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南人天生爱喝茶,入座便是客,茶桌上谈人情也谈生意。闽南人也爱咖啡,华侨和归侨们带着西式的生活回到故土,渗透到传统生活的基因里,兼容并蓄,成为一种改不掉的习惯。
爱喝铁观音还是大红袍
侨村茶座19号摊主黄碧霞是第一批来到漳州华侨新村摆茶摊的人之一。69年出生的她,打扮入时,染着一头红色头发,坐下洗茶杯的时候,也不忘对来往的行人招呼进来喝茶。
华侨新村原是古环城河与县后街之间的一块74亩的荒地,为了吸引侨汇和接纳华侨回归,1955年,围绕西姑池而建,历经10年,共建成四十多幢南洋风格的别墅,是当时漳州市最豪华的别墅群。过去,侨村的周边建设并不完善,华侨们常年在国外,房子都是空的,或者长租出去,因此,一到夜晚,就容易发生治安问题。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华侨新村开始有第一批茶摊入驻,他们绕着西姑池,摆上桌椅,茶具,默默地带来了侨村如今的人气。
1997年,黄碧霞刚来侨村摆茶摊的时候,只有四五摊茶座。一晃20年过去,如今的侨村有十多摊茶座,每个摊主都约定俗成地在这里扎下了根。黄碧霞的茶摊,一大半在别人的家门口,只有几桌摆在了西姑池旁。
“我这个摊,是因为跟人家家里熟悉了,人家免费让我摆的。”黄碧霞是漳州人,老家是晋江南安的,现在这个茶摊,就是靠自家人撑起来的。有时候她有事出门,八十几岁的妈妈就在茶摊看着,帮忙招揽客人,陪伴她的还有三只黄狗。
喝茶这件事,对于漳州人来说,已经变成了一种媒介。人们来到侨村,一个茶座,30元,无限量供应水,自己带上几泡茶,就可以从天亮坐到深夜。不管你是爱喝铁观音还是大红袍,一入座,喝下第一杯茶,彼此就可以交交朋友。
作为一个茶摊老板,二十年的日子就是围着这里转。所有的人生际遇就围绕着这些茶座发生。黄碧霞有一拨很铁的茶友。十几年前,她们巧合地同时将家里的小孩送进了一个游泳队,大家每天聚集在她的茶摊,喝茶吃点心,等孩子们下课,就这样彼此慢慢熟知,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其中还有奶奶辈的。十多年过去,孩子都长大了,毕了业,上了大学,她们还是约定每周三在黄老板的茶摊聚会,聊聊生活。
茶摊的生意早出晚归,并不好做。早上八点就开始营业,一直到晚上两三点才收摊,冬天的时候会早一个小时。“出去给人家打工也是这回事,现在是给自己打工,也是自由点。再怎么样,自己辛苦一点也好”。黄老板嘬了一口茶。三只黄狗在身边转悠,她八十多岁的老母亲在一旁,边玩狗,边说:“人生起起落落,好命歹命天注定啦!”
这是属于漳州人的吃茶生活。
老张还是喜欢漳州,漳州小,热闹,空气也好,车辆也少。最重要的是,这里的每个老地方他都能叫出名字
华侨新村,沿着环城河道旁,有一些移动泡茶摊,常有三三两两来泡茶的老人家,他们一般都已经退休,每天都会出来喝茶。
老张今年78岁了,一头白发,穿着牛仔衣,牛仔裤,看起来有些洋气。他的祖籍是江西九江,他是家族的第五代,在漳州生活。年轻的时候,老张是个有能力的人,在好几个地方工作过,十四岁的时候就去上海,之后去过沈阳、苏州。他说,“人生就是这样,有本事就可以去很多地方。”
在漳州,老张和老伴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两个儿子,一个在新加坡,一个在成都。他不希望把小孩拴在身边,过几天要到成都去玩,他说,成都人比这里休闲多了,他们那里喝茶都一罐一罐泡着喝的。
“漳州的变化,按照以前到现在,一代代不一样了,以前漳州都没有路灯,原来的华侨新村只有一条沟,没有桥。华侨新村以前里面种桃树、番石榴。台湾路、香港路都没有变。”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就像喝茶,他还是要喝铁观音。
一入茶座,大家聊天聊得起劲,看起来像认识了很多年的朋友,其实只是经常在这里喝茶的茶友
从华侨新村的环城河走出来,直走500米,便是漳州旧时府埕的所在。所谓的埕,就是大厝前的空地,迎面建着两排骑楼,府埕现在是城区老人的聚集点。埕中满布树荫,有许多腿脚不便的老人在大厝前的空地上悠悠地晒着太阳。
几个老人围着茶桌泡茶,抽烟,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老陈是个热情的人,看见我拿着照相机在拍他,便邀请我加入他们的茶座。老陈是泉州人,已经退休了,家住在附近,每天都会来府埕对面的中山公园走走,和别人聊天,抽烟,喝茶。
老陈十八岁就来到漳州工作,那是在“毛泽东的时代”,他说,那个时候,肚子饿就吃木薯粉蒸的点心,吃一个就顶饱,但是不好消化。“现在有吃有穿,大家都穿得很漂亮。我一个月有两千多,如果没有退休金,我们就还要去劳动。”他的言语中对国家充满了感激。老陈有四个孙子,都是公务员。“一个是南靖县的公务员,过完年就是27啦,女朋友都找好了。人生就是这样,要找个般配的。”
坐在隔壁的老人家,正从他的口袋里缓缓掏出一沓彩票,一张張细细兑奖。老陈的烟灰一抖,掉落在衣服上,水壶里沸腾着的声音像汛期湍急的河流一样,一瞬间,覆盖住整个府埕古街的上空。
咖啡配油条 南洋的壳,闽南的心
黄明娇从印尼带回了用心收集的时尚杂志,那里面都是二三十年代好莱坞的时尚潮流,有些衣服放到现在穿也不过时
刘新民和黄明娇夫妇有诸多的往事可以回忆。初次见面时他们带来了好几本相簿,一边翻着老照片,一边和我们回忆从前在印尼的日子。“我们家从外祖父母那一辈就到南洋了,外祖母当时还裹着小脚,做的是给人洗衣缝衣的活儿。”黄明娇对我们说道。她出生在印尼苏门答腊岛东南部的巨港,中学毕业不久,随着印尼的排华局势紧张,她和哥哥一起回了国。当时人人匆忙许多事都顾不上,无论是人或物,都是一别两地,各自珍重,一些有回忆的老物件也只能割舍。
不过黄明娇还是从印尼带回了一些属于自己的宝贝,比如外祖母的樟木箱子,蝴蝶牌的缝纫机,尤其是她用心收集的时尚杂志,提到这里,她的声调都变得轻快了,“我还很仔细地把它们合订成一大本呢!”即便被混乱、困顿和对前程未知的担忧所笼罩,当年的少女黄明娇也没有丢下这些书,此后的漫长岁月里,偶尔翻阅就能带给她些许往昔生活的慰藉。
和妻子相似,刘新民也是在印尼生活了近20年才回国的,问起回国的原因,他说:“其实当时人想法很单纯,就是爱国。因为国家号召华侨回国,我们就回来了。”当时为了凑生活费,大家都会带上值钱的东西回国,比如自行车的轮胎,比如玻璃刀——为了拿上面的钻石去卖,各种千奇百怪的都有。刘新民从棉兰带回了一个照相机,据他说“当时一个月的生活费大概八九块,我的相机卖了将近八九百块钱。”从印尼带回来的多是舶来品,在当时也算是时髦的物件,但对刘新民他们来说,变卖是为了开始新的生活,到处都有生活,重要的是由自己决定该怎么过。回国后的侨生们被安排到集美华侨学校读书,随后参加高考,之后再分配地方,刘新民留在了厦门,至于其他同窗,“高考后,大家就各奔东西了。”
在厦门生活了近60年,每天午后刘新民仍习惯煮一杯咖啡喝,这是他曾经在印尼生活的“印记”
“印尼这个地方的天气是很湿热的,当地人都说喝咖啡可以祛湿,我们从小生活在那里,也就喝习惯了。”刘新民那时还会自己煮咖啡,买来磨好的咖啡粉,用锅煮上大概十来分钟,最特别是要用棉纱布过滤,即使过程很繁琐,他依然偏爱这种香浓且带着醇苦的味道,回国之初他也喝过一阵子的茶,往往在工作的间隙,和大家一起泡一壶浓茶提神,虽然是闽南人,但比起茶,他说自己还是更习惯咖啡的味道。
在黄明娇的记忆中,早餐咖啡配面包在印尼的华人家庭并不稀奇,而“咖啡配油条”则是华人们自创的美味,“吃油条前,往咖啡里蘸一蘸再吃,主要取的是咖啡的香,吃起来就是咸甜咸甜的,是让人念念不忘。”回忆起那种味道,刘新民浑身都洋溢着幸福感,而妻子黄明娇则在一旁向我们“安利”:“你们改天也可以试一试,比蘸豆浆还香,再加点糖味道就更好了。”
你仔细看在闽南这边,吃饭的时候,比起用筷子用勺子更顺手的,很有可能就是华侨
“汤勺识华侨”这是一位侨眷婆婆曾对我们说起她的一个有趣的发现。我们向黄明娇说起,她笑着点点头:“对的对的,我们确实是有这个小特征,尤其是更早一点的华侨身上更明显。印尼人习惯用叉子和勺子,这跟他们的饮食习惯有关,从小我们也都用汤勺吃饭,所以到现在我也不太会使筷子。”
对黄明娇和刘新民这样的华侨们而言,最神奇的就是他们前二十年住的地方、吃的食物和经历的种种,会深刻的影响他们此后的一生,即使那仅仅是生命中一段很短暂的日子,旁人却依然能从咖啡、汤勺这样细微之中,牵扯出华侨的细枝末节。
“华侨都是蛮能吃苦的,因为我们的先辈就是这样苦过来的。”黄明娇对我们说道。虽然聊着从前生活的清苦,他们的言辞中也没有怨气,明明有那么多无可奈何的分離、舍弃和委屈足以挑动自己和旁人的情绪,但当话涌到嘴边,却又不忍心,于是便化作淡淡的情绪。他们懂得,不要让忧郁无止境地蔓延,生活才能继续,待怨气消散,剩下的那份平和,便是自己与生活的和解。