大的产业链,节奏与气质也映射在个体生活之中。
“有拜拜有保庇”太深奥,“有拜拜就有零食”才是幸福的
小莉家的生意做的不小,按小莉的话说,“七步莲面向的是高端客群”。如今姐弟三人,妹夫、弟媳,都在店里帮忙,家人同心,分管上下游不同内容,生意与日常,都和睦。这条街上另两间唤作“福寿佛具店”的铺子,是“七步莲”的前身,往里头,还有小莉父亲最早的几间店铺,紧挨着关帝庙的老厝,如今已经被划为“锡兰侨民故居”。
做佛具生意,并不是简单地陈列些佛像、佛具供顾客挑选,小莉妹夫入行多年,深谙其道,他用一句俏皮话总结经验,“没有慧根,也要会跟”,跟着岳父多看、多学,自然也就耳濡目染。从佛具的做工、材质到请师父开光、佛具的保养,许多背后的门道与繁琐仪式,都是这一行需要烂熟于心的。
“缘”是小莉及父亲、妹夫在对话中屡屡提到的词,佛具行业不用“买”或者“卖”这样的字眼,“请佛”,靠的是“机缘” 。相较于香烛纸钱一类,佛具并不是快消品。行外人如我,会对经营这桩生意的持续性产生疑问,一尊佛请回家,年深日久地不会更换,这样的生意如何不断维持,长久地做下去?
小莉笑着用“缘分”两字解释给我听,“佛像也是会出问题的,一旦有问题,就得再请一尊,把旧的金身换到新的身上。这里面有很多程序,很多人都不明白,我们做这个平台,也会让更多的人了解其中门道。”
小莉自己跟这个行业也有特殊的“机缘”,她从小喜爱画画,没有老师教导,她就经常带着画架去关帝庙,以前殿里很多菩萨,她觉得很漂亮,就去临摹里面的菩萨像,因此读大学的时候,选择了视觉传达方向。 如今她也算利用所长,沉淀下来,帮父亲打理铺子,一家人朝夕相处,十分知足。
里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许多尊蒙着红布的佛像,每一尊都挂着“已结缘”的牌子,仔细写上各地客人的姓氏,这些都是已被“请走”的神明。小莉女儿站在一旁,伸手要去拿供桌上拜拜的点心吃,也许在孩子的心里,“有拜拜有保庇”太深奥,“有拜拜就有零食”才是幸福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